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建铭说:“但是她是夹心的亲生妈妈。”
齐农把宝藏盒放了回去,站起身说:“老头快点吃,我晚上还有事要出去。”他说完,开门进了房间。
齐农走到窗台边,从烟盒里倒了支烟出来,烟上面被人用水彩笔画了几条乱七八糟的线条。齐农愣了下,又把其他烟都倒了出来,每支烟上都胡乱涂满了各种颜色。齐农小声骂了句:“又在我的东西上乱涂乱画。”
他把所有烟都装回了烟盒里。过了个把月,那盒烟还原封不动地搁在窗台上。
就是在那一年初冬,“寂寞芳心”第一次关停了几天。喜妹说年关前查得严。很多舞女是没有其他营生的,路上碰到齐农都要问一句什么能开门。省城有些舞厅舞客很杂,舞女之间竞争也大。“绿子”踩自行车前面一个女儿,后座一个女儿骑去学校的路上碰上齐农从富豪饭店出来。她大咧咧地挥挥手,跳下车大喊:“老板,老板我问你哦...”
齐农走近了,她小声问:“什么时候可以开门啊?我晚上去省城不太方便。而且以前在一间舞厅里打架闹过事,被拉黑名单了...”
齐农说:“这几天能开,但只能开‘浅水区’的。”
“绿子”叫道:“知啦知啦,都明白。”
舞厅一重新开业,寂寞的红男绿女立刻涌了回来。“蝴蝶兰”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正如她自己所说,又出发去找女儿去了。
刘博览从身后点了点均仪的肩,送了她一碟小金橘。齐农骂说:“有本事自己出去买,不要拿我这里的东西送人情。”
刘博览朝他扮了个鬼脸。
凌晨时分,刘博览骑摩托车载齐农回家。齐农缩在后座一路闻着机油的味道,叹气道:“总觉得这破车马上就要爆炸了。”
风呼呼刮过来。刘博览大喊:“你说什么?”
齐农大喊:“我说!他妈的快点开,冻死了!”
刘博览又拧了下手柄加速。
回到家,齐农仰躺在床上半天没动。他拿胳膊遮住了自己的脸。十二月的七号,他满二十岁了。唯一有印象的庆生就是九岁的时候,在妈妈的病房里,和妈妈吃的最后一块生日蛋糕。隔天,十二月九日,妈妈去世了。从此齐农想起自己的生日,就会想起妈妈的忌日。
两天后,天气很阴,他背着齐建铭下楼,两个人拿着菊花、扫祭工具上山看望妈妈。齐农点了支烟,又递了一支给齐建铭。他们在墓前朝下望,看着就像洗旧后泛白了一样的河流镇。齐农忽然没头没脑得和齐建铭说起,之前给陈迦行读睡前故事,有个故事叫《光和乌鸦》,是北极爱斯基摩人中的一族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故事里讲,世界刚刚形成的时候,大地上有一只乌鸦,这只乌鸦捡拾地上的豆子吃,但是这个世界到处黑漆漆一片。乌鸦于是想:要是这个世界有光该有多好啊!乌鸦刚想完,突然间,世界就有了光。
齐农当时靠在床头垂眼读故事的最几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心怀希望,希望拥有强大的力量。明白了吗?”
陈迦行裹在被子里,露出一颗脑袋,闭着眼睛说:“要是齐农再给我买一个超级厉害的奥特曼该有多好啊。”
齐农差点气笑了。他这会儿,夹着半支烟,对着雾霭沉沉的山色笑了出来。齐建铭仰头看他。齐农又不笑了。他有些失神地看着远处。
下山的路不太好走,齐农差点一个踉跄把齐建铭摔出去。他们下来之后,去小军面馆解决了一下中饭。齐建铭和祝小军亲亲热热坐下来聊了半天。齐农后来硬推着他回家睡午觉去了。
他背着齐建铭上楼,边说着:“你待会睡一会儿,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齐建铭应了一声。
齐农把人背到三楼,看到自家门口坐着一个人,耳朵上扣了一副白色的耳暖,背一只大大的书包,怀里抱着奥特曼靠在墙边打着瞌睡。齐建铭都差点叫出声。齐农开门先把齐建铭送到了床上。
他走出房门,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人冰凉的小手。过一会儿,陈迦行慢慢醒过来了。他揉了揉眼睛,有些兴奋地叫道:“齐农!”
齐农弹了下他的额头问:“你怎么过来的?”
陈迦行说:“妈妈带我回家的时候,我记了一下是坐了什么车。然后我用攒下的零花钱坐车回来了。”
齐农盯着他看,半天没说话。陈迦行有点不太清楚这种状态下的齐农是生气还是高兴。他于是不敢说话了,眨眼睛看着齐农。
过了良久,齐农说:“你这个笨蛋真的被人拐走就知道了。”
陈迦行小声嘀咕道:“我就是想你了,我想来找你玩...”
河流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齐农仰头擦了下自己的眼角。陈迦行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齐农我想你...”
第11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二)
齐农把陈迦行抱起来,抱进了屋。他让陈迦行坐进被窝里暖和了一会儿。陈迦行咿咿呀呀给他说着自己是怎么穿街过巷一个人坐车过来的。齐农走出门了一趟,把小灵通拿进了屋,拿给陈迦行说:“打电话给妈妈,就说我待会儿会送你回去的,叫她不要担心。”
陈迦行嚷嚷起来:“我要多玩一会儿再回去。妈妈在值班。”
电话是打到医院值班室。齐农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和裴娜说了下情况。裴娜在那头叹道:“他像谁啊这胆子,真是...真要教训他一顿...”
齐农对着手机小声说:“能像谁,像你。”
裴娜嚷嚷起来:“不是,你说什么啊。”
陈迦行给齐农指着路,把车子开到了医院附近一处出租房。裴娜赶回家的时候,先在陈迦行屁股上揍了几下。陈迦行蹿到了齐农背上躲起来。
他们晚上一起在楼底一间砂锅粥店吃了餐饭。饭后,陈迦行坐在店里仰头看柜台上电视机里放的动画片。齐农和裴娜靠在店门口抽烟。裴娜呼了口烟说:“我认识你。”齐农侧头看她。裴娜说:“你是之前跟着陈期一起在物流公司干活那个男生是吧。小宝回家和我说,你对他挺好的...”
裴娜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拼了命和陈期争的抚养权。最后他让步了。我妈一直说我这种人,就是脑壳不好,年纪轻轻怀了孕,年纪轻轻离了婚,还一定要带着拖油瓶...我早猜到人就是她故意弄丢的。前几个月我继续住她那里,因为小宝知道家里座机号码,我怕小宝打电话回家没人接...”
裴娜轻叹了口气。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陈迦行坐在屋内打了一串喷嚏。裴娜和齐农同时转回头看了他一眼。陈迦行拿袖子擦了下鼻涕。
齐农问她:“你以后一个人,怎么带他?”
裴娜耸耸肩说:“就那么带。省城小学暂时插不了班了,这几个月我想着要不请个阿姨帮忙带带...”
齐农脱口说:“那还不如还是我来带。”他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裴娜盯着他。齐农夹着烟,揉了下头发说:“他在镇小上学也认识了挺多朋友,玩得挺好的。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着,要不让他在镇上把小学念完也行?工作日他正常上学,傍晚我会去接他回我家住。这小子反正也不用辅导功课什么的,自己都能搞定,也就管顿饭的事情。周末我再给你送回来。”
裴娜还是没说话。齐农忽然说:“突然想起来,镇小的老师说他是神童。我当时想,你和期哥能生出个什么...”齐农顿了下,改口说:“...神童啊。”
裴娜在齐农肩上打了一拳,骂道:“你什么意思?”
齐农低头笑了。过一会儿,他抬头正色道:“姐,你考虑一下。就当我还期哥人情。当时我爸住院期间,他借过我挺大一笔钱。”
裴娜吸了最后一口烟,忽然说:“陈期前几天打电话到医院来过。他从厄瓜多尔经墨西哥走线进了美国,可能刚安顿好了,所以打过来问问我和小宝的情况...”
齐农像被这话烫到了,迅速低下了头。他想,原来即使他们离婚了,还是有权利被首先告知近况。他是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权利的。他很想问裴娜还有吗,他还说了什么,在远方有没有生过病,能吃得惯那里的东西吗。但齐农决定缄口,他觉得他也没有特别关心的权利。
陈迦行忽然推开店门,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齐农的手心里。齐农吓了一跳,转回了头。陈迦行在他手心里塞了一颗话梅糖。塞完他又蹦蹦跳跳地回了店里看动画片。
裴娜哈哈大笑起来。她笑说:“昨天我同事给了小宝一包喜糖。他把一包糖里最不喜欢吃的一颗送给你了。”
齐农摊开手,看着手心里的话梅糖。
但是不巧的是,齐农想,他最喜欢吃的糖是话梅糖。
周日的傍晚,裴娜把陈迦行送回了河流镇。她把大包小包的用具用袋子分装好,放在客厅地板上。那里头甚至装着一副完整的玩具火车轨道和一列火车。她想着至少让陈迦行在这里念完这个学期再做打算。
裴娜给齐农展示了下儿童面霜、儿童身体乳的正确使用方法。裴娜一走,陈迦行洗好脸,齐农要给他抹面霜的时候,他在卫生间里逃来逃去说面霜的味道不好闻。齐农一掌拍在他头上,骂道:“给我站好!”
陈迦行不情不愿地站回了洗手台前的小板凳上。
齐建铭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屋子里忽然又恢复了生气。陈迦行抹完香香,飞跑到地毯边要开始拼火车轨道。齐农走过去把他拎抱起来,扔回了房间里。陈迦行大叫:“我要玩玩具!”
齐农指着他说:“明天上学如果迟到,我让你的火车轨道和镇外面那个火车轨道一个下场。”
陈迦行一骨碌坐起来,学齐农的样子,指着他说话:“好。那你现在给我好好讲睡前故事。”
齐农气笑了,拿故事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他靠坐下来,给陈迦行挑选着今天的睡前故事。陈迦行照例把头搁在齐农胸口,跟着他看书页上的字,看着看着他就困了。齐农一般讲到结尾,陈迦行已经闭起眼睛,缩着手脚睡过去了。
齐农给他盖紧被子,揩了揩他额前的头发,轻声说:“我出去了。”
这天晚上,“蝴蝶兰”回了舞厅。她还是热情洋溢地搂着舞客在舞池里跳过一曲又一曲。没人去问她这次有没有找到女儿。但那天快散场的时候,“蝴蝶兰”招手和几个相熟的姐妹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跳舞咯!”
均仪啊啊地比着手势问她为什么?
“蝴蝶兰”搂着她,笑盈盈地说:“被儿子发现啦,觉得我好丢人哦。他劝我不要做了。”
“绿子”问她:“那你找女儿的花销够不够?”
“蝴蝶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非常爽气地挥了挥手说:“今天请各位姐姐妹妹喝酒、喝花茶!你们点单。”
下一只舞曲开始的时候,“绿子”搂过了“蝴蝶兰”说:“免费陪你跳一曲。”
她们在一首葡萄牙土风舞曲底下毫无章法地乱踩着对方的裙子,从这头跳到那头。所有舞客和舞女都让出了位置,围在舞池周围拍手叫好。“蝴蝶兰”跳得胸口濡湿了一大片,她大笑着想甩开“绿子”的手。“绿子”把她拉近,抱住了她,哭着说:“加油,姐姐。”
夜场散场,齐农拉下了舞厅的卷闸门。刘博览说均仪跳舞的时候脚扭伤了,所以他开车载均仪回家。齐农站在“寂寞芳心”舞厅门口等着刘博览回来。他抬头盯着月亮发起了呆,舞厅经过了一整个日场和夜场的热闹,现在像一具尚有余温的兽尸藏在他的身后。
齐农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齐农看着屏幕上自家座机电话号码。他接起来,陈迦行在那头瓮声瓮气地说:“齐农,我做噩梦...”
齐农轻轻“嗯”了声。陈迦行说:“梦到你把我的火车折断了,你不要折...”
齐农耸着肩笑出来。刘博览从春风街那头呼呼赶过来。齐农说:“我才不折。折了还要赔你一个新的。”
陈迦行问:“我能等你回家吗?”
齐农说:“不能,快点去躺下睡觉。”
刘博览一个急刹车停住,说:“上车。”
齐农跨上车。刘博览拧着把手,车子呜呜叫了声,冲出了春风街。齐农叫道:“你能不能快点啊,这车跟拖拉机似的。”
刘博览回骂道:“你赶着投胎还是怎么的。”
齐农骂道:“反正你快点,就叫你换辆车了...”
第12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三)
扭伤脚这天晚上,许均仪回到租住的套房。他们那户的房间洞开着。八十几平的套房隔成四个单间分租给四个人。许均仪那间是唯一带独卫的。住她旁边那间房的人,下午被发现死在了房里。
其他两个租户在客厅里讨论着要怎么尽快搬走。许均仪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拉住她。许均仪摇摇头。意思是她不会讲话,也是,她不会搬走。
那晚,她照常脱掉外衣,脱下奶油色毛线裙,脱掉那件自己做的塞满填充棉的胸罩,裸着上身站在卫生间里用卸妆棉卸妆。她抬头看了眼镜子里头的自己,一个瘦削又略显矮小的男生。
许均仪闭上眼睛,擦掉眼影。
两年前,许均仪本来是跟着几个老乡进城务工。他是个天生的哑子,没正经上过学,也没有任何专长。是个男生,但又比其他男生看着瘦小得多,做不了什么苦力活。
头一年,就在城市里到处打零工。晚上在缺人手的酒店宴席上帮忙传菜端盘子。宾客散场后,把盘子再送回厨房。一起做兼职的大姐边收边打包些剩菜带回家。大姐们会分给他一点肉菜、糕点。下工后,他就咬着一块紫米糕,从结婚的喜车边上找到自己那辆幸福牌二手自行车,骑上去,慢慢骑回出租房。
一天里许均仪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沿着深夜的江堤骑车回家。他会想,如果这座城市是一具身体,他一路吻过了它的胸口、它的唇。
有一天,一位大姐说他的五官长得真秀气,头发养长一点扮女孩子都没人会怀疑。不如真的把头发养起来,去赚赚灵活钱看。
是从那个大姐口中,他知道了地下舞厅的存在。陪别人跳一场舞,可以赚三块到十块不等。这叫跳素舞。有些要赚得多的舞女会另外给舞客做点服务,叫砂舞,要价二十到五十一客。跳跳素舞,一场下来,运气好也能赚蛮多。
一开始许均仪都是穿一件蓝色雪纺连衣裙,不熟练地踩一双漆皮高跟鞋跟在那位大姐身后。开张的第一位舞客也是大姐让给他的。大姐说自己以前是在成都跳舞,这几年碾转到了这里。彼时,他们在散了场的舞厅对面坐着吃豇豆凉粉。许均仪数着手里汗涔涔的票子。他第一次一天赚那么多钱。大姐问他:“开心吧?”
许均仪眯眼睛笑笑。大姐说工作么,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重要的是想办法活下去。她说:“你记住姐一句话‘没有更好的生活’。”意思是要相信现在选择的就是最好的生活。许均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跳了大半年舞之后,也是这位大姐,拿走了许均仪藏在房间衣柜里的所有钱,不见了。许均仪常想起她在某天凌晨,喝着半杯啤酒和他说,没有更好的生活。
许均仪有点想把这句话告诉那位下午死在他隔壁的女孩子。
第2天, 为了更好的生活,他继续穿起那件胸罩,梳好头发,涂了一点带橘调的口红,下楼拦了辆三轮车去“寂寞芳心”。
即使脚扭伤了,他也还是想去舞厅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有那种肯让他陪着坐坐就给他钱的舞客。因为他需要为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支付包括水电、房租以及他的一些自尊。没有更好的生活了。
许均仪刚从三轮车上下来,刘博览远远载着齐农和陈迦行从春风街那头冲了过来。陈迦行手里捧着一颗柿子,掏了个洞,正在专心吸柿子肉吃。这天是周五晚上,齐农破例带陈迦行回舞厅看看,然后再带他回省城的家。
陈迦行跳下刘博览的摩托,举着那只沾满柿子水的手冲均仪挥了挥,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了一颗熟柿子请均仪吃。刘博览在后头不满地说:“小夹心也知道讨好漂亮姐姐了...”
他又笑眯眯地问许均仪:“你脚也不能跳舞,今天怎么还来?”
许均仪握着那颗柿子,摇摇头。
齐农蹲下来用纸巾擦了擦陈迦行那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然后和他说:“进了里头就把外套脱掉,里面热。”
陈迦行点点头,穿着件橙色的羽绒服外套真的像个橙子一样滚进舞厅,滚到了酒水柜台。他熟门熟路地坐到了酒水柜台的转椅上。
那年还是“寂寞芳心”舞厅黄金时代的伊始,陈迦行记忆里过了一阵子再回到舞厅,很明显可以发现,外地口音的舞女变得越来越多。她们穿着露肩小吊带裙,抬手问他要酒的时候,会露出腋下的一点汗毛。她们讲话也不太避着陈迦行,就靠在酒水柜台边用普通话混杂着方言说起刚才有一个舞客手脚多么不干净,说了跳素舞,手还是到处摸来摸去占便宜。另一个高高壮壮的舞女拿一面金色小圆镜边补口红边说,昨天有一个大哥包她的场。大哥好像刚吃完韭菜鸡蛋水饺过来的,呼吸间都是韭菜味。其他几个舞女“咦”了声,尖叫着笑开了。
整座舞厅里有男人女人的气味,酒水的气味,瓜果茶歇的气味。陈迦行抱着奥特曼慢悠悠在转椅上转着圈。他忽然看到“浅水区”边一整排的长条凳上,许均仪左手扶着右手臂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幅正好挂在那里的画。
有个舞客在他身边坐下,把手搭在了均仪的腿上。许均仪动了动,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他今天跳不来舞。舞客凑到他耳边说:“那我们出去啊?”
刘博览忽然站到许均仪边上说:“走啊。”
许均仪仰头看着他。刘博览说:“你不是说累了,带你回家。”
十分钟后,许均仪坐在摩托车后座。刘博览发动车子,开出春风商业街。许均仪侧头看着城郊路旁尚未施工完毕的楼盘,之后左侧会叫紫荆公寓,右侧会叫金色家园。再过去的农田会变成三层楼的鲜蔬市场。他每次经过这条路就会想起2002年冬天的最后几天,他半张脸裹在围巾里头,仰头看着一位工人亮着头灯坐在塔吊机上,像有一颗星星搁浅在那里。
风呼呼刮过来,刘博览大声说着,小时候他和齐农离家出走曾经走到过这里。当时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荒地。时间到深夜,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钟头。前后的路灯都不很明亮,也还看不到省城的路灯光。刘博览当时低头看着沾满泥渍的裤管,很想开口和齐农说,他想回家了,他想妈妈。但他不敢。他怕齐农会觉得他是胆小鬼。
但齐农先停住朝后看了一眼。刘博览跟着转回头,看到自己那个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妈妈站在不远处的路灯底下。她慢慢地跟着他们走了一路。
刘博览说到这里,沉默了一段时间。他把许均仪带到了出租屋楼下。许均仪要上楼的时候,刘博览喊住他,把挂在车把手的塑料袋递给他。里头是一篮新鲜的草莓。
刘博览给完,红着耳朵迅速掉转车头,匆忙踩上踏板就要冲出去。许均仪愣愣看着他冲出去五十米,又一个急刹车,转头大声说:“明天舞厅开业前我来接你!”
许均仪没响动。刘博览又喊了一声:“明天我会来接你的!听到了点点头!”
许均仪抱着那篮草莓,过了一会儿,朝远处点了点头。
那晚舞厅关门前,齐农打了辆车带陈迦行回省城的家。陈迦行在车上和齐农说刘博览送完均仪,回了舞厅之后就像喝多一样,一直过来捏捏他,还把他抱起来抛了两下。
齐农也捏了下陈迦行的脸说:“你个小屁孩不懂。”
陈迦行嚷嚷:“我已经长大了,我是大孩子。”
齐农说:“你现在还是全班最矮的小孩,比丸子还矮半个头...”
陈迦行忽然把手一抱胸,气鼓鼓地望着车窗外不说话了。齐农拿手背推推他的脸,陈迦行梗着脖子不理他。齐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后来陈迦行长大变成一个不可爱很难弄的青少年的时候,齐农老会怀念起他小时候糯米麻糍小卷毛时期。他在车上捏了捏陈迦行的痒痒肉,陈迦行一下子破功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边笑边叫。他们在出租车后座闹成一团。
齐农单肩背着陈迦行的书包,把他抱下车,抱上楼。陈迦行打了一串长长的哈欠,把下巴搁在齐农肩头打起了瞌睡。
齐农敲开门,裴娜伸手接过孩子和书包。裴娜小声说:“和哥哥说再见。”
陈迦行拽着齐农的外套袖子不放。齐农把手扶在膝盖上,俯下一点身看着陈迦行问:“周日几点几分来接你?”
陈迦行说:“下午四点十分五十秒。”
齐农笑骂道:“要这么精确吗?”
陈迦行嘿嘿笑着点点头。齐农拿拳头碰了碰他的小拳头说:“好。”
之后五六年的每个周末几乎都是这样。周日齐农跑上楼敲门前,陈迦行就会从门背后打开门,背着书包扑过来。齐农有些嫌弃地说:“你手上怎么还沾着巧克力啊。”
陈迦行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齐农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牵着他的手腕下楼。陈迦行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周末做了什么。齐农敷衍地嗯两声,把陈迦行的书包扔在后座,再带着他回河流镇。
车子绕过这座城市的胃和心,吻过它的肩膀和额头。齐农转头看副驾驶位上嚼着巧克力的陈迦行,发现他就那么一天比一天大了。
第13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四)
2003年的寒假,陈迦行上完一年级第一个学期,抱着一堆寒假作业回了省城的家。他回家没几天,天天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骚扰齐农。
齐农那会儿正在省城帮喜妹看店面。喜妹想把城郊一间饭馆迁到省城里头。她这几天带陈温暖出去比赛了。手机响,齐农按掉,又响起来。齐农压着火气接起来问:“你又什么事啊?”
陈迦行嘀嘀咕咕地说:“齐农,我的奥特曼不会亮了...”
齐农不耐烦地闭了下眼睛,说:“它死了。”
在面谈的商铺老板瞪大眼睛抬起了头。陈迦行叫起来:“奥特曼是不会死的!你骗人。”齐农挂断了电话。
过一会儿,陈迦行又打过来,不依不饶地骂道:“你快说你骗我!”齐农没办法,办完事,赶到陈迦行家,买了几节七号电池把奥特曼“复活”了。
隔天,齐农又接到陈迦行的电话,和他说:“齐农,我和丸子的寒假作业本拿反了。你给我拿一下。”
齐农骂道:“你是不是找揍?”他还是去小军面馆问丸子要了作业本,再送去给陈迦行。
下一次那个座机电话又出现,齐农接起来先骂:“我警告你,这回我真的会揍你一顿。”
裴娜问:“你要揍谁啊?”
齐农愣了下,叫了声:“姐...”
裴娜请齐农来家里吃饭,说有事跟他讲。
那天晚上,齐农揭开煨在砂锅里的萝卜炖排骨的时候,疑惑地嘀咕:“请我来家里吃饭,为什么还是我做饭啊?”他盖上盖子,又去调白切鸡的蘸料。陈迦行抱着复活成功的奥特曼在齐农身边绕来绕去,齐农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裴娜在齐农手臂上打了一下,嚷嚷道:“你踢谁儿子呢?”
齐农叫起来:“你们两个都从厨房出去行吗?”
裴娜哈哈笑了。推着陈迦行出了厨房门。她回头看了一眼齐农。
她对齐农的印象一直是,陈期有一年跟她说自己认识了个小孩,还没成年,但想打工赚钱,所以陈期帮他想办法弄了证明,进了物流公司帮忙。裴娜见过十六岁的齐农,瘦瘦高高的一个,话很少,自己一个人靠在物流公司的仓库间门口抛一颗小球玩。他把球扔上去,又伸手接住,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最后一次接住球之后,站起身低着头局促地走进了仓库深处。
她再一次看到齐农,是看到他背着自己的爸爸到物流公司对面的小公园里坐坐。那段时间春天刚挂满世界的树梢。齐农把齐建铭放在一张铺满阳光的铁艺椅上,自己坐在他身旁,和他紧挨在一起分着一个刚买的面包。
裴娜在餐桌这端看着齐农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春天的公园。她开口说:“我和小宝谈了挺多天了。他还是坚持想一直留在镇上上学。我想着,每个季度付你一笔生活费,拜托你看顾小宝...”
齐农给黏在他身边的陈迦行喂了一块鸡肉,小声说:“那么客气干嘛。反正带着这个小屁孩也不费事。”
陈迦行嚼着鸡肉朝齐农瞪了下眼睛,意思是他不是小屁孩。齐农低头顶了顶他的额头。两个人对视着笑起来。
吃完饭之后,陈迦行窝在沙发边玩拼图游戏。裴娜和齐农趴在阳台上抽烟。裴娜打趣齐农说:“小宝说你做饭比我好吃,吃过才知道真是大厨级别的嘛。”
齐农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蛮平淡地说:“因为家里没其他人做饭。”
裴娜看了他一眼。
陈迦行忽然推开阳台的推拉门,朝裴娜说:“爸爸打电话来。”
齐农手上的烟头抖了一下。裴娜走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她握着听筒朝齐农招了招手。齐农有些怔愣。裴娜又挥着听筒示意了一下。
齐农摁灭烟头,走过去,在那天在机场送他走进安检口之后,再一次听到陈期的声音。陈期永远乐观洋溢地叫他:“是齐农啊?”
齐农靠在沙发扶手边,也笑了。
陈期大致和他说起,自己现在在纽约法拉盛,落脚在一间中国人开的家庭旅馆里头,一间房住四个男人,上下铺,都是走线进来的。陈期靠在公用电话边上说:“昨天我们一起在公共厨房包饺子吃了。我当时就在想,你包的饺子才是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