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完全离开卫兵的视线,黛才恢复平常的样子。因为费莉耶的手冰一般的冷,所以黛没有放开它,只是取过行李,挂到自己肩上。
此时,费莉耶仍无法赞同黛的做法,但她不得不承认它的效果。通过关卡时,他们不仅没有受到盘问,连被怀疑也不曾有过。可是,刚才,在黛要抓她的手的时候,费莉耶甚至无法勉强自己将手向着他伸过去。那种可以称之为低贱的行为是生为佩拉拉公主的她永远无法接受的。
为了使自己确定黛决不是那样卑贱的人,费莉耶用力攥紧黛的手。于是发现黛的手不如想象中细腻,却意外的温暖。黛的手型十分美观,十指修长,指节配合流畅的轮廓线微微突出......那是一双男人的手,但,没有男性应有的力量。应当是非常柔软的漂亮的手,握起来却有粗糙的质感,比费莉耶接触的侍卫或仕女的手都要粗糙。费莉耶不禁怀疑:族帝奥尔之所以喜欢把玩黛的头发,是否是因为那是黛身上唯一柔软的部分呢?
黛熟练地带费莉耶走进一家旅店,租好房间然后点菜。
"我没有食欲。"费莉耶显然不曾在街头与人坐在一起吃饭,不觉得为了吃个饭而租房间有什么异常,自然也不为黛没有坐下来和她一起吃而奇怪。尽管早就料到这一点,黛还是松了一口气。他对费莉耶说:"即使没有食欲也请多少吃一点吧,不然可能没有足够的体力。"
"没想到我也会需要你的照顾。"费莉耶有些不甘地说完,吃起饭来。
黛趁她吃饭的时间换回男装。
饭后,黛和费莉耶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穿行。迎跑来两个小鬼,费莉耶侧身避过他们,黛却故意绊倒其中的一个,硬是说他偷了自己的东西,而且当场从他怀中摸出自己的钱袋。
原本冷清的街道上一下子冒出十几个人,把黛和费莉耶围在中间。
尽管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最忌惹事生非,费莉耶还是对黛要做的事感到好奇,因此安静地等待事件的发展。然而,人墙之外传来的找茬似地叫嚣令黛僵住了。
"你们围在这里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坐牢呢--,还是想在去牢房的途中意外身亡啊?"
话音未落,围住他们的人已经全部被放倒在地。
黛仍然呆立在那里,深邃的眸子中激烈的感情冲撞明显地表露在轻微抽搐的嘴角上。
说话的男子似笑非笑地走近他,用一种令人厌恶莫名的轻浮的音调说:"找人出气是没差,不过,牵扯这么多人不太好吧?谁有能耐把你气成这样子?"
"与你无关!"黛大声叫道。费莉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不知所措地样子。可是,比这更令她惊讶的是黛面前的男子--他正是昨晚在华洛纳城外送她上马的、她亲自委任却不肯上任的华洛纳领主,塞尼克。这个男人正无视黛的反应,迅速把手按到他的额头上。黛立即拨开他的手。
塞尼克的眉头对在了一起。他用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咂了咂舌头,嚷道:"你有没有搞错?!现在能动用护卫军的不是握有军权的格洛!要是再和上次一样,我可没有工夫去救你!"无论是表情还是语调都是十足的担心。
如果不是格洛,那么,族帝奥尔是在身为贵族的修司缇砥手里。这是最糟的情况。黛不由地庆幸自己没有吃饭。三年前,如果不是塞尼克意想不到的出现,黛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果然是最坏的情况。黛有些犯难地咬了一下嘴唇,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如果我有事求你,你肯听吗?"
黛的声音比平常略显低沉。只是听着,费莉耶就感到心脏在胸腔内的跳动一次比一次剧烈,丝毫不能自已。塞尼克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问:"帮你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到该送的地方?可以。但别忘了我会要的报酬。"
"我会给你。"黛平静地说。
两个人都没有把费莉耶会有什么反应放在心上似地达成了协定。费莉耶不悦地挑起眉梢,冷傲的声音响起来:"我,不同意。"
"哦?"塞尼克勾起唇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的手腕,说:"你在这里只会给他添乱。"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说成这样,费莉耶马上开口反驳,但一张口就卡住了。离开卡兹曼后黛的行为几乎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但她不能不承认那是必须的。她的确帮不上忙,而且,现在有必须要她才可以完成的事。费莉耶于是甩开塞尼克的手,从腰间解下弯刀来,送到黛面前,说:"黛,我回到王都后,等你三天。若是三天内没有消息,我会当族帝奥尔已经死了。"王者特有的霸气蕴藏于每一个发音之中,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意味。
黛只得接过刀来。
如此的馈赠,绝不是出于单纯的善意。即使黛失败了,族帝奥尔死在修斯缇砥那里,哪怕一点证据都没有留下来,只要费莉耶在修斯缇砥的府上找出这把刀,或者干脆直接嫁祸,修斯缇砥便难逃一死。这是费莉耶所能采取的最后手段。
直到目送塞尼克护送费莉耶离开,黛也没有保证能亲自将它还给费莉耶,毕竟,即便能顺利带出族帝奥尔,黛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接触到佩拉拉的公主。
修司缇砥的府邸广阔且华丽,守卫也比卡兹曼的领主府多了不止一倍。黛木然地随着引路的仆人走在三年前竭力逃离的地方。熟悉的景色接二连三地在眼前晃过,黛于是判断出:这里的布局与三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修司缇砥正在宽阔的大厅里办公,仆人和侍从都恭敬地站在出口两边,构成一条不够宽敞的通道。带路的仆人先过去对他耳语了一番,他立即笑着招呼黛进去。黛于是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到修司缇砥面前,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说:"我要见卡兹曼的领主。"
"哦?我不记得你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修司缇砥说。
三年前,修司缇砥确实十分迷恋黛的身体,但现在,那个身体应该只会令他作呕。谁都不会对着狰狞的疤痕大发情欲,何况那些痕迹是修司缇砥本人为了减低自己对黛的兴趣而亲手刻上去的。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舍得毁了黛的脸。没有否认族帝奥尔在他府上的事,正说明黛的要求有商讨的价值。
黛抿起嘴唇,问:"不想再试一下吗?反正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暧昧的音色配上充满挑逗意味的笑容,使得大厅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黛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剥落自己的衣服。不急不徐的动作像和入了美妙的旋律一般,轻易地控制了观者心脏鼓动的速率。
当丑陋的疤痕裸露出来时,修司缇砥已经忘却了当时的厌恶。
黛走近他,跪下身去,伸手解开他的裤子,毫不犹豫地将口凑上去......
塞尼克持着从格洛尸体上解下来的令牌,轻轻松松地驾着载有费莉耶的马车出了华洛纳。
感觉到身后射来的视线,塞尼克轻松地解释道:"他死在那种地方,一时半会儿地不会被发现,这种方便不拣白不拣哪。"说完,听身后没有反应,便又加了一句:"反正没有影响到你的行动,而且,他进城的方式让你大开眼界了吧?"这里的"他"是指黛。费莉耶不由地问:"你一直跟着?"
"没。我忙得很呐!不过呢,他会做什么,原因和结果我都清楚就是了。"塞尼克胸有成竹似地说。费莉耶于是想起临行前,他特意将车座锯掉,在车厢底部铺了七、八层被褥,再铺上草编的凉席的奇异举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费莉耶根本无法相信有人会这样对待新买的马车,但坐在里面确实比较轻松舒适,而且不用担心在途中昏睡过去。如此细致且周全的考虑,一定是基于想要获得的报酬吧。可是,如果这是黛拿得出的东西,费莉耶认为凭他所说的对黛的了解,可以完全不必做这些就直接搞到手。于是,她问:"什么是你想要的报酬?"
塞尼克却没来由地问:"你见过华娜莎跳舞吗?""没有。""人生的一大憾事啊!"塞尼克感叹着,"可惜我不到四岁她就死了。不然,就算少活个一年半年的,我也想见识一下。"
"虽然没见过,但我不认为我要的报酬比华娜莎的舞蹈差。那家伙唱的歌,没听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塞尼克说完,打了个响指,突然说:"我倒是很好奇,哪,如果卡兹曼的领主就这样完了,你还能不能继续关心这个国家。"应该是疑问的话,却用陈述的语气说出口,讲话的人似乎已经确信费莉耶做不到了。
"如果不能够,我现在就不会回去。"费莉耶以清亮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遇到族帝奥尔,费莉耶相信自己一定还是那个骄蛮任性、不知所谓的小丫头。那样的话,佩拉拉对她自然也无足轻重。可是,人一旦改变就不会在回到原点,何况费莉耶并不只是为了族帝奥尔才磨练自己。正是因为被这些牵扯到精力,费莉耶难得地没有细想为什么塞尼克和莫奇提到黛的时候都会说到华娜莎。
成功地达到了目的,塞尼克边喊着"了不起!了不起!",边放开缰绳拍起手来。
费莉耶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至急需面对的事态上了,她沉着地问:"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不仅是族帝奥尔的事,塞尼克好像连王都发生变故的事都知道。
"就像女人的情报大多来源于男人一样,男人的情报也多半来自女人。和卡兹曼的领主差不多,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少有我不知道的事。"塞尼克用一种油滑的腔调说着,"虽然我长得不及他,但托这张脸的福,只要我说对哪个女人一见倾心,对方一般都不会怀疑。"
知道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也得不到什么信息,费莉耶转而问:"你认识黛多久了?"
"比你想的还要长一点。"塞尼克回答完,毫无避忌地问,"有问题?"
费莉耶没有在意他不敬的态度,说:"告诉我他原来的名字。"
"哦?"塞尼克以无聊至极的声音说:"重名的人很多呐,你怎么确定哪个是哪个?"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告诉她。
"你不要搞错了。我不是在请求,而是命令。"
"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用不着这么心急吧?有心思不如担心一点别的事。"塞尼克调侃似地说,"你是要他一救出那个领主来就立即去王都吧?就算他不愿意,那个领主也会拖他一块儿过去。不过呢,他可是我从霍顿斯那里‘偷'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是霍顿斯元帅的东西。到时候,如果元帅大人和他碰了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发生什么事?霍顿斯喜欢同性是众所周知的,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地位和声誉。在欧森帕继位前后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驰骋于佩拉拉边境的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他而言不是赞誉而是事实。佩拉拉之所以能够在国王不理国务的二十多年里保持和平,多半应归功于于他的存在。因此,费莉耶绝不会去招惹他。可是族帝奥尔呢?听塞尼克的话,他好像已经确定黛可以把族帝奥尔救出来,那又为什么会在知道黛要做什么时显出担心的样子呢?
欢愉过后,修司缇砥以高高在上的轻蔑神态欣赏黛的一举一动,同时给出了代所需要的信息--"你要找的人在你曾经呆过的地方"。
黛用止不住振颤的手缓慢地穿好衣服,看都不看一直盯着他的修司提砥就独自走出房间。
很清楚黛已经知道了族帝奥尔被关在那里,修司提砥为了增加玩赏的乐趣,特意派仆人去命令牢房的看守不要阻拦。不过,如果对方不是黛,修司缇砥的行为就只是自信而已。
根据修司缇砥的提示,黛有些僵硬地走下与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阴暗的阶梯,来到地牢的入口。
外面是晴空万里的怡人的天气,但地牢里完全体会不到太阳的温度。这里的照明仅靠墙边昏暗的烛光维持,而且弥漫着阴晦腐败的气息。
族帝奥尔所在的地方完全保留了黛离开时的样子:二人多深的洞内灌入没过胸口的水,洞口还用粗重的木栏隔开。
由于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黛趴伏在地上,顺着直上直下的爬满滑腻的苔类的四壁望下去,问:"族帝奥尔,你在吧?"声音就像盛夏里凉爽的清风一般,带着些许灵动的鲜活的气息,与他同修司缇砥说话时用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音色完全不同,任何时候都能令听者的精神为之一振。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从下方传上来的族帝奥尔的声音依然生气勃勃,完全不像是已经在水里浸了两天两夜。即使如此,黛仍明白他已经没有多少体力了。因为水位较高,周围又没有可以支撑身体的物体,为了防止被淹死,只能放弃睡眠。而且每到夜里,水温会同气温一起下降,刺骨的冷水轻易地夺走体温,人只能不住地颤抖。牙关一个劲地打颤,连咬破唇舌都不自知......幸好现在不是冬季。但当初修司缇砥是为了逼黛说话才每天都给他水和食物,而现在......如果想弄死族帝奥尔,把他扔在这里不加理会反而比将他拖出来砍头来得安全。想到这里,黛没有回答族帝奥尔的问题,而是问他:"您能上来吗?"
"别开玩笑了!"族帝奥尔说着,摸了一下身后的墙壁,再次确认了连倚靠着休息都要注意平衡的光滑。
黛拔出费莉耶的刀,划断洞口的木栏。虽然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一丝不挂,也是在修司缇砥的注视之下将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的,但这把刀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削断的木头落进水里的声音传上来,紧随其后的是族帝奥尔的大叫:"谋杀!"
明知他是在闹玩儿,黛却一点儿笑的心思都没有。他轻声叹息着,说:"领主大人,上来吧。"
"你在叫谁?"族帝奥尔的声音传上来,"才两天没见,连怎么叫我都忘了?"
自从被族帝奥尔打昏时起,黛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叫过族帝奥尔的名字。可是,直到刚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异常,所以黛几乎要忘记了族帝奥尔对这种事异乎寻常的敏锐。不自觉地绞住眉头,黛用带着明显气恼的声音说:"既然知道,那么上来。"
也许不只是气恼,黛知道自己在生气,而且是那种无法掩饰的愤怒。至于生气的原因,他每次想到都会觉得好笑。那一天晚上,族帝奥尔明知道他可能会有更好的方法,却连问都不问就将他打昏,像个傻瓜似地跑去给人抓。这不过是不信任而已,不信任--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族帝奥尔的信任,是族帝奥尔偏要将这些硬塞给他,到了关键时的时候却又急急忙忙地收了回去--会在乎,不正说明自己对这些抱有期待吗?
族帝奥尔,你说过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离开,可是,真的发生了事件,你却自己离开了。
你以为我会接受吗?整天口口声声说着要我不必理会那些的人--明明是你!
"凭你的力气能把我拉上去吗?安休里亚也真是老糊涂了,"族帝奥尔恼人的声音传上来,"派森尼过来还比较实际。"
"领主大人,这一次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因为您的离开,卡兹曼乱成一团,必须要森尼和安休里亚两位大人才能保持秩序。公主殿下现在受了伤,正因王都的变故而不得不秘密赶回。已经有人在散播殿下被杀的谣言。如果修司缇砥相信了,他不会再留您多活一天半日。"黛说完,脱下身上的衣服,简单地割开,系成一条绳子垂下去,说:"上来吧,领主大人。"
"你身上还穿着什么?"族帝奥尔的话说明他和黛关心的显然不是一个问题。
"领主大人!您不上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