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因为实在不希望他真的知道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忍受什么样的煎熬。
高晖盯着我看了很久,自语似的开口:“永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以只能掉转头,不看他的眼睛。
第二天,我没有起床。不是不能起来,是我不愿意。
高晖上班时,脸上焕发着从来没有过的光彩。他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
看着他走出门,听着汽车发动,我不愿起来,不想做任何事情──包括写歌、练琴、录音。
我毕生的梦想就是做个最好的流行歌手。而兜兜转转到今天,早已明白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骗局。也许在偶然的时刻偶然会遇到一个伤心别有怀抱的人,为几句歌词、一段旋律低徊片刻。也许十年八年之后,会有一个人在记起旧事的时候,无意识地哼出一段忘了词的旋律。模模糊糊的前尘中,曾经流行过的歌曲是个若有若无也可有可无的背景,衬托着台前浮浮沉沉的剧情。而这些,已经是流行歌曲最高规格的被怀念了──大多数时候,它像个快餐饭盒,帮助认命匆匆果腹之后便被弃之如遗。最后,还会有几个忧国忧民的人跳出来指责它不易降解。污染环境。
音乐的魅力是在于它能感动人。可是我在昨夜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深的被触动过。一个灵魂深处从来没有起过涟漪的人,只是弹弹琴、找找和弦。似乎有点感觉了,就拿它来试探别人。期望能收获一点回应。有了一点点共鸣,就忍不住感激涕零。
而以我这种态度唱歌的人已经是这个圈子里最虔诚的了。更多的人是批量制造或贩卖乐理知识,令人不齿。
还是躺着好,可以什么都想,仔细到某个人的一个细微的手势;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让头脑处于真空状态。
流光在这豪华的房间里一日日飞舞。我慢慢生根发芽,长成了这张床上的一棵树。微风拂过,长发在风中轻轻颤抖。我听得到类似树叶的轻响。
每天,高晖下班回家时看见我躺在床上,不是不忧虑的,但也总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他怕的不仅仅是我的颓废和消沉,更怕我离开。有时候,他甚至有些感激我这种放弃的态度。他心甘情愿地做所有的家务,绝不让佣人之类的干扰我们的生活。他甚至把早晚两餐喂到我嘴边。我每天所做的是就是中午起来吃一点他做好放在冰箱或微波炉里的东西。如果不饿就连这也免了。从十岁开始我就被铭哥逼着踢足球作俯卧撑跑步举杠铃。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是如今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什么也不做了。不再用放肆的笑、打架的狠来表现自己的男子气。不再挂怀事业的得失。我肆无忌惮地滥用这自由。
每天,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忧郁。用这情绪作了一个深深的城堡,把昔日的自己一点点地葬掉。清醒地看着自己滑出了既定的轨道,毫无凭借的悬浮在空中,隐约有种快感。夜的狂乱和昼的萎靡。
眼看这一步步陷进泥潭,巨大的惶恐和悲凉几乎将我吞没。人们当然会说这是因为我抵挡不住欲望。事实当然就是如此。我们在一起最快乐的还是知道有一个人在身边,知道即使整个世界都充满敌意,至少身边还有一个可靠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我最激烈也是唯一的运动就是做爱,而且是静悄悄的躺着,等待高晖如醉如痴的怜爱我的身体。我越来越依赖这种感觉,每一次都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们都不是真正的高手,每天发现一点小小的乐趣。我们太快乐了,以至于总是没来由的心酸和伤感──眼睁睁看着美好的时光一点点无可挽回的流走。
真的,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是快乐的,这是一种异样凄凉的感觉。
高晖在每个清晨精神抖擞地冲进世界,要争取到足够的物质来延续这芳冽如酒、令心灵醺然大醉的日子。而我,总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每天他一离去我就开始设想怎么死:可以找一个没有草木的荒凉石灰岩山,躲在狭窄的石缝里,让自己慢慢风干成一个蛇蜕一样的壳。可以拿着一把锋锐的剃须刀躺在一缸热水里,让血慢慢地把透明的白变成半透明的红。可以骑着我的破摩托找一个悬崖把油门踩到底。可以爬到中央电视塔上面,像风筝一样飘下来。……每个方案都可以一劳永逸地逃避这个世界。可是我舍不得高晖。舍不得他带来的快乐。
常常,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自己一样:为得到恐惧,也为可能失去恐惧。他总是默默地求我别抛弃他,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他知道我有强烈的自毁的欲望,还没有阻止的力量。他能做的就是用更多的热情和绝望来爱我,用更渴求更温柔地唇、更细致更无奈的爱围绕我。他做的一切当然有效。每每想到只有死才能摆脱这境地时,我就会想到他,不能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冷漠的世界。
我知道这种反常的日子是奢侈的,但放纵自己贪婪地享受着,把每一天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死对我来说是一个清晰的诱惑,是喝着下午茶时脑中盘旋的晚餐菜单。
高晖曾问过我:“你白天做什么?”
“睡觉。”我说。
“那晚上呢?”
“也睡觉。白天一个人半梦半醒,晚上在你人事不知的时候翻来覆去。”
他就不敢再问了。怕问题一出口,得到最坏的答案。
他养我?
一天,我从昏昏然中偶尔清醒,想起呼机这个月来都没响过,懒洋洋地起身找出一节电池换上。电源刚接通,它就狂响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老蒋:“你是死是活?盼告知。”
我一阵愧疚:这都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我有事没事常常笑人重色轻友,而自己居然一个多月不同任何朋友联络,把自己抛在世界的尽头。是我的错。
赶快回电话问清楚他们正在百花录音棚,随便套了件衣服,打车去了。不是不想骑摩托,躺了这么久之后,根本是有心无力。
棚里还是老样子的昏暗和零乱,机房里还是那样狭窄而挤满了穿梭的人。隔音室里是阿昌正在贴节奏。我敲敲正托腮守在机器边的大头:“是你帮大家找到的活儿?”
他点点头:“你小子又跑到哪里去找你的鬼灵感了?……你怎么了?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突然变严重的腔调引得几个人探头向这边看,小徐和老蒋几乎同时问:“你生病了?”
我摇摇头:“没有啊。”但自己听着都觉得有气无力。是啊,半梦半醒、半生半死的躺了一个月,怎可能矫健如昔?
老蒋认真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想看出我生的是什么病。突然脸色一变,他把我拖到洗手间,硬推倒镜子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吓了一跳:长发散乱,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眼中浮动着焦渴的等待,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显得软弱而萎靡。我那神采飞扬的昔日风采竟一点也不剩。
老蒋眼中是深深地痛惜:“小时候,我们那个大杂院里有一个解放前唱戏的,唱的是小旦。老得只剩一张人皮的人了,进进出出还捏着兰花指,总邪邪地看着我们这些男孩。我们都怕他,叫他老妖怪。”他的语调很不客气。
我心慌得不敢看他。强烈的羞耻感吞没了我。妖怪。他说。不男不女的妖怪。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走路的姿势像他,看人的眼光像他……你,你毁了自己,我们几个也要被连累。我们是想成为中国最好的乐队的,你的才气曾是我们最大的希望……你好好地找什么女人不可以,为什么要干这种丑事?有做女人的瘾?”
是我的错。没有一个人是和别人毫无关系地活在世上的。一个乐队再找一个主唱当然非常不容易。我自私地为快乐连累了他们。沉吟了一下,我决定为哥们儿振作:“老蒋,我现在不是还能唱歌吗?”
“我们起个名字叫兔子合唱团?”他冷冷地。
我立即想给他一记耳光。竟这么肆无忌惮地侮辱我。可是我出手已远远没有从前那么利落,刚一动,老蒋就轻松的刁住我手腕往后一扭,按倒在水池边:“你以为我骂得难听?更难听的还有呢!别人什么都说得出来的,你当初做的时候就没想到?”
猛烈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刻我强烈的后悔:为什么不让那些关于死的幻想成为事实?生不如死。真真生不如死。我不知道追求内心的快乐为什么是罪恶,但明白没有人会用这种心态来理解。
当冰凉的水滴滑过面庞,我都瞧不起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脆弱?
他叹了口气,放开我:“出去说。不然人家看到还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呢。”语气中是强烈的鄙夷。
垂头出来,我痛恨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明白高晖为什么情愿忍受毫无乐趣可言的婚姻。姐姐为什么那样哀哀欲绝地看着我走上这条路。许立的眼睛里为什么永远是深深地无奈与焦灼。这个世界是不容许这些见天日的。我从最美好的一头开始品尝它的滋味,一旦面对冷酷的真实,难免大惊失色。深深的恐惧浮出来:难到我将来一直必面对这种不给人的自尊留一丝缝隙的冷眼?
“我帮你向他们解释,你快回去吧。娱乐圈里的人无事还要生非呢,你多小心,别成为人的话柄。等学会掩饰了,再出来混吧。”
他还是友善的。只是毫不掩饰强烈的厌恶和痛惜。
我心寒。这是老蒋呀──一起打架一起喝酒一起当兵一起走穴一起流浪的几十年的好朋友。连他都不能用平常心对我。何况别人?
我径自夺门而出。
高晖看样子早已经回来,正焦急地绕室彷徨。见到游魂一样的我,惊喜之色溢于言表:“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阿晖,有没有办法让别人不歧视你?”我跌坐进沙发里,自语一样的说。
“不让他们知道。”他神色有点紧张,“什么令你想到问这个?”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滴血:“为什么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这种人?为什么?而真的这样,我有错在哪里?我又没害人!”
“如果我知道怎么办,何必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你以为我愿意──怕生意伙伴笑话,怕下属的闲话,怕你用自毁的姿态滑出我的生活……我现在过的哪像个生意人?白天是在演戏,晚上是在发疯!”
“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我叹了口气。我凭什么骂他?又不是他的错。是我引诱他的。
他轻抚我的耳垂:“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除了赚钱,世上还有快乐这回事。程音带给我的更多是恐惧,是害怕人窥视的惊惶。可是,你让我每天都想感激上苍。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这儿。”
“是不是我放弃唱歌和梦想,整天像原来一样呆在家里,会比较好一点?”我低低问。
“小楚,我太自私了。一开始没有告诉你将会受到的压力。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白眼、冷笑。我是知道的,但不敢告诉你……舍不得你走。情愿到时候再去面对那些……你,受不受得了?”
“再一步,爱就会粉身碎骨……我不管爱葬身何处,我只求陪你直到末路……”我轻唱一首老歌,但毫无自信。
歌只是歌。面对巨大的压力,似乎除了努力伪装,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深深体会到了相濡以沫这个词的卑微与辛酸。但是我们做不到相忘于江湖。总有一些东西是割舍不了的。
我不是块战斗的材料,也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已走到了这一步,也就只有这样了。
从此,阿晖去上班的漫长的白天我不再只是昏睡和做白日梦,常常强迫自己写歌、散步、看书。毕竟,我不能活得像人们猜测的那样病态,而是努力让自己更像一个正常工作和生活的人。所有的努力不仅仅是为了让人们看不出来我是个Gay,其实看出也没什么──我已经把自己同最好的朋友都隔绝了,还会在乎路人的冷漠吗?可如果连自己都鄙视自己了,还有什么资格爱人和被爱?
没多久,我就碰到了一个两难的问题:该不该向高晖借钱制作下一张新专辑?
──如果用他的钱,不仅别人,连我自己都有了瞧不起自己的理由:他白天挣钱晚上做家务,让我生活得无比自在。再用他的钱去做几乎注定了要赔的唱片,我成了什么了?为艺术献身吗?
──可要是不用,我早已不再和哥们儿一起走穴、跑歌厅挣钱,绝对不可能在弄到钱出唱片。除了唱歌,我又没什么会做的事。那一个大男人,天天闲着干什么?
当然,我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做这个房间的组成部分,做一个他心爱的玩具。尽管他每天告诉我一遍我对他无比重要,是我令他幸福,可我禁止不了自己恶意的想像。我如今起的作用就是一个成人玩具。
借?不借?我每天像哈姆雷特一样问自己。
你知道Gay什么意思吗?
电话铃响是我最反感的几件事之一,因为永远是找高晖。我要是受不了铃声去接听的话,就会在人问一句“你是他什么人”的时候张口结舌。
所以我听到铃声响起,按习惯懒洋洋地决定不理。
可是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我叹了口气,抓起话筒:“喂,高晖不在。”
那头的声音细若游丝:“韩楚?”
“我就是。你──”冷汗突然冒出来。
“快,快来……我……是许……”声音中断了,像是话筒掉在了地上。
又出事了。许立交往的人太滥,出点儿事是家常便饭。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熟练地用他家门外垫子下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
尽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走进他幽暗的客厅时我还是吓了一跳:许立有气无力地躺着,赤裸的皮肤上伤痕累累,结了不少血痂。被周围原始而神秘的气氛一衬,血色倒不刺目,只是说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我立即冲到电话前拨114查医院的号码。许立自己有奔驰,但我不会开。
他挣扎着挨过来,拉拉我的裤脚:“小楚,不要。”
我一怔,反应过来:这么明显的外伤,送医院是要说得出理由的,但,这种伤见不得人。回过身,抱着他半坐起来,垫了两个垫子让他舒服一些,赶快找出白药帮他敷洒。一边手里忙,一边兔死狐悲地轻声问:“有没有熟的医生,可以叫回来的?”
“真羡慕你和高晖……我先认识你的,为什么反而跟了他?”他精神好了点,但答非所问。
虽然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外伤,但狼狈成这个样子后还有心思问这种暧昧的问题,我倒佩服起他来:“你真的不怕死?”
“我真的那么讨厌?”他的目光黯淡了。
“认识一个人不是只用身体的。我知道这个圈子朝欢暮和,但我不想自己也这样。也不喜欢这样的人。我一直对自己说,是因为喜欢某个人才做这种事,并非中意这个圈子。我永远不齿那些在厕所、澡堂里追欢逐爱的人。”我认真地回答,不给他留一丝空隙。有时虚妄的安慰比冰冷的实话还要残酷,我不愿他有什么幻想。
许立一边咳一边微笑:“你知不知道Gay这个词的意思?第一个含义是快乐,第二个含义是放纵──放纵地寻找快乐,明白吗?”
“我不放纵。但我快乐。”我固执地。
“真的可以这样吗?”他眼神模糊了,轻叹一声。声音中是无尽的自伤自怜。
我心头沉甸甸的,只好专心埋头对付伤口。基本草草处理一通之后,皱了皱眉:“是不是该买点什么消炎针来打?感染了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