我定定地看着箫隠,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商御城是要我的人,还是要我的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嘻。”我轻笑着,慢慢拔下了绾发的簪子,握紧,置于眉心。
众人讶然,唯有箫隠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手伸出一半,话尚未呼出口,我便已手下用力。
乌发蔼然于风中起舞,惟眉心一点朱红缓缓滑落。
“如果我毁了这张脸呢?”我淡淡地说着,簪子已在眉心处划出了一个十字。
殷红的血流下,仿佛是血红的眼泪。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离我近一点的人慌忙过来要夺我手中的簪子。
“放开他,否则你们死,”我淡淡地笑着,“被商御城杀死。”
他站住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见他仍然犹豫不决,我作势又要划下去。
冷不防手腕处一凉,接着便是疼痛,我吃痛地丢下了簪子。
同时,一阵叮当乱响,在场所有人的武器都落了地。不过他们就没我这么好运了,手腕或虎口处血流如注。
眼前飞速地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顺着那光芒看去,便看见它停在了一个红衣少年的两指之间,是一只金色的弯月利器。
夏红罗随意的将双月往头发上一插,便走了过来,拖着我和箫隠便走。边走还边抱怨,“真是的,璃儿那个白痴是干什么吃的!竟然放你们两个出来!得,惹这么大祸我看她怎么向义父交代……”
那些人看他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显然被激怒了,“臭……”
“吵死了!”红罗头也不回地甩出双月。片刻后,等双月再被他收回指间的时候,身后已经是一片血海,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头颅,谁是谁的身体。
血的腥臭味漫延开来,我皱起眉。箫隠替我捂住口鼻,温柔地低语,“不怕,我陪你。”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怕……只是觉得这个味道很难闻。”
“那就不闻。”箫隠又说。
“恩。”我点了点头,钻进他的怀里,呼吸着只属于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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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上次的“聚贤楼”事件,我和箫隠被禁足了,每天的活动范围不得远离以一轩为中心方圆一引的地方。
夏伊寒很是心疼我额头上的伤,连连责怪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我却只是轻笑。然后他便以眉笔蘸朱砂,在我的眉间细细画出一朵四瓣鸢尾,刚好将那十字的伤口遮住。
我照着镜子看了看,竟是愈发美丽,甚至略有些妖娆之气。
箫隠在这个时候进来,看见了我额上的花钿,也是略略愣了一下。
夏伊寒轻轻地将眉笔搁下,走过来抚了抚我的发,温柔地说道,“黝帘,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他看了看箫隠,忽然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便站起来走了。
好像,每一次我和箫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总会透露出一些悲伤。仿佛,我和箫隠在一起,便是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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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眼见着白竹从忘伊台出来了,那座琼玉白楼上的灯火暗了些,我从玉蕊花丛里站出来,慢慢地走上白玉的楼阶。
夜晚,这座琼玉啄成的楼愈发的漂亮了,却也愈发的冰冷了。
有琴音从楼上飘下,断断续续,很细小很细小,仿佛是寂寞之人随手拨乱的思绪。
还没有踏进二楼,夏伊寒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是黝帘罢,找我有事?”
“有事。”我应着,慢慢地走进,也慢慢地看清了二楼的陈设。
整个房间素雅而干净,不染一丝纤尘。
正中一张竹制的大床,薄薄的锦被整理得很整齐,没有一点儿褶皱。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只很漂亮的凤凰纸鸢。窗下悬着一个小小的风铃,竹子做的,很粗糙,似乎是小孩子的随意之作。靠窗有一张琴案,一张华丽得和整个房间的素雅基调很不合的凤尾琴摆放其上。
除了那张琴,整个房间还是很朴素雅致的。
夏伊寒就坐在琴案前,侧面对着我,小心地调试着琴音。
乌发白衣,他的身子总是瘦得让人心疼。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希望你和箫隠在一起。”好一会儿,夏伊寒才缓缓地说道。
我走到琴案前他的对面,跪坐下来,“哥哥,你有很多让人好奇的地方。可是,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我和隐哥哥……”顿了一顿,我才慢慢地说道,“是他死,还是我死?”
夏伊寒抬起头看我,伸出手来仔细描绘着我的眼角,声音飘渺得仿佛随时会破碎一般。
他说,“黝帘,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哥哥,”我笑着打断他,“如果我和隐哥哥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也一定不会活着。”
夏伊寒轻笑,忽然站了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辰。
“你看,星星多美。可是它们却用美丽的外貌决定了残忍的将来。”
我看着他在夜风中轻轻起舞的白纱衣袂,轻笑,“哥哥,我想我今晚不应该来打扰你。”
说完,我站起身,转身慢慢离去。
身后,是一声漫长而凄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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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天之后,伊昔才回来。
我和箫隠正在前厅内吃饭,伊昔一回来便拿了两件衣裳让我和箫隠穿。
厚厚的貂绒披风和白狐皮衣,是那种深冬天才会穿的衣服。可是,现在才是深夏。
对毛绒过敏的夏红罗自觉地端着饭碗出去了。
我笑着问伊昔,“我们是要出远门吗?”
伊昔替我理好衣服,拢了拢我耳边的发,温柔地笑,“是。我们去我师父那里。”
“先生……他是一个严厉的人吗?”
伊昔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少顷,只说,“他是一个好人。”
“他是一个严厉的人吧?”我依旧是笑,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夏伊寒跪了下去。
夏伊寒立刻将我扶起,温柔地笑,“很快我们就会再见的。若你感激我,便到那时再说。”
“好。”我依旧是笑,“到时候,我也希望哥哥能够回答我一些问题。”
夏伊寒略略一愣,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改变,“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
“好。”我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若是星辰决定了将来,我便将星辰毁灭。”
夏伊寒重重地愣住,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来,却最终只是理好我披风上的系线。
“哥哥,我走了。”我依旧笑得甜甜的,执起箫隠的手,慢慢地转身。
若是星辰决定了将来,我便将星辰毁灭!由我来主宰将来!
回身看了看匾额上仙恣飘渺的“一轩”两个字,我咬唇,俯身钻进了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里。
红尘万里去,已是无情已是情。
长鞭策马,红夜漫漫,岚花真雾竟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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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一早放置了各种熏香,各式不同的香气混杂起来,倒是掩盖了我的体香。
马车在颠簸中前进,除了出城时被守卫纠缠了一会儿,用掉了不少银子外,一路倒还算顺利。
晚上在客栈休息的时候,伊昔换下了丑男人的易容,打水洗脸。
我将早晨从凝碧那里要来的跌打药递给她,见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便指了指她的膝盖。
伊昔的脸立刻别了过去。
于是我蹲了下去,掀起她的外裙,然后卷起裤脚。
伊昔竭力要遮掩,却是毫无用处,那触目的伤让我的眼睛很疼很疼。
膝盖处,一片紫红,肿起一大块。
卷起另一边的裤脚,一样的情况。
心脏猛地收缩,慢慢地疼起来。
我使劲儿地抿起唇,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轻轻地,小心地上着药,好一会儿,我才说道,“先生……还真是一个严厉的人呢。”
伊昔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再说任何别的话。
整个上药的过程,寂静仿佛是深冬的深夜。
上完药,我要出去洗手,刚转身,身后便蓦地传来一声低唤,“小妍……”
转身,走到床边,我钻进伊昔的怀里,眼泪终于还是下来了。
“不要再为我受伤了好不好?我不想失去你们,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伊昔轻轻拍着我的背,一如往常的温柔。
“我以为我隐瞒得很好……小妍是怎么发现的呢?”
“因为给我整理衣服的时候,小妍发现伊昔比往常矮了一些。然后又发现伊昔走路变得慢了……”
伊昔发出一声叹息,将我拥得更紧了,“好孩子。伊昔没事,伊昔只是求师父他老人家收留我们跪得久了一点而已。”
“我不管!”我抓住伊昔的袖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以后不许了!”
“好。”伊昔宠溺地笑着,温柔地抚摩着我的发。
夜色安谧,空山闻人语,星沉地动玉蕊瑶。
魄动天相,再觅人间。
第四章:天回北斗,紫宵银月
马车一路向北,走了两天两夜。
天气在这样不徐不慢的进程里慢慢地变冷,等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刚好便是穿着伊昔备着的衣服的天气。
拉着箫隐的手走下马车,凉凉的风很快地窜进了领子。向披风内缩了缩,我靠进了箫隐的怀里。
“好冷。”
伊昔替我理好系线,“这里是雪谷,是我师父‘雪谷老人’的隐居之地。”
“世间流传‘雪谷老人’已经驾鹤,原来是隐居在此。”箫隐接口。
我仰起头看他,“流传?他很厉害吗?”
箫隐点头,“二十多年前,‘雪谷老人’巫毒曾凭借着神功‘皠魄’成为武林至尊。但是却在声名最鼎盛之时悄然失踪,销声匿迹。很多武林人士遍寻其不得,于是便纷纷流传,‘雪谷老人’已驾鹤仙逝。”
我将袖子绾好,看向伊昔,笑,“伊昔好厉害,是武林至尊的徒弟呢。”
伊昔笑着点点我的额头,“顽皮。”
我笑,再向箫隐的怀里靠了靠,抬起头来,看面前高高的雪山。
琼雪如玉,细细地覆盖了整座高高的山峰。阳光微弱,白雪似蜜,竟有着一丝的温暖。
一阵风忽然吹起,扬起山上尚存的碎碎雪花,扑面而来。我转身,将脸埋进了箫隐的肩窝。
待风过去,再抬起头,入眼便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无风时,雪花大片大片地飞扬,白茫茫萧瑟瑟。
宛如芦花,亦为柳絮。
飘摇,不定,飞散。
伊昔拉起我的手,“积雪很厚,路滑。”
顺从地偎进她的怀里,再看一眼高高的雪山,垂下眼睑,向前走去。
为了隐居,雪山上没有很好走的路,只有一条由间或突出的石块组成的勉强称之为“路”的路。
伊昔带着我,运轻功小心地在石块间跳跃,倒也没有花去很多时间。
到了山顶,眼前便豁然开朗。
一片平坦的雪地,白茫茫的苍凉,只在悬崖边有着一株花繁叶茂的梅树。
树枝虬曲盘桓,弯折着伸展出悬崖外。
除此,什么都没有。
我歪着头看伊昔,伊昔却是笑着点点我的鼻尖,然后带着我们走到了梅树下。
“这是……”箫隐惊讶地发出疑问。
从山顶看山的另一边,一样是白雪茫茫,苍凉一片。唯一与来时的一边不同的是,中间是一条很光滑的道。但是,却因为太过光滑,亦是无法行走的。
伊昔转身,仔细审视着身后的梅树,而后折下两根枝桠。
我笑,扯扯箫隐的衣袂,“隐哥哥,来滑雪罢。”
箫隐却是握了握我的手,“小妍和伊昔一起,我怕……”
“我不怕。”我笑着打断他,“隐哥哥一定会保护小妍的。”
箫隐怔了怔,然后笑了,“好,我一定会保护小妍的。”
借助一点轻功的运气之法,立于梅树枝桠之上,自山顶顺滑道而下。
站在箫隐的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背,听风声在耳边呼啸。
溅起的雪花在风中扬起,飞落进发间。
白雪茫茫,天地茫茫。
苍茫里,只有箫隐身上淡淡的味道,在周身环绕,缠绵。
雪见花华淡香芳,茫茫苍苍,苍苍茫茫。
此心比天恸,执手之间,舞琼煌。
到了谷底,顺着滑道转过一个弯,在撞上尖锐的壁石之前从梅树枝桠上跃下。
箫隐很小心地护住了我,于是在停下来的那一刹那,骤停的冲击扬起来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发上,披风上。
我笑着,踮起脚吹去他披风上的碎雪,然后顺势钻进他温暖的披风里面。
箫隐细心地系好我披风上的系带,然后拢好自己的披风,将我完全地护在怀里。
于是,纵使身处雪天,身子亦再也不会觉得寒冷。
跟在伊昔的身后,踏着轻软的白雪,缓步走至一扇沉重但丝毫不失精细的石门前。
石门前面的雪地上,有两个已经几乎完全被掩盖的凹陷。
垂睫看了那细小的痕迹,我从箫隐的怀里出来,走上前去,在伊昔伸出手之前伸手。
推门。
看似重有千钧的石门竟在我的轻轻一推之下向内退去,伴着喑哑的转轴声,慢慢打开。
豁然开朗。
谷底是另一片美丽的风景。
小桥流水,冰封银花,琼树玉枝,缥缈无尘烟。
潺潺的水流声听来闲逸,间或一两株梅树傍溪而立,梅花满树,飘香四溢。宽宽的木桥架起在半冰的溪流之上,桥上的积雪被细心地清扫过。
两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自桥下走来,仿佛已等候多时。
一男一女,男孩稳重,女孩傲然。
因未加冠,男孩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身后,却是白色,在这一片接天壤地的白色里倒不难看,只是妖异的很。女孩是很平常的装束,头发用描金头带绾着精巧的髻,簪着流玉碧翠簪。
女孩走到面前,停下,叉着腰倾身上下打量了我,“你是商岚妍?”
我笑,“是。”
“笑什么?”女孩一眼瞪来,“不过你倒是挺好看的。”
我拢起袖子,道,“谢谢。”
“不用谢我。”女孩换了姿势,双手环胸倨傲地略扬起头,声音里满是不屑,“跪在谷外七天七夜求爹收留你的人是伊昔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