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美景
美景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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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老大的一声令下,我们紧张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华子走到我身边,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说:
“妈的,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顿饭,睡上个好觉了,这大半夜的又上哪儿去?”
“让你散你就散呗。”我推了华子一把,和大伙一块三三两两的往外走。
“回来——”老大在背后突然猛地一吼,我们惊鄂的转过身,面面相觑。只见他伸出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摸绰半天,然后一把抽出一大摞票子,那正是我和大头献上的三千块钱,他把他们‘啪——’地一声甩在桌子上。
“这三千块,弟兄们拿去,好好吃一顿、乐一乐,算哥哥我请!”黑老大豪言壮语道。
“老大万岁!”
三铁他们乐得什么也似的,一蹦高地窜起来,“走,上火凤凰舞厅去,那里有几个小娘真够骚!”他们簇拥成一团,一块向门外挤去。
“喂,你们乐去吧,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到了院子里,我发动着那辆大铃木,马达发出了一阵嘟嘟嘟嘟声音。
“毛蛋哥,你不去玩?”华子惊讶地问。
“华子,你好几天没乐了,去玩个痛快吧,只是要注意点身体啊,有时间上我那儿去喝两杯。”我冲他们扬了扬手,脚下轻轻一踏,巨型铃木便像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3
我在乌黑的小街道里七扭八拐,终于将铃木开上了平坦的大路,在宽阔的黑夜公路上,这巨型的大怪物显然有了用武之地,我把马力开到一百二十迈,它就像一只射得笔直的炮弹一样向前直冲过去。风被急速地带动起来,刮得脸颊涩涩的发痛(我骑摩托从来不戴帽盔),但我不在乎。道路是笔直的,连一个弯也没有,那就尽管开下去好了,前方一片漆黑,四周也是,公路上没有路灯,这天晚上也可能压根就没出现什么星星和月亮,可是根本不用细想,我只要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向任何一个方向一直开下去就得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它就笼罩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包裹着我的血与灵,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一样,不知何时就会把火红火红的东西喷洒向天空。今天有点不同,也许喷溅的时候,会隐隐闪现出绿光,那是我紧贴在胸前口袋里的翡翠佛。这样很好,开车开到玩命,做人做到玩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随时随地准备好一命呜呼,这样很好,死就死掉吧,然后等待下一次的重生,无论是野猫子或我都会很满意这个结局的[自由自在]。
最终,我的车停了下来,离公路边不远处,有一片低矮的平房,其中一间会从窗口昏黄的光影中隐隐透出女人长发垂肩的柔柔身姿来,那也是我为何要将摩托停下来的缘故。
我把车停在院子外,因为她不喜欢摩托车马达发出的喧噪声。在跨进房门之前,我向窗子那儿望了一望,果然暗黄的影子还在,我定下心推开门。门里的大土炕上,摆着一只花纹都快掉光了的小炕桌,上面,一根流着眼泪的红蜡正在慢慢地熔化成团团的一饼,而守在桌前的人却一点也不去管它,任着黏黏糊糊的蜡泪在桌子上堆积成一个小小的红色祭坛。小霞又是披着一头未梳理的长发,像一个泥菩萨似的呆坐在窗前,低沉着脸,满肚委屈的样子。不过没有关系,我只要守着她,一眼不眨的盯着她那双野猫似的眼睛,就心满意足了。
认识王小霞是一个很偶然的机缘,那时我还常常一个人跑单帮,开着辆乌黑的大铃木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天我就窜到南一中学门前了。其实我并不是对南一中学里漂亮的女生感兴趣,也不在乎那是一所重点中学,从里面出来的,不消说,各个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不过我可对那些戴着蛤蟆镜的小个子没兴趣,我遇见王小霞纯粹是个巧合。那天中午,她和几个女孩子在前面走,慢慢吞吞,唧唧喳喳地横了一大排,直堵住了整条马路。一大群小丫头片子嘴里嚼着零食,还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尖叫,我跟在后面快烦死了,于是我把摩托只这么一转,就从后面紧贴着她的身子嗖地一掠而过,当时摩托带起的那阵风就把她的短裙子撩起来了。
“啊——”那排女孩子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齐尖叫起来。
我的手颤了一颤,压抑不住怒火地,我恶狠狠地回头瞧了一眼,就那么一眼——
那个女孩长得是出奇的漂亮,跟她相比,她身边的那几个雀斑脸简直就是小萝卜头。不过我注意的不是这个,当其他一群小姐吓得花容失色,竞相尖叫时,嘿嘿,我们的小霞,她的眼珠子却像一把利箭一样,直直地插入我心中。六指野猫!我差点叫出声来。那一双闪着绿光,带着不屑与轻蔑的野猫眼,虽然长在不同的脸上,效果却如出一辙。骄傲,鄙夷,挑逗与贪婪,我全都看见了,虽然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瞥。从那时起我就放弃了再找寻野猫踪迹的念头,不必找了,六指一准是死掉了,然后她的灵魂附注在这个叫王小霞的女孩身上。到死她也没忘记我,还是让我发现了,现在我面对着小霞,却明明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对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尤物在讲话,而是对着六指,她来找我了。
我坐到小霞身边,她连理也没理我,还是垂着头一动不动,生着闷气。我把手指轻柔地插进她的头发里,就在她的耳际缓慢地揉搓着,谁知,她猛地把头一甩,我的手沉重地砸在桌子上。
“小霞,小霞……”忍着性子,我低声地唤着她。
她把身子扭歪到一边。
说实话,从前我对六指野猫可从来没有这么文明过,我们在一起疯时,不是抓就是咬,模样凶极了。可我们就喜欢那样,最起码我们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六指想要什么,讨厌什么,从来也不瞒着我,可是对着这么个冰美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也许我也该凶一点?不过六指生前我对她已经够凶的了,这一世,就容忍着点她吧。
说起我对小霞的用心,真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她王小霞是什么人物,南一中学外面也许没人知道,不过在校园里她可是大名鼎鼎,又是什么学习委员,文艺部长,预备党员,还会跳上一段身段优美的芭蕾舞。我知道追她的男孩子不少,可有句话怎么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决定发挥自己的特长,于是整天黑衣黑裤的,跨着我那辆大铃木,戴着一副黑超,三天两头在她们校园外头打转,嘴里叼着烟卷,在冬天里把袖子撸到肩膀子上,露出一身的肌肉,就这样把她那一群细胳膊细腿的小书生都顶了下去。带着她去兜风,我也尽领着她去一些规规矩矩的人不敢到的地方,像什么疯狂蹦的,魔幻世界,在那些尽吃摇头丸的地下舞厅,我还单枪匹马地教训了三个小地痞,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另外,什么鲜花,礼物,生日派队等等,那就更是变着花样陪她玩,别提花了多少钱了。到底,我这一套酷毙了的形象,把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王小霞拉得成绩稀里哗啦地往下滑,最后还逃了学跟我一起私奔。我所做的这一切,不管是我付出,还是诱使她付出,目的都只为了一个,就是能好好地,永永远远地守着那对野猫般的眼睛。
“小霞,小霞。”我又继续叫道。
这次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一双深的不见底的眸子里都是泊泊流动的泉水。
这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眼神啊,我吃了一惊,急忙紧紧地拥她在怀里,低声垂问道,
“小霞,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听了这话,她反而更不吱声了,眼睛一眨,那些雨豆子就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她的双肩抖动得尤其厉害,一颤一颤好象抽了风似的,到最后她干脆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咿咿呀呀地哭出声音来。
我把手放下来,垂头坐在一旁,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
我想象中的野猫子,可不是这样的。在夜里,她应该烁烁地放射着寒光,永远桀骜不逊,永远精力充沛,当你向她靠近时,她也不会背对着你,给你一个冰冷的拒绝或是一副流泪的面孔。野猫子永远不会哭泣,要么她会一头扑向你,张牙舞爪地同你撕打,要么她会腻着你,讨好着你,在你身上榨取每一分好处,去填她永远也填不满的欲壑。这样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才是我的同类,才是我们在那个被血与火包围住的世界中唯一能挣扎和解脱的方式。不停地撕杀,不住地挣扎,直到最后一息。我们只会这样,也只有这样一种方法,没人告诉我该如何应付女人的眼泪,野猫子根本没有眼泪,不是因为她的心从未受过伤,而是因为,她就是缺少普通人的悲哀和自怜,我们这群人是不需要自怜的,我们要的是魔性,要完全干燥的,不折不扣的魔性,有了它我们才能在光天化日下鼓足勇气干各种各样为道德所不齿的事情。而一旦泪水来了,我们便知道自己打拼的生涯即将终结,也许在某个街角,也许在半夜十分,我们的躯体就会粘满血污,随便地被抛到哪里。不过。这些也许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决不能哭,也不愿意看见别人在我面前哭泣[自由自在]。
“够了,你有完没完?”我终于不耐烦地怒道,野猫子的脸一晃而过,那是与小霞完全不同的,充满了仇恨与倔强的面孔。我讨厌这张与野猫子迥然不同的脸。
小霞抽抽泣泣了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你放了我吧。”
我放了你?我的天!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惊讶过,从头到尾我没有对她用过一次强(若依我平常的性格,早就霸王硬上弓了),投怀送抱,同居私奔,全是她心甘情愿的。女人,女人,尤其是这种娇滴滴,养尊处优的女孩子,最是多变。
“你到底要怎样?”我按耐着性子问她,“你跟着我,我并没有委屈到你,你要什么,我也从未违逆过你的心意,现在你要走,你告诉我为了什么?你喜欢上别人了?”
我在心里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她的新姘头火拼。
“我,我想家……”她哭得更凶了,“我走的时候,我妈心脏病犯了,我担心她万一,万一,呜呜……我已经三个月没去上课了,我怕……我怕考不上大学,我该怎么办?我爸会气疯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这样一辈子,我要回家,呜呜,我要回家……”
“喝,原来是要回家呀!”我冷笑着,“你以为你这样回家去,你妈就不会气得再犯心脏病?你爸就不会再把你撵出来?你的功课还能追得上?你的同学就不会看不起你?哈,王小霞,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为世界没有你就会玩不转?哼,你要回去,尽请随便!”我一下子仰倒在炕上,摸出那条翡翠佛链子,在手里不停地把玩着。翡翠佛碧绿通透,凉丝丝的贴在我的掌心里,冷得毫无感情,那通身的绿色寒光就映在我的眼底子上,我与野猫子心神相对,慢慢地,我冲着那诡异冰冷的佛像咧开了嘴巴,我笑了。
“我恨死你了——”冷丁地,小霞向我猛扑过来,她的头发披散着,双眼哭得充血红肿,像个疯妇一样,一把将我手里的绿翡翠抢过来,恶狠狠地望着那片深绿。
“我恨你,你毁了我——”她咬牙切齿地,作势把那块翡翠猛地向地下掼去。
“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得不知所措,一阵惊慌中,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闪过——野猫子又要消失了,而且要永永远远的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情急之下,我一脚踹了出去,小霞来不及挥出的手臂连同她的整个身躯,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面上,那件翡翠坠子于是轻轻地从她的手掌中滑出,跌落在地上。
不容她再次发疯、哭泣,我腾地跳起来,劈手从地上抢走了翡翠,就势,我又向她狠狠地踢了一脚。
这疯婆子,疯婆子!野猫子用自己的手指头换回来的东西,她怎么敢随便摔坏?这可是我的命,我的命啊!我举起那佛像,借着灯光反复地仔细检查,野猫子,野猫子,有没有伤到你?这一次,我决不会再让人伤你一根寒毛了。
小霞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没关严的房门,留下一条缝隙,夜半的凉风就从那里飕飕地灌进来。今夜的气温骤然下降,外面冷得叫人直打哆嗦,不过我此刻的心却比寒冷的夜风还要冰冻十倍。
“你滚吧,滚回你家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冲着小霞冷冷地说。
扬起脸,满面泪痕的她仿佛没听懂似的呆呆地望着我,对于她来说,今天的一切都太突然,太难以置信,看她那一副像撞了鬼似的表情!
“你叫我去哪里?你说哪里还能收留我?”她的表情有点木木的,看来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说得是,那么娇贵的人,从来没被我大声呵斥过一句,这样的地位怎么会说崩溃就崩溃了呢?可是——
“你滚,快滚——”我越看她越来气,因为我发现那翡翠佛上竟然有了一条细细的裂纹。“立刻滚,不要等我动手——”我冲她怒吼着。
王小霞是连滚带爬地被我撵出门去的,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她声嘶力竭的哭声,那声音一直持续着,直到巷口,直到公路上,又过了好一阵,从极遥远处吹来的夜风中仍能隐隐听见一阵阵女人绝望的呜咽。
我手捧着那块翡翠,重重地坐回床上,心如刀绞。到底是破了,到底也没能保护好它,再一次地。我对着那片绿色静静地呆坐着。灯光下,佛像嘴角那道裂纹,仿佛活了一样,牵动着他一侧的肌肉,使他的嘴角撇向一边扭曲地咧着,佛像狰狞了。我想起野猫子被砖头砸得出血肿胀的腮帮子,想起她把大口大口的污血混合着牙齿呕吐在地上,想起她暗黑油滑的肌肤上爬满了一道一道小血蛇般的皮鞭印子。我觉得手里的绿翡翠身上满是暗红暗红的血丝,怎么擦也擦不掉,一条条扭曲着攀爬的细蛇,沿着佛像的一侧,我擦不掉,无论如何也擦不掉——
“毛蛋哥——”有人推开门走进来,我匆忙将佛像藏在衣袋里,扭头一看,原来却是留着一头长发的华子,他一进来就习惯性的冲四下里张望着。
“小霞呢?”他问。
我懒洋洋地摆摆手,“走了。”甩女人的事华子见得多了,于是他也不追问,就势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我们相对静坐了一会儿,彼此无言。
“华子,怎么没跟大头他们一块乐去?”我打破了僵局,首先问道。
华子的额头低垂着,一绺长发在脑门那儿荡来荡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他一这么闷不做声,我便猜出他有心事。
“怎么了,华子?”我问。
他抬头看看我,眼睛被烛光的阴影笼罩着向内凹陷得更深了,他仍是不出声,面容阴郁得像是刚刚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站起身来,对我说:“毛蛋哥,今晚我想在你这儿存一宿。”边说,边自动自觉地解开衣扣。
我赶忙打来了一盆凉水,我俩轮流着胡乱洗了一把脸,就熄了灯,钻进冰凉的被窝,带着一肚子的心事,各自蒙住了脑袋睡去。
可是这夜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觉。过了一会儿,华子轻微的鼾声慢慢传进我的耳朵里,可我却犹自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盯住天棚上一块被前几天泄漏的雨水弄污了的墙纸,在那片污得发了黑的绿色墙纸上,六指野猫那双异常明亮的碧色猫眼,就在我的头顶上方晃来晃去。
一晃将近十年了,我几乎从未这么清晰,这么难以挣脱地想起过六指野猫。在我的印象之中,她总是顶着一头脏兮兮、乱蓬蓬像野草似的头发,又粗又硬地根根支扎着,像狮子鬃毛般披散在肩头。她的脸,也经常是乌一道、黄一道的,被泥和汗水勾画得纵横交错。可那时她还真爱臭美呢!成天捧着一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对着一张十几天没洗过的花猫脸,居然还在上面描呀画呀的,涂抹得厚厚一层,常常被我们取笑,‘六指脸上那层厚粉,刮拉刮拉下来够炒一锅的了!’她听了这话,就气的什么也似的,舞着两手十一根利爪,见谁抓谁,我,华子,都没少挨过她挠。不过,她嘴巴甜的时候也真正腻人,有时会一身一身欺过来,‘毛蛋哥,华子哥,给小妹俩钱花花,小妹给你们梳头哩。’嘿,我最得意让六指为我梳头发了,因为经常好几个月也难得洗一次头,所以我们的头发总粘成一坨,偶尔梳理一次都会痛得我们龇牙咧嘴。可六指梳头可精心了,慢慢的,一梳接着一梳,又轻又细,遇见粘在一起的地方,就用唾沫蕴湿了,再用塑料梳子轻轻地通过去。有一阵子我和华子天天去百货商场给六指偷口红胭脂,于是每天都能享受到这种五星级待遇,真是舒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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