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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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丹听见这话,似乎更感到难过了,他哭了一会,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杨空皱眉帮他抹掉眼泪,他似乎还想拉过杨空的衣袖去擦鼻子,被杨空压低声音骂了:「适可而止吧!」
终于张泽丹开了口,他的鼻音还有些重,惹得杨空频频往远处卫兵的方向望。「...因为我又见到你了。」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却是这样不伦不类的话。
「不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吗?」杨空原先皱着眉头,此时反而舒展开一些,他苦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想嘲笑我在这里游荡,不过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要去找你的...反正我现在也知道了,正殿闹鬼的事多少影响了本尊夜里行走。这样一来,我们扯平好吗?」
「什么闹鬼...那种事根本就不重要。」张泽丹叹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的道:「其实我还是不太清楚这一回事。不过算了,能够再见到你一面已经很好了...」
「我不知道你在莫名其妙烦恼什么,不过是你多想了。」为了安慰他,杨空笑了一笑:「我什么事也没有,好端端的。」张泽丹嗯了一声,杨空这时想起那方行酒令,连忙掏了出来,交给张泽丹。
「这个请亲自交给朱砂妃。」
「唔,嗯。」张泽丹虽然答应了,却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他强调:「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送到。」张泽丹随口问道:「是什么?」他愣了一愣,道:「这个嘛...是朱砂妃丢失的东西,她应该不想让人知道。」张泽丹也就没再问了。
张泽丹问道:「可是,难道你要我光明正大的进入后宫?」
这问题合情合理,但杨空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似乎是在拖延时间似的。每当投棋游戏的时候,一轮到他走棋,张泽丹就会有这种神情,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分散他的注意,然后那场游戏他就会输,
「从正殿外南边的如临阁右后院,第二道侧门进去。」但杨空还是回答了,「侧门后有十二道窗,自左数来第七道窗的窗缘右上杏花的位置推开,会出现一人大的暗道。我想那样高的窗子,你是跨得上的...」
「暗道外就是穿花院了,那是后宫外围。」杨空道:「再来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你倒是很熟。」
杨空算是默认了。这条路是后宫还尚未迎入主上任何一个妃子的时候,他就知晓的,那时候他们用这些宫中的快捷方式去捉迷藏。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纳入了嫔妃之后,他也用过几次,但同侪问起他是去哪里找到主上批阅公文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是主上告诉你的吧?」张泽丹忽然感叹似的说道,他莫名所以的看着他,怔了一下,不明白这种事为何需要说出来。张泽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道:「纵使你们感情这么好...」

杨空觉得张泽丹会感叹这种话,大概是心情不好,但也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只能又一次吩咐:「朱砂妃一定很着急,要尽快送到。」张泽丹点了点头,喃喃道:「如果能够有那么多时间...」
「什么?」
「没什么。」
「好吧。」杨空看了他一眼,「显然你也是夜闯正殿的...不过我这边棘手多了。依你看是如何?我现在是回笼子里好,还是先回官邸打点事情?」
「回什么笼子!」似乎这一提,张泽丹就有气了:「你为什么老是这么规矩呀!」这一嚷,大概连他自己也知道太大声了,于是闷闷的住了口。
「这不牵涉到规矩,而是性命。」他已习惯了张泽丹突如其来的激动,这次也是一样,虽然他们所处的环境和时间令人小心翼翼。「我不回去,他们发现我不在,那不是永远都别想翻身了吗?如果我主动回去,而不是等人家找到我,至少罪会轻一些...」
「那就永远别回那里!」
张泽丹这话震住了他。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友:「你是要我背叛朝廷了?」
「我没要你背叛朝廷,我只要你想想自己。」张泽丹焦虑的道:「你自己想想,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被关?谁又为你做了什么?到底是你背叛了朝廷,还是朝廷背叛了你...」
「放肆!」
杨空不自觉提高了声调:「你别忘了,我们侍奉的是主上,是这个朝廷、是国家!我们在定下契约的同时,就已经交出了性命!」
「连性命是为了什么而交出去的都不知道,这就是你要的。」面对杨空的怒意,张泽丹也毫不退让,他甚至看起来更动肝火:「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限风光,你甚至还没成亲,难道你甘愿为了没有目标的尽忠而死去吗?你的死没为国家换来半分土地、没为人民减去半分税收、更没和任何一个邻国缔订盟约,这就是你的死,枉费你从小有辅佐君王治平天下的梦想!」
杨空还想说什么,他仍旧情绪激昂,但他选择沉默。
最后,他说:「就算被关了,也没人说我就一定会死。」
「我就是说你会!」
「为什么?」
「...因为你固执,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的。」
「固执就得死吗?」
「固执的人,没有人救得了他。」
然后,张泽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沉默的。
两人间的怒气也就慢慢消了。
这么一吵嘴过后,杨空觉得舒坦许多,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个梦。」
张泽丹抬眼:「梦?」
「我觉得,这是我睡着了的一个梦。我本来不在这里的...现在我站在这里,这夜晚,正殿、园林,甚至是我和你说话,要你拿东西给朱砂妃,和你吵嘴。」他笑了一笑,「虽然这些如此真实,但毕竟也只是一个梦。」张泽丹静静听着。
「我知道,等我一醒来,我又会回到牢房里...尽管如此,在这梦中,我还是拼命的想要回去那令人厌恶的地方,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害怕那个一万中的万一?万一这不是梦,那该如何是好?」
「也许你说得对,我老是在想这些东西。就连梦中都抛不开放不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放开了,不在意说话声音的大小,也不在意是否会让卫兵听到,他觉得都无所谓了,反正是一场梦,谁在乎那么多?如果不是梦,那也只好自认倒霉,反正官人进了宫牢,就是菩萨进了庙,十进九不出的,也没差再添上一笔两笔。
「可是你为什么不想,如果这是一个梦,说不定醒来之后,你是躺在官邸的床上而不是牢房中?而牢房中的一切,才是你的梦。」张泽丹握住他的手:「你从来没进过牢房,从来没当过菩萨,你只是病了没上朝,躺在家中胡思乱想。」
「那这又算什么?梦中之梦吗?」杨空喟然叹道:「我可没想那么多。」
张泽丹默不作声了一会,才道:「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杨空道:「梦中之梦吗?」
「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梦。」张泽丹淡淡道:「睡着了,就会做的梦。」杨空打趣道:「那么,我们是在梦中相见了。」张泽丹却怔了一会,才回答:「是啊...」
而当他们听见脚步声与吆喝声时,卫兵已经是非常近了。杨空却一点也不慌张了。他本来要和张泽丹一起出去,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梦,朱砂妃都会为小小的行酒令伤心,于是他将张泽丹推往暗处,自己往喧嚷的地方走了过去。
「快走!」
「那你...」
「我们又不只在梦中相见。」
他这样对张泽丹说。

【四】
「...凤郎殿,您也实在太莽撞了。」
「虽然主上不会责备您,但您也要为自己的身体想想...这么冷的夜里,您又是抱病的,别说您不在乎,要是主上责难下来,我们可都担当不了呀。」
桂令在前面打着灯,一面走一面念着,杨空尾随在后,偶尔答应个几声,八角灯笼的光火在夜色的风中晃照着,拖出摇动不定的黑影。虽然因为桂令的实时出现,让他逃过了一劫,但杨空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
「...没想到泰福的动作那么快,一下子就把消息带到了。我原本还担心这么冷的天,他会在路上偷懒的,看来他也懂得看脸色...主上是白操心了。」桂令笑了一笑,作为近侍小官,桂令算得上是相当机灵讨喜的,难怪最得主上欢心。「凤郎殿也真是灵巧人,不愿惊动主上夜半离宫,就这么抱病前来了。这一片忠心,主上一定十分欢喜。」
明明不禁通报而夜闯正殿,是要杀头的大罪,但经过这小官巧舌一说,却变成了一片赤胆忠心,杨空也不禁暗自佩服起他的应对。
这一路上他什么也不明白,不愿意多说话,桂令以为这位贵人是恼怒了,也不以为意,就径自以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打发时间,但却意外的让杨空了解了一点状况。
他把张泽丹藏匿了起来,张泽丹躲过了刚刚那一遭,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猜想,他们现在是要去见主上。
因为现在听起来,是主上派人去通报消息,说等会要到官邸去了,而那人去没多久,卫兵们就在正殿发现了他。不管时间能否吻合,桂令是以合情合理的说法来解释他出现在正殿的理由的。
这一切似乎没有破绽,但却有一个杨空无法忽视的漏洞。
「...您也知道的,主上向来是忧劳国事,从未有一天因玩乐而耽误朝政。」桂令忽然说出这样前后不搭的话,让他疑惑的回过神来。「勤于摄政是万民之福,但若累垮了身子,我们就近的人也是自认有千罪万罪的...连我们作属下的都看不过去了。」
桂令带他绕过灯火幽暗的转角回廊,他知道这条回廊白日通明的时候,天花板上的天女百花都彷佛会透出五彩流光。他们正走向正寝的路。
「您今天忽然上报身体不适,不能上朝了...主上是很担心您的,但是诸事繁杂,直到现在才能休息。主上说要现在动身到侍中邸探望您,我们都劝过了,礼节什么的是名目上,最重要是主上的身体,但主上说了的事,谁拿他有办法呢?」
桂令微微侧过头来,诚恳的说道:「您是和主上亲近的,您说的话,主上听得进去。还请您多多劝进主上...」杨空这会儿不能再装作哑巴了,不过他也只能点点头,答应道:「我自当尽我所能...」但说到这儿,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因而呆愣了一愣。
桂令十分灵敏,察觉了他的不对劲,也停步问道:「凤郎殿,怎么了?」
杨空蹙着眉头,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过了好一会才确切知道那是什么引起的,然后他唤道:「桂殿。」
「是。」
「你方才说...」他犹疑的道:「我今日没有上朝,是因为...」
是了,这就是那个漏洞。
怎么想都不对劲的漏洞。
「...敢情您是病得不清楚了。」桂令睁着眼睛,笑道:「您不是因为惹了风寒,又在外伤上误敷了百宁草,这才病上加痛,不得已请假的吗?」
杨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个让没有上朝的理由,他绝不会病得不清楚就忘了。
他还记得在全身忽冷忽热之中,头痛欲裂的时候,肩颈的伤口已经不疼了,麻痹得没有感觉,却从那里一路散开到脚尖,都有花针在扎似的,彷佛连五脏六腑都在隐隐绞痛。
第一天是最难熬的,直到深夜都还在昏沈之中,就连张泽丹来了,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后来的两天,其实也都只是全身乏力,差不多在调养罢了。
但是,这都是三天...不,是四天、或者这子夜过后就是五天了,算起来的话,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呀!
桂令朝他笑笑,又继续回头领路了,那清亮的声音从前头晃悠悠的传来。「凤郎殿,原本我也真担忧,但现在看起来,您的气色也似乎恢复得差不多,真是太好了。明日又能见到您上朝了吧?朝中一日没有您,就失去了味道。」
杨空勉强跟上他的脚步,心里还是乱成一团。
桂令没有说谎。
桂令不可能说谎,卫兵也不可能说谎...他们对待他的态度都不像他是一个已被关入宫牢中的囚犯。这一切果然都只是梦吗?难道他不敢面对宫牢,所以就求来一个美梦?一个回到那一天,他也还没作菩萨的梦。
但是,记得他入牢的张泽丹,却不是这美梦的一部份。
说这是梦,未免也有些混乱了...但又只能是梦。
又走了一阵子,桂令忽道:「若是我惹您不快了,还请见谅。」
「您平日都很健谈,今日却不怎么说话。也许是身体还不适,不过,您似乎心事重重...」桂令向来和他私交不错的,但现下的情况也太怪,杨空一时不知该怎么响应,也只能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什么也没有...」
桂令看了他一眼。
「凤郎殿,您要保重...」
这个小官也是在关心他的,即使梦中,他也感到一股暖意。他还来不及响应什么,桂令已经领着他走过穿廊,宫中最森严的庭园展现于眼前,翁翁的秀木在夜里微有阴郁之色。
桂令停在小桥之前,高举灯笼报道:「凤郎殿请求晋见。」然后又是一声声微薄却清晰的,凤郎殿请求晋见、凤郎殿请求晋见...那一迭迭黑暗之中的卫兵回声,只有眼里映照着窗内的光,彷佛空谷幽灵。
小官的声音并不大,在这深夜里单薄的响起。这令杨空想起了正寝里的东国丝帐,丝帐所缀饰的千百珠玉,只要冰冷的夜风吹抚,就会发出脆弱而无依的声响,一个一个唱将出去,直到那隔海的故乡。
【五】
杨空垂手立于江山屏风之前。
那是千山万水的广大屏风,气势磅礡,成群的大雁彷佛一飞而出。从东宫成为君王之后,就不能再沈溺于小格局的花鸟风月了,但这也不过是开国先王传下的潮流罢了,这样一面广大的千山万水,不过也是一面广大的绢布。
──他每回见到这名为江山、却造得奢华无比的屏风,就会想起这巨大而富有无比权威的宫朝。当然,这些话他是永远也不会和谁说的。
「...别站在那里,到里面来。」
「是。」
「我正要出门的时候,有人急忙来报,说你人到正殿,小桂已接到你了。」
入了房内,主上原本侧着卧在玉褟,坐起身子来看他。杨空站在褟前不远的地方,垂手低头,又应了一声。没有准许,他不会抬头,但就算这样,他也瞥见了褟上披落着厚暖的外挂。桂令原本不是去接他的,主上没有说桂令是去干什么的,他也不会问。
「病已经好了吗?」
他恭恭敬敬答道:「臣挂记着朝中,没有资格再躺下去。」
主上看着他,改了平常两人的语气道:「小桂已把人都打发了。头也抬起来吧,去那里坐着。」他们在珠事间谈话,隔邻就是玄卧,用不着主上开口,桂令早已将房里的人都遣下了。
杨空这才在桌边拣了张椅子坐下。
「什么时候了,夜里凉,你没有更厚的外衣吗?」
「啊...有是有,」他一时有些怔忡,「临时出门,忘了添上...」
「若是嫌外挂太厚重了,宫中新来几匹羽鹤织锦,我亲自看过的。你就拿去裁衣,是够保暖了,也不大笨重。」主上道,「但就是花稍了些,也许不合你意。」
「那是不敢。」杨空低声道:「只是,外国来的东西,要说裁衣,也是沾不上我的边。若给人说去,是会坏了礼节名分的。我也只能感谢您的好意了。」
「宫中规矩繁杂,如要论这样算来,就算我愿意,也永远没办法给你什么了。」主上笑了一笑:「但又有什么差别?就这么点小东西,会坏了什么礼节?你以前是不在意这些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们还很年幼。」他顿了一顿,说道:「我还不懂事。」然后,不知怎么,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充塞在心头。
「怎么了,今天似乎特别生份。」
「没有,只是...」
经过牢中那一个夜晚,现在又看着和记忆中一般的主上,杨空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起那三天病假,病假才一结束,就糊里胡涂的作了菩萨,难得在牢中和主上见面,却也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下场。「...觉得好久没和主上这样说话了。」
主上失笑,「不是天天都说到话的吗?」他才想起来,这梦里的确还是天天说到话的,不禁也笑了一笑。但那主上一笑,却让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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