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起飞的隆隆声中,没有争议,没有议论,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制住。
江封的目光扫过这些士兵,扬高了音量,“我需要你们在C区撑六个小时,做得到吗?”
“能!”
斩钉截铁的回应如重锤落地,融作了一声。
唐珩与江封一同上了飞行器。
当看到驾驶位上的李擎时,唐珩着实震惊了一下,但转念又想到舱内的江封,便也觉得不是不可能。
这一架飞行器内坐着的都是熟面孔。
江封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或许是出于对首席向导的尊崇,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他身旁被空出了大半个人的身位,与另一排被挤得被迫和人臂膀相贴的唐珩形成了鲜明对比。飞行器内的人数是按照载额划定的,那一帮壮汉缩手缩脚地挤在一处瓜分了剩下的空间,看起来委实有些滑稽。
坐在唐珩旁边的最开始是一名向导,等起飞时的颠簸过去,他视线再往旁边一移,二人之间蓦地就多出来了一位哨兵。接触到唐珩看来的视线,那名哨兵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与之前的那名向导耳语了几句,脸上露出一个有点憨的笑容,像是春日里的棕熊。
这两人是搭挡,抑或另一种更亲密的关系。
唐珩看向他们的目光一沉,继而又落向前排的位置。
[江封。]唐珩唤道。
被喊着名字的向导正在翻阅一份文件。感知到这一声,江封没有抬头来,只眼角余光看去,递予一记无声地询问。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喊你一下。]
说罢,唐珩逃也似地把视线投向了窗外。经过特殊处理的舷窗上呈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街景,可看着这种一成不变的景色,唐珩又禁不住觉得心情有些不合时宜的雀跃。
他允许了自己唇角的微小上扬。
光源在那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发出的辐射与光热足以让巨量的虫族受其吸引,当它猝然熄灭之后,剩余的“白炽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虫子们的主要目标,其中,离它最近的南三十七号靶城首当其冲。
C区位于南三十七号靶城与一号光源直线连线的中部。
如果忽略舱内不断积蓄的如乌云般的压抑,那么这一路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平和的。可是下一秒,这种平和就被打破了。
猝不及防的,飞行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众人还来不及从这阵摇晃中回过神来,飞行器就猛然向上拔升,约莫半分钟之后,才又重新恢复了平稳行驶的状态。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渐渐的,路途愈发颠簸。飞行器的几组连续的变速转向下来,竟是让唐珩感觉到了久违的眩晕感……
终于,飞行器悬停住了。
“首席。接近C区了。”李擎道,“但是下面虫族分布得太密,高度降不下去。”
江封和李擎的对话声音不大,由于隔断的存在,李擎的声音听不清楚,但江封的两句听闻却是被听得一清二楚的。
与唐珩隔了一人的那个向导兴许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听到江封的问话,不禁小声地问自己的哨兵,“‘房顶’有什么特别的吗?如果有虫子你们哨兵不方便下去,我们向导也是可以用精神力攻击的呀。”说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这里的大家都很厉害。就算不行,首席一个人应该也是可以搞定的吧?”
哨兵笑了一笑,也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道:“不可以哦。这样做会使飞行器的动力系统受到干扰,失灵,然后坠毁的。”
“噢。”
在一片紧张的焦灼中,这一番对话并不是特别显眼。唐珩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到他们,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们坐在了自己的旁边。察觉到那个向导又朝舷窗的方向投来视线,唐珩皱了皱眉,向后靠了一靠身子。
哨兵抱歉地对他颔首,“不好意思啊。”
“没事。”
相比起自己周围的人,唐珩其实更在意江封此时的情况。但一如既往的,那人并不需要他的关心。
很快,决定已经被做下了。
江封道:“放梯索。准备下人。”
舱门缓缓地在眼前打开。
混杂着厚重土腥气的风嘶吼着灌入飞行器内,混杂着难闻的铁锈味和另一种类似于金属在高温下激发出的味道,飞行器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原位。
唐珩顺着开启的舱门往外看去。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不是贴地飞行地穿梭于楼宇之间,而是处于一种半空的高度,将将可以俯瞰这一片废墟,可视野里又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在夜的绛色中,只有远处一线隐隐的光——那是来自于繁华不眠的主城。
梯索被放了下去。舱内的士兵逐个向前,见此,唐珩也随之站起了身。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江封通过连结的话语。
[唐珩,你留在最后。]江封道,[先待在这里。你的任务是保证我和你自己的安全。]
[我不想搞特殊待遇。]
得到这个回复,江封才终于回过头来,视线笔直地掷向唐珩,[听话。按我说的做。]
唐珩:[……]
唐珩趁着起身的角度往下面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向导为了防止他不听命令地突然跳下,没有给予任何视觉辅助,是以这一眼便只搜刮到了一片废墟的隐约的轮廓。
好在“特殊待遇”也不是全然的特殊,除了唐珩之外,还有几对哨兵向导也留了下来。这让唐珩感觉好受了一些。
坐在唐珩旁边的那一对搭挡也下去了。按照顺序,他们是最后一组。
或许是因为前面已经有人开路了,哨兵便让向导走在自己的前头先下去,一手攀着梯索,一手则牵着自己的向导。风声将二人自以为小声的腻歪交流刮进了舱内,听得唐珩撇了撇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看向江封的方向,似乎要将他的后背看出一个窟窿,好看看藏在胸腔内的那一刻心脏是不是也如自己那样,由于持续的注视而加快了跳动。
突然,飞行器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拽,然后绳索受不住力而猝然绷断。
紧接着,唐珩听见了一声嘶吼,是仓惶的,悲恸的,沙哑得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濒死时的咆哮——是刚才那个哨兵发出的。
出事了!
江封就站在离舱门最近的位置。他看着士兵们小心翼翼地落到房顶上,散开,侦察。为了安全起见,他用精神力监视着这一片区域的情况,少数几只不受屏蔽器影响的虫族也很快被发现消灭了。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
可就在下一秒,变故突生。
一只蠕虫倏然蹿了出来,它不知道在接着同类尸骸掩护而潜伏了多久,这一咬便是致命的。在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它张开巨口,露出狰狞的口器,继而狠狠地咬在了绳索上。
——连同位于偏下方的那名向导一起。
眨眼之间,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人就没了,只剩下半截手臂,握着的手还残留着交握的余温。
那名哨兵顿时就疯了。
被江封击毙的那只蠕虫在他面前化作黑色尸骸,就像是一朵倏然于眼前炸开的黑色烟火,带来的却不是值得庆贺的欢愉,而是死亡的噩耗。目眦欲裂中,哨兵松开了攀着梯索的手,嘶吼着向下扑去,扑进楼宇周围涌动着的褐色虫潮之中。
江封骤然放出的想要控制住那名哨兵的精神力,扑了个空。
江封缓缓地站直了身子,目光移动,瞥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边的唐珩,表情一滞。
在一段长久得足以让唐珩发现的停顿之后,江封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更后面的那些士兵。因为刚才的异响,舱内出现了微小的骚动,但是由于长期以来的纪律,很快又平静下去。
江封这才重新看回唐珩,“你过来做什么?”
他问完这句话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明知故问,不禁皱了皱眉。
唐珩却以为这是对自己这一行动的不满。他朝舱外看了一眼,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瞄江封此时的表情,待被逮着了,就大大方方地看了回来。
唐珩梗着脖子道:“我担心你……我刚才他妈的以为你也要跟着跳下去。吓死我了。”
“我没事。”江封顿了顿,又道,“等一下出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好。”
唐珩来得迟,只瞥见了哨兵跳下去的那一幕,而看着只剩下半截的梯索,轻而易举地便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唐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我会注意安全的。你也是。”
梯索第二次降下。
自从出事以后,唐珩就一直守在舱门口,也不盯梯索的状况,就只定定地看着江封。
然后,或许是因为被注视时地不自在,他看到江封难得地皱了皱眉。
“走了。”江封出声打断了唐珩的遐思。
唐珩匆匆地应了一句,继而抢着走在了江封的前面
迈下第一阶的时候,他轻飘飘地道:[我走前面吧,这样如果出事了我还能护着你;就算目标是我,我的反应好歹也比你快一些。]
说着,唐珩又仰头去看江封的神色,然而或许是舱内调暗了亮度,向导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有那双眸子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是两粒被云雾遮掩的星子。
而一直到全员安全降落到房顶,唐珩都没有等到江封的回应。
他们的落点是在一处三层建筑的天台,而这几乎是附近仅存的建筑了。
唐珩在下梯索的时候向下瞥过几眼。
在深色的夜幕下,依稀还是能看见有什么东西攒动着。兴许是由于这是被精神力探知的,每一只虫子的轮廓都清晰非常,而它们又层层叠叠地拥挤在一起,汇成翻涌的褐色波浪。有什么小玩意儿在罅隙中亮着幽绿的光,一闪一闪的,像是浓雾中遥遥望见的灯塔。
[那是微型阻隔器。]察觉到唐珩的视线,江封解释道,[为了提供降落平台,选定地址的周围会预先安放一些,可以使虫族最小程度地注意到这里,不过只能起短效作用。]
唐珩收回了再次投向楼下的视线,又问:[大概能持续多久?]
[最多五个小时。]
听到这话,唐珩不禁扫了一眼时间——刚过十一点,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唐珩感觉心情顿时沉了下来。他没有再继续发问。
除了江封,这里还有十数位向导,与哨兵几乎是对半开的数量。
唐珩默默看着。
没有过多的言辞命令,队列已自行散开,那个男人就站在最前端,背对着他,几乎要融入夜色离去。
若有所感一般,视线焦点处的那人回过了头,递来一眼。
哨兵没有看清楚那一眼中的含义,只是怔忡地立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
下一秒,唐珩蓦地一震。
浩瀚的精神力以江封为中心荡开,宛如巨石砸入深潭,溅起的波澜向四下层层地漾去。这一瞬间,天地都静了,哨兵耳边嘈杂的精神噪音消失殆尽,只剩下风吹过沙砾与废墟时微不足道的倾向。遥远处大型机器隆隆地响着,飘渺得像是幻觉似的耳鸣。
夜色是极好的隐蔽。
唐珩起先并没有发现变化,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看见有什么不同了。
楼栋周围依旧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褐色虫子,但再远一些,已然是另外一片景象。像是有梳齿一遍遍地刷过,每刷一道,那褐色中的黑就明显一分。那些黑色虫骸成片地出现,停滞片刻,再又向地面坠去,像是暗涌的潮,一波又一波得扑向海中唯一的礁岸……
这一刻,唐珩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景象翻覆着,而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不久之前,江封与他接吻之后微微喘息着看着他的模样。
那双眼睛里看不见虹膜与瞳孔的界限,只盛着夜色,笼罩着天地万物的、妖冶的夜色。
一如此时。
一道粗噶的声音响了起来。唐珩在那人即将碰到自己手腕时猛地侧身,下意识反手一别,继而欺身上前……然后,唐珩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来人是同行的哨兵,刚才留在舱内垫后的人中,也有他。
唐珩松开了手。他看着这张蓄着大胡子的脸,语气不善地问道:“什么事?”
“阿城没了,想问你待会儿能不能补一下他的位置。”
“阿城?”
那人解释道:“向导死在眼前想不开,跟着虫子一起跳下去了的那位。”
由于之前被伍天俊暗算过,唐珩直觉不相信他的话。那人见唐珩沉默着不回应,又道:“我就是先来打个招呼。四个多小时之后,该做的戍卫你还是要去的。”
唐珩大概也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而阻隔器持续的时间最多只能过半,剩下的部分怎么度过?只能依靠人力来守。
唐珩握紧了身侧的那柄短刀,“再说吧。”
那人也不紧逼催促,点了点头,“也行。到时候你也要和你的向导知会一声。”顿了一顿,又谨慎地问道,“应该没问题吧?我看你是有固定搭档的。”
唐珩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不远处的那几名向导,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也就不再多问。
实际上,因为这种攻击方式对向导的体力消耗巨大,所以他们是轮换制的。每三十分钟就有人被替换,而唯一不变的是一直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首席向导,像是旗帜,像是无法撼动的标杆。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数字时钟精准地跳动着。可就在时间变换成两点整的那一刹那,脚底的地板忽然剧烈地震了一震。
“嘭——”
又是一震。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那是虫子啃噬墙体时发出来的动静。
众人脸色一变。
——这才刚过三个小时。
可实际上,复杂的情绪只在队伍中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当那阵不寻常的噪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队伍已经自行分作两处——一处依旧留守房顶,一处则选择下楼。
在如此密集的虫潮流动下,那些丑陋的大虫子发现这处“不寻常的礁岸”是迟早的事,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让它们发现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为向导争取足够的时间,分担掉靶城难以负荷的那一部分虫族;而向导的能力会对阻隔器造成不小的干扰。
所以,接近这栋建筑的这一批虫子,只能交由哨兵去处理。
之前来找过唐珩的那名哨兵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跟上。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的停驻之后,他迈开脚步,缀在队伍的最后面,走向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
察觉到哨兵的举动,江封皱了皱眉。他知道,哨兵的实力强劲,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出一份力无疑是最明智的抉择;但是,万一呢?万一他失手了,或者自己高估了哨兵的实力,其实他不足以应付现在的情况呢?
一丝连江封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惶然闪过心头。
[唐珩。]江封道,[站住。这不是你……]
[我知道。]唐珩应道。他抿着唇,硬着头皮没有回头,而是抬眼看着远处的那片废墟。
褐与黑不断翻覆上演着,而随着江封唤他的这一声,像是作乱的罡风渐渐平息,浓厚的黑色垂落入地面,继而被褐色虫浪所淹没,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属于丑陋的褐色的平静。
在之前静候地站在江封身后的那三个小时里,唐珩不时也会关注四周的环境,他也在想,这一波虫潮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它们现在推进到哪里了?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如果……如果靶城全都覆灭了,又会怎么样?
他从来不自诩是一个认大义的人。
而最初,被逼来的也好,骗来的也好,现在他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的。
原因只有一个——
[你说过的,我的任务是保证我自己和你的安全。]唐珩握紧了自己身侧的那柄短刀,打磨光滑的刀柄落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老子知道,你不让老子去,是有自己的考量,说来说去也就是之前你和我说的那一套“利益最大化”的狗屁。
[但是老子认了。
[当摆设也好,放大器也罢,无所谓。可是,江封,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选择为你做一点什么吧,就算这原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就算这有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算这只是我的一头热、实际上一点屁用都没有。让我自己做一次决定,不是被你牵着走。]
他轻笑了一声,[而且,作为首席向导的哨兵,总不能太逊了吧?]
在唐珩完全走进楼顶处通道口的阴影中去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鹰唳,自万丈高空之上径直劈下,最后炸裂在耳畔。唐珩忍不住地稍稍偏头看去,可由于角度的关系,只能看见一片空旷的暗色的天幕。
他收回了视线。
建筑内很暗,没有铺设任何的照明电路,只能借由破损的墙体处漏进的远方微弱的光来看清脚下的道路。所幸,对于虫子的侦察并不依赖于目力。阻隔器的效用到底还是强大的,第二层只有零星几只游散的蠕虫,而当他们下来时,其中一只正趴覆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啃噬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擦声。
而第一层与之完全不同。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唐珩真正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仍旧为之一震。
这一层几乎被各种外形丑陋的虫子占据得满满当当。将近三米的巨型虫子头顶接近天花板,摩肩接踵的,甚至教人一眼看不见出口的位置。它们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是墓地中的鬼魂,体内那一颗颗泛着幽蓝的晶核是荒地中的磷火。
哨兵们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神情。
三秒钟的静默之后,如同重石砸落水面溅起惊涛万丈,虫族的精神噪声陡然建立起来,而随着这一阵阵声音散去的,是如入水之鱼般散开的哨兵,凶猛的量子兽在这一刻显出了身形,与身姿矫健的哨兵配合着,如同一梭梭针线,翻转腾挪之间,黑色的虫骸成为他们光辉与荣耀的织物。
唐珩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从第一只如小山般的巨蚁化作虫骸开始,像是一场表演终于拉开序幕,他借着虫骸于半空凝固的那一瞬间,用力一蹬,下坠的身体再次跃起,挥刀,继而精准地刺向第二只虫族的晶核,然后是第三只……他的动作流畅得毫无阻滞,晶核不断碎裂于刀尖之下,像是世间最优秀的钢琴师指尖泻出的流畅音符,饱含着最和谐的律动。对肢体的控制精准到了极致,每一次起落都赏心悦目。崽子跟随着他的脚步。它的前肢上有一道极长的狰狞疤痕——是上次在靶场留下的,还未完全痊愈,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威风凛凛。百兽之王的咆哮声中,黄黑相间的闪电穿梭着,利爪携着仿佛能击碎虚空的力道,将那些隐匿于真实世界中的腌臜撕裂,使它们暴露出深黑的丑陋模样……
很快,楼层中盘踞的褐色被撕开了一道大口。
这些外貌狰狞的虫子并不是最大的敌人,他们要防范的其实是那些有小型面包车大小的蠕虫——像是他们在第二层出现过的那些。一般的虫族并不会对建筑物造成过大的损害,只有那些蠕虫,像工蚁似的它们有着吞噬的能力,飞行器被破坏的梯索、建筑残破的外墙、以及那些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废墟,都出自它们之“口”。
不过好在目前第一层中见到的并不多。
阻隔器的效力愈发地微弱了,绿色亮起的时间在缩短,熄灭的时间在拉长。
终于,那幽绿色的小指示灯在一次亮起,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地不断闪烁了十秒,最后完全地沉寂下去。
——阻隔器完全失效。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向三层楼之上房顶的位置。在暗沉的天幕下,一切都看不太真切,他的视线掷去,只能描摹出一块不甚清晰的轮廓。
但这已经够了。
他知道,他也在看着他。
刹那间,像是天地间所有喧嚣全都淡去,肢体的疲惫为另一种更加浓烈的感情让步,至此便只剩下了这一种音律。
[注意安全。你答应我的。]
唐珩听到了他的向导如是说道。
像是在耳畔的絮絮低喃。
重复的动作极易让人失去时间概念。
一开始,由于存着那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唐珩还有余力去计数,但是渐渐地,数目越来越多,他便混了。从不知名处涌来的虫子源源不绝,凝固在他们脚下的黑色尸骸取代了沙地原本的颜色,一股以前从未引人注意的腥臭味泛了上来,熏得人作呕。
但终究也会麻木。
唐珩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八十七还是第九十五只虫子了。他机械地踏上尸骸,调整身位,又接着向第八十八或者第九十六只虫子发起进攻。
就在身体借力跃起的那一刹,唐珩眼角瞥见了远处的那一线天际。
天幕依旧是如久积了灰尘的绛紫色,可在那地平线延伸的尽头,有那么一丝和暖的橙红软软地洇了上来,并不刺目,却映得唐珩眼睛酸涩得厉害。
天亮了。
天光渐渐放亮,在夜晚被靶城的光与热吸引的虫子也渐渐失去了那股如鲨鱼追逐着血腥的狂热,它们向四周散去,变成散漫的游荡。即便如此,在虫潮的密度影响之下,局面仍旧是不容乐观的。随着他们的离开,零星的虫子又缓慢地重新汇入楼层,不多时就再次占据了整个一层,并逐渐有攒动着向上进发的趋势。
穿过楼道时外面还不甚明亮,但当唐珩跨出通道口的时候,熹微的晨光倾斜着洒在身上,竟是让他产生了一阵恍惚。
“这是向导的最后一班轮换了。”
唐珩听见身边有人如是小声议论道。
他的视线无法自制地去寻觅江封的身影,继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那名向导仍然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一个晚上过去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教旁人完全无法窥探出半分疲态。可唐珩与他的关系,到底比旁人多出一分什么,就是这多出来的一分,让唐珩忽然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一整晚了。
向导的精神力被透支着,操作者却浑然不觉,在如水泵般的狠命压榨下,欲将干涸的井发出无声的悲鸣。唐珩知道,他或许是累了,很累,却因为所站立的位置,所肩负的责任,还有许多许多唐珩甚至无法想象、无法列举的事物,只得坚持着,供给更多被期盼着的活水。
唐珩咬紧了牙。
他死死地盯着愈发明亮的天幕,连同向导的背影一并。
终于,最后一轮攻势也停息了下来。
静默片刻之后,江封转过身来。转动身子的时候,他幅度极其微小地踉跄了一下,又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前稳住了身形。
天知道唐珩费了多大气力,才压抑住在那一秒冲上前去的冲动。
所幸,也只有这么一次。在这之后,唐珩视野中的江封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异样,没事人一般地整队,没事人一般地发号施令,他依旧是那个威不可犯的首席向导。
可一抹隐约的不安却在唐珩的心中挥之不去。
墙体被啃食的窸窣声中,飞行器引擎的轰鸣声也近了。梯索被放下,巨大的噪音掩去了雀跃的低呼。
见江封没有立即上前的意图,唐珩理所当然地也落到了最后。
在没有阻隔器也没有多余人手抵御的情况下,虫族很快就会占据这栋建筑,随着士兵逐个爬上绳索,脚底踩着地板的震颤也愈发明显,不多时,便已经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情况。
[唐珩。]江封突然唤道,[你走我前面。]
唐珩疑惑地看了江封一眼,身体却已经下意识依从命令攀上了梯索。
这绝对不是什么你生我死的戏码,唐珩想道,眼下的情况危急,但也完全没有到那种情况。可即便如此,唐珩还是为自己过快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懊恼——他应该让自己的向导走前面的。
顶着这种微妙的情绪,唐珩一边速度如常地向上移动着,一边又克制不住地用眼角去瞥下方的江封的情况。
起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江封与唐珩逐渐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兴许是累了,向导上移时的动作缓慢而谨慎,虽然不至于迟钝,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矫健身手。
直到唐珩猝然对上了他抬头向上望来的那一眼。
那双眸子中仍浮动着一片深黯的异状,却又是涣散的,没有焦距,透着一股罕见的茫然。
——他看不见。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忽地就觉得揪心起来。他的身形一顿,紧接着用力一攀,跃上飞行器之后,极其自然地又半跪下身去,继而朝江封伸出了手。
唐珩直接把人拉了上来。
借着力道落进怀中的向导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拥抱,两人一触即分。
唐珩摸了摸鼻子,侧着半个身子挡住舱内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又抢在江封说话之前道:[放心,没有人会多想的。我只是拉了你一下,顺手。]
[嗯。]
又是这种阴晴难辨的感觉。
回到飞行器上的江封根本看不出来目盲,甚至连步距与姿态都精准得一如往常——除了在坐下时不易察觉的那一个摸索的动作。坐回位置之后,他靠向椅背,闭目小憩。
唐珩也回到了原位。
舱内的空间陡然多出了不少的空余,而这宽松却并没有给众人带来多少轻松与欢愉。当望到自己身边那一片明显到突兀的留白时,唐珩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停滞了片刻。
然后,他又朝江封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