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美景
美景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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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活到十岁,被老吊眼鬼撵走那天距离她十岁生日(也就是被老吊眼鬼抱养的那天)还有整整七天。那天我刚好在公共汽车上扒了一个摩登女人的手提包,里面有三四只说不上名堂的高级口红,指甲油,还有一只奶罩,几片卫生纸。我和华子把没用的都扔掉了,单留下那堆化妆品,打算在六指过生日时送给她,讨她的欢心。可事发突然,六指被赶走时我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上,更别提送礼物了。那天夜里,我也是这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不知是因为我睡在外屋门边的炕上,还是因为心理在作祟,我总感觉到门外狂烈的暴风雨中夹杂着一丝丝野猫般的哀号。那哀叫声气力尽失,只是断断续续地,一声长,一声短,跟随在一个又一个霹雳的响雷之后,像抽丝一样,缠缠绵绵地拖拉不断。不仅如此,半夜里我还听见极细微的划门声音,对,那一定是划门声。虽然豆大的雨点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气儿只管砸在门上,噼里啪啦作响,但中间却总有‘咝,咝’的类似某种动物用尖利的爪子抓门的响动。那声音不算大,但却一直‘咝咝咝’地挠个不停,仿佛会一直坚持到把爪子全部劈断才肯罢休似的。这可不是唬人,当时睡在我身边的华子也听见了,我听听老吊眼鬼鼾声如雷,于是想偷偷下地把门打开看个究竟,可是黑暗中华子却一把抱住我的腰,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他浑身冰凉,而且还在不停地发抖,就连牙齿也在一个劲儿地咯咯咯作响。
“毛蛋哥,我怕,”华子苦苦哀求我,“我怕。”
我不知道华子怕什么,可是我的心里也同样地害怕。屋外电闪雷鸣,青面獠牙的老天爷,一会儿把大地照得通明,一会儿又让它变得一片漆黑,一道又一道电光呼啸着击打在这罪恶的大地上,仿佛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摇撼粉碎,天公在发怒呐!我紧紧搂住华子,两个冰冷的躯体不住地靠近,靠近。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令人恐惧和敬畏的世界,我们躲在被窝里通宵达旦地替六指野猫祷告[自由自在]。
我直盯盯地仰望着天棚,前尘往事不由自主一起涌上心头。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野猫。也没听见那种类似野兽般的哀号声和挠门声,可是野猫子那双泛着寒光,没有一丝悲悯的眼睛却从不曾离去。就像今晚,我望着那块破旧的绿底墙纸糊成的棚顶,看着它上面被渗进的雨水浸出一大块污迹,渐渐地,这灰色的污迹便与那片碧绿融合起来,渐渐地,形成了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乌黑中泛着绿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上的我和华子。慢慢地,那片污迹仿佛又变长变宽了,弯曲着,扭动着向前爬行,污迹的前端逐渐拉长拉细,直至细成一根游丝,那是野猫子的指甲,最前端,她的指甲总是又黑又长又锋利,那手指弯曲着,渐渐又蠕动起来。华子说,‘那截断指还在跳动呢!’在血污中跳动,在草堆上跳动,在粪坑里跳动,血——,我只看见血光一闪,断指在地上跳起舞来,被切断了的神经仍能抽动蜷曲,就像野猫子痛苦地佝偻着身子在地上翻腾打滚,血——,我看不见血,我的眼里只有跳动的火焰,火苗一闪一闪,像野兽的眼睛,像跳动的神经,骤然,蜷曲成一团,骤然,又舒展开向四面八方喷射过去,血————
“血————”
我骤然从床上惊跳起来。
“娘,血————,血————”
我慌乱地使劲拍着华子的脸,又摇撼着他的肩膀。华子的脸因为痛苦已经扭曲得变了形,一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扣在胸前。
“华子,醒醒,醒一醒!”我发了疯似的拼命摇他。
“啊——,啊——,”华子双眼猛地睁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毛蛋哥,”华子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梦见我娘了。”

华子惨白着一张脸,紧紧地偎住我,给我讲他的梦境。
“我看见我娘,她还是那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自打我生下来时她就是那样了,有人说她是因为被拐卖给我爹才气疯的,生下我不久,我爹也死了,但谁管他!我娘穿着一身素白大褂,脸上还扬着那种阴沉沉的笑。她的脾气可怪呢!发作了,揪住我就是一顿烂打,等我跑到那深山老林子里一天一天不敢出来时,她又会漫山遍野地找,嘴里凄惨地喊,‘华子——,华子——,快回来呦,娘等你回家吃饭——’可我不敢,我宁愿像狗一样跪着求人家施舍一点剩饭也不敢回家,我怕我娘往死里揍我啊。我娘就像我临走那天一样,坐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手里还提溜着那根大棍子,那棍头上还淌着血呢。我知道,那是我的血,可是她说,‘来,孩子,过来,和娘一块回家吃饭——’我怕,怕的要命,我说,‘娘,你不打我?’她说不打。我说,‘真的?’她点点头,‘真的。’我又问,‘你肯定不会打我?我看那棒子上还有血呢!’她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烦,我是你娘我打你干什么,棍子头的血是昨天老王家杀猪沾上的,你再不过来,血就干了,快点,趁着血还没干透,快过来。你从小就不听话,我让你干什么你偏不,你是我命里的冤家。我从家里好端端地被人坑来,到这穷山沟沟里嫁你那该死的爹,又生你这不该生的儿,你问我血是从哪里来的?是猪血嘛,不是人血,你爹死时喉管里流出来的血我早就擦干了,快点来,快点。让娘看看你的血是什么颜色的,是红的,还是黑的?你爹的是紫黑的,不象人血,娘好长时间没看见你淌血了。上一次?上一次还轻哩,这次,这次……嘿嘿,’她狞笑着就站起来了,‘我要打死你,打死你,把你打回我的肚子里,让你回你该回的地方,我掉下来的血肉我要自己吞回去,吞回去……’”
华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哆嗦着,再也讲不下去。他把头埋在我胸前,指甲狠狠地掐在我肩膀的肉里。
“毛蛋哥,我真的怕,”华子说,“我娘来讨命哩——”
“华子,别信那个!”我虽然也听得心惊肉跳,可还是强撑着,“没事儿,你看,现在在这里谁也欺负不了我们。”
“黄大麻子他们心狠手辣呢……”华子第一次这么受惊吓,躲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不瞒你,明天一仗我心里真的没底,毛蛋哥,这是有生以来我感到最害怕的一次。”
“有我在,黄大麻子敢伤你一根寒毛,我把他砍成肉酱。别怕,有我保护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毛蛋哥,你最疼我,是不?”华子仰起头,像个小孩子般依恋地问。
我重重地点点头。
“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吧。”
“那当然!”
“那你再搂紧我一点可以吗?就像那天晚上。”
“哪天?”
“就是六指野猫走的那天晚上,我听见门外的叫声快吓死了,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不会感到害怕。”华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小孩子模样,轻轻地,带着点稚气地说。
“好!”
黑暗中,我搂紧了华子。华子光滑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我能感觉到华子的心跳,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促,一下比一下有力。华子的两只胳膊,像搂住救生圈一样紧紧地环绕在我的腰际[自由自在]。
渐渐地,我感到嘴角边发热,两片滚烫灼热的嘴唇轻轻地贴了上来。
“华子——”我急遽但轻轻地向后推他,然而他却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更紧密地贴过来。
“毛蛋哥,我只要这么一次,一次……”昏暗之中,华子失声痛哭起来。滚热的泪珠淌在我的胸膛上。他慢慢地抚摸着我,就像一个恋人,一个热恋中的情人一样,将自己的全部感情统统融化在这无言的抚慰中。抬起头,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他迷离的眼睛,充满了依恋,苦楚和绝望。好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读懂了华子,第一次被震撼,忧郁而瘦削的华子呦……
鸡叫的时候,我醒过来,而华子犹自紧紧地依着我沉睡。借着黎明微弱的光亮,我俯下身子凝望着华子赤裸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身,他的胸口缓慢地随着呼吸一起一浮,每一片肌肤都显得那样年轻,那样柔弱。叹了口气,我把甩在一边的上衣拎过来,从衣兜里摸出了那条翡翠佛链子,用掌心将它慢慢捂热之后,我悄悄地为睡梦中的华子戴上。我看见华子满足的扭动了一下身子,那碧绿幽深的翡翠就安安稳稳地紧贴在他的胸前了。然后我重新躺下来,搂着一动不动的华子,也昏然睡去。等我第二次转醒,已经是日上三竿,接近正午的阳光从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中透过来,直照在我的脸上,晒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而我身旁的华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4
我驾着铃木在城里瞎逛,先去福海楼吃了一顿潮州大餐,然后又去后街三铁家开的音像店里拿了两盘盗版影碟。一盘《基本的本能》,好莱坞性感美女莎朗•斯通主演,听三铁说,这部片子女主角该脱的地方都脱了,很够刺激。另一张碟片是一个黑人主演的片子,本来我一听是黑人主演,而且里面连一个美女都没有,心里就烦得要命,可三铁说,这本《国家公敌》保证比《本能》好看十倍,况且那些逃亡的手法,即使我们学不来也可以借鉴借鉴(后来一看果然如此)。于是我就拎着这两盘碟子从三铁那儿出来了。
仍是不想回到我那破旧冷清的小屋里去,于是我又骑着摩托在大街小巷里来回穿梭,本来想趁机巡视一下‘敌情’,但黄大麻子的手下我一个也没发现,反而转来转去的,我终于又跑到那个我熟悉的老地方——东海洗浴中心来了。
这个地方我和大头常常结伴前来,门口站岗的门卫老林和我相识已久,我们站在门口抽了一会子烟,他便带我走进后院的‘特殊服务区’。
我冲了澡,裹着一条大浴巾,舒舒服服地趴在柔软的按摩床上,一会儿,一阵熟悉的香味飘然入鼻。闭着眼睛,我头也不抬便说道:
“丽丽,把后背好好踩一踩,昨晚上受了风,有点酸痛。”
叫丽丽的按摩女笑着俯下身子,
“小马哥,到底是受了风还是……”
说是说,她还是极其负责地敲打着我的全身。肩膀和大腿被她用力地压来挤去,耳朵孔也被挖得很干净,她浑身的香气和柔软的手指与我的肌肤相接触,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受用。可是今天,我却莫名其妙地只感受到她的殷勤和温馨,而不想和她作那个。
我说,“今天免了吧。”她也并不吃惊,只是吃吃地笑着,“昨晚一定是太累了,我替你好好按摩一下,解解乏。”她一直这么吃吃地笑着,好象洞悉了一切秘密似的,弄得我反而不愿在她那儿耽搁很久。临要走的时候,她还像典型的日本娘们似的,为我系好鞋带,然后抻直了她那亲切而略带暧昧的嗓子,说道,“小马哥,打起精神来哦。”
傍晚六点半钟,我依约叫上手下几个弟兄,趁着朦胧的月色,直奔‘开心娱乐城’而来。娱乐城今天没有开业,黑咕隆咚的一片寂静。我们刚敲了几下大门,芸姐就钻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四下里看了几眼,这才带着我们几个穿过一重又一重漆黑空寂的屋子,到达最里层的小屋[自由自在]。
“这两天公安局查得厉害,老大让你们做事小心点儿。”芸姐边将我们往里面领边仔细地叮嘱道。
里间的屋子里早已挤满了人,大家站的站,坐的坐,还有的索性就蹲在地上,就着那盏土黄昏暗的老灯泡,都挤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说着话。然而我一进得屋来,还是被一堆白灿灿的光晃了一下眼睛,就在黑老大的床上,像小山似的密密麻麻地堆着我们的“家伙儿”。黑老大今天也特别精神机警,在屋里的小圈子里来来回回心神不宁地踱着。他穿了一件黑色翻领T恤衫,紧巴巴地贴在他的肚皮上,随着他前前后后地挪动脚步,他胸腹前的肌肉就一块一块地突兀出来了。大头,华子,三铁,小快嘴,以及二黑子等等一干人,甚至还有胆小的胖子,大伙都围在黑老大四周,阴沉着脸,皱着眉头在谈论着今天的战役。
“小马,就等你了。”黑老大抬头一眼看见我,就使劲地向我招了一下手。
我几步走过去,“老大,黄大麻子那边有动静吗?”我问。
黑老大皱着两条倒八字的浓眉,闷闷地摇了摇头,一边忽地又向人堆里招呼小快嘴,“你去,再出去打听一下,注意别让公安局的给盯上了。”
“是——”小快嘴一溜烟地钻了出去。
我慢慢地向华子凑过去,刚挨到他的身边,一只手立刻被华子紧紧地攥住了。我感觉到华子的掌心又冰又凉,而且还浸着湿漉漉的一层汗水。我看了华子一眼,但见他的脸却是胀得红彤彤的,盯着我的眼神跳动个不停,显得既兴奋又不安。他捏住我的手掌,像作暗号似的重重地握了一握。
“各路人马都到齐了吧。”黑老大拍了拍手,于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就渐渐平息下来,直至屋子里变得杳无声音。大伙儿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静待着老大的吩咐。
“我们大伙都是在刀口上混的,有些道理谁也不用讲明想必就会知道。不过今天一仗非比寻常,我还是要提醒各位几句,免得有些糊涂胆怯的日后因为我未指点到而吃了大亏,或惹出什么祸事来。”说道这,他愠怒地向不住擦着额头冷汗的胖子瞥了一眼,吓得胖子赶紧垂下了头,两只手夹在身侧,一动也不敢动。“第一,这几天公安局上头下来人,要对我们进行严打,虽然局子里面有人罩着,但外面风声还是吃紧,所以大伙行动务必谨慎,完事后各自散去,跑路的跑路,串亲戚的串亲戚,走得越远越好,三个月后回这里集合,我们再论功行赏。第二,”黑老大又用眼睛严厉地扫视一圈周围,发现他的听众各个都凝神屏气,这才说道,“第二,今天这一仗,下手务必要狠,该往死里砍就往死里砍。黄麻子那伙人,我不说你们也都知道,他们素来杀人不眨眼,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一仗关系本帮生死存亡,所以哪个敢临阵脱逃——”他突然加重了语气,突兀的金鱼眼珠子一溜地扫过大伙的头顶,“到时候可别怪我黑老大翻脸不认人!”
之后,他又懈了语气,用正常的口气叫华子,“去,把家伙分给大伙儿 。”
我们七手八脚地领了家伙,于是又开始议论纷纷,拿着手中明晃晃的东西借着灯光反复观摩。我挑的是一根一头裹了胶皮护手的不锈钢短棒,棒的另一头还突出来密密麻麻的好些细碎的小锯齿。我伸手挥动了两下,虎虎生风,分量十足。三铁和二黑子跟我拿的一样,而华子和大头,一人手里拿了一把薄刃开口大片刀。
我掂着手里的‘狼牙棒’,冲正在摆弄着刀刃的大头逗笑道:
“喂,大头,你怎么不挑根棍子,最起码棍子够分量,可以护住你的大脑袋,别让人家揍开了花。”
一干人随着我的调侃轰笑起来。
大头翻来覆去的检查他的刀刃,对于我的嘲讽不理不睬,口里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别瞎说。”就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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