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与 火
我们的世界,既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黑夜,大头说,我们,是在血与火的包围中生存着的。血,代表着泊泊流动的生命,被我们像放血似的随意四处泼溅;而火,则是那青春,青春像永远放浪不羁的火焰,永远炙热得烫手,可是却很快就会被耗尽。但我们是不在乎这些的,大头也不在乎,他是我们之中唯一读过全套《水浒传》与《三国演义》的家伙,是我们大伙公认的军师,他总是善于总结出一些晦涩的,令人觉得似懂非懂的东西,但对于他的话,大家总是一笑而置之,他也从不当真,摇头晃脑一番后,就蹲到角落里去啃他的一百单八条好汉的命运去了。大头爱看《水浒传》,然而他却从来不看《红楼梦》,他说那些小娘们整天价哭哭啼啼的太肉麻,倒不如梁山好汉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砍杀来得痛快。我们也都很认同他的这一观点,别看大头平时总汲个拖鞋,走路慢悠悠,一摇三晃的,但他砍起人来却异常凶悍,那把薄刃大片刀让他舞得只见刀光血影,不见人身,完事后,他总是像梁山好汉似的拍拍衣袖,轻蔑地冲着地上那滩血肉啐一口吐沫,然后扬长而去。
我叫小马,我还有个好朋友叫华子,我们都是从山西吕梁山沟沟里自小就被人贩子拐带出来,流落到这个地方打天下的。其实说我们是被拐带,倒也不十分尽然,因为那时侯,家里早已经揭不开锅了,爸和妈商量了一回,没办法,就从家中挑一个最弱最小的孩子换点米吧,就这样,把我以四袋大米的价钱换给了那个老吊眼鬼。临走时,我娘扯着我的手不肯放,咿咿呀呀的只是哭,我倒是不太在乎,反正吕梁这地方也太穷了,家里十口人,哥哥姐姐一大帮,各个都如狼似虎的,常常是等他们抢吃完饭后我才能挤着边舔两口锅底,有一顿没一顿的时候多着去了,对我来说,被拐走总要比挨饿强多了。我跟了那个老吊眼人贩子,虽然一路上奔波了些,但倒也不少吃喝,于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而华子则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他是被他那发了疯病的老娘用大棍横抡着打得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地跑来求老吊眼鬼带他走的。当时那个老吊眼鬼看他那一脸的血污,还犹豫了老半天,生怕养不活,是我那几天时时刻刻守着华子,给他端屎端尿,替他换药,时不时的还跑到人家里偷只鸡给华子补身子,他这才挺了过来。所以华子特别感激我,也跟我最要好,直到老吊眼鬼被公安局抓去蹲号子那天,他的一窝小崽子像烂蹦的鸭狗似的跑的跑,散的散之后,华子还是一直跟着我,随我一路北上打天下直到如今。
现在我跟着的老大叫黑熊,我们都叫他‘黑老大’,因为他长得一身黝黑的块肉,又粗又壮,人们说他的力气大得可以赤手和山里的黑瞎子搏斗了。所以每逢他立瞪起那双鼓突出来的金鱼眼时,我们都在底下呆立两旁,心里暗咕嘟:不知道哪个家伙又要成为倒霉蛋了。被黑熊修理过的家伙,非死即伤,伤的也至少是个二级甲等残废什么的,这辈子就算完了。唯一跟黑熊较量过而未受大伤的就是我,那时我还刚刚在江湖上混,也不懂得什么道上的规矩,单枪匹马地跑去找黑熊叫号,指望着能一役而扬名天下。那一次,黑熊手下留情,我只被他打折了一条胳膊,但他看我凶狠,又敢拼命,所以也非常赏识我,不仅没有要我的一条小命,反而连医药费也搭给了我。从此以后,我就甘心情愿地臣服于他,叫他黑老大,随他打出了一片又一片地盘。我和华子,是在血雨腥风中长大的。
华子的功夫不如我,身子骨也没有我壮,整个人细细瘦瘦的,站在地当央仿佛一阵风吹来随时都会被卷走似的。所以,当年跟老吊眼鬼偷摸拿抢时,总是华子在头里偷,而我则仗着人高马大来打掩护。华子的手快着呢,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连钱包带钞票,就哧溜一下子跑到他怀里去了。而我就不行,人长得高大,手也笨得出奇,任凭当初老吊眼鬼气得怎么打骂,又将手指在滚开的水里烫得皮肉烂翻,也学不到华子的一半技艺。大概当时唯一能在偷技上与华子抗衡的,也只有老吊眼鬼的爱徒六指野猫子了。六指野猫是我们那伙小崽子里唯一的一个丫头片子,她是打小就被老吊眼鬼从江西上饶老区抱回来的,也是一个孤儿,因为右手长了六个手指头的缘故,所以被我们戏称为六指野猫。六指野猫的脾气最刁横,真像一只野猫,发作起来的时候,眼睛一径瞪得滴溜溜滚圆。哪个小孩子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她一眼瞧见了,就一定要抢过来据为己有。为此我还和她打过一架呢!我的脖子上至今仍有一道污青溜紫的抓痕,那就是六指野猫用她那锋利的长爪子撕挠后的杰作。大概是因为老吊眼鬼实指望着将六指养成年后给他捶背、陪他睡觉吧,所以他也特别宝贝这个丫头,有好东西尽着她吃,有便宜尽让她占先,连打骂也很少见。不过,到最后六指野猫到底被老吊眼鬼一斧砍掉了那根小手指头,踢出了我们那个小偷帮,这是往事,不再提了。
不过话说回来,华子虽然身子单薄,但他的狠劲却丝毫也不逊于我。当时黑老大要传授给我功夫,华子知道了也死气掰趔地跟着黑老大的屁股后头要拜师,被黑老大冷笑两声,一阵抢白:‘瞧你那细皮嫩肉、白不吃趔的样儿,到地下舞厅去当鸭子还差不多。学打架?你免了吧你!’华子咬着嘴唇,一直咬到脸色惨白,下唇赫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沟子,然后转身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去了。华子的脾气我知道,他最恨别人笑他像小娘们,于是我也紧追着华子跑了出去。当天晚上,我俩就截了一辆出租车,华子用一把雪亮的匕首在那司机的脸上划了十八道缝子,然后,我们把抢来的两千多块钱全摆到黑老大面前,算是交华子的拜师学艺费。从那以后,我,华子,成了黑老大手下的得意干将,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似的跟在黑老大身后,那名声就渐渐地响亮起来了。圈子里的小鬼头再也不敢向我们:小马,华子什么的乱叫,而是必恭必敬地叫一句:‘小马哥,华子哥’。这样,我们也威风了起来,跟着黑老大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总算混出了个模样。
最近,黑老大想要扩展地盘,前一阵子,他带着华子去了一趟西盘那一带,想找机会扎根扩大势力。算算过了十几天,也应该有点眉目了,昨晚我刚从外面爽回来,就接到黑老大的传呼,让我晚上十点到他的婆娘芸姐那里等他,说有重要事情与我们商量。我估计着,准是老大同西边的黄麻子他们谈崩了,谁不知道黄麻子一伙人老早就对西盘那块无主地垂涎三尺,这一次如果谁都不让步的话,那离一场恶战就不远了。于是今天白天我睡了个饱觉,这夜里,就趁着昏黑的夜色骑着我那辆大铃木摩托直奔芸姐开的娱乐城而来[自由自在]。
芸姐开的“开心娱乐城”就在离城东郊区不远的美丽街里,平时这条巷子没什么人来人往,可是一到了夜晚,这片小区就热闹起来。地痞无赖,妓女狎客,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爱往这一带溜,这个地方的恶名,那算是传得远了,就连当地的片警也不敢半夜里来这里巡查,没准第二天早晨他就不知躺在哪条胡同冰凉的水泥地面上了。所以,这片低低矮矮、破破烂烂的小棚户区,倒像是我们的天堂,芸姐开的娱乐城,因为黑老大的关系,不仅站稳了脚跟,而且更是夜夜高朋满座,场面火热。平时我们几个黑老大的手下也常常去玩玩桌球,打打电动,要不就围坐着喝几瓶二锅头,听着漂亮泼辣的芸姐一阵阵嬉笑怒骂,倒也是一种享受。
我开着铃木摩托在小巷里左拐右别,弄得四周鸡飞狗跳,这才远远地看见“× 心 × 乐城”那几个残破不全的大字。围绕着大招牌的一圈黯淡发青的旧霓虹灯像是把那几个残字凭空举到了半空中似的,在一片暗蓝色的天景下一闪一闪地发出惨绿色的幽光,仿佛一只不断眨来眨去的鬼眼睛,不怀好意地向下窥探人的心灵。
过两天得叫胖子和大头他们给芸姐弄副新的招牌来,这种破烂货芸姐还好意思宝贝似的挂着,真够寒碜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把摩托停在院子里,一掀棉帘子,走进了那个昏暗的世界。
这所房子共分四套间,前面第一、二重都是电子游戏厅,也是一些最初级的、好色的小毛贼们最喜欢呆的地方。往里走的第三重房间里摆了几张桌球案子,几个嘴里吐着烟圈,满口脏话的高级地痞整夜整夜地混在里面,把那一间屋子弄得烟雾缭绕,气味刺鼻。过了这三重门再往里去的一层,才是黑老大和芸姐的卧室兼会议厅,平时我们几个亲近的弟兄常在那里和芸姐神侃,偶尔还会带来几只‘野鸡’一块乐和乐和,不过这事,芸姐和我们都是背着黑老大干的。黑老大一向把他的这方宝地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不允许我们在他‘家里’胡搞,而且为了以防万一,黑老大还在房后开了个后门,以便情况突变时作为应急之用。
我在黑暗的,满是古怪的电子光线的屋子里慢慢摸索着向前走,耳朵里被一片乱糟糟的叫骂声弄得不胜其烦,刚想快步走过这一关,不防衣襟却猛地被一只粗黑油亮的大手扯了一把。
“小马哥,今天怎么有兴致来这里玩?”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二黑子,他正兴奋地用一只手哗啦哗啦使劲地挠着只长了半寸长头发的脑瓜顶,另一只手又急速猛力的左右来回拉动电玩机的操纵杆,像是要跟那铁玩意拼命似的。二黑子是帮里黑色素指数仅次于黑老大的家伙,但他入帮较晚,人又空有一身蛮力没脑筋,所以一直混在小弟的行列。
“玩你妈个头!”我笑着骂道,顺手给他那发亮的脑门来了一把掌,“省点劲别把机器干坏了,小心芸姐找你赔!”
“不会,不会,芸姐哪能跟俺算那个?”他仰起头嘿嘿的粗声笑着,一面又讨好似的望着我,“小马哥,最近有什么大票生意干不?”他向我舔着舌头,活象支张着一口大黄牙向主人讨好献媚的看家狗。
“干什么?”我问他,“你小子是不是这两天又手紧了?”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辩解,“我也是想为帮里尽力呀。手紧的那一个是胖子,他正在里头发羊角风呢!”
“是吗?”我好奇的笑着,一把推开犹自纠缠不休的二黑子,抬腿跨入里屋。
“我操他娘,操他奶奶,操他十八代祖宗……”还没等我撩开门帘子,就听到一个狂躁的声音从里间屋的角落里不断地传出来。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离近了才看见原来是胖子那家伙,正在对着面前荧荧闪亮的屏幕暴跳如雷,一边还不住地用硕大的拳头咚咚咚地狠命砸着机器的外壳。游戏机闪烁的屏幕像个万花筒似的不断变换出千万般奇异的色彩,映着胖子那张肥肉迭起的脸上,突鼓突陷的,活象一只砸在地上开了花的菜包子。我疾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那只长满了浓黑的汗毛的粗手臂。
“胖子,几天不见,你的脾气跟你的肥膘一块又长啦!”我笑着说道。
“去你妈的,少管闲事,滚———”黑暗中,气得糊涂了的胖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拳冲着我的面门打来[自由自在]。
我不慌不忙地闪身躲过,等他第二拳来袭时,我早已有了准备,两只手一把紧扣住他的手腕子,只用力这么一拗,胖子的胳膊就伏伏帖帖地折在他背后了,痛得胖子哇哇地一阵烂叫,我这才松缓了力气,不慌不忙地说道:
“胖子,你怎么到自家兄弟身上动起手来了,也不怕伤了和气?我看你真的是发羊癫疯了。”
胖子怒骂着扭过头,还想要挣扎,我将他的脸一把掐到银屏的灯光下,他的两道被上下两层肥肉挤兑得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陡然地瞪圆了,脸上露出了惶恐而又震惊的表情。
“妈的,原来是你,你这小毛蛋,几天不见坏心眼又长了,快放开我!”
小毛蛋是我小时侯出来混事时的家乡的诨名,现在由于怕着我的忌讳,所以没人敢再提起了。胖子是帮里资格比较老的家伙,一着急也会小毛蛋小毛蛋地乱叫一气,所以我也并不着恼。我轻轻将他的胳膊放下,给了他肩膀一拳,道:
“讨债鬼,你是不是穷疯了?”
胖子龇着牙揉了揉那圆滚滚的胳膊,低头也不知咕噜了几句什么脏话,转过来抬头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变化多端,一会阴,一会晴,一会又遮上了一层黝紫的薄雾,最后他终于露出乞求讨好的神色来。
“小马弟,”他甜腻腻地叫起来,流着一身汗臭的肥胖身躯紧紧地向我贴来,“小马弟,老哥这两天没活干,手头紧巴。听说你前不久干了一票大买卖,怎么样,先借老哥两个钱花花,让老哥也宽裕一下?”
胖子说得没错。前两天,我和大头半夜里截住了一辆跑长途货运的卡车,除了跑车的司机身上揣的两千多块现款之外,还把那一车子的货拉到黑市上去卖了,又赚了万多块,我和大头对半分了这笔钱,一人得了六千块钱。这两天我的手头的确挺宽裕,但胖子这家伙老奸巨滑,总想坐着不动吃白食,我打心眼里讨厌。他以为这六千多块是好赚的吗?以为我们只要亮出刀子,在空中比画一下,那货车司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乖乖跪地求饶?呸!他妈的想的倒美,天下间哪有这样的美事?敢单枪匹马半夜在公路上跑长途的,哪个不是艺高人胆大的家伙?那个大块头倒也真凶悍,我和大头联手也只不过略占上风,真是一场恶战,那天打倒了两点多钟腿都发软了,我们还是没有占着便宜,后来,还是大头使出了他从武侠小说中学来的绝迹——“天女散花石灰粉”,这才把那个大高个子弄得嗷嗷直叫,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我们截了钱,又抢了货,大头因为面上狠吃了大个子一脚,整张脸都青黑肿大起来的缘故,觉得这样还是不解气,于是走上前去,“刷——”地在那哀号着的大个子肚皮上横开了一刀,那大个子顿时从地上蹦起来,复又重重地仰下,大叫不止血流满地。大头不消气,又冲上去还要补上几刀,是我眼看那司机也不得活,怕再拖拖拉拉的浪费时间容易被人发现,连拉带拽地把大头扯上货车。大头还以为我害怕了,一边啐着吐沫一边嚷嚷:
“妈的,怕什么,砍死了又怎样?妈的,老子一生杀人无数……”,大头一面呸着,一面还兴致勃勃地说:
“小马,你说我这记性多差,妈的,一砍起人来就什么都忘了。我怎么就没想起来用手沾着血在地上写几个大字:杀人者大头是也。梁山好汉各个都是这么干的,你说我怎么就忘了呢?多赔,唉唉。”
“赔你个大头鬼!”我骂着他。那天天刚拂晓,大头的脑瓜子就已经胀大了一整圈,青明錾亮的,还从耳朵里往外不住地淌水,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哎呦哎呦叫了好半晌。我跑去找了个老赤脚医生一检查,原来大头坚硬的脑袋壳上竟然硬是被踢出一块坑来。还好老江湖医生见多了这种场面,打了针又给大头敷上自制的草药,叮嘱大头这几天别乱动,大概是颅骨被踢得有点变形了,但好象还没大碍,我的一颗心这才从嗓子眼里放了下来。说说看,就为了这么几千块钱,大头弄成这样子,还差点把命都搭上,这老不要脸的胖子还好意思腆着脸说,‘小马弟,让老哥也宽绰一把……。’我操他!想分一杯羹,他妈的,没那么容易!我打定主意,今天如果不从这老家伙身上刮下一斤猪油来,我小马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钱哪是那么容易赚的?”我故意斜着眼睛偏窥着他,嘴里打着官腔哼哼道,“这年头,干什么也不容易啊!”
“那是,那是,”胖子连连点头,又把他那肥头大耳的脑袋凑向我,贱乎乎地说,“老哥也知道你们实在是不容易,但是念在咱俩这么有交情(滚你妈的屁),借老哥一点吧,改日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