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美景
美景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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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偷瞥着我的脸色,我屏心静气地等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果然忍不住了,又像发泄愤怒似的抬起脚咣咣咣地拼命踢打那台游艺机,可怜的机身发出一阵阵空空的回响。“妈的,要不是这两天没活干,老子的烟瘾又犯了,小马,呸!老子谁也不求——”胖子破罐破摔似的大吼道。
我嘿嘿地冷笑着,也不搭腔。
“小马弟——”胖子又涎着脸凑上来,“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老弟。”
“妈的,少来这套,”我一把推开胖子的手,“谁不知道你胖子哥手头有几件宝贝啊,你穷极了,把那几件宝卖一卖,就抵我们辛苦一年的喽。”
“唉,小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件破烂东西,见不得光,不值几个钱的——”胖子心急火燎的叫苦道。
“破烂儿?”我手疾眼快,一把扳过胖子的脖子,从他脖领子下面一撩就撩出了那个碧绿的翡翠佛项链。“破烂还天天宝贝也似的贴心戴着,说说到底是哪个老姘头倒贴给你的啊?”
黑暗中,胖子脖子上的那条白金翡翠佛项链一闪一闪地泛着寒光,雪白的链子,匪绿的佛像,握在手心里像一把跳动的鬼火,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中。“喂,胖子,这破烂值几个钱?”我高声问道。
“哎哎,小马弟,别开玩笑了。”胖子连连哀求着,“这可是哥哥的护身符,拿不得的,再说也不值钱,哥还有别的货,随你挑……”
“废话少说,你到底卖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人!”我作势要离开。
“ …… 好,”胖子咬了咬牙,一狠心将项链从脖子上解下来,对着我伸出了握得紧紧的拳头,又慢慢伸展开手掌心。“今天老哥倒贴你,就算两千块吧。”
“两千?”我放声大笑,“你不说这是破烂儿吗?破烂也值两千?我手头只有五百,要不要随你——”
“妈的你小子!”胖子气得咬牙切齿,“你可知道我多辛苦才弄来它?”他一字一句地从牙根里往外挤出声音。“老子刚把它从那台湾老太婆脖子上扒下来,那老不死女人就醒了,还一阵咿咿呀呀的乱叫,两个人高马大的乘警往这边直追,吓得老子没命地奔,跳火车时把屁股都摔成八瓣了……你小子,五百块钱就想白拿,没门儿!”
“我可跟你说,胖子,”我把脸凑近他,阴森森地冷笑着,“五百块钱还是多的,你问问看,我不要它还有谁敢要?如果黑老大知道了你有这么条链子——”我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我吃准了胖子这阵子急等用钱,他胆子小本事又差,不敢像我们似的去明抢,所以大摇大摆地,我向里屋走去。
“喂喂,小马……”胖子突然从后面一把扯住我,贱笑着,“好兄弟,再加点,再加点吧!”
“那好,再给你五十块钱,把今晚输的钱都补回来好啦。”
我把一卷钞票一把塞到胖子怀中,伸手将那条项链夺了过来,也不再理睬他,便吹着口哨溜出了里间屋。在过道的走廊里,还能听到远远的胖子跳着脚叫骂的声音:
“我操你妈,操你祖宗,小毛蛋,妈的老子操你不得好死……”
哼,我扬着头,在黑暗中甩动着那条白花花的链子。胖子骂得好,像我这种人,一天要被人骂无数遍,该死的早就死了,再多骂几遍又怎么样?即便多挨几句,想必死相也不会更耐看些。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2
“喂,小革命,怎么这么高兴,今儿个你又革了谁的命啦?”最里间屋里,一身妖娆打扮的芸姐一眼瞥见我,便笑生生地冲着我扭过来。
小革命是芸姐替我取的绰号,缘自那年我和华子刚拜老大的时候,黑老大问起我们是哪里人,我回答说是山西吕梁山人。
“荷,还是从革命老区来的老革命户呢!”才学渊博的大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笑着嚷道,“1937年,八路军第115师进驻山西吕梁山区建立晋西南革命根据地。喂,小兄弟,你爷爷是不是也干过革命,嗯?”
“不太清楚,”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家乡老早就没什么印象了,不过我还是习惯性的信口胡说道,“大概吧,我好象小时侯听我爸讲过一些事,老区群众嘛,即使没干过革命也至少曾经支援过革命。”
“哦,你爷爷是个老革命,那你就是小革命喽”依偎在黑老大身旁的芸姐此时开了腔,她转过身子冲着黑老大的脑门狠狠地戳了一指头,撒娇笑道,“瞧你,把咱这黑窝子里带进来什么人了,你教坏人家小革命了呢!”
“跟着我还不是一样的干革命?”黑老大哈哈地大笑着,顿时,全屋子的人也都紧跟着笑了起来,于是,小革命这个绰号就这样被传开了。
“喂,”芸姐用一只胳膊搭着我的肩膀,笑着在我耳边轻轻问,“你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泡上什么漂亮妞了,说来听听?”言毕,还用她那涂的通红的手指甲在我的脖子上慢慢地划来划去,好不痒痒[自由自在]。
“比泡妞还爽!”我笑道,同时扬了扬手中明晃晃的链子,“我今天把死胖子的宝贝弄到手了。”
“呦——”芸姐瞥见我手上的事物,顿时两眼放光,“呦呦,”芸姐一迭声地叫着,凑上来就要夺那条白金项链,“这可是个好东西,胖子那老死鬼,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早就该让他放放血了,来来来,让芸姐也好好见识见识这宝贝!”
我把项链在手中攥得死死的,只露出一道细缝,在芸姐的眼前一晃,立刻又缩了回去。
“呦——”芸姐气得直戳我的额头,“小气鬼,让芸姐看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我还抢了去?就算真要走了,怎么,一条破链子,也稀罕成那样?芸姐我素来可算是白疼你了,你这忘恩负义的——”
“芸姐,芸姐,”我连忙陪笑道,“别的什么东西,随芸姐喜欢拿去,我这还有两千块钱,你缺钱花,就只管来拿,只是这样的链子市面上买不到,我留着有用处哩。”
“感情是买给女朋友的,哼,我也老了,你们年轻人瞧不上眼了,也罢,今天生意不好,小革命,你先贴给芸姐五百块钱吧,后晌我让黑熊还给你——”
“五百块小意思,送芸姐就是了,何必说什么还不还的话。”这么多年在江湖里混着,我也学的乖了,赶忙从兜里掏出钱来,塞到芸姐手上,“以后缺钱只管向小弟开口。”
“小死鬼,你以为我不会吗?”芸姐浪笑着,晃着那一卷子钞票,一扭一扭地摆向外间屋里去了。
刚走了一个胖子,又来了一个芸姐,下一个还不知是谁。我蹩到屋角,又一次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项链。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惟有它——,那天胖子一戴在脖子上我就注意到了,当时我的心里就立刻象着了一团火似的,烧得我浑身上下翻滚起一层层的热浪,血液沿着胸口上升,一直蔓延到脑瓜顶。我紧紧盯住胖子的大脖跟,连一动也不能动,看着死胖子得意洋洋四处夸耀的样子,那时我真恨不得拿一把薄刃钢刀,一刀将胖子的肥猪头割下来,抢走那条让我魂牵梦绕了十年的翡翠链子。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六指野猫子就是为了这样一条牵着翡翠佛的链子,而硬生生地被那老吊眼鬼剁下一根手指头,在下着暴雨的夜里,赶出了我们赖以容身的小窝棚。
其实那件事本来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平时我们这几个熟偷儿捞了大票通常也会克扣下一些给自己买点零食,添件新衣什么的,让老吊眼鬼看见了,顶多是吊起来打一顿了事,吃了的东西又不能吐出来,买来的新衣服卖回去也不值几个钱,老吊眼鬼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可是六指野猫那次没赶上天时、地利、人和,那天恰逢老死鬼多喝了两杯酒,神志也有些不清,而六指偷的那件事物,又不是什么吃的穿的,而是那么个明晃晃的翡翠坠子。我就总说六指平时也太爱臭美了,连粉饼、口红那些没用的也偷回来,整天价对着一面小镜子抹呀画呀的没完没了的,这次臭美可惹出祸了!老吊眼鬼每天像盯小贼一样盯着我们的行动,天天晚上必定会对我们来个大搜身,什么东西也别想藏住。六指倒好,她也真够绝的,把那挂链子塞吧塞吧的兑到嘴巴里,老家伙搜身时,她就像个哑巴似的站着不动。可是那天老家伙偏偏又多喝了几杯,搜完身之后就问六指那只当夜壶用的大痰盂放在哪了,这下六指露馅了,她刚支支唔唔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在……’字,老吊眼鬼立刻觉出了不对劲。他把六指钳到跟前,用手使劲撬六指的嘴缝子,可六指的牙关咬的紧紧的,任凭老吊眼鬼把她的嘴巴掰出了血也不肯松口。最后,老鬼抡起一块大砖头,对准六指的下巴子猛地砸过去——硬是把那只混着鲜血和碎牙的翡翠链子抠了出来,老家伙当场气炸了肺,眼睛冒着火星子,借着一股酒劲拿起鞭子连连猛抽六指。当时我们都吓傻了,齐刷刷地全都给老吊眼鬼下了跪,我还记得那时我和六指交情颇好,虽然六指曾咬过我一口,但我从来也没记过仇。我看六指被打得奄奄一息快不行了,一下子扑过去抱住老鬼的大腿,口里求他开开恩,可恨这老鬼打红了眼,连我也被劈头盖脸地抽了十几鞭,还是华子手疾眼快,一把把我拉倒小崽子堆里,我才免遭六指那样的下场。抽了六指一顿,老吊眼鬼已经半消了气,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如果那时六指嘴巴甜些,爬过去磕几个响头,这场祸也就躲过去了。可是满脸血污的六指却像着了魔似的,捂着乌青紫肿的腮帮子,一句话也不吭,一滴眼泪也不流,一双野猫般闪着油油绿光的眼珠子,狠狠地盯住老吊眼鬼手里那条翡翠链子,一眼也不眨,直勾勾、掉了魂似的盯着,那种穷凶极恶的贪婪相,任谁看了都害怕。老吊眼鬼被她盯得发了毛,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火冒三丈的从地上蹦起来,借着一股子酒劲,上后院拿了一把利斧,嘴里嚷嚷着,‘让你吃里扒外,小婊子,我让你偷——’他掐住六指浑蹦烂跳的身子,抖了抖手,便一斧子砍下去[自由自在]。
那时候我的眼睛是紧紧地盯住老鬼的手的,可是那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却模糊得很。我只朦胧记得一道飞溅的细细血线,像一股小喷泉似的蒙住了我的眼睛。那斧下跳动的小指,满地的血污,六指野猫那痛苦得变了形的脸和一阵阵似远似近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这一切,我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了。我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记不得老吊眼鬼是怎样将六指倒拎着抛出门外,摔到后面的垃圾场的,也记不得华子是怎样在老鬼的喝令下,心惊肉跳地收拾起那滩污血和犹自跳动的手指的,更记不得那天夜里,我怎样的听到门外滚滚的雷声中夹杂着微弱的划门声音和野猫似的哀鸣的,对于这一切,我的记忆突明突暗,就像一段乐章演奏到中途突然停顿下来,嘎然而止。我也记不清楚华子是怎样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在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抽搐中熬过了那一夜,还有那滩血污,华子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滩污血和那根跳动的小指,他说那根手指在粪坑里还兀自跳动不停,就像野猫子那跳动的神经还未被完全截断似的。而这一切,我都已经记的不很清了,我所能记起的,就只有六指野猫那双闪着荧荧魔光的绿眼睛,她盯住那绿翡翠,两种绿色交织在一起,绿得像鬼火,从此,那种匪绿色,绿得像野猫子眼睛一样的绿色,就一直紧紧地缠绕着我,一直地隐藏在我心底,每当我看到别人享有的而我却没有时,那股绿色就慢慢从眼眶子里弥漫上来,代替了我的双眼,专注而又贪婪地注视着。那一时刻,我知道,野猫子要我动手了,她要,即使她不在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她也会拼命地抢到手——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狂风大作,整整闹腾了一夜。然而第二天推开门时,雨晴后的阳光却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就好像从未曾打过雷、下过那么大的雨似的。地上没有血迹,也许血迹已经被雨水冲走,被太阳烘干了,就像六指野猫的踪迹,从此再也没有传来。老吊眼鬼酒醒了,对于昨晚的事后悔不迭,一连气地责怪我们为何不阻止他,又唉声叹气说好不容易把六指养这么大,往后连个给他捶捶背的人都没有了。他那样捶胸顿足的大声号哭着,又叫又嚷,比死了亲生女儿还伤心,若不是我们昨晚亲眼看见他那么凶暴残忍,还真会被他骗过,以为他是严师慈父呢。六指野猫,从此不见了踪影,也许是逃掉了,落入另一个陷阱,也许是死了,倒毙在荒郊野外,被野狗啃了骨头。其实我倒希望六指是死掉了,她那种人活着也是一辈子撕杀,受罪,反倒是死了清净——我和华子每年都要到六指被抛弃的垃圾场,为她烧几串纸钱,让她在那边不用再偷偷摸摸过日子。可是我知道无论烧多少纸钱可能都不管用,六指她天生的野猫子般的眼睛,总是不肯消失,她还在我身边———我看了一眼在掌中被攥出汗水的绿翡翠。是的,那片野猫眼般的幽幽绿色从来也不曾消失过,而且永远也不会消失……

“小马,你说黑老大找我们会有什么事?”歪倒在屋边一张床上的三铁问我。三铁也是我们帮中的一员得力干将,因为他姓铁,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被我们诨称为三铁。
在我们这个帮会里,没有真实的姓名,有的只有绰号,因为老大说,这样一旦犯了事情,亡命的时候才有退路[自由自在]。
“谁知道管他呢,反正不管在哪里我们总是干同样的事——烧、杀、抢、掠。”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呦——”芸姐挑开门帘扭身进来,咂吧着嘴说,“又烧又杀的,多吓人呢。我可知道,你们这群小鬼,是成天价在刀上混的,可还有一样你们没说道,可是一定少不了——”
“是什么?”三铁好奇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芸姐就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三铁结实的大腿上,揪着他的耳根子,怪叫道:“鸡呀——你哪一天少得了了?”
我们轰然大笑起来,只有缩在角落里的大头,低垂着缠了几圈纱布的大脑袋,手里又捧着他那本宝贝《水浒传》,看个没完没了。单瞧他那深思的样子,谁也看不出几天前他才刚刚将一个身强力壮的货车司机砍了个半死。我有心挑逗大头,于是我指着闷头苦读的大头叫着:
“我知道有一个人不喜欢鸡——大头,你喜欢什么?”
大头猛地被我喊了一嗓子,那受惊的表情真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中学生,他惶恐地抬起头问:
“咋——”
“大头看上芸姐了呢!”一旁坐着的小快嘴指着大头大叫道。于是我们又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大头的脸顿时彻头彻尾地胀红起来,他一边使劲儿地往墙角里缩,一边争辩道:“别瞎编,别瞎编……”可是他越是这么说,我们笑得就越厉害。
大头喜欢芸姐,在我们这儿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就连黑老大都略有耳闻。可是我们都认为是大头年轻发花痴,谁也没往心里去,有时芸姐兴致上来,还一股劲儿地往大头身上缠,弄得大头窘迫得什么也似的,见此情景,大家莫不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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