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东的死像一锤致命打击,一锤把何家班的精气神都打散了,班里每个人都很抑郁,但谁也不敢在张流玉面前表露出来,就连和林长东三个字同音的字,他们也是避着说的。
但是他们不说,总有嘴欠的说,张流玉精神最混乱的时候,老是坐在何家班门口梳头,放学路过的小学生不知道上哪听来的谣话,一个两个的就跑去惹他,骗他说林大公子回来了,正在河边发大钱呢。
张流玉也傻,也真的跑去看。
要不是有人及时发现,他估计要走到水里去,后面祝骁和梁晖上学校把惹事的小孩都告了一顿,才没有人再敢来骗他。
而起初,大家也没发觉张流玉有什么不对,他除了不记得吃喝,还成天坐在门口流眼泪梳头发以外,大家都觉得这些只是他还没办法缓过来的表现,直到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才发现张流玉是不会说话了!
大伙儿急得又是把人送医院又是找偏方的,但什么用都没有,张流玉就像成了师妹那样,完全哑巴了,甚至什么呜呜哇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耳鼻喉科说治不了,要看心理科,看了心理科,心理科又说这种情况要靠自愈,但是在自愈成功之前,注意别让他先疯了。
师叔说这就是得了癔症,后来他打听来了一个治愈之法,师父听了二话不说直接就背着张流玉上了山,早晨背去,下午又背回来,这么做说是带他去跟山上道观里的天师学说话,就这样坚持了两个礼拜,张流玉嘴里终于有声音了,虽然也只是哭声。
何权青只有一个多月大就被师父捡回来养了,但他那天是此生第一次见着师父哭。
三哥就坐在堂屋门前嚎啕大哭,师父也掖着声音哭,一边给三哥梳头一边哭。
这天哭完没多久,张流玉就恢复了清醒,不过是很突然甚至很不现实的那种清醒,由于太过于神志正常,大家又怀疑这是他假装出来的清醒,要么就是真疯了。
因为张流玉说自己要去越南找林长东。
他们问他怎么找,他说国内有条河叫归春河,归春河从国内流入越南迂回一圈又回到中国,而镇子前面那条喜鹊河是归春河的分支,他只要一直往西走就可以走到越南,他走到河水那边就可以找到林长东了。
大家一听,完了,这肯定是真疯了。
“往西走怎么可能会到越南呢?越南越南,越南在我们的南边啊三哥。”祝骁哎哟一声。
“水从东来,相反的往西走不对吗。”
“你这也没依据啊。”
张流玉看着手中那张地理课本上撕下来的世界地图,不死心道:“有依据……”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耐心附和问:“什么依据。”
“就是。”张流玉抬头傻傻苦笑,像是在开玩笑一样轻松说:“人生长恨…水长东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43分开十年的时间问题:
这个是由于一点遗憾造成的,不是我为了虐而虐,因为写《陈桥下》的时候,第一章 43就已经分开五年了,而且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让43重逢He,写了一半了都还默认43是注定的be,等到我开始动摇,并且终于决定让4复活回来的时候,陈桥下里的43时间线就已经过去十年了,如果我知道要写这一本,我肯定不会舍得让他们分开十年的,写《陈桥下》的时候,如果有人劝我复活四哥早点就好了,那么我一定只会让他们分开个五六年…因为我发现十年确实是太长了。
那句诗里的恨≠恨=憾,所以这个局面其实也是一个“恨”的体现,这本书就是一个“恨生(憾生)”的结果,毕竟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遗憾无穷。
第49章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师父和大家都不支持张流玉出远门,更何况是出国,但张流玉很执着,说什么也要去,他还把自己的小金钗卖了作为路费。
出发前一天晚上,何权青来找他,并把一叠散钱递给他说,三哥,这是我这个月出狮挣的,你去把四哥找回来吧。
张流玉后来确实也去到越南了,不过也只是在边境走走。
这是他打听来的:在防城港有个叫东兴的地方,那儿和越南就隔着一条河。
从桐林去东兴也不算太远,几趟车换乘下来也就一天,张流玉就这样不顾大家劝阻独自出发了。
到那儿以后,隔着一堵高墙铁网,他看到北仑河对面的越南,他想过去,可是他没有护照,就算是一日游也得办个旅游签。
张流玉第二次去东兴是一个月后的事,那时他已经办好了护照,并熟练的找到旅行社顺利拿到了一日游的签证过了口岸。
然而只有一天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张流玉毫无头绪的在芒街里瞎走了一天,晚上口岸还会关闭,在关闭之前他就不得不回来了。
在回程的火车上,张流玉看到有个影子很是眼熟,等他看清楚了,他也没敢去和师父相认。
虽然后来回镇上时,他和师父已经坐上了同一辆大巴,但两人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过这一趟并未毫无收获,张流玉还带回来了越南境内的一捧土,他找了个玻璃瓶装好,然后放在了梳妆台上。
后来没多久他又跟季枫再去了一次越南,去了挺多个城市,待了差不多半个月才回来。
而真正打消他反复想在这片国土上找到林长东消息的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一无所获,而是某天,他突然在自己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卖掉的那支小金钗。
从那以后张流玉再也没有在大家面前说自己要去越南找林长东了。
何家班的生活也是在这以后开始恢复了平静,包括张流玉自己,他不再以泪示人,也不再面露悲伤,并且又像以前一样在厨房忙活了起来。
大家以为他多少该看淡了一点,后来有一天何家班给对门一家封喜酒礼金,发现帖簿上多了个“张恨水”,一问是谁乱写的,张流玉就说是他,大家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淡不了。
但日子还是一天推着一天过,不过也不行,总之没得选。
林长东死讯传来那年,陈桥塌了,被一场秋后雨冲垮的。
但林长东死后的第二年,2009年夏末秋初,新的陈桥就建起来了,那是一座很阔气的大理石桥。
新陈桥是一个外来的大老板捐的,这大老板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帮忙在喜鹊河上游建水电站,这是一个造福民生的大工程。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师叔查出很严重的肺病,医院说治不了,晚期了,此后师妹也没有再继续上特殊学校,因为师叔时日不多了。
秋天的时候,师叔和师父给老七和师妹指了婚,不过被爱慕师妹已久的梁晖截了胡,但师叔没撑到师妹成年,也没看到两人成家就走了。
师叔在临走前告诉张流玉,他算过了,长东命还没绝呢,要是真绝了,他下去给叫回来。
这是这么久以来,师叔是除了张流玉自己,唯一相信林长东还活着的人。
何家班给那么多人出过白狮,真到了给自己人出时,反而频频出错。
师叔的离开让他们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他们不少人在此之前就经历过丧亲之痛了,可何家班就像是一个新窝把他们聚到了一起,他们有了新家,成了彼此新的家人。
而师叔的离开就像这个家里的第一个离去的亲人,是不同于林长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离开,他们是眼睁睁看着慈爱的师叔合眼,是正视了死亡与生命交轨,那是非常落墨粗重的悲伤一笔。
要是林长东知道了,肯定也会很伤心的。
后来张流玉在师叔的遗物里发现一本老书,上面记录了某种古老的招魂曲,说是能起死回魂,张流玉便潜心学习了好些时日。
但是他一连在河边唱了好几宿,也没见有什么用,总之林长东一次都没来梦里看过他,反倒是他唱歌吓到了不少人,于是他就没再继续唱了。
师妹和梁晖很是情投意合,两个人总是黏糊在一起,张流玉常常在河边看见他们勾手约会,他很羡慕。
2010年除夕前的小年夜,何权青找到张流玉,说是晚上自己朋友要来班里吃饭,就塞了一大笔钱麻烦他准备一下饭菜。
他带回来吃饭的是一个同龄男孩,是那个捐新桥老板的独生子,何权青很喜欢人家,天一黑就钻回屋里偷摸缝绣球。
除夕那晚,这个男孩还叫何权青和何家班的大家伙去他家里唱歌,不过张流玉没去。
张流玉也有点羡慕何权青,他从来都没有和喜欢的人一起过过年。
不过何权青和那个男孩的事没多久就被师父发现了,他缝的绣球没送出去,还挨了师父一顿鞭子打。
这顿打特别狠,就像当年打林长东那样狠。
何权青被打得床都下不来,眼泪汪汪的跟张流玉说他有点疼,张流玉一句安慰话也说不出来,他真是笨,何权青也笨,大家都笨得可怜。
这年国庆的时候,梁晖和师妹结婚了,婚礼结束当晚,张流玉发现何权青不在, 他便知道对方去北京了,因为那个男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何权青去时苦巴巴的,回来又乐呵呵了,张流玉猜测这两个人是和好了,也真是傻得要死,挨一顿打就怕了,不过他们以前也傻,师父打一顿也怕得要死。
梁晖和师妹完婚后的一个月,祝骁也结婚了,按理来说大家都不会相信他这种人会随便去结婚,可他终于还是失蹄搞出了个孩子出来,事态没得救只能去当上门女婿了,婚礼都是孩子生出来以后才办的。
自梁晖和祝骁各自成家以后,何家班的运行结构慢慢就变了,为了更好的生活,梁晖和师妹在县里开了家夫妻店营生;祝骁倒插门进的是个中产家庭,老丈人对他不赖,还给他开了个副食店谋生,而何权青的正业变成了电工,在做工闲余才会去偶尔出狮了。
只有张流玉和二哥还守在班里,不过张流玉发现二哥其实一直在准备事业单位考试,二哥这人没什么突出的特点,就是特别沉得住气。
总之,大家的生活不再只有出狮这一件事,在人生的分水岭上,每个人都走向了各自的生活,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也有人被推着走,当然也有人止步不前。
唯有何家班的屋檐一直撑在他们头顶上,始终为他们保留着一方栖息之地和一个名为“家”的港湾。
还有周通,告密那事后,再加上林长东的死,总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有再进过何家班的大门,唯一跟他还有联系的就是何权青,听说是因为去学车才重新有来往的。
不过讨论周通的声音也不少,毕竟他那样的家境和学历,大学毕业回来以后竟然一直在自家驾校当教练,怎么说都是大材小用了。
这事挺迷的,后来何权青去跟他六哥学车,在上路练习时,他偶然发现这练习路段中有一段是在河边的某节田埂上,而三哥的菜地就在那一段路上。
他六哥没事就让他自个练,然后自己蹲在路边上抽烟,远远望着那块菜地和菜地里的人发呆。
何权青很想告诉他六哥,三哥其实一直在等他过去言和,可他说不出来也不敢确定,他只能说:“三哥其实没怪过你。”
他摇头:“我自己过不去而已,不用谁原谅。”
如果他不告密,他们未必会被抓回来,林长东也不见得会去部队,一切或许也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人就是这样,总喜欢用眼下的结果,去佐证过去自认为对的选择。
苍天怎么敢叫有情有义的人去死,留得每一个在世的人都怀愧长活。
2011年的春节来得挺早,但也走得很快,张流玉还没感觉到过年的热闹,大家就马上又回到他们各自的生活去忙忙碌碌了。
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何权青突然说要去西藏做事,还说可能去一两年,别人问他原因,他没说,张流玉一问,他就坦白了:他要去挣钱讨老婆。
何权青走后的日子也很平常,但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化,比如师妹有喜了,二哥暂时去了杂志社工作。
2012年下半年的时候,当年那个剧团又巡演回了桐林,张流玉又受邀出去表演了一段时间,这充其量也是一份工作,而且出演费还算可观。
不过今日行情不比当年,爱看戏的人明显没有往昔那么多了,至少没有再出现人挤人争席位那种情况,这可能跟他们去了正规剧院表演也有一定关系,不仅因为收门票贵了,也因为表现场地不再像以前那么落地大众化,不可避免的筛选掉了一部分观众。
而观众的流失其实也侧面反映了社会的更新迭代,就近年来看,整个社会的生活压力都明显提升了,爱好这一剧种的观众都在慢慢老去,年轻人静心享受似乎走偏成了一种奢侈作风,精神消费是否值得推崇常常被推上舆论热点。
这观众席在张流玉看来就和日子一样,冷冷清清,水去无痕,所以他并没有什么落差感,只要还有一个人为他叫座鼓掌,他都觉得不枉一切。
期间,林长东的父母来看过他的一次演出,但也就单单看着,他们到底认没认出张流玉也不好说,不过进场的地方那么大一张海报摆着,板报上还写着名字,没看到也不太合理。
林长东的父母也老了很多,林老板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这一场唱的也是《荔镜记》,跟十年前他去林家给林长东庆生唱的一样,只是台下的观众里少了最重要的主角。
如果当初林长东没打开那扇门进来就好了。
失去太久了,人甚至会愿意接受从未得到,至少人还是活着的。
不过话说回来,季枫倒是真成了他的忠实戏迷,林长东早时说他身体不好,不过近几年养得还不错,人看着挺精神,于是就一直留在桐林接手自家家业了。
季枫这人没话说的好,以前对林长东好,现在对张流玉也好,林长东不在后,他没事就上镇子看张流玉,张流玉返台露脸后,他也是一场不落都去了,两人也算是交情不浅的朋友吧。
不过后面这几年他们就很少谈到林长东了,也不知道是算谁更顾及谁,总之季枫觉得这话题太戳对方心口,而张流玉也不想一直让对方听自己的苦闷牢骚。
所以有些沉默有时候也不只是沉默,还是一种礼貌的体谅。
久而久之,林长东这三个字就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淡了出去。
季枫觉得张流玉真不是一般的固执,毕竟林长东都死了快八年了,就算他没死,也离开快十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来一直悲切怀念少年情深?
他看着张流玉,有时候都不能想象林长东站在对方身边会是什么样的不协调。
毕竟张流玉都已经二十七八了,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春容貌,而林长东在他们所有人的记忆里都还一直停在十九岁。
他那么年轻,也没办法长大,更没人能想象得到如果他还在,今天该是什么模样。
其实张流玉的青睐者也不少,就季枫的观察来看,似乎是因为取向早已不是秘密的原因,张流玉的追求者基本也都是青年才俊。
张流玉听不得别人劝他放下,问就是:“他就是变成了一副白骨,我也要等他回来接我。”
2014元旦这天,季枫来何家班过了个节,这时候张流玉已经几个月没登台了,他也有快一个月没见着这人了。
因为何师父情况不太好,医院那边说是没检查出什么大问题,就这情况,用何师父的自述来说,那就是天命到了,能撑过新年都不错了。
季枫看了人,情况确实是不太乐观,张流玉很着急,但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医院建议师父住院观察,至少有什么意外或是不适可以马上抢救,但师父非要回去躺着,他说自己死外面不踏实。
张流玉已经给远在西藏两年未归的何权青发了信息让他赶紧回来,与此同时他也通知了其他人,今年要早点回来过年,师父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这大好的元旦节就张流玉和季枫两个人一起过的,何师父都起不来床吃一口饭。
“也真是难为你请客了,就我一个人还做这么多菜。”季枫看这氛围,都不好意思享用这一桌佳肴了。
更何况这一桌菜还真不像给他做的。
怎么说呢。
林长东都死了快八年了,何家班的饭桌上还是摆着他爱吃的菜。
“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吃,做出来总归要吃的,说这么多客气话。”张流玉苦笑。
话是这么说,但张流玉一点胃口也没有,他已经想不到做什么才能让师父多吃一口了。
而且班里平日就剩他和师父两个人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谁好好张罗过一桌像样的饭菜了。
“我就客套一下。”季枫笑笑拿起筷子,“过几天我生日,我再来你还请吗。”
“来就来呗,我还能不欢迎吗。”张流玉轻松道。
季枫走前又去看了何师父一眼,何师父呼吸更轻了,轻得完全要和这个世界脱节一样,看得人揪心不已。
半月后季枫准备按时赴约前往何家班,但是这一趟他备了好些年货,因为他们家今年不在这里过年,想着今年不能去拜年了,他得提前拿点礼品去。
把后备箱都塞满各种大小礼盒后,季枫又觉得落下了什么东西。
他站在车边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去买了一束康乃馨准备送给何师父,与此同时,也顺带给张流玉带了……一束玫瑰。
出发前,他还不忘先问一句今天方不方便过去,毕竟何师父那情况实在难料。
季枫刚刚编辑完信息给张流玉发出去,没到两秒钟就有一条短信进来了。
他手快的就点了进去,但第一眼过去,他没看懂这回复是什么意思。
季枫目光上移,发现这条短信是个陌生号发的时,他当即就陷入一种忘乎一切的沉思。
这十多年来,季枫从未更换过手机号,而这条短信……
季枫眼睛此时骤然瞪大,呼吸发颤犹如气管有鼓在鸣,他抹了抹脸,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嘴,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自己那颗跳动猛烈的心蹦出来一样!
季枫人瘫在方向盘上,手软得手机都握不稳了,他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这种雀跃之情和喜极而泣是他这辈子前所未有的……!
埋面肆泪有足足半分钟后,季枫才捡起手机,他用掌心抹了抹眼泪,再确认了一遍信息内容并非他幻想出来,而确确实实还是他第一遍看到的那几个字:
“我的妻还在等我吗。”
【??作者有话说】
见鬼,写得我流泪了。
扣1明天就重逢。
“你好,请问原来这里的车站搬到哪里去了?”
“啊——”正在低头削甘蔗的大姐闻声突然回神,她抬头一看,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又语塞了一下,接而脸上慢慢浮现出乐呵的笑脸,“帅哥你刚讲嫩子?”
林长东太久没听到这地方话,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了指大姐果摊后的一片空地,重新问了一遍:“原来这里那个车站去哪里了?”
“哦!二运站嘛你讲滴。”大姐拿个削皮刀比划了个方向,“早八年都搬克新城区了,你要克哪凯哦。”
“白螺。”
“哦,那也是克二运站坐啦。”
“好的,谢谢。”
林长东并不知道这个新二运站在哪里,他只能拦了辆出租车过去,这一路上他看着一闪而过的帧帧街景,有陌生的剪影,也有熟悉的画面,但是让他说出那儿叫什么名字,他却是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到了二运站,他很顺利的就找到了前往镇子的城乡大巴,他将自己塞进角落里,尽可能不让人注意到。
不过注意到了应该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已经不存在了。
比起自己不适应周围一切,他觉得自己从所有人的世界退去这件事好像更难以适应。
这一趟回来得急,他甚至什么打算和计划也没做好就回来了,这事除了季枫暂时没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林长东还不想马上弄得人尽皆知,所以不得不低调一点。
要过年了,乘车的人很多,车子一满人就发了车。
这归路尽是坦途,一点颠簸也没有,林长东意外的不太习惯,他问自己旁边的年轻人这高速什么时候修的,对方说四五年前了。
以前这段路少说也要走两个小时,现在也就一个钟头的事,那些阔别已久的山林田野他都还没来及的看就到站了,真是一点给他同故土叙旧的机会都不给。
他提着个鼓囊囊的背包下了车,动作茫然的将包背到背上去,他站在河水这头,一眼望过去,他感觉镇子好像变大了,但再一看,只是房屋变高变多了。
林长东这时心里才非常清晰涌起一股难言的紧张,这种紧张来源于,他很快就要回到那些错落起伏建筑物中的其中一座去,他要回家了。
腊月里的流水声很脆,是那种凛冽钻耳脆,林长东走着走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他人在桥上走一半了才发现这陈桥换了。
林长东练习了那么多次回来时该做什么样的表现说什么话,可是真到这天,他却和一切、和这里生疏得像初来乍到的新客。
一路上有不少人往他这里看过来,什么样的目光都有,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衣装醒目导致的。
这让他有些不自然,但他又有些期待,可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认得出他,没有谁能叫得出他的名字。
他好希望有个人问他:你从哪里来呀?
那样他就可以舒坦回答:我以前就是这里的人。
外面都修了柏油路,但镇子里的大街小巷都还是青石板铺的道,林长东明明记得从街头到水街有好长一段路,可这会儿他还没和记忆对完账,人就已经走到何家班大门前了。
褪色的门漆,发青的墙皮,以及终年半开半掩的大门,这真是好老的一座房子,完全老到了不能再老的程度。
林长东抚着这厚厚的门板,眼睛有些酸,两扇门而已,梦里推了多少次,今天却才摸到一次。
他跨过门槛,急切但又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去,但紧接就有一道声音截住了他的脚步。
他转头一看,发现有三个人在旁边的门阶上错落坐着。
林长东浑身一定,竟然想不起来这时候该说什么,他嘴边甚至已经准备好三个名字了,但一时之间又不能把名字马上安放在对应的人脸上。
他还以为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可是。
可是,不是,他只是一直是在跟自己的记忆复习而已。
太久了,他真的好像……忘了很多人和事。
短暂对望了几秒钟过后,那三人才迟疑的陆续起身走近他。
这个过程怎么说,他们每个人脸都是惨白的,夹在指缝里的烟都要突然凉了一样的不合情理。
梁晖看了看旁边的祝骁和二哥,又把目光放回面前人脸上,他将嘴边已然叼不住的烟拿下,声音巍巍颤颤:“你,你是……”
看梁晖半天也说不成一句话,祝骁伸出手在林长东面前晃了晃,同样不能反应过来的磕巴问:“你,你是……长东?!”
林长东噙着泪光,嘴唇失力的颤了颤,他人像丢魂了,但又还能听见声音,他呆滞点点头,并用气管哼出了浓浓苦涩的一声:“嗯……!”
三人再次陷入不可名状的宕机状态里,好像无法马上消化清楚这个信息。
随后两秒,他们又不约而同的像被点了火药引线再度激动回神,但他们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种难以言表的不可置信让他们跟哑巴一样的只知道瞎比划手,总之就是说不出话来。
三人之间只记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突然就疯了一样,大笑大骂着就往堂屋的方向跑去了!
林长东立在原地两秒钟后,他也才从这如梦如幻的场面中醒过来,他借着咽口水的动作将心咽回肚子里,然后也跟上去。
他快步进了堂屋,随后就看到了一旁侧屋里的那口棺材,林长东雀跃的心当即就如同挨了千斤一棒那般打了下去,强烈的坠感后是猝然生出的剧痛!
他没忘,没忘师父时日不多的事情,他也很怕,很怕这是最后一面。
这一刻,脚下的门槛又变成了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林长东听到屋里那三人高声而兴奋的喊了一声师父,这是宣告他归来的前言,他们说得是那么激动,那么迫不及待,甚至有点苦涩。
大家是不是都在等他回来?
林长东空白着大脑终于迈进门槛,他努力将视野眨清,把碍事的眼泪挤出去,他一步一步,逐渐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
那一刹那,林长东还以为自己没良心到连师父是什么模样都忘记了。
可短短半秒后,他才发现是因为师父太老了,老到他!老到他已经几近认不出来了……
那张曾经总是严厉的脸此时此刻是如此苍老干瘦,就连那凌厉的神气也从他眉宇间流走了,这不像他们的师父,他甚至不能接受这个孱弱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师父!
林长东手脚无力的摘下头上的军帽,又将背上的行囊脱至一旁,他膝盖一软,失力跪下,插着刀子般的喉咙痛苦挤出一声:“师父……”
闻声,床上的老人忽然抓住了被褥,他看过来,叹了口气无比轻松的气,用着平的欣慰喃喃回应说:“是长东啊。”
崩溃排山倒海而来,林长东再叫了一声师父,克制着哭声告诉师父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一样说:“我回来了。”
一记砸地声如同天雷而来,忽然就打断所有的情绪,林长东心头一震,强烈的预感到了什么。
林长东不容犹豫的立马回头,那一瞬间,他浑身毛孔都在剧烈喘气颤抖!
他先是看到一只砸在地上的铜绿色卦箱,接而才是那张脸——那张十年来日夜游离在他梦境和记忆里,就如同纂刻在碑上深刻而此时却已然变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