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美景
美景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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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止住了话头,因为这句话现在说的确有点不吉利,于是我又补偿似地对大头说:
“大头,大刀砍人鲜血淋漓,这样才够狠、够味儿,对不对?”
“对。”大头轻轻地回答,口里模仿着港台功夫片中打杀的镜头,“嚯,哈,哈,”地咕噜个不停。
人群里,不知有谁咕噜了一句,“大头哥觉得芸姐才够味儿那——”于是大伙一阵暴笑起来。大头的脸立刻红的像只烂熟的李子,他蹲在地上极力向桌子底下靠去,连瞧也不敢瞧芸姐一眼。
“哈哈,”就连黑老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过去拍了拍大头的肩膀,“等这一仗完了,让香芸陪你一夜怎么样?”他也戏噱道。
“呸——,”伫立一旁的芸姐忍不住了,连怒带笑地狠戳了黑老大一指头,“你个老混帐,真拿我去买呀——”芸姐嘴里骂着,毫不留情,可是那一双泛着桃花的笑眼,却一眼也不眨地直盯住大头满面含羞的脸,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过了夜里十二点,我们这三十多人,在黑老大的率领下,分批分拨地,悄悄往南安乐街方向进发。
南安乐街的巷子里,是一个黑糊糊的胡同口,摸黑走到胡同的尽头,就来到一片宽阔荒凉的开阔地。这个地方,正位于市政规划处计划要建起的体育中心大厦的后面。虽然体育中心由于地点选择失误(选在了南安乐街这样荒凉偏僻的郊区)和资金不到位的缘故,至今建了不到一半就荒废了。可是修建的场地不知何故却一直保存没动,所以建筑工地虽然已停止施工,但仍旧高高搭着手脚架,点着瓦斯灯,照得一派通明瓦亮的。同围墙前面的建筑工地相比,后面这片背风的开阔地上却是死寂一片,不见一丝灯光,只有清冷的月光还不算吝啬地点点滴滴洒在这片湿土地上。这片开阔地上泥土乱翻,杂草丛生,半夜里,一阵阵地底阴冷潮湿的凉气就从下面冒上来,吱溜溜地顺着我们的裤管一路钻上去[自由自在]。
月光下,黄大麻子的一张坑坑包包的大花脸更显得狰狞与阴郁。听说黄大麻子当年也算是挺标致的一个小白脸,浪荡的本事远近闻名,要不然风骚的芸姐怎么会和他有那么一腿呢!不过后来在一次黑吃黑中,他中了别人的暗算,被人用一盆滚开的油锅水破了相,从打那以后,他就忌讳人家说他麻脸,也对面相标致的男人嫉妒到牙根发痒,所以他的帮会里各个都是长得像丑八怪的亡命之徒。不过是否是吃一堑长一智,黄麻子因为破了相而变得狠毒残忍,打起架来不要命,反而渐渐地得了个勇猛的威名,他的地盘这两年也算扩得够快的了,算起来现在他虽不能说是与老字号的黑老大齐头并进,但最起码也可以一相抗衡了。
黄大麻子穿着一身的黑衣黑裤,很有威严的站在黑老大面前,他的身后,四五十个伙计也是穿着一身的黑,静静的伫立不动,像堵人墙似地半围住为首的黄大麻子。他们各个的衣裳里也都鼓鼓囊囊的,看来是早有准备。
“西盘那边一向是由我们管的,老黑,你这样一插手,不是摆明了要抢我的饭碗吗?”黄大麻子撇撇嘴,一脸不忿的说道。
“哼!”我们老大也在鼻子里挤出轻蔑的一声,“西盘本来就是一块无主地,你他妈的趁大伙都在拼命的时候偷偷去捞油水,这不也是夺我们的生路吗?”老大回敬道。
黄大麻子抽搐着脸上的肌肉没有回答,转而他慢吞吞地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根香烟,于是他身后的一个黑衣汉子赶忙趋上前来,伸出手啪地一声点着了火,递到黄麻子眼前。火光亮处,黄大麻子和那黑衣人的脸骤然一闪亮,在徐徐升起的一团烟雾中,我赫然发现那黑衣汉子的脸上从额头一直到嘴巴子上,蜿蜒醒目的趴着一条如巨大的红蜈蚣似的丑陋疤痕。
是他?我的心里咯噔一惊,果真是冤家路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在半年前旧火车站售票处门口,我和华子一起挤在一堆臭汗淋漓的男人中间,抢买南下的火车票。我在先,华子在后,一大群衣衫不整,灰败乌青着脸的汉子都挤在那个小小的玻璃窗口前,一会儿向左边倒成一堆,一会儿又推搡着向右歪去,每个人都手脚并用,抓来挠去的,叫骂声,呼喊声都随着广播室窗外那巨大的高音大喇叭播出的:“买票的旅客请排好队,勿挤勿撞——”的口号一块儿迸发出来。
我挤在头里,华子在后面用力推着我冲上前去,我仗着自己年轻力壮,推搡掉几个满身刺鼻烟草味的老关东客,又用胳膊肘子兑开一个灰头土脑的老头子,抢到两张卧铺车票。这两天正赶上春运高峰,南下的打工仔将火车挤得爆满,软卧的票早已售磬,就连硬卧的车票涨了好几倍也所剩无几了。我捏着两张车票,一番搏杀后,华子将我从人堆里扯出来,汗还来不及擦一把,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
“咣————”
一个满身尘土,头发乱成一堆鸡窝的黑脸小男孩从挤票的人堆里平平地直跌出来,“咣铛”一声,重重地摔在硬水泥地面上。那孩子乱张着两只爪子,挣扎着刚想要爬起来,人群中,突然又伸出一只大脚,咣地向男孩肚子狠狠踹过去,直把那小小的男孩踢了一个大翻身,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这时,一阵暴跳如雷的男人怒吼声才从人墙里冒了出来。
“小王八羔子,敢偷你大爷的钱包,老子宰了你!”
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蓝色西装上衣的男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阳光下,那男人高扬着斗鸡似的脑袋瓜,脸上,从下向上弯曲支张着一条巨大的暗红色疤痕。红疤的形状很不规整,除了弯弯曲曲的一条主线外还在沿途上肆无忌惮地伸支出许多触手,活象一条大红蜈蚣的百多只毒脚。随着那汉子叫嚣的晃着头颅,那条红蜈蚣似的直扯到脑瓜顶的疤痕也紧跟着扭曲盘横起来,像一面红色招牌似地,同那男人一起炫耀显摆着。
那汉子得意而又傲慢地逼近地上的小孩,那孩子惊惧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连连向后退着爬去,可能是被吓得有点语无伦次了,口里只会不住声地“你妈的,你妈的……”的乱骂。冷不防的,他的脖领子却被那疤脸汉子一把椃起来,那人一双手像铁钩的鹰爪一般,拎起小男孩,抖得他双脚乱晃。
“小狗崽子,找死吗?”
说罢,用力一甩,小男孩又被狠狠地像块破砖头似的摔在地上,那疤脸佬欺身上去,一阵左右开攻的乱巴掌,打得小男孩眼冒金星,涕泪直流,还犹自不住嘴地骂道:
“小狗崽子,老子揍死你这小贼偷!”
我同其他人一样,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要走,冷不防胳膊肘子一把被华子拽住,我回头一看,华子平时白静的一张脸此时竟然乌青发紫的,他的目光黑洞洞地,直盯盯地瞧着地上的小孩,一眼也不眨。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话,声音也冷得叫人寒颤,仿佛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死疤脸佬,”华子说,“老子非让你吃点苦头不可!”

骗那个嚣张的疤脸汉子并不太难,我们以兜售黑票的名义很快就与他混熟了,华子说要交个朋友请他吃饭,他也一口就答应下来,大概刚才的一阵威风让他飘飘然了吧,他一点也没犹豫地乖乖跟着我们转到西边出站口后边的僻静角落,还没等他从黄粱梦里惊醒过来,我猛地一脚将他绊倒在地,狠狠的一拳对准他的疤脸便挥过去,顿时打得他鼻血长淌。华子将他的两只手反扳过来,一只手向下按住他的脑袋瓜子,咚咚咚地往墙上猛撞,嘴里喊着:
“死疤脸,让你再欺负小孩儿,我揍死你,操你妈的!”
我们一起抢上去将疤脸汉子挤在墙角,叮叮当当一阵拳打脚踢,他那件打着褶皱的破西服被我们拽到地上,踹满了鞋印,扯成了一条一条的。华子不解气,又将他的脖领子拎起来,一只手对着他的疤脸腮帮子,也是一阵左右开攻,那家伙的脸就像猪泡子吹气似地肿胀起来了,一道血红的疤痕也被满脸铁青和红紫的伤掩盖住,反而看不太清楚了。那男人起初还挣扎了一阵,后来终于吃不住哀号着跪在地上求饶。
华子泄完了气,伸手在疤脸汉子的衣兜里掏来掏去,搜出他的一个黑色皮夹子,掏出里面的钞票,将皮夹子随手一扔,然后又翻走了他的打火机,那还是一只钻石牌高级打火机哩,华子轻蔑地咣当一声打开它,又啪地关灭。
“这玩意儿,老子没收了。”
说完,华子和我七手八脚地将那疤脸汉子的双手双脚用他的领带捆紧了,让他肚腹朝天像个待宰的老母猪似的倒在地上,又用臭袜子塞住了他的嘴,瞧着疤脸汉子呜呜呜地在地上一直的怪叫,我们乐呵呵地哼起了“郎呀郎,小妹妹疼你到肉里…”的小调,华子还戏噱的拍了拍他的脸蛋,笑道,“这下你可真美死了,瞧你那一道红一道黑的脸蛋,准保小妞都爱死了!”说完,我们哈哈大笑着,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摇大摆的走了。


“喂,老黑,给你十万块,你退出西盘好不好?”黄大麻子狠吸了一口香烟,建议道。一个亮亮的小火点在他的嘴巴头上闪来闪去,好象是他脸上新添的大黄麻子。
黑老大又是一声哼,他也摆了摆手,夹起一只香烟,于是华子从后面走上前来。我看见华子故意慢吞吞地摸出那只钻石打火机,又慢吞吞地送到黑老大嘴边,突然咣的一声,华子把火点起,一团亮闪闪的火苗下,映照出华子那双充满鄙视的眼睛,和疤脸佬骤然惊鄂的表情。疤脸汉子起先是难以置信的紧紧盯住华子的脸,眼神恶狠狠地像是要抠进华子的身体里去似的,慢慢的,他的面容狰狞起来,那条大红疤随着他急促的喘着粗气而一起一浮[自由自在]。
终于,疤脸汉子按奈不住地一步窜上前来,指着华子大叫:
“你,你————”
“我,我怎么样?”华子轻蔑地笑着,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玩弄着那只打火机,哐,把它打开,哐,又把它关掉。在这一开一阖的反复中,我看见疤脸汉子的脸变得愈来愈扭曲、生硬,他眼里喷着火,仿佛要一口将面色惨白的华子吞下肚子里去。
“妈的,大麻脸,废话少说,西盘我是坚决不会退出,那十万块,留给你拿回家给你老婆揩屁股吧!”黑老大肆无忌惮地狂叫着,我们大伙跟着一阵暴笑起来。
黄大麻子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眼眶来,他腾地爆跳起来,用夹着香烟的手直指着黑老大,声嘶力竭地大喊:
“不识抬举!弟兄们,给我干————”

月夜下,如此的漆黑成一团,但暗淡的月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却又如此的惨白。红的是鲜血,白的是脑浆,一道道的刀痕,就在这一声“干——”之中,突然一下子涌现出来。叮叮咣咣,叮叮咣咣,犹如无数个面无表情的吊线小丑扭打成一团。钢丝缠绕着钢丝,手臂碰撞着手臂,鲜血混合着鲜血。叮叮咣咣,叮叮咣咣,钢铁击打的声音比喊杀声更动听,更充满了欲望。我手抡着狼牙棒,在一片打杀声中望风披靡,“呼——”一个木偶躺下了,“梆——”,一个脑袋盛开成了一朵血莲花。“嗖——”有时我的身上也会陡然一凉,紧接着一片热浪就从体内汹涌地奔腾出来。可是,“呼——”我不能低头查看,“呯——”我的手臂抡得滚圆,身子像是要飞起来似的,高高的跃起,重重地砸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扭曲,都像是一组由生死之舞交织着谱成的乐谱,我分不清哪个是黄大麻子,哪个是黑老大,哪个是疤脸佬,,哪个是华子,也许每一个人都不是他自己,也许每一个都是他要砍杀的那个人。人们都在打着转,旋转着,形成一股凌厉的旋风,旋风碰到旋风,便是一阵激烈的撞击声,来不及变成旋风的,便被那一阵风剐去了肉,抽干了血,倒在地上,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腐骨。片刻,也许只是片刻,这片开阔地不再开阔,人们倒下,爬起来,又倒下,我的耳边只听见无数的谩骂声和着刀的节奏,“杀——杀——杀——”飞横的尸块在我眼前爆裂,血——,血流成河,漫过脚面,弄污了裤脚,到处都是残肢断体,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的死神。杀——,这一刀砍下去,也许就是自己,跳起来,四分五裂,转过脸去,血肉模糊。
“小马,小马。”
我转过棍头,刚要一棒劈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脸血污的大头。
“小马,挺不住了,我的头——”大头大嚷着,朦胧中我看见大头的大脑袋上一片惨白,白色浓稠的汁液正顺着他的额头骨、后脑勺,张牙舞爪地滑下。
“给你棍护住脑袋,我马上来救你!”我把湿漉漉的棒子塞给大头,伸手接过大头卷了刃的大片刀。
“唰——”一刀劈过去。
“我的头,我的头…”我没听见惨叫声,“我的头——”没听见。打完这一仗,我和大头要去洗日式桑拿,让日本妞为我们做全身按摩。“我——头——”我没听见,大头聪明的脑袋瓜还得留着啃《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呢!“我的——”没听见没听见,芸姐想陪大头过一夜,过一夜,怎么样,来呀!“唰——”我又一刀劈过去,这次碰到的不再是软绵绵的肉体,钢对着钢,刃碰着刃,我一楞。那片白色的纸片便像一只纸鸽子一样向空中直冲上去,在那上面翻转打转,不肯下来。
月光陡亮!
“呀———”疤脸佬!“杀———”举刀的疤脸佬,“去死吧———”凶残,扭曲的疤脸佬!
“毛蛋哥——”
我伸手触触胸口,——都是血,都是,满手满掌的鲜血,在我的手上,黏糊糊,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鱼,慢慢地流过,手掌,手臂,大腿,直淌到地面一块块向上翻开的泥土上。
“华子!”我悲恸地大叫着,“华子———”
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华子的身躯,另一只手一把抵住疤脸佬向下压下的钢刀刃,刀一寸一寸地下压过来,肉在后退,血在翻腾。“嘿嘿,”疤脸佬流着口水,血红的大疤剌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嘿嘿,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别做梦了,我日也思夜也盼,就为了,就为了———”
我猛地怒吼着冲跳起来,狂呼着,搂住华子的手突然撤下来,紧紧地,狠狠地,我一把掐住疤脸佬的脖子。掐,用力地掐,我的身子不住地后退,可手却钳得像紧攥的螺丝,用力收缩,收缩…我没有疼痛感没有,只有复仇的快意,快一点,用力,“哈———哈———”,疤脸佬像一只垂死的老狗,伸出了舌头,眼珠子外突,用力掐,掐碎他的一根一根骨头,掐到他的骨髓里去。“去死……”他的脸变成青绿色,渐渐地,又变成紫红。骨头碎了吗?我听见咯咯咯的声音,可我的手掌里都是汗,都是一滴一滴淌下来的汗水,时间仿佛永远凝结在这一刻———
突然间,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撕裂了长空。
“警察,警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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