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活着的有九个人。逃掉似乎不太可能。费莉耶此时连使用身边的长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把所有的力量都使用在右臂上,努力挥动弯刀。族帝奥尔送的刀,轻,薄,坚韧,锐利,丝毫不逊色于华丽非凡的刀鞘。
只要有移动手臂的力气就可以使用的利器不断沾染艳丽的血色。
再次剖开敌人的脖子,收手时再也没有力气握住刀柄,费莉耶眼看着那把刀随着对方后仰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手却只能无力地垂到地上。同时落到地上的还有从她口中涌出的殷红的血,混进地上或明或暗的血色中,倒也不怎么刺目。
感到迎面逼来的强风,费莉耶微微抬头,看到的却是昔日,族帝奥尔送她刀时的情景。
帅气的男孩背着阳光骑在健壮的马背上,潇洒地抛起亮闪闪的物品,清亮动听的声音随之响起:"漂亮的小姐,接好!这是送你的礼物!"
双手迎着他抛出的弧度伸出,陡地一沉,才发现那是一把镶嵌着贵重宝石的弯刀。
"大人,那是要送......"旁边的随从终于看清他送出的物品,慌张地开口。他却干脆地打断他,对她说:"我叫族帝奥尔,想我的话去卡兹曼吧!"
"大人,见公主殿下的时间已经......"
"啰嗦!与其见传言中的美女,还不如和眼前的漂亮女孩多呆一会儿呢!"终于将头转向慌张的随从,帅气的男孩厌烦似地说,"那可是公主、公主!就算是头猪也会被夸成淑女的!"
直到这时,费莉耶才猜到他的身份,而族帝奥尔知道她就是公主,则是半日后了。
因为他生活得很漂亮,因为他不比自己大多少,因为莫名其妙地认定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美丽而不是因为自己是公主而接近的,所以喜欢他,模仿他,不断地磨练自己,希望就像他让自己看到应有的生活方式一般,哪一天也能为他做一点什么......可是,这样地爱上他,还是因为别的事--七岁时那次任性的诏命,族帝奥尔是奉行了的。
把需要七天的行程缩短为五日,一到达就在床边不休不眠地照料,同时处理了所有有关的政务--而且是以费莉耶的方式,连惩罚那些下毒者的时候也不例外。不仅是这样,族帝奥尔甚至对外隐瞒了那次的召见,只说是自己想公主,所以来了......什么时候忘记了,族帝奥尔其实也是懂得体贴和温柔的,不过是不愿被人见到而已。
据说,人在生死关头才会想起最重要的记忆。费莉耶坦然地面对了目前的处境。
可能的话,我想生为一个普通的女性,只要不是你的妹妹,可以成为你真正的妻子,不必这样辜负你温柔的喜欢......可是,这样的话,我可能就无法认识你了吧......那么,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好呢。
费莉耶的唇角扬了起来。
朦胧中,眼前爆开一片刺目的鲜红,然后渐渐暗下去,终于变成无尽的黑色。
在轻柔的风的吹拂下睁开眼睛,充斥整个视野的是没有一丝云朵的纯蓝的天空。费莉耶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
隔着一滩滩的血迹和二十具尸体,一个男人坐在马车的残骸上对她微笑。一瞬间,费莉耶似乎又听到他那句话--公主殿下的身上有处女的香味。
"塞尼克,我要去卡兹曼。"费莉耶对他说。
面对费莉耶相当于命令的话,男人只是笑笑,说:"公主居然记得我的名字,荣幸之至!"
"我还记得你在赴任的途中失踪了。"
"喔?"塞尼克拍了一下脑袋,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那个呀!反正,无论我到不到,他们都会这么说,我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说真话的机会呢?而且,我不出现,他们会更卖力地找我,这才对得起你的任命嘛。还有,为了看他们为这件事相互猜忌,我还特意到格洛手下打杂。要不是这样,公主你就危险了呐!"理直气壮地说完,他将手中的物品抛向费莉耶。
考虑到他就算想把自己怎样也绝不会是在现在,费莉耶随手接过他抛来的东西,才知道那正是族帝奥尔送她的刀,只是套上了本应在她身上的刀鞘。珍贵的珍珠和蓝宝石在白金的底色中闪着瑰丽的光芒,却依然无法盖过刀本身的价值。族帝奥尔一直是个重视实用的人。费莉耶不由地想到了黛。
拔刀出鞘,确认刀身和刀刃都完好无损后,费莉耶将它插回鞘中,挂到腰间,再次命令:"我要去卡兹曼。"
"别心急嘛,你现在这个样子,去哪里都是个问题。"塞尼克说着,望了望天空--午后的阳光格外绚丽。好像因此开心起来,男人以一种轻快的音色说:"现在的华洛纳里,丝易安和格洛都不会平白无故放你过去,而且,现在没人知道公主不在王都,你这样就是送死嘛。"
的确,丝易安是打算利用完后就让费莉耶死的,而格洛则是宁可杀了公主也不想让别人得到领主的位子。
"不过是两个蠢材。"费莉耶不屑地说。
"没错。"塞尼克轻松地接口,"格洛虽然敢派人杀你,但没胆子说要杀的人是谁。整个过程都瞒着自己府里的人。不过,他还是想亲自验尸......"
男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狡诈的笑容。 费莉耶会意地点头。
当天夜里,正如塞尼克预计的,格洛只带了三个护卫,在华洛纳城外一所破旧的小屋子里验证他雇佣的人是否正确地完成了任务。比他先到的塞尼克将所谓"装有您要的尸体"的麻袋丢在墙角处,卖力地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大肆吹捧自己的功绩。
格洛不耐烦地听着,同时死死地盯着墙角处的袋子。若不是袋子的底部已经浸透了凝固的血液,他一定没有心情听塞尼克夸夸其谈。
格洛令两个护卫看守门口,其余的一个去开袋子。
刚解开束住袋口的麻绳,一道黑色的闪电就从袋中蹿起。格洛只见到那个护卫猛地倒向后方,面部正中多了一条红色的细线。费莉耶的双脚还站在袋子里,手中的弯刀上没有一丝血迹。但她确实是在站起的同时以更快的速度将刀由那个人的下颌切入,沿着鼻梁直切入脑。
直到尸体落地,屋内的其他人才有了反应。门口的护卫迅速拔出武器,格洛则向他们退过去。
费莉耶无视眼前利器的寒光,用冷冽的声音说道:"也难怪你敢算计我。格洛大人,我杀人的时候一直忘记了邀请您。"仅是听着,格洛就开始打颤,他想逃跑,却发现自己连转身的都做不到,只能眼看着费莉耶一步步走近。
留下屋内的四具尸体,费莉耶独自走出僻静的小屋。塞尼克已经牵着格洛来时骑的马,站在门外等她了。刚才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插手。无论是费莉耶在吓得无法行动的格洛面前斩杀他的护卫,还是一根一根地剖开格洛的手指逼问能够为他撑腰的后台的时候,甚至连格洛说出毕米迪的名字时他都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因此,从他的手中接过缰绳时,费莉耶微微犹豫了一下。
介绍塞尼克担任领主的职务的人正是毕米迪。这么看来,就算说他知道这所有的事件也不足为奇。可是,费莉耶却无法从他的表现上看出半点端倪。
"从这里到卡兹曼,你一个人也办得到。我还要在这里逍遥快活,不奉陪了。"塞尼克说着就要离开。费莉耶叫住他:"你很聪明。这样,就算我死了,你也扯不上任何关系。"冰冷的声音中透出凌厉的杀气。
塞尼克不在乎似地笑笑,说:"别耍脾气呀,公主殿下。你要去找的可是当年国王陛下为了黛尔特蒙德特地派过去的、全佩拉拉最棒的大夫!"坦然地语气就好像已经知道了费莉耶不会有事。潇洒地笑着,塞尼克以武术家特有的流畅动作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留下费莉耶一个人在夜风中咀嚼他的话。
以莫奇那样高明的医术,在哪里求生都不是问题,他选择留在贫瘠的卡兹曼的原因--为什么自己没有思考过呢?
如果是在白天,费莉耶绝对不会有骑马的体力,不过现在是深夜,疼痛远不及白天强烈。她于是一直催促马匹。直到天边泛起白光。
看得到卡兹曼领主府的塔顶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强忍住剧痛,费莉耶为了不掉下马背而令马由小跑改为漫步。
进入卡兹曼后不久,费莉耶看到一个不很熟悉的身影。"莲娜!"尽力叫出她的名字,费莉耶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森尼的妻子莲娜,然后是森尼和莫奇。通过床边的窗户可以望见大片的绿色。知道自己是在莫奇的家里,费莉耶平静地问:"解毒需要几天?"
"五天。"莫奇答道。
显然满意于这个答案,费莉耶笑了笑,接着问了别的问题:"族帝奥尔还好吧?"
"这个......"知道无法瞒过费莉耶,森尼将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黛灌倒护卫的事,族帝奥尔打昏黛的事,族帝奥尔主动跟索斯去了华洛纳的事,还有黛让躁动的人群平静下来、令卡兹曼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的事。在那一天之前,森尼一直以为族帝奥尔纯粹是出于恶作剧的心态才以"黛尔特蒙德"之名称呼黛的。然而,即使是现在,他也不明白族帝奥尔为什么要打昏黛。真的是为了保护他吗?在森尼看来,族帝奥尔这样做更像是为了留下黛来维持卡兹曼的秩序。
知道族帝奥尔离开后,人们愤怒的矛头是指向黛的,不少人认为之所以离开是为了保护黛。当时的场面,森尼和安休里亚怎样也无法平息。但黛只用了两句话就化解了人们的怒气--"你们所敬爱的领主大人是会为了我这种东西而弃人民于不顾的人吗?领主大人相信你们可以在他不在的时候保护好他的领土,你们又为什么不相信他在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后一定可以平安地回来呢?"
听到黛的这几句话,森尼只觉得悲哀。用"我这种东西"称呼自己的黛的样子,如果族帝奥尔看到,不知会怎样。对族帝奥尔而言,比起别人妄自尊大来,他更无法容忍对方妄自菲薄。可是,黛是真的鄙视自己。
静静地听完森尼的陈述,费莉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注意到莫奇放在一边的药,服下之后问:"黛在哪里?"
"已经到了。在院子里。"
黛是因为费莉耶和森尼还在谈话才没有进来的。清楚这一点,费莉耶无奈地蹙起眉,忍着仍未减轻的疼痛,走出房间。
一开门就见到黛独自站在大片绿色中。他穿着极普通的服装,依然编着辫子。平静的外表下,如苍白的火焰一般冰冷的愤怒与清泉般透彻的意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在这盛夏燥热的空气中混入丝丝令人汗毛直竖的寒意。
费莉耶眼中黛的影像与欧森帕陛下寝室中黛尔特蒙德的画像重叠了--同样的冷若冰霜,孤傲、高洁。现在的黛会使人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不是费莉耶认识的那个平静温和、淡漠得不似人类的族帝奥尔的黛尔特蒙德。
即使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黛也没有将视线投向这里。他仰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垂下来,迎着阳光在脸上投出一道深沉的阴影。无法捕捉的视线对着天空,似乎在向太阳做一段漫长且神圣的祷告。
费莉耶也昂起头来,于是看到了一只苍鹰正以极诡异的姿态翱翔于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心猛地沉了下去。
调整呼吸,心境随之改变,疑虑和痛楚都收到体内深处,被华贵高傲的气息包围着......费莉耶缓缓扬起右臂,排山倒海的气势瞬间溢满整个庭院。
天上的鹰开始盘旋着下降,每转一圈,费莉耶的脸上就多一层阴霾......费莉耶没有等它落到自己的手臂上,而是伸手抓住了它的身体。那只雄鹰已经没有了两只爪子,一边的翅膀上,血和羽毛凝在一起。
用一只手抱住鹰的躯体,费莉耶取过它衔着的字条。单手打开它,费莉耶的眼神立即凌厉起来。一刹那,高不可攀的山巅的雪莲一般的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谢谢。"她柔声说着,轻轻亲吻它的额头,同时抽出腰间的弯刀,利落的剖开它的胸。
几点血沫溅到她早已被血浸透的衣服上。费莉耶淡淡地笑着,放下鹰的尸体,攥紧字条。那上面只有四个潦草的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来,是"国王陛下"。
"公主殿下,请您尽快赶回王都。如果无法确定您安然无恙,领主大人将有性命之忧。"黛没有给费莉耶犹豫的时间。正如他所说的,捉族帝奥尔的人的目的如果在费莉耶,那么,一旦确定她没有利用价值,自然没有必要让族帝奥尔活着。不过,即使黛没有说这些,费莉耶也只能回王都。族帝奥尔和佩拉拉在她的心里同等重要。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引发战争--这是当权者的最基本的责任。如果国王真的发生意外,费莉耶必须尽快支撑起这个国家。否则,即使有战无不胜的霍顿斯在,也无法同时对付内忧外患。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费莉耶要安全地赶回王都就不得不隐藏行踪,那么,在她回到王都之前的时间里,族帝奥尔会怎样?
"黛,告诉我你的想法。"费莉耶清亮的嗓音带着刀锋般锐利的气势直逼向黛。黛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用平淡的音色说:"领主大人自愿舍弃生命,您若是想救他,马上赶回王都比继续留在这里,成功的几率要高一点。"好像整个事件与他毫不相关。
"你怎么能这么说?!"最先忍受不了的是森尼。他不顾族帝奥尔对黛的百般宠溺,直接抡起拳头。莲娜扑过去阻止他:"有话好好说,现在不是可以打架的时候!"
费莉耶辨认那张字条上的字迹时的脸色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们:王都发生了严重的事件。
"现在,卡兹曼有森尼和安休里亚两位大人已经足够。所以,我要去华洛纳。如果可能,我会把领主大人带回来;如果不行,我也会尽我所能拖延时间。接下来就要靠公主殿下了。"黛的话中已经没有半点儿柔和的气息,代之以不容质疑的坚决。
也许是不适应黛语气的转变,森尼和莲娜立即愣住了。费莉耶对莫奇笑笑,暂时放弃追寻那些太过久远的往事,命令森尼准备出行用的物品。不料黛在来之前就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了:不起眼的小马车,水,钱币,换用的衣物......
看着黛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森尼开始怀疑黛究竟是什么人。黛自昏迷中醒来后就再也没合过眼,不仅如此,在这接近一天两夜的时间里,他甚至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能够保有如此缜密的思考吗?而且,在昨天之前,他从未想过黛会做这么多的事。
黛驾车的技术并不高明,但因为费莉耶回王都的事最好能秘密地进行,所以这成了最佳的方法。
费莉耶在车厢内换下了满是血迹的衣服,然后爬出车厢,想问黛有几分把握。不料话未出口,混合着药味的冰冷的液体已从口中冲出来,落在辕木上,染出一片刺目的艳红。
黛的脸上瞬间闪过惊讶。费莉耶却不在乎似地笑笑,说:"我六天就可以回王都。这个只须五天便好。"
"......,公主殿下"黛用少有的沉重的音调说,"我一定会把领主大人带出来。您不必为这里的事烦心了。"
明白这个承诺比一般的安慰更能令人放心,可是,费莉耶仍然没有对黛的话做出反应。她擦干嘴角和下巴上残留的血,安静地看着黛驾车。
沾染了血的马车不能顺利通过关卡。因此在离华洛纳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黛将费莉耶扶下车来,自己则换上女装,背好行李,抛下马车。
尽管已经用头巾遮住了标志性的黑色长发,费莉耶身上王族特有的高贵气质却是怎样也无法隐藏的。黛于是请她装出哀怨的表情,接着自己戴上一块垂到颈窝的面纱,遮挡突出的喉结,然后将不怎么沉重的行李挂到她肩上。
走近关卡,黛开始向守卫中长相不错的人频繁地抛媚眼,神态举止与妓女无异。领头的卫兵厌恶地制止他。他却变本加厉地扭动起身躯来,用甜得发腻的女声说,他只是帮某家妓院招罗新人来。那嗲来嗲去的声音瘆得费莉耶浑身发毛。领头的男人鄙夷地皱起眉头,撇撇头,用下巴示意,要他赶紧离开。黛于是抓起费莉耶的手,不慌不忙地进了华洛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