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不过是那小玩意儿划的。”他指指不远地上一片亮闪闪的剃须刀片,“有人喜欢血腥。受虐不能令我快乐,但看着别人满足,聊胜于两个人都假惺惺吧……现在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你以为呢?”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自己不怕死,怎么就不想想别人会为他担心?于是恶狠狠地一边替他擦去身上的血迹,一边回答:“你平时就好看不到哪儿去,加上鼻青脸肿、一身伤口,血块不是像蚯蚓就是像酱油渍,你自己想想吧……要不是光线暗,我还早就吓跑了呢!”
他晦暗地苦笑,自语般的低声:“你太漂亮了。在你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原来还指望你同情心浮出来的时候求你吻我一下……唉,我一直想求你的,可是怕你不待见……你一定会拒绝的。我远远没有高晖样子好……他的那个程音也是从来不屑看我一眼。”
有点尴尬,我只好顾左右而言它:“高晖怎么还不回来?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回头我们一起送你去高晖熟的医生家里看看,好不好?最好还是去打针点滴。”
“别仍下我。”他哀哀地。
叹口气,我找出一块薄毯过来把他包起来:“你真的不要命了?”
“早就不要啦……13岁那年,我同桌男孩的父亲引诱了我,但我爱上的是那个不爱说话的他。当父亲的为我和自己女人大打出手,做儿子的恨我入骨……从此我白天是模范优等生,晚上在几个公园里鬼混。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硕士,成了有钱人。都没有用……管不了自己。”
“你就非滥交不可?为什么就不找一个肯对你真心的人,一起过日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很多时候,不是有选择余地的。
他苦笑:“见到你只后我倒是想改的,只是,唉……来不及了。有时,放纵欲望也是一种瘾。虽然寻找得很辛苦,但毕竟有机会在不同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从没想过可以有此一说。沉默了良久,我开不了口。
寂静许久,他关切地开口:“最近你和高晖似乎都不怎么愉快。是不是?”
我突然变得沮丧:“和他无关。是我自己的罪恶感。连一起喝酒打架泡妞的铁哥们儿都瞧不起我了。”我不想和过去完全脱节,但是一切不受我控制。
“你很在意别人怎么想吗?”
“也许不。可是我自己变了,变得爱穿时髦漂亮衣服,爱让自己散发出柔美的气息。每天都高高兴兴地等他回来操我。除了还想唱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是原来的韩楚。”
“从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更接近本质的韩楚?”
“似乎……是现在,可……每个人认识的都是从前的那个。”
“既然天生如此,何必千辛万苦地把自己打扮成铁血男儿?你知不知道不装蒜不扮酷之后的你忧郁、敏感而脆弱,其实非常有魅力?”他眸中尽是关切,“小楚,不必为此烦恼。”
“可是我烦自己这样……真成了阿晖养的小白脸了。”这是我心里最重的一块石头。也只有面对凡是满不在乎的许立,我才敢说出口。
“刚开始。我和你一样,觉得每道看我的目光都像一把飞刀……努力约束自己规规矩矩的白天像游魂,四处寻找性伙伴的夜晚又变成被欲望驱使的艳鬼。每欢爱一次,就觉得自己该死一次。但渐渐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权力享受自己的快乐,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怎么解脱那种非人非鬼的感觉?”
“想通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一旦想通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害怕了。”
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迹,我心头涌出来的是深深的感激。
凝视我良久,许立温柔地悄声问:“小楚,我爱你很久了,你知道吗?”
我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能不能吻我一下?”
他双眼已经闭上,血渍勉强擦干净的脸上隐约的乌青不少,实在不怎么好看。这是一个放纵自己享受欲望但是非常不快乐的人。也是一个以绝望和自弃的态度生活的人。他懂的东西很多,但智慧在他的生命中并没有为他带来太多东西──除了赚钱的时候。我反而深深地怜惜他:同是天涯沦落人,在这伤心者通道上同行。他其实并没有期待我答应,因为在这个圈子里,人人都是唯美的。许立的语气不是祈求,而是梦幻般的自语,是自怜和自伤。
我什么也没说,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辗转而细致地吻。
他身子微微一震,眼睛仍然闭着。一滴泪从眼角慢慢渗出来,又缓缓地滑落。
“你没事吧?伤口疼不疼?”
听出我声音中的关切,他微微一笑:“死不了的。”语气温暖而满足,“小楚,我……早知道你是个好人。”
“其实,我知道你还想要什么,可惜我不能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被动。”
“不用解释……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怕你受不了,没有说。只要真的喜欢,用什么方式做爱都不过是一个姿势,一种到达快乐的手段,何必太认真?”
“你真的从来都没有罪恶感?”
“有过的。后来只顾快乐,就没有了。”他染血的脸上笑容很凄凉。
我心中涌出深深的感激──原来,一切本都很简单。烦恼大多是因为庸人自扰。
门外传来高晖那辆奥迪的声音,我急急对许立打了个招呼:“你等一等。”立即飞快冲出去:“高晖,车子别熄火,快过来。”
见到我是从许立家里出来的,高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不高兴地:“怎么了?”
没空解释,我拽起他的手又跑回去。
进了客厅,我们同时惊呆了:趁我离开的一会儿,许立用掉在地上的剃须刀割开了颈、腕两个地方的动脉。房间里是浓浓的血腥气息。见到我们,他在血泊中竭力微笑:“遗嘱……在王,建华律……师……”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医院,但还是来不及了──路上,他的呼吸就已停止。奥迪的座位上都是他淋漓的血痕。眼看着他抽搐着渐渐变得苍白,我们都泛起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许立留下的遗嘱是两份。其一说明他不想活了,以任何离奇方式离开人世都是他自找的,与人无尤。另一份是指定所有的遗产都给我。
原来,他早就下了决心了。那个下午的一切都是预谋的,包括那声惨叫,包括那掉在一边的刀片。再三劝我抛弃无谓的罪恶感的人自己却等不及老去,匆匆的离开了这个叫他失望的世界。
稀稀疏疏没几个人的葬礼上,我心中充满了惘惘的酸楚。照片里的许立微笑着,反而比平时宁静得多。也许对他来说,这本就是一直期待着的解脱吧。
我糊里糊涂的成为有钱人,因为另一个人的死。
残缺的完美
一年以后。
豪华的酒吧门口,我和高晖各自一身礼服,笑盈盈地在门口迎接客人们。因为我们分别告诉了少数几位亲朋,请来喝一杯喜酒。
这个酒吧是许立的产业之一,今天特地停业。相信许立若有知,一定会高兴我们在这里举行婚礼。
面对老蒋、大头、阿昌、小徐几个早早带女友来的老友,大声地声讨着我的久久失踪,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样子,我深深感到他们的温暖,也感到一丝莫名的惊惧:朋友的关心有时候是残忍的,因为他们太希望你过得更好──人们公认的那种好。
珠珠也来了。在快乐的人群中,她绝艳的容颜有一点憔悴。疲惫的看我一眼,她微笑:“新娘是不是大美人?”
我甩甩长发:“不如你。”
“为什么不选我呢?听说你已经发财,是不是因此健忘?”她还是爱那样侧着头斜斜地睨着人,俏丽的容光精彩如昔。
我叹息。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点点缘分,一点点错过。面对她的笑容,我不能回答她的变心曾令我失落,也不能说清楚这些日子以来的真实心态,只好含糊一笑:“我找的是有钱人。”
她一怔,以为这句话是在讽刺她,立刻不做声了。
深深的歉意浮上来:我们之间其实没有所谓的深情和背叛,我们只是互相不能负担对方的梦想,先后选择了探险。但世俗对女人要求更多,珠珠有一点自觉理亏。
我真的没有怪过她。
无话可说地转过头,看见了姐姐和姐夫。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太了解我的为人,所以姐姐的眼中类似待宰的小兔子,满是眼睁睁看着刀光逼近的无奈与哀怜。他们不相信我会离开高晖随便找个女人结婚,又猜不出我将做什么。我怕自己的决心因亲人的眼泪而崩溃,只朝他们笑了笑,做了一个“我很快乐”的表情,匆匆向另一圈人凑过去。
于是,看见了程音。他还是那样一幅阳刚逼人、君临天下的气度,正彬彬有礼地向我遥遥举杯。对一个失意者发怒未免太失风度,我也非常绅士地举杯微笑。
程音身边有一个身段瘦削但是艳光四射的女人,打扮华丽得过了头,但是并不显得如何俗气,反而有一种媚视众生的优雅与迷人,一颦一笑都散发着说不出的诱惑力。
这样精彩的女人简直是老天爷为程音度身定做的,可是他的眼神依然痛苦。看来,每个人都是残缺的。当初我们都分了一块肋骨出来造女人,可是一部分人后悔了,徘徊着想找回附着在那块骨头上的多情。可终究还是不能。终究还是少了块骨头。
发现我怔怔地盯着她,美丽的女人姗姗走过来,嫣然一笑:“我叫白玫。你为什么打扮得像新郎?这可不好。”
她的声音低沉并且有一些嘶哑,还懒洋洋的,但是非常性感,任何人听到都会怦然心动,连我的脸都因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红了:“因为我就是新郎。”
见到我的窘态,她的笑容倒是温和了一些:“可是,我们好象是来参加一个叫高晖的人的婚礼……你是高晖吗?”
“不,我叫韩楚……高晖在那边。”
她目光闪动,掠过一个恍然明了的神情,根本就没有回头看,只悠悠地笑:“你非常漂亮啊。高晖的审美眼光我一向不信任,看来人是会长进的噢。”这个女人。她已经明白了今天可能发生什么,居然不动声色。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
幸好,程音过来为我解围:“对不起,小楚,白玫有一点人来疯,别人发窘她就高兴,而且喜欢不时让我吃一点儿醋。”
“可是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吃醋。”白玫悄声说话,低沉的声音滞涩而娇媚,令我想起埃及艳后。
不过我不敢和她再聊下去,怕自己信心崩溃,赶快借机溜开了。
诺大的酒吧里只有20来人。我和高晖不约而同地只请了一些至亲好友,不想把场面闹得太大。
毕竟,是心虚的。
而且这只不过是一个仪式,人多少关系并不大。
时间缓缓过去,喧闹声渐渐地低了,人们开始四处张望──他们在等待新娘子亮相,等待仪式结束。白玫不同,她傲岸地翩迁在人群里,忙着引无数男人为她尽折腰。程音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旁观着她的演出,偷空瞟一眼高晖的身影。
又一笔糊涂帐。
身在其中的人忙着心酸或痛苦,倒是旁观的人看见了蚀骨的无奈。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宾客们已经从泾渭分明的两拨人渐渐融合在一起,一交流,就发现不对了:他们认识的新郎不是同一个人。于是,疑惑的问题开始全场飞扬。
我的视线和高晖碰上了:是该上场的时候了。不管结局如何。
我们携手走出来。我镇定了一下自己,尽量平静地开口:“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和高晖的婚礼。我,韩楚,愿和高晖终身相守。”
惊呆了的人群连窃语声都没有,韩得尔的音乐在静静的空间回荡。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个场面太过诡异,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加上又都是和我们很亲密的人,只好用沉默来表达惶惑。
高晖也从容自若:“我,高晖,愿和韩楚厮守一生,甘心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
我们相视一笑,眼中除了欣慰,还有淡淡的泪光。
身边,震惊、困惑、意外、愤怒……林林总总的表情。
这一切原就是意料之中的。我们紧紧相握的掌心不知何时渗透了汗水,心中流动着骄傲。终于站到了人们的面前,哪怕只是很少的一些亲朋──我们已经有过这一刻了。即使一秒钟之后被唾沫淹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一片死寂中,我们轻轻但是坚定地拥抱。略带苦涩的幸福荡漾开。
想起零星、孤单可是坚定的掌声,在敌意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朗。程音挽着白玫的手走到我们面前,语气是真诚的:“恭喜你们找到彼此。”白玫的笑容中不见了刚才的媚惑,低沉的语气显得沉重:“相守是很艰难的事,你们居然敢试上一试……我羡慕你们的勇敢。”她的眼睛里含着隐约的泪水。
高晖感激的微微一笑。
我握住白玫的手,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错愕令我一时竟语塞:她的指关节非常有力。这绝对不是一个女人的手。
悲从中来。
层层叠叠的身不由己。
白玫轻拍我的手,还在微笑:“终于见到一场精彩的婚礼了,过瘾过瘾!”
不知什么时候,姐姐已经站在我面前,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感伤:“小楚,姐姐帮不了你了。以后,自己多多小心……”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铭哥叹了口气,拉着她匆匆离去。回头的一瞥里,除了失望、愤怒,还有深切地关心与担忧。
我真的对不起他们多年来的教养和苦心。面对这样的指责和关切,只好歉然垂首。
人们开始纷纷告退。我们也不深留,并肩在门口相送。
老蒋经过我身边时放慢了脚步:“小楚,你干得好。”
“你笑我吗?”我苦笑。
“你丫的和从前就不是一个人!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不错,你小子从前是不是全在装蒜?……那年哪月才写完十首歌?”
“你们还愿意认我是弟兄?还愿意一起唱歌?”我大喜过望。
他拍拍我的肩:“至少我愿意。”
终于,人几乎散尽,只剩下我们和程音夫妻。
这三个人都是在人生的战场上翻云覆雨的人物,却为了同样的理由,成为人群里的少数分子。我只是一个非常想置身于时代的大洪流里面但是总被淘汰出局的小人物,他们却是寂寞的成功人士。也许事业不会受打击,但失落感一定比我深得多。他们不是被动的孤独,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因为,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想念令自己动心的旧情人。
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怀念另一个人。
不得不放弃一生的努力换取一刹那的快乐。
不得不面对真实的本性……
在欲望、在感觉面前,每个人都是脆弱无力的。
在这个并不大但是显得空旷旷的地方,迷离的灯光里,我们一起举杯,但是没有欢笑—─明知道这个婚礼只是一个开始。一个人人都竭力隐忍住不快、竭力给面子的开始。也许明天会看见不齿的目光、冷淡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