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事,说不定明日我们又可以一起暖酒...啊,你的病可全好了?不会因为我硬拖你灌酒,又这么病下去了吧?」
「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家里人多是要我躺了一天,睡得精神都走了。要不是还有你,我可就闷得发慌了。」杨空扯了一点小谎,随后补上一句:「但要是黄大夫知道你让病人喝酒,那就不得了了啊。」他这会儿看起来仍是往常模样了。
「唔。」张泽丹扯了扯嘴角,看来也是宽心一些:「那你等我好消息。不喝酒是吧?我去向段承仆殿讨一些珍末花泡茶,他老家近日寄来了不少。」
他还记得上次他在段府夸赞珍末茶的事。杨空于是强笑了一笑,没应话。张泽丹又嘱咐了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没事,待禀报主上,要没多事人在旁饶舌,或许被铺还睡不热就要出来了。
「怕什么,你是杨凤郎。」张泽丹临走前,居然还调侃过于安慰似的回过头来说:「凤飞九天的杨凤郎,还怕死在笼子里吗?」
杨空只能苦笑。
【二】
杨空辗转难眠。
也许下牢的第一天总是难熬的,囚室内森冷而幽暗,如巨齿的对外铁窗开得那么高那么小,连点光都照不进来,唯一的光亮是走廊远处的火光,但那火光也是微弱的彷佛随时都可能灭掉。
在这儿什么事也不能做,他早早就准备睡了。虽然从张泽丹走后,感觉像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晚饭撤去不久,也许才是黄昏时候吧!但已经十分幽暗了。
躺在这儿,从门上一方铁条间看不清外头的情况,只有那奄奄一息、不知来自何处的光亮。这宫牢可真是个蚁穴了,他被带来的时候只见识到了一小部分,偷偷瞥了几眼,知道还有更深更广的地方。
现在有谁和他一样,躺在床上,望着那小小的缝细试图往外窥探?又有多少稳若盘石的狱卒正不眠不休的看守?
这儿也十分死寂,但并不腥臭,只有一股难以忍受的阴闷,不只有鼻,连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受到那潮意。京城夏有骤雨,冬季更是雨水不愁,他这会是深刻感受到了。
也许是囚室与囚室之间铜墙铁壁,连个声音都难以传达,也许最近的邻居离他还有好一段距离...他静静聆听了许久,终于细碎的钻入耳中,那是钝重却又铿锵的缓慢声音,沙哑的咕噜声,还有无法分辨的,恍若变调的风声。
即使紧紧贴着墙,背脊也是冷得透寒。
也许与囚室、黑暗、任何一切声响都无关,只因为在冬夜更显得冰冷坚硬的石床抵触着他的肩骨腰盘,使他睡不着觉。杨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要闭上眼睛,却无法说服自己做到,黑暗让狭小的囚室感受起来如此深广而不可测。
躺了一会儿,总是心内作祟,他怎样都觉得不对劲,于是以手摸索石床,试图将身子撑得更上面一些,他心想也许将身子再蜷得厉害一些,就不会那么冷了,也就好睡多了...
然后在那破旧的席子底下,手指摸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透过席子传来的,微微凹凸不平的感觉...那极其细微,彷佛只是粗糙的席子上又一个破旧之处罢了。但是,不是的。
不知为何,杨空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春风殿那里,侍女以丝绢、麻布、棉毯...甚至是薄如蝉翼的雨袍、外邦进贡的地毯,把那些各式各样的布料摊在宫殿的地板上,琳琅满目的。少年们蒙住眼睛,在地上摸索着覆盖其下的一枚金针。
而那不过是玩伴间的一个赌约罢了,多么大排场的赌约啊!此时此地杨空想起来当时的荒唐情景,虽然不想承认,但也能感受到心情上是舒缓许多。回忆让他就算深处大牢,也没有那样紧张了,他甚至对席子下的疙瘩起了百般聊赖中的好奇心。
他微微挪开身子,掀开破席的一角,正要伸手去摸,却听到了外头传来远远的声音,这使得他停止了手边的动作。不是铐炼、不是呻吟、更不是其它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像是烛火晃晃,那脚步也是踏踏,不过比较像是对奕的双方落子越来越响,越来越稳定,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两个人...不,三个人吗?
又有什么人要进来了吗?有谁要来探视谁吗?他们要往哪里去?
这地方让人变得敏锐而多疑,杨空心想。就在昨天以前,他不像是那么喜欢窥探他人心思行动的人...但就算知道,他还是没办法把目光移开那一小扇门上的铁窗。
已经很近,很近。就快要经过了。
是在宫中相熟的人吗?
脚步声在这附近停下,却没走到门前来。
有人开口:「就是这儿了...」杨空一时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直到那人说了:「...杨侍中殿就在这儿。虽不能锦衣玉食,但也没敢怠慢了。」他才想起来,那人就是白天对他客客气气的典狱长。不过看起来,典狱长这会儿是比早上还要恭敬许多。
如果张泽丹说的都没错,如果郭家决意要孤立孟家...那么,现在还会有什么样的人来见他?身份高却消息不灵通的人吗?
「那么,以您所见,是否就是...」这声音他不熟悉,不过应该是在宫中见过的人,也是规规矩矩的。正当他竭力回想那是谁的时候,另一个人客客气气的打了岔:「文公殿,上头没说话,请您管好自个的嘴巴。」宫牢里也牵扯了利益斗争,除了囚犯的姓氏官职直言无讳,文官称文公、武官称武公。但时至今日,也不过是沿袭前朝作风罢了。
这声音却是杨空认得的。
但是,那是...他在黑幽幽中瞪大了眼睛。既然那人在这儿...
验证了他的猜测,一个声音吩咐道:「你在这里候着。文卿和我进去。」──若说杨空还不识得是谁,未免也太不知好歹。这从小听到大的声音,他是绝不会忘的,就是梦中,他都可以认得出来。
即使已约略猜到了,杨空还是觉得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如果是从前任何一个时候,他也许不会感到惊讶,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经过这几天病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异样;而且他也不得不在意另外的那个人...没有过这种情况的。
只听得典狱长有些犹疑:「禀呈...属下没办法在没有士兵的陪伴下,让您单独进入任何一间牢房。上头不会允许的。」
「若我没说错,法部还没对里头的那位定罪...他是杨空,是杨凤郎。」那人还是轻轻的说话,大概不想让其它牢犯听见,而从这里的囚室也几乎是听不到了。「没有定罪的贵人,上头都是宽容的。」典狱长既是强调上头的命令,那人似乎也用上头来压制他。
被这一吓,便没再有意见了。
然后又是短暂的鞋踏。
当他从铁窗看见典狱长低头掏出锁匙,发出异常钝重声的时候,居然在毫无选择中闭上了眼睛。然后是一阵细碎的嘈杂。开关门的声音也是那样沉重,相对起来脚步彷佛羽毛,他认出来了,走向他的,一踏一踏。只有最好的貂毛绣皮革软靴底才可以走得这样轻巧。
「杨卿,睁开眼睛吧。」
主上的声音这会儿才听得清楚了。
「没有人第一天下牢可以这么早睡着的。...何况在这之前,你已睡上了三天。」
也不知道心里是怎样想的,别说是主上在打什么主意、就连他自己是不是害怕紧张到无以复加,都难以分辨。杨空只好慢慢张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主上,他的眼睛习惯了幽暗,一下子就把那张四天不见的脸给看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变。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主上似乎瘦了一点,但待他的神情如往常一样...
不,甚至可以说,主上看他的时候,好像是更为熟稔、亲近的感觉──虽然原本就和那相去不远了,那只是十分微妙的变化。但是没有疏远的样子,他原本在担心张泽丹所说的传闻,如今传闻还是值得担心的,不过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第一眼看到主上,好像是宽心了许多,第二眼才越过主上,看到了那个他一直想不起来的人。一看到来人,杨空又感到不妙了:这人他不熟,却是见过的,也说过几次话,虽然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想。
主上唤:「郭卿。」
「一切我如你所愿,杨卿人也在这里,就请你和他解释这一回事了。」主上转过身去,从这儿只看得到外裳的绣纹,微微反映着薄光。「但别忘了他是谁。」随又补上一句:「别失了分寸。」
郭上丞傅低头连连答应了几声,这才慢吞吞走了过来。
「凤郎殿。」
郭儒朝他行了个平礼,虽然是宫中人人叫得顺口的称呼,却让杨空感到背脊微微冒起了一阵寒。他并没有被上手镣脚铐,这会儿掀开了冷硬的被铺,有些僵硬的起身来,想要下床回礼。
「郭上丞殿...久未得见,您还是如春风健朗。」
「哪里,不过就是老骨头一把。」在杨空的脚还没碰到地板之前,郭儒就抢先上前扶住了他,硬是把他压回了硬梆梆的石床上。郭儒道:「倒是您病体欠安,见了主上都没办法跪,我不过一介朴臣,怎好意思劳动您呢?」
这话一出口,杨空内心也格磴了一下。脸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内心已是痛骂起自己来了。──杨空啊杨空,平日没上没下的,这会儿可给人抓到了话头!你的声名又值几两重?若是连累了主上的威信...
他没敢去看主上那里,主上却说话了:「郭卿,我也是体谅杨卿不适,这才准他免除行礼。但若关心同侪病情,也许是私下带着伴手,找个时候再来叙旧,你说如何?」
「...臣以为甚妥。」
郭儒显得有些尴尬,不过终究是官场上混了数十年的经历,再怎样的难堪也只是一闪而过,换脸色比翻书还快。他随即收起了笑脸,一板一眼朝杨空道:「凤郎殿,明白人不说暗话,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事情是贵侄文岁公子惹出来的...」
这么一开头,杨空大概也猜得出接下来要说什么。张泽丹说得没错,那传闻不假。
但他想不出来,就算是文岁惹上了郭家,也不应该是他被打入牢:这么说并不过份。郭家虽然权大势大,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却非皇亲国戚,没理由掉了一条命要连诛九族之类的法条,更没理由惊动到主上亲自来陪他问审。
「文岁的事,我从左从都令那里略有听说。」就这么一眨眼,杨空的心思已是绕了几绕,却只是更为困惑,他中途截住郭儒的起头,无非是感到焦躁不安了。「但我不明白,这和现在的我有何相关...」他委婉的说。
「原来您听说过了,那很好。」不过郭儒的表情却不太好,他扯了一个官场应酬的微笑:「凤郎殿,您姊夫杜司官殿,铁汉柔情,是一等一的好男儿,而您三姊也是有名的红颜佳人,两人恰恰是天生一对,不知羡煞多少官人。」
话题忽然转了一个大圈,杨空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说这个是有何用意,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回答:「承蒙您的夸奖...家姊和姊夫的确是天作之合。」
「但好事总是多难。杜司官殿年纪轻轻,就在沙场上殉难;而当年的牡丹美人,不久也在病榻上香消玉亡。这事,一样是传遍了宫廷,所有人都感到哀伤。」
「若我没说错,当时文岁公子才三岁上。」
「博学多才如您,一定是听过一句话的。」
杨空虽然一点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话,但还得顺着话问:「是什么?」
郭儒那豆般大的眼睛,就直直的看着他。在那一瞬间,杨空有一种错觉:他忽然看见了很多以前不容易看见的东西。那些官人们总是不想被别人知道,别人也不见得想知道,但有些时候知道却足以保命的什么。
而他也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上的一只耗子。
「舅如亲娘。」
这句话把杨空打愣在那儿。不过再怎么说,也没有刚才的讥讽厉害,他甚至在想,郭儒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难道只是为了说这个,难道就这么一句俗话,足以将他定罪?...他是因为觉得荒谬与不可置信才愣住的。
「凤郎殿,很遗憾地,今天发生了这种事,显然您没有尽到管束教养之责,也就难为您要代替文岁公子来作菩萨...不过若是文岁公子,也没有在这儿作菩萨的资格。」
郭儒不像这种傻人。就算郭儒可以作梦,朝廷也不会陪他作梦,法部也不会陪他作梦,最重要的是,主上不会陪他作梦。除非,除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他不自觉的转头看向主上。
主上看了看郭儒,看他似乎暂时没有话要说,开口唤道:「杨卿。」
「是。」杨空皱着眉头。
「你听见郭卿的话了?」
「是。」
「你怎么看?」
「臣以为...」他张嘴欲合,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臣以为,郭上丞殿所言,荒谬至极。」他的眼神从主上身上移开,又转回郭儒那儿,与年迈却没有老态的官人对峙。
他看见郭儒微微笑了起来。
不,也许对方并没有笑出来...而是他感受到他笑了。他感受到这个郭家权力顶峰的老人对着眼前的后辈小生笑了,他知道如郭儒这样有名望的官场老马是不屑说任何一个同侪坏话的,但他知道,他和他相对行礼、和他应酬对话、和他在同一个宴席上饮酒。
他知道郭儒一向是看不起他的,认为这小子凭旁门左道讨取君王欢心,没有真才实学,并不可取。他知道长者都是怎么看他的,但是他又能拿他们怎样?
不过他也知道,郭儒看不起他,所以不想去接触他。权势最高的郭上丞反而是郭家中最不和他有所相关的,明的暗的都是,但是郭儒老了,总有一天会退下,而郭家还有大量的新血亟待灌入这个朝廷。
宫中流传,自从出了杨凤郎,孟家杨家就要开始飞黄腾达,赶过其它早早就扎根的世家,甚至要追上前朝到先王都屹立不摇的郭家。京城人对这个杨凤郎也是耳熟能详,人们说是凤凰投胎带来了用不尽的财宝,以至孟贵妃、忠武将军、上骑都尉、太从傅...一个一个权贵新宠不断出现。
不管口耳之谈是否夸大,不管一个人的影响是否真正重要,郭儒都必须要为新一辈的着想。所以郭儒要除掉他。
人说凤飞九天的杨凤郎。
主上停了好半晌,才道:「你认为郭卿所言荒谬?」也许旁人听起来没什么不同,但他知道主上已是忍耐着,微微提高了声调。两道眉心拧在一起,政务繁忙的时候,他也看过那个表情,但显然现在不是疲倦。主上看他的眼神变得古怪,然而,他觉得主上才是古怪的那一个。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主上的不明白。
所以他向主上答应了一声,却无法不回头看向郭儒。郭儒让他感觉只要背对着他,就会随时被扑上来给啃掉。
「那么,今日下牢一事,你可有不满?」
郭儒装作恭恭敬敬聆听主上说话,这下也就没办法瞪着他了。杨空思索了一会,本来这样的回答根本没有得选──这是有两种解释的,不过答案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又琢磨了一番,才正正经经的低头答复,全是遵照礼节来的:「一半有,一半没有。」
「好──」主上瞪大眼睛,然后又闭上,睁开。这个极短的小动作充分表达出他的情绪。然后他才没来由的感受到,这下子,主上是又怒又倦了。「──杨卿果然是水晶琉璃心,连回答都这样巧妙。」
杨空觉得脸上一阵燥热。他不免想起,这样嘲讽的话,主上不是没对他说过,却从来没在他人面前,也从未如此严苛...但这一回,他自认没说错任何话,他决定不予理会。
「罢了。哪一半是,哪一半不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主上只是让臣进牢,有床铺,有水,也有吃食。」他顿了一顿,「只不过,这儿的光照和气味都不大好。除此之外,倒挺为清幽...」
「臣能为君死,更别说是区区住的地方。这一点,臣不敢怨。」
现在主上的神情除了那一股怒气和倦意之外,就是旁人眼中只看得到的平平板板了。主上不愠不火的道:「接下去说。」
「臣不敢怨,那是因为臣追随主上,但同时臣也没忘,臣追随主上,也追随朝纲,追随这天下的栋梁。于法礼,于情理,于道义,臣片刻都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