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用土做的————安迪
安迪  发于: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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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学了乖,小心翼翼地叩门。应声而来的是陈絮君。看见是我,她微微撇嘴,略一甩头,清脆的叫:“阿晖,你的客人来了。”
没有回答。
我倚仗自己熟悉,摆手阻止她再叫,径自闯进去。
高晖还用刚才的姿势躺着,眼睁睁望着天空。眼角有一点点流过泪的痕迹,一脸非常怆然的表情。听到推门声,只懒懒地回头。看见是我,狂怒缓缓过渡成空洞,目光游移地又挪开。
“想借你太太一用,顺便看看你。”我努力让语气轻松。
他还是不作声,只轻轻叹气。
从没见过他这么失神的模样。我也不敢再乱说,僵住了。心中反反复复地是那句话:“男人是用土做的、掉眼泪就融化一些。”此刻的高晖已经不是个完整的人了,有一大块被割走。而这泪,就是灵魂伤口渗出的血。
深知无可劝解,我也懒得浪费唇舌,只抱肘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微弱的声音:“我想,我真的是个自私的人。不管有多么好的理由,都不肯割舍一些东西。”
“人人都自恋的。不信你去许立的镜室试试……那地方人人都舍不得出来。岂独是你?”我知道他不肯割舍的是他的自我,但这绝不是错误。希望能用语言分散他的心思。
“他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征服世界,所以他永远进取得孜孜以求。而我无力兼顾脑力与心力,只好选择了事业……我是个工作狂。可是真实的理由也许更糟。我只有放弃才能赢他,绝望之后才可能有一点点自信……我讨厌做一个绝对强者的恋人。他是那种强迫星月无光的太阳。究竟是我变心呢、还是他武断?是的,如今的生活刻板无趣。但是不是真的只要违反游戏规则就可以得到乐趣?……我绝望。”
他的絮语沉浮在空气里,像尘埃一样到处飘散。我想赶快掸掉这些无可理喻粘附过来的东西,可是没能付诸行动。眼睁睁看着一个强者的绝望。像一棵你以为它不会老也不会死的树的溃散。
我早就应该知道越无情越刻板的人一旦动心就越无药可救。
我早就应该知道敢于做出轨事情的人往往不是因为大胆或勇敢而是一不小心或身不由己。
我早就应该知道错爱也好、真爱也罢,都是一门心思在做着改错题的时候发觉可能根本一开始试卷就已印错。
我早就应该知道我早就应该知道。
我其实也早就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是在这么一个无声哭泣着的男人面前,我还是一样觉得惊心动魄。
他在忏悔,不过不是忏悔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后悔太理智太清醒以至于聪明得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点犯错的空隙。面对纵横的路口,他选择了正确的方向,然后为这选择终日惶愧不已,因为优先被考虑的是自己。
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适应了这个结局,只需要为一份自私内疚。可当年的人和事一旦重现,过去种种一下涌上心头,于是所有堤坝一起崩溃。即使时光可以倒流,同样的剧情一样会上演。我明白,他自己更明白。高晖是那种绝不容许自己缺点暴露的人,即使是在他深爱入骨的人面前。
黯然远走的那人想来也是懂得的,所以很不舍很无奈但不再痴缠。
各自求仁得仁,这并不是太坏的结局。
我悄悄地退出房间,留给他完整的、不被语言划碎和打扰的悲哀空间。唯一能帮他的就是把陈絮君带出来,让他一个人静静呆着。
对不起,我娶他
这天,在拍很重要的Video,可我的心情恶劣。原因简单得可笑:珠珠在我的BP机上留了一句话:我一切安好,勿念。
而铺天盖地的小道消息都是她跟着一个有太太、有钱的男人在一起。的854d6fae5ee4
我不是白痴,当然知道真相是什么。可是我既不愤怒也不冲动,甚至没有一点受损害的感觉。只觉得一切早就应该发生──她迟早会离我而去的。我们之间除了惯性的依赖和相聚,已经一无所有。
最早认识她的时候,我是桀骜沈默的叛逆青年,刚退伍回来,整天打架斗狠;她是梦幻般的如花少女,有清澈的眼睛和玫瑰花般的发香。可是时间慢慢过去,我的一事无成像看不见的微小灰尘,渐渐令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润泽的光彩,渐渐暗淡。而她却在一个个剧组里磨练得日益光彩照人,只是眸子里的欢悦慢慢变成疲惫和荒凉。我知道她还需要我,就像鸟儿终究会回到旧日屋檐下,不管房子是不是原来的样子,因为总要有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回去的地方。能不能这封闭玉、能不能带来温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方向、那种归去的心情。
所以,我们想起珠珠时已经没有剩下太多的甜蜜,她真的另觅新欢我也找不到愤怒的理由。可要命的是,我连再开始另一段爱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一切令我悚然而惊。
陈絮君当然无暇顾及我的情绪。她拍摄时一向是速战速决,只忙着要我调整表情对口型。而我昏昏然。几个哥们儿专程来捧场,一边来回走动、小声交谈着喝着啤酒,一边满脸忧虑地望着我。
他们一定误会了我的惶惑,以为我是为珠珠的不忠而愤怒,但体恤的心情毫无二致。
我勉强着自己不许胡思乱想,努力作出人们惯于欣赏的深情与深沉。
要命的是陈絮君需要的并不是内涵与情绪,而是标准的表面,所以她喊的是“向左,韩楚,向左一点。看镜头、微笑,不对,要露齿……”
我对这些要求十二分的不齿。可她是导演,懂得灯光机器、有权发号施令,只好努力配合。
几个转身之后我开始不耐烦。只尽量命令自己冷静。但眼光所及,我微微一怔:高晖正站在摄影机边,手里拿着公事包,表情木木的,就像一般人坐在电视机前的样子一样。看来是专程接妻子下班。见到我,他先是惊讶,然后慢慢绽开一个格外温暖的笑容,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清凉而和煦。
我呆住了。
陈絮君还在喊:“韩楚,低一下头,微笑……笑得放松一点……”
别别扭扭地照做着,我知道自己的耐性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不知道要怎样宽容且无所谓的人才可以同像她这样徒有知识和头脑、但是毫无感觉的女人一起过日子?我不是不同情高晖的。
这时高晖接了一句:“小楚似乎笑不出来呢,不能改改拍摄方案?”
陈絮君嘴边浮起一丝笑纹,飞快地撇他一眼。不经意中有太多的不屑与嘲弄,还有接近仇恨的冷漠。她甚至懒得解释一句,径自同灯光师低语。
我先是愣了一下,转眼想明白过来:她一定已明白了高晖不能张扬的那些事情,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蔑视他。她目光中挥舞的是审判的剑,并以此恣肆地践踏一个不合格丈夫的尊严。
我根本没有多想,对高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用我最快的速度和最灵活的身手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重重给了她一记耳光。
我不能忍受有人这样蔑视我最喜欢的亲人。
她呆了一呆,有点不相信地摸一摸脸,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等她明白过来之后,鄙夷地扫一眼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高晖,母豹子一样想挣开周围涌过来拉着她的人,向我扑过来。
我两只手抱在胸前,微笑着等她冲过来──打架可是我最拿手的几件事情之一。虽然没有试过和一个女人动手,想必不会太困难的。
众人一起扑过来扯住我。老蒋在我头上狠狠凿了两个爆栗:“小楚你疯了,怎么打别人媳妇?”
我没法辩解。但是,我不认为自己错了。只是不能忍受朋友受无知妇孺之辱。以我对高晖的深知,相信他即使真的做错什么,也不会严重到需要一个女人用这么放肆的眼神横加凌辱。他只不过是掩饰得不够好。只不过。不是我要找她的麻烦,她也实在太让我烦了。
工作人员们有搅稀泥劝解的,有忙着冲过来架住我的,有高声询问的,有低头窃笑的……看着混乱的场面,我才发现自己是在闹事。简直没法收拾。
陈絮君被人们拉开后没有眼泪,恨恨地看着我,一脸不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似乎是心有一点虚,但不知道理由。
高晖匆忙中感激地看我一眼,半扶半抱着妻子匆匆离去。
我这时才醒悟,似乎是我错了──没有人有资格维护别人的尊严,即使是最好的朋友,即使有最好的理由。他们才是一家人。无边的空虚汹涌而来,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但是令我觉得鸹噪而心烦意乱。
几个铁哥们儿围过来:“别多想了,那女人是有点儿欠揍。既然已经打跑了她,我们喝酒去。”他们说的话是劝,眼中倒有一大半是责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脸色很难看,反正他们没有骂。幸好如此,我可不想和自己的铁哥们儿打起来。
老蒋跟我最熟,就不客气了:“我知道你的珠珠另找了个人,你有理由生气。可是你知不知道打了姓陈的之后,你不再有上电视的机会?”
我垂头不语。
大家七手八脚地分别拖住老蒋和我“算了算了,打也打了……喝酒去喝酒去。”
一帮人找个小摊位坐下。我心里堵得慌,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发现酒味糟透了,碟子里的凉菜也显得分外脏。都是老朋友了,他们几个当然知道我什么时候不想说话,自顾推杯吹牛,不来招惹我。
个把小时之后,高晖的奥迪在路边停下,他急急冲过来:“小楚,你真的还在。”
我已半醉,抬头望着他发呆。
“我来告诉你一下,我可能要搬到方庄去……絮君不愿意和许立做邻居。她说许立闲得没事常常拿她作冷嘲热讽的材料,令她有挫折感。”
“是不是你的新家也不欢迎我去?”
他怔了怔,苦笑起来:“小楚,你反正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很辛苦地想过平稳的日子,闹到这样,我实在怕了。又不想再离婚什么的,只好一切随她。”
“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出息的人。”我酒意已经涌上来,笑吟吟地伸手托住他下巴,“你老是想做完美的人,想所有的人都夸你。可是你不敢站到镜子前看一看你清楚,到底那家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连自己的影子都怕。”
“这酒疯子。”老蒋从背后给我一拳,“撒什么狂?”
大头也来拉:“别把气撒在她老公身上。我还认识一个制作人老K,就是捧红了很多人的那个,有机会让他见见你……你醒醒,别闹啦。”
放开高晖,懒懒地摔开众人的手,我颓然坐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一切按自己的轨道运行着,我的怒骂改变不了什么。要命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改变什么。
其实我没有醉,我清醒地知道他们几个七手八脚地把我塞进高晖的车子里,老蒋陪高晖送我回到新租的小屋子。他们齐心合力放了半缸水,把我剥了衣,扔进去浸了浸。
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我呻吟了一声,挣扎着想从床垫中坐起来。不过是几斤啤酒,折腾了这半天,已醒了一大半。倒是口渴急了。
当一杯水很及时的送到嘴边,我痛快喝了一口后抬头,有点生气:“你怎么还没走?”
“不放心你一个人……你今天相当失态。”
“你真的听陈絮君的话,不再见我了?”我冷冷地问。强烈的愤怒突然冒出来,没有理由。
“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到办公室找我。小楚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再见你。只是她不想住在一个别人有钥匙的家里,我也没话说。”
我跳起来:“那你为什么还不快走?”
他退了一步。但目光一直在我身上,似乎舍不得转身。
我立即发现自己是赤裸裸的站着,刚才裹在身上的薄被已抖落在床垫上。“你想看的就是这个?”我狂笑。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顺手抓起一个枕头直砸过去:“滚!快滚!”
他脸一红,低声:“小楚,善自珍重!”
“别走。”我脱口而出。他的移动令我有点发慌,像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零件突然掉了,空了一个洞,悬在那个地方。
他脚步一滞,又恢复原速。已经握住了门把手。
他和姐姐一样,要去找一个家的感觉了。这个世界永远热热闹闹以自己的逻辑向前冲,我不是不想介入其中,可总是没有用。除了曾把一切握在手里又滑开了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什么也得不到。只有我是没有家的。我一生中感到温暖的时光就是在高晖和姐姐身边,可是姐姐有了齐玉铭之后,生活的重心就已不再是我。高晖和我之间的默契和亲密也因为不常见面而一天天冷却。他们先后离去,都说是为我好。可我似乎从来也没有完整而没有缺陷的“好”过。似乎体内的安全感和温暖都随着他一丝丝流逝。我一懔,冲上去抱住他,恶狠狠地:“你要的我给你还不行吗?为什么非走不可?”
他看着我的目光先是诧异,后来慢慢转成欣慰,五味杂陈。既没有配合也没有抗拒我的动作,只稳稳地站着,任我一边怒吼一边亲吻一边撕开他的衣服。
我轻松的抱起他,扔在床垫上。
当我的狂怒和狂热渐渐退去,茫然地放开他,涌上心头的是淡淡的不好意思。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这么做。许立种下的对未来的恐惧现在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我看见自己被那种高速运动的物体卷起的风吸了进去,带一点点邪气的痛快。可本意不是为了快乐,不是。其实也真的说不上有多少快乐。只是为了不安全感──不这样就抓不住他,而我真的不可以忍受再失去,不能忍受看着他离开,一去不返。我害怕自己像旧枕头一样被遗弃在角落,每个人路过时同情地看一眼。我需和人交流、需要有人阅读我的胡说八道和胡思乱想。只有和高晖深夜畅谈时才曾经感觉到短暂的放松和快乐,像走了漫漫长路后洗一个热水澡那样的舒服。不可以失去。
高晖挣扎着翻身拥抱我,温然微笑:“你吓了我一跳……你,累不累?”
我颓丧地摇摇头。明知道这不是挽留一个人的好办法,可没有更合适的了。极度的刺激后随之而来的疲倦与无所适从几乎淹没我。要命的是,我发现高晖的快乐也不是生理上的,所有的愉悦都从他眼中渗出来:“谁教你的?……我印象中的你一直很纯洁,不懂这些。”
“你是不是该和陈絮君离婚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讨厌一个人住,会被寂寞逼得发疯的。你注意过许立的眼睛没有?我不想变成那样。”他皱眉。
“还有我呢。”我跳下床,打开嗡嗡响的破冰箱看了看,转身倒了两杯热水,自己一仰脖子喝了一气,顺手也递给他一杯。
高晖审视我良久,缓缓绽开一个微笑:“走了这么多辛苦路,到头来又转回原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语气中不是宿命的无奈与悲哀,而是认命的坦然和轻松。
当初。不外乎是另一些离离合合。那个故事里多半有程音,极具权威感的男人。我不愿追究。
“曾经,另一个人像你一样叫我留下,希望我成长,急不可耐地教我,等待我长成他的样子。我们愿意为对方做一切事,可就是不愿放弃自己。这么坚持的原因也许是自爱,也许是自私,更应该是自恋。我们都很清醒,努力寻找互相适应的方式,可就是摆脱不了没完没了的冲突。小楚,你是个感觉敏锐的人,需要很多爱,也需要找个合适的人付出许多爱……我也许不是那个人──不够忘我。和你相比,我活得永远不够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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