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蓦地一紧,指甲便毫无防备地嵌入了血肉。
……七天七夜……?!!
伊昔与我说“跪的久了一点”,这“久了一点”竟是七天七夜?!!
那女孩还在说话,“伊昔真傻,明知道爹的规矩,却硬是要和自己的命开玩笑。我道是为了怎样一个英雄汉子,到头来竟是为了你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哥儿……”
垂眼,我慢慢地开口,“小姐,请你闭嘴。”
女孩稍稍顿了一下,有些不相信地问,“你在与我说话?”
我抬头,端视着她那张并不算是漂亮的脸,缓缓地说道,“令尊故为礼法之人,小姐及簈,便依礼法为小姐绾髻簪发。既已簪发,娉婷自不可与豆蔻共语,纵使躲入襁褓之中亦难伪事实。可叹小姐行事说与竟浑似襁褓幼儿,笑煞外人!”
“你……”女孩瞪起眼睛,伸出手来指着我,一时气急就要骂出口。
“小姐,别闹了。”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男孩忽然开口。
“苏紫,你帮他?”女孩似乎很不想相信,侧首看着男孩,询问。
男孩面色不改,仍旧笑得温和,“我帮天理。”
说完这一句之后,他便走上前来,左肩略沉,左膝下屈,就此行了一礼,“妍大人,巫琉小姐略有不敬,还请勿怪。”
我笑,“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多谢妍大人。”
随着苏紫的道谢,巫琉的脸扬起,露出得意的笑。
拢好袖子,我亦笑得随意,“……不过是道清事实。”
“你……”巫琉的脸色很快再次沉下,细长的手指再次直直地指来。
苏紫起身,优雅地掸去襦上的细雪,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警告,“小姐,适可而止。”
“哼!”收到警告,巫琉很不服气的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商岚妍!你不要太得意!”
看着她恨恨离去的背影,弯起嘴角,我浅浅地笑,然后用不大不小却刚好可以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慢慢地说道,“我没有得意。倘若真是得意,我亦有我得意之处。小姐为女子,该知‘妒’为女子七贤之大忌。”
身旁有“吃吃”的笑声。转头,伊昔正掩口笑得好不开心。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发,然后轻轻点在我的唇上,“小妍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我笑,刚要说话,却听见那巫琉小姐的声音传来,“商岚妍!我犯七贤大忌又与你何干?!这些浑话留着与你娘子说吧!!”
我好笑地看着她双手叉腰地站在桥上,无奈地摇头,不想再与她作口舌之争。
总觉得,这个人的年岁应比我还小。
见我不再回话,巫琉竟是得意起来,“怎的不说话了?难道说……难怪……我道一个男子怎会生的如此美丽,想必是……啊——!!!”
我冷笑。
每天提着二十八斤重的青剑,箫隐的速度早已非常人能及。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顿,仿佛只听得见巫琉痉挛而沉重的呼吸。
拢起袖子,我慢慢地走至她的面前。
箫隐很快地收剑回鞘,亦如方才很快地出剑离鞘。
巫琉的身子便如失去了支撑般瘫倒。
天上有细细的雪花慢慢地飘下,轻轻拂去肩头的一朵,我倾身,轻笑,“小姐,再不管好你的嘴巴,小心会死。”
巫琉看我,少顷。
蓦地沉下眉,她站起,伸出双手便重重一下推了过来。
身子骤然落空,又刹那重重摔在溪水之中。
水花飞溅。
桥的两边没有护栏,因了这谷中溪水原本便不深。
然溪水之下,是满陈的尖锐碎石。
痛!!!
这是昏过去之前,身体唯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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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知道他原本就有伤!”
尖锐的声音刺激入耳,就好像是摔下木桥时尖锐的碎石刺入破败的身子。
痛,而且,很难受。
慢慢坐起,我好笑地看着在箫隐面前拼命解释的巫琉,“小姐,你是想说‘不知者无罪’吗?”
“小妍!”见我醒了,箫隐立刻丢下正在被质问着的人,走到床边来。
顺势靠进他的怀里,我将手挽进袖子,又隔着雪云狐绒的蝉衣料子把玩着他垂在雪蝉绣面被上的乌墨发丝。
枫香木筑成的不算很大的屋子里,一种淡淡的莲香慢慢,慢慢地散开。
巫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原本稍有收敛的气焰便再次张开,“你看,他这不是没事么!”
把玩着箫隐头发的手指顿住,少顷,我将缠在手指上的头发慢慢地解开。
“小妍?”看出异样,箫隐担忧询问。
我摇头,然后抬头,微笑,“没事。”
箫隐看着我,良久,忽然俯身将我紧紧地拥入怀里。
我怔愣,诧异于他突然的举动,于是轻唤,“隐哥哥?”
“都是我不好……”箫隐伏首在我的颈侧,声音很轻,却是很慌乱的急促,“如果……如果我没有和爹回去的话……”
我笑,轻轻抚着他的背,正如他以前一直安抚我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如果’的,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便是已经发生了,任我们再怎样想去改变,亦是不可能的了……隐哥哥,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就让我们都忘了它……好不好……”
“可是……”
“嘻嘻。”我在他的耳边轻笑,“隐哥哥,你故意提起,是故意想让小妍难受吗?”
箫隐的身子猛地一滞,抬起头来,他慌忙解释,“不是,我……”
我抬手压住他的唇,“既然不是,那就不要说话。”
箫隐怔愣地看着我,然后眼神恢复温柔,轻轻地,点头。
倾身,再次靠进那个温暖的怀里,将他的和我的头发凌乱地缠在一起,再慢慢地解开。
莲香弥漫,幽淡自体。
与君同心,巧结千千结。雪舞冰封琼煌地,菡萏幽梦栖。两两且怜卿。
后来,我偶尔会和箫隐提及雪谷,提及苏紫,提及巫琉,提及巫毒……
箫隐叹气,摇着头说那里是真正的骗子窟。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在说着骗人的假话。
挼着怀中细小孩童柔软的发,我笑,便是骗子窟又如何,便是都是在说着骗人的假话又如何,那个时侯,纵使是假话,却是真真幸福着,温暖着的,对不对?与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无所谓好与不好,无所谓坏与不坏,不过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想活的理由而活着。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所以我才留在你的身边。箫隐慢慢地说话,我留在你的身边,你,便是我活着的理由。
啊,是啊。我笑,伸了手去,轻轻戳他的脸,可是,不知道是谁,竟然想丢下我独自一人娶媳妇过日子呢,还想了不止一次。
箫隐尴尬的挑起唇角,倒亦不躲,只淡淡说,很多年前的事,就不用再拿来说了。我现在是在和你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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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还要看多久?”垂睑看着素白手指缠绕乌墨发丝,我却是对着屋内另一个难得不聒噪的人说话。
“哼!”巫琉双手叉腰,冷哼一声,“我爱看多久便看多久,你管不着!”
“呵。”我轻笑,“小姐有观男子更衣的癖好吗?”
“谁、谁有了!”
“那么请出去,我要更衣了。”
“你……”巫琉瞪着我,半天再道不出一个字来,终是摔袂愤然转身欲离。
“琉儿,不得对客人无礼。”门外蓦地传来苍老却慷遒有劲的声音。那声音过去了很久,竹帘方被掀起,可见这人内力之强。
修七尺有余,银发雪髯,却面容神骏,浑似天人。
这个人……让人无法不尊敬……
“爹!”一见来人,巫琉即撒娇地翘起嘴。
“回屋去。”男人面不改色。
“爹!”巫琉拽住男人的衣袂,“他……”
“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自己清楚。”男人从巫琉手中扯出衣袂,似乎有些不耐烦,“商公子不曾提及,你以为我便会不知?从前伊昔在时你便如此,如今你仍是如此。我巫毒以狭义行走江湖大半生,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爹……”巫琉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巫毒一句更加不耐烦的“回屋去!”打断。
松开手,慢慢垂下头,巫琉却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巫毒挑眉,却见巫琉蓦地抬头,大声的说道,“反正我就是不如你的意!反正我就是会让你丢脸!反正我就是一个无能的废物!”
“你!”巫毒怒极举掌欲打。
巫琉不躲,反扬首迎上,“你打啊!打死我好了!就像当年打死娘那样!”
“呵。”一声轻笑,眼中却分明是倔强得不愿流下的眼泪。巫琉用不无讥诮的语气说,“打死了,还得叨扰你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仁侠之士风光的下葬不是吗?”
“好……好……玉儿……这便是你千方百计要保全的好女儿!”巫毒的声音和他高扬的手掌一样颤抖着,“如此之女,留有何用!!”
凌厉的掌风劈空而下。
巫琉高高地扬起头,嘴角噙着骄傲的笑,眼角的泪却终于流下。
如此之女,留有何用……吗?
太无庸,是错。然太极致呢?是否会活得很好?
我此番至此,又是为何?
……
“……他的心脏负荷不起。那个心口上的伤我只能治标,内伤只能压制,一旦受到任何伤害引发了内伤,随时都有可能死。”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伸出手指,轻触额心朱红的鸢尾额纹。
叹息,然后轻笑。
将手在衣袂内绾好,我站起,慢慢地说,“住手了。”
凌厉的掌风湮没在无奈的叹息声中。
心脏如撕裂般的疼痛终化为无尽的黑暗。我看见箫隐眼中的焦急,看见伊昔痛苦的表情,看见巫琉的惊讶。
我并非为了救你,只是不想这世上再多一缕像我这般的孤魂,再多一份罪孽。
是一种同病相怜吗?还是,一样的悲哀,一样的痛心。
如此之多,如此之多的罪业,如此之多的不如意,如此之多的苦苦寻觅而求不得……
佛,也会忙不过来的罢……
隐哥哥,多好,有你。
多好,有你陪着我,有你给我温暖,有你陪我寻觅,有你给我安慰。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舍弃,还有什么,再难获取,还有什么,是从一开始,从最初的最初,便已不复存在……
伸出手指触碰箫隐眼角,眉心,唇边,指尖,掌心,终是十指相扣,轻轻地笑着,眼前终于黑暗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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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好难受……这强灌入口中的汁液是什么?又苦又涩……好难受……
“小妍,不要吐,喝下去……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是……隐哥哥的声音……
摇头抵拒着苦涩药汁的灌入,我伸出手,模糊地摸索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温暖。握住了,便再也不想放开。
谁?又是谁在叹息?
好像……很悲哀……
被握在掌心的手轻轻动了动,然后,唇上便传来温暖的触感。
“小妍……小妍……纵使世界转换了容颜……我……依旧会陪在你的身边……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仿佛有大片大片的鸢尾花开遍,紫色馥郁,缠绵迷香。
我,想笑,很开心很开心的笑。
却在口中苦涩的汤药咽下时,眼角,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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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谷后谷为药圃,遍植药草百花。那些本不可能在一起的花花草草,在这个冰天雪地里竟奇异地纠缠在一起。
入夜,满地的雪映盖月色,迷漫无瑕。
软履踏在雪地,跫音瑟瑟轻声。
拢好袖中的金丝暖手炉,我抬头看天。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扑扑簌簌,入地禁音。
素色的花叶上是笼罩的薄似淡纱的碎雪,静静绽开。
素白无疵的世间啊……
摇摇头,想起箫隐还在屋内睡着,若是醒了发现我不在,怕是又该着急了。
轻笑,慢慢站起身,扑净身上的碎雪,准备回去了。
“妍大人?”
蓦地一个声音响起,接着便有人匆匆走来。
银发紫束,乌眸容玉琢。锦衣少年翩移步,月下霄雪待望舒。
每一次看见苏紫,总是极尽的风采翩然,堪折望舒之华。
“这么晚了,妍大人怎么一个人在此?”
我笑,双袖平拢尽收双手,“苏紫大人不也是?”
“妍大人?”
“我娘是扶桑人。在扶桑,‘大人’这个称呼便如中原的‘公子’‘姑娘’一般平常罢。”垂下浮云锦袖,我让双手始终掩在袖中,“苏紫大人,是扶桑人罢?”
“扶桑人?”稍顿,苏紫莞尔,“或许……算是罢。”
“扶桑人畏寒,苏紫大人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呢?”浮捋肩头碎发,我弯起眼角,轻笑,“不会是和小妍一样,来赏花的罢?”
苏紫亦笑,“皓月当空,浅星低迷,雪色无瑕良辰美景时。如此,我实是来此赏花亦有何不可?”
“美景自是需有心人方可现。小妍冒昧了,先行告退。”
绾起袖子,我笑,然后从苏紫的身边走开。
“妍大人!”
“此处不比扶桑,苏公子还是按照我中原人的习惯,称呼我为小妍便好。”停下脚步,我转身看向他,“苏公子还有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