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磁杯。
他蜷在石床上,冰冰凉凉的,觉得全身都冷透了,一点也不想动。下起雨来,地牢里就显得更阴湿了,把人从里到外都闷得像半干不透的洗脸布,而且是下牢那天就不再搓洗的那一种。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没有人送来餐饭的话,那么,还是清早吗?或者,他已经错过了早饭的时候...狱卒应该是不会叫醒他的。杨空觉得脑袋里被灌入了水银那样钝重,思考起来特别迟缓。他这时才慢慢想到了,昨晚那个梦,最后是如何结束的啊...?
他梦见他回到没有上朝的第一晚。他在正殿,遇见张泽丹,虽然只是梦中,他还和张泽丹为了要不要回牢里争论了一会。他也遇见桂令,桂令带他到正寝去见主上。
他和主上说了许多话。那些话,主上没说过,他们平常没有机会说...这样一想,就因为是作梦,他才听得到这些话。那么那些也都不尽然是真的了,也许是因为他想听,所以他才梦到。
可是,那是真的吗?他真的想听到吗?
如果他曾摸过溪水底下的河床,大概就像此时的触手处一样冷澈吧。杨空的手随意搁在席子底下,背靠着墙,唯一的薄被如落叶覆盖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尾死鱼的想象,无论是在某条溪中,冷宫的井中,甚至是刑场上。
他希望听到的是,华贵妃是被先王下令斩首的吗?
这是他不愿想象的。
但是感觉起来,他又觉得那是千真万确的...是的,他是信了梦中那番话,主上所说的,宫中没有真正的夫妇,那是真的。主上的话可以继续接下,所以他感到一种比哀悼华贵妃更多的悲哀,但不会再想下去了。
...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出了正寝,是走在那正殿的道路上,夜风吹拂,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吧。到底走了多远,想走回何方,走在归途时想些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梦已经尽了,人也就该醒了。
若是这样悠悠的长梦,从来就没有人记得结尾是什么吧。
杨空忽然有一种如梦的感觉了。
最近的遭遇真的像是梦一般,就从没有上朝开始,和他九年来所过惯的日子就大相径庭,虽然不是没有请过假,一时之间总难免恍惚。更别提下牢后了...虽然才是隔日,但有那样一个漫长的梦穿插着,总觉得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几天总是与人群相离,他怀疑自己想不太起来朝中那些应对的事宜了。不过反着想,也许他是再也用不着那些礼仪了也说不定...
杨空并不特别感到饥饿,就是漫无目的随意乱想,偶尔下床走动,也只是伸展筋骨,要是得处理公务的平日,反倒没有这样空闲了。
慢慢他也不再感到心慌了,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开门过来。
狱卒开了门,便将厚重的铁门又轰愣愣的拉上了,杨空从床上抬起头来,原以为是张泽丹,却没想到是府里的管家王叔。王叔年纪大了,来到宫牢,显得战战兢兢的,见到他就安心多了,但随即又激动起来。
杨空刚看到王叔还愣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当然的,主人被关,理应是要来探视...别说他们亲若叔侄,他至少也还没被发放罪名。王叔没有张泽丹的人脉与钱财,当然不可能那么快就进到宫牢里来,现在来到,已经很为难他了。
但王叔年纪大了,他应该找别人来的。
「少爷,少爷...他们真将您关起来了。」王叔颤颤的唤了几声,像是想跑过来看他身上有没有缺块肉似的,但他手上提了三层盒,不方便走动,只好先放下了。杨空连忙上前去扶这从孟家跟着到官邸的老管家。
「三层盒里...我带了替换的里衣,干净的巾帕...有手炉,暖毯那些。还带了您的桃李,如有需要,也有些简便的文具...」王叔面有愧色的道:「本来要带一床被铺来的,没办法了,但至少够塞一个枕头...您且将就...」
「设想得很周到,真是辛苦您了。」
「还有一个锦囊,我放在里层,是前天送到府里的。在慰问的礼物之间,我也没有注意...整理的时候看到了,想是玩物之类的,不过不管装了什么,却没看过比这更讲究的巧袋了。」王叔说到这里,低下声来:「您对这些没兴趣,也就不要去看了,我只是恐怕...恐怕有些时候,这巧袋也还堪用。」
「...当然是万一,万一...但不会有那个时候...」
杨空微微顿了脚步,又继续搀扶王叔走过去了。
宫牢的囚犯在临刑前夕,虽然不能接受探视了,但总会被特别宽容,唯独不能要求梳发照镜。却可以剪下一绺头发装在锦囊,在行刑之前,就先送到家人手中。
这是他早就听说,但也一直没想到的事。是啊,只要进了这地方,就有可能会有用到锦囊的时候...
但即使如此,杨空仍是不动声色。他向王叔信誓旦旦的道:「没事的。」
「什么都没有,法部还没放下罪名呢。」他把王叔扶到了石床上坐着,安慰道:「王叔也知道我没做什么,既然他们没办法定我的罪,很快就会释放了...」
老人家坐着歇了一会,提着那么重的三层盒来到这里,对他来说是个负担。王叔坐下来握着他的手,那在杨空印象之中,总是温暖厚实,一双生了老茧的大手,此时竟也冒了黏腻的冷汗。
「我的少爷!难道您在宫中的时候,还不能长得让您晓得...」王叔一口气顺不上来,咳了几声。「这豺狼虎豹的地方,不是常常都讲规矩的...」他挤着眉,神色苦楚。杨空这也缄默了,王叔虽未直接在宫中做事,却是跟在孟家大半辈子的了,宫廷里的浮沈利害,见得可比他这毛头小子还多。
「王叔。」杨空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的确是,有时就算自问于心无愧的事,也不见得在别人心中是这样想的,更别提刀口下是长眼睛明是非的。于是他只好道:「泽丹已为我上折子申冤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左从都令殿啊...时至危急,也只有左从都令殿对您是真心诚意...」似乎说到张泽丹,又是让王叔一阵唏嘘不已。「早知道这些奉承的人不安着什么好心,但是脸面撕得那么快,也是让人难堪呀。」
想来郭孟两家的传闻闹得开了,现在事情尚未明朗,没有人敢和他扯上关系。王叔要进到这森严的宫牢里来,少不了请托,应该也是到处碰钉子...
「这些,您是早就料到的。」他苦笑着说。
「那么,少爷。」王叔忽然放低了声音,「王上那儿呢?」
王叔不直接在宫里做事,虽然也是听习惯了,却让杨空有一下子的恍惚:他忽然想到,在很久以前,他曾经低得不能再低着身子的这样称呼先王。高高在上的先王,他唯见得一双丝绒鞋尖,朝服绣金滚边曳地,厚重得彷佛寺庙里的金身神像。
不过,他却不是为这个发愣。
「主上那儿?」
「是。王上那儿...不知上意为何?」
王叔知道他和主上有交情,但毕竟是年长稳重,不会像张泽丹妄下评论,武断的说出主上不会任他入牢这类的话。突然被这样一问,杨空还不知他是说什么来了:「您是指...」
「王上不会弃您不顾,那么上意是要您先静观其变吗?」王叔皱着眉,有些苦恼。「虽然您从前是王上的伴读,但总是年纪大了,我总怕您们是有些生份...原先我也不敢说,但您前些天卧病在家时,王上却传信说要亲自探望您。这才让我安心了下来。」
「哎,哎...」杨空应了几声,觉得不对劲:「您方才说病假时候,主上他...」
「也难怪您不记得,那时已太晚了,左从都令也回去好一阵子了。您大概也睡了吧,虽有通报,但就不知听见了没有。」王叔回忆道:「那通报的是叫泰福吧?虽说起话来有些支支吾吾,但却是领有王令的。他说若您休息了也不打紧,王上吩咐等会儿过来,看看您没事就行...」
但王叔说到这儿,神色又有些古怪了起来,他虽掩藏得好,但眼前这少爷是自幼就和他相处的了,他在想些什么,杨空是看得出来的。杨空听他的话,不自禁想起了什么,心里越来越觉得怪异,而且看着王叔的神情,大概也有个底了。
杨空拐个弯子道:「我睡得沉了,竟没察觉主上几时来的。」
王叔微侧过头去,闷不吭声,有些焦躁的绞着手指头:「...也不能怪您,毕竟您是病得重了...需要好好休养。」杨空看着王叔,轻轻嗯了一声,心下疼惜起这个长辈般的管家来,但也不说什么了。
「少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王叔抓着他的手。
「我们把一切备得妥妥当当,随时等待着您...宅里没有了您,一切就无法作主。但孟家杨家那儿,都一定全心为您想办法,还有左从都令,能在宫中有这么一个倾心的知交,真是太好了...」
「虽然在王上的照看之下,您还是要当心自己。」
杨空默默的点了点头。王叔就像从小到大每一次为他担忧那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叮嘱,但没有一次眉头皱得那样深,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狱卒来叩门,王叔才依依不舍的将三层盒一层一层揭开来,为他指点各项物品摆放的位置。
「还有,这是右成尉府上千金托给我的...」王叔临走前迟疑一会,从怀中掏出用丝帕包住了的事物。「她要我转交给您。」
「...紬佑殿啊。」杨空没意料到,「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王叔应道:「是系了燕尾结的绢扇。」
杨空愣了一愣,看向那轻盈柔弱的丝帕,彷佛从中勾勒出水腰,不堪一握,朱红的流苏自丝帕里垂下。「王叔,于情礼上...」
「于情礼上,您确实是不好收下的。但右成尉殿和杨老爷似乎都有这个意思...是之前就有提到的,这样的话,我也不好拒绝。」王叔困惑的瞇起了眼睛:「我没听说过那位小姐,但她此时还有这样的心思,该说是意念坚定,还是不懂变通?唉,我怎地多话了起来...」
「您是到了年纪,但总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七】
牢里静得只听见雨声,连雨声也是细细密密。
王叔走后,杨空把带来的东西都大略收拾了一遍,将向来爱惜的笛子置在怀里,又坐上好久好久。在床上坐得久了,全身筋骨都不灵活。而且,在这样沉默的环境里,如果不做些什么,不想些什么...他闭上了眼睛。
即使手指就按着桃李,纵使桃李曾唱出千百妙曲,但在幽冷之中也无法施展。这里适合任何细碎的折磨,却不适合悠远的音调。
那么,就要被融化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恍惚的这样想。
被融化在这冰冷的石头里,雨声里,还是华美的宫城底下?
这时候,他才想到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想到一些比无法盥洗更糟糕的事,现在他还有充足的水,合理的要求都可以被满足...但那一点也不重要,就算他可以在刑前最后一天大鱼大肉、沐浴更衣,却不能改变他将面临的事。
和尚可以还俗,菩萨一旦进庙,就难以回去了。
奇怪的是,杨空此时想到这些,想到可能发配的处罚,贬官、流放、各种大刑...有难以形容的感觉充斥在心里,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漠不关心。
然后,杨空从所记得最早的开始想起。
在广大的孟家宅院,独处时父亲总是郁郁寡欢,那里的人多得让他永远没有办法全部记住,权贵门里并不和乐融融,家族间也有勾心斗角...但即使是年幼的孩子,也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他和张泽丹便是在孟家院子认识的,张泽丹跟着张上司都令来拜访,那时候他们都还梳着小髻。他一见面就被石头给绊倒了,扯破了张泽丹的袖子,大人们也止不住,两个孩子就在地上打成一团,弄得全身又是尘又是土,被罚在禁闭室里一天不许吃饭。
他还记得张泽丹在那乌漆抹黑的地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算你害怕,也千万不要哭啊,我最害怕人家哭了。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他和张泽丹的情谊就是在那时候建立的,虽然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总是一起弄脏衣服、打破东西。
后来,他被选中去当东宫的伴读。那时候东宫刚立,地位也不稳固,每一家都像是下赌注,把孩子压注在各个可能的人选身上,不只是东宫,只要是被看好的皇子,每一个都有可能翻身,都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君王。
今天人所称羡的他从未想过,如果要说起来,他只是没有离开过东宫而已。但这也就是宫廷里立即的差异,跟随了对的人,于是他的人生被改变,既不用承担落魄的命运,甚至还因为特赦,而得以回归了原本的姓氏。
杨家人丁薄弱,许多人欢迎他的归来,但也有长辈质疑,即使主上特赦他改回本姓,终究是曾请示天意认可的入赘改宗。杨家种种的事,他是从小听父亲说的了,但这一到了没有父亲所在的杨家宅院,却又是一番滋味。
也许因为改姓一事发生在孟家遭逢风波、杨家却有振兴之兆的时候,这样巧合的时机,使两家之间有了微妙的心结。当时已看得出主上与他亲近,孟家就算是没有变故,也不想让他走;杨家虽有反对的声音,但最终念在这一步会是个好棋,都接纳他留下了。
长久相处,他不是没有感受过。这其中之间,杨家和孟家,但不只是如此...情感以外权力的抵触交融。在这之中,他曾经试着去想过什么,但却不能深入。
在他看来,杨孟两家并无不同之处,京中是如此,所有世家都大同小异。回到杨家之后,才亲眼得证了,杨家虽是几代前才兴起的权贵,却也染上了奢靡之习,只要勤政的君王在位就不会有真正的奢靡,那气氛却是怎样也消除不去。
凡是宫廷都无法避免,更别提没有迫切战乱的太平盛世。这无可奈何,即使勤政恤民,主上也曾将绫罗绸缎铺满春风宫的玉石地板,用海琉璃打造棋盘;更别提正寝的门帘垂挂千百五色碎玉宝珠,后宫屏风上镶嵌珍珠云母...这些都是被允许的奢靡。
而他也不能排除自己,他又能说自己是清高的吗?他又能说自己是毫无奢靡之气的吗?那样的话,他也用不着在夏天的时候配戴水玉腰带,冬天的时候拢着火珀暖手了吧?
他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独独无法想象杨家会是如此。他所出身的家族,在父亲口中朴实无华,由太祖父苦劳的功勋而窜起,原本一无所有,所以更懂得珍惜。
未曾得见的太祖父,由武举入伍,从一个平凡小将,因军功与运气,连连晋官,当时北方动荡,征战屡屡建功,终受君王赏赐,受封骠骑将军。这中间实是不可言喻的机缘,在世家代代荫任的朝廷里,任谁都难以想象。
这些在孩子听来,都是令人向往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甚至是令人崇拜的英雄。他也曾为了自己是这英雄的血脉而感到兴奋不已,年幼的时候,他想象了许多杨家的事,觉得那儿、梦里的本宗,尚武而俭朴。如诗歌颂扬的古德,简直是桃花源了...
所以,亲身走过杨家,在那雕栏画栋、镂簋朱纮之间,他便忽然对这宫廷又多了解一层。
也又多淡然了一层。
直到那时,他才好像懂了一点,这些浮华...不,浮华是不需要被人懂得的。他所懂的是,他在这里,在浮华之中,那么,就不要硬是以自己的眼睛去区分什么了,没有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因为他所谓的浮华,也不过就是宫廷里理所当然的一份子,甚至也是他自己的一份子,没有必要去凸显而排斥。他明了了他身在宫中,只是如此而已,他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喜欢,不需要将某些事情拉近自己的理想。
他只是身在宫中,也只是生在某户人家之中,这些都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决定的。明了这点,他便可以放任某些部分,这也许在旁人看来,就是他被称为杨凤郎的一份潇洒吧。
在两家之间流连,哪一边都收留过他,但也都不真正包容过他,姓孟姓杨也不重要了,更无须去特别感念质疑主上为他复姓的事。终究是独自一人,在这样无依无靠的官邸安身立命。
除了张泽丹之外,他其实交往过许多朋友,但他一直没去深究那些人为何都不久留。他们一起谈论书卷,一起作诗,也可以欣赏雅乐和舞蹈,在百花的时节中竞咏群芳。他们也许不是都很正直,至少都还自夸得上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