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星星歌舞厅by姜可是
姜可是  发于:2025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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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能是他们两个最纯粹的父子时刻。只有他们两个,站在长满荒草的野地里,旁边停一辆自行车,一直等着火车驶来,火车驶过。齐农在那种时刻,才会克制而腼腆地雀跃一下。
齐建铭于是问他,长大想做什么?
齐农害羞地说,长大想做火车列车员。
齐建铭高兴地说,可以啊。但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爸爸妈妈。
齐农郑重地冲他点点头。
他们现在重新站在荒草丛生的野地上,看着不远处荒废的火车轨道。齐建铭说:“从99年开始,我时不时会想到自杀。有一次,药瓶里的药都倒出来握在手里了。你在房门外和陈迦行两个人吵架。不许他把留给我的炸鸡腿也吃了。夹心就跑进来问我,能不能分他半只...”
齐建铭流着眼泪笑出来。他说:“还有一次,我想到直接翻出阳台可能也不错...齐农,我一直在等,有一天我自杀成功了,或者你终于说,爸,我要走了,所以我把你送回疗养院...”
他们沉默下来。风簌簌吹过草地。齐建铭摸了下齐农的手臂说:“到时候,记得多回来看看我就可以了。”

第40章 天下有情人(六)
过几天,齐农把货车停在镇外同个地方,下车抽烟发呆。过一阵,“绿子”开着她老公的摩托车,经过他,大叫:“老板!干嘛呢!”
齐农吓了一跳。“绿子”好像在省城一个剧团做群演和打杂的。她自己是说,虽然演一些就露个面的欧巴桑,但还蛮好玩的。
又过一阵,祝小军拉货经过他,和他问起齐建铭。
齐农刚要回车上。一辆小轿车摇摇晃晃差点撞上他的货车。小轿车摇下车窗,许均仪探出身子,朝齐农挥了挥手。
于喜妹进去前,不仅培训了许均仪如何帮陈温暖录制乐曲小样,如何用电脑发文件,还带着许均仪去把驾照考了出来,方便他有事没事能带陈温暖出门。他们两个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不肯说话,一个不会说话。但齐农跟着许均仪去看望陈温暖的时候,发现他们俩倒是能自如地交流的。
陈温暖每天的需求就那么些,饿了,渴了,弹琴弹得自闭了。
落地窗外边,小区的绿化区域栽满了红梅树。窗户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凌。许均仪给齐农递了一杯热红茶。
地板上铺了一层奶茶色的厚地毯。他们坐在陈温暖身后,听她弹琴谱曲。
整个空间内除了钢琴的乐音,听不到其他杂声。有一瞬间,齐农觉得他们好像在宇宙的深处某个温暖寂静的地界。
之后,做完活如果时间尚早,齐农就会去喜妹家转转。他给陈温暖买她最喜欢吃的香蕉布丁。
许均仪会拿一碟他自己烤的饼干放在餐桌边,让他们一起吃。
有一天,陈温暖终于像反应过来齐农这个人的在场一样,咿咿呀呀说了一段含糊不清的话。许均仪写在纸上翻译给齐农看。齐农一度觉得这个场面有些滑稽。
纸上写着:第三十二号,是写给你的。
齐农问:“这是什么意思?”
陈温暖谱的曲都只有编号。第三十二号应该是比较久之前写的曲子了。许均仪和他说,第三十二号曲子是陈温暖写给齐农的曲子。
陈温暖吃完香蕉布丁,坐到钢琴面前,弹起了第三十二号。
齐农没有接受过什么音乐教育,他不知道这只曲子为什么说是写给他的。像水落进水里。齐农坐在离钢琴不远的一张靠背椅上,听一朵一朵雨珠落进河流镇潮涨潮落的河里。听说他出生的十二月,1983年,雨连绵下了很久很久。剖腹产手术的麻醉师在凌晨淌水过街回到手术室。齐建铭套上雨披,从弘世电器厂骑自行车往镇医院赶。走廊地板泥泞湿滑。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像挥手的手势。旧日光灯管,受潮的石灰墙...有人轻声叫他,齐农。你是齐农。
齐农回过神,低头按住了自己泛红的眼睛。
到后来,这支曲子因为做了某支公益广告的背景音乐而被世人熟知,在主流音乐平台上拥有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名字,叫《lonely people like the stars》。
在快要进入2015年的冬天。齐农送完货,把车停在省城市中心某条林荫街的十字路口。他一只手搭在车窗上,转头闲看着街沿。街边一间电器行每台电视机同时在播放着那支公益广告。无数个液晶屏,无数个切分音。像蝴蝶的复眼。红灯转绿。
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那支柔缓干净的钢琴曲是为一个平凡寻常的小镇青年谱的。
这个年轻人在一座三四线小城市里过着某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做过物流公司的配货员,舞厅的看场,曾经有犯事的记录。他照看着自己的残疾人爸爸。如此三十一年。
他们在一间七十几平的屋子里,对坐着吃着简单的一日三餐。
饭后,他检查着地砖的裂缝,修理洗手间坏掉的水龙头,细心打理着自己毫不出彩的人生。
修理好后,他走进房间,想理一理衣柜里的旧衣服。他从衣柜深处拿出一叠小男孩的衣服,有厚外套,有粗针毛衣。有几件毛衣是四楼的阿姨闲来无事织了送给他们的。小男孩长大以后,他把已经穿不上的衣服洗净晒干后,还是好好叠好,收进了衣柜里。
他蹲在衣柜边,一件件展开,拎起来细细地看。牛仔拼布棉服是他买的。背后有兔耳朵的薄开衫被穿得最旧。有几件短袖衫上有他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污渍...他长久地抱着那叠衣服,把头埋进了衣服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重新把衣服放回了衣柜里,关上了柜门。
2015年的1月。他去监狱探望了一位旧友。同月的中旬,他去了趟省城某医院找另一位老友帮忙。当天晚上,他和发小在省城夜宵摊边哈着气边吃砂锅粉丝。热气氤氲。他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仰头呆望着路灯光。
几天过后,他拿医院的证明材料去申请假释期的外出医疗需求证明,申请到了七天的出省时间。
他拿着这张证明纸,拖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从镇上坐车到市区,再坐上机场大巴。省城的街景慢慢倒退。他撑手看着车窗外。那时他想起,吃宵夜那天晚上,他发小开玩笑又提起他们两个小时候约定了要去省城或者省城以外赚大钱再衣锦还乡的梦想。
那是1994年某个黏腻的夏天傍晚。整整二十年之后,这位年轻人才终于第一次离开了省城。去往上海。

第41章 天下有情人(七)
陈迦行站在机场电子广告屏底下。广告屏上循环放着某支公益广告。他倚在围栏边,低头转着电子烟管玩。
过一会儿,他的老师徐繁年,那个很容易激动的数论学家拉着行李箱出来。陈迦行朝他挥挥手。
徐繁年飞福州参加交流研讨会去了。回来的前一天,因为激动地到处找自己的老花镜,在路上被电瓶车蹭倒,摔得脸上、手上都肿了。老头戴着半边镜腿粘着白色防水胶布的眼镜,习惯性地边低头碎碎自语,边走到陈迦行身边。
陈迦行之前就评价他是他们研究所知名流浪汉。
不太有人知道徐繁年早些年到底有没有结过婚。他被上海这间研究所请过去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他住在研究所安排的公寓里,两室一厅。陈迦行去过几回。那两间卧室,一间用来睡觉,一间用来堆他的书和草稿纸。
陈迦行要找坐的地方,需要把沙发上的东西移到地毯上,要走到别的地方,还得把地毯上的东西再抱到茶几上。在徐繁年的屋子走来走去,如同跋山涉水,每一步都很艰难。
他们两个挤在堆满纸页和黑板粉笔的客厅里,喝过一次酒。陈迦行刚喝了两口,就开始起酒斑。他恍然地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事,和徐繁年说:“我酒精过敏。”
徐繁年大失所望。
徐繁年自己喝多了之后,忽然和陈迦行说起,其实他二十二岁就结婚了。而且是自由恋爱,妻子是他的发小。也想不起到底有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了。只是从小认得。后来他回乡做老师,全国恢复高考后,又考取了大学。他是他们乡里第一个大学生。
那时他妻子已经查出来有扩张型心肌病,伴有顽固性心力衰竭。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已经没有手段可以治愈。但是第二年春天,他娶了她。
那是他一生中最钟爱的年月。妻每天做饭等他回来。如果他晚回家了,妻又要出门散步锻炼,就会在客厅的录音机里给他录一段留言。那些留言特别具有趣味。她会告诉他,今天她在书中读到某句特别喜欢的话,那句话是...她还会让他先猜猜看餐桌的保温罩底下放了什么菜。有时候徐繁年笃定地猜,一定有红烧肉。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妻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了红烧肉。
他掀开盖子,发现是一碗打卤面。她虚晃了他一枪。徐繁年只好哈哈笑。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跋涉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按下了卡带机的播放键。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客厅里说:“繁年,我出门了。今天早上提醒你拿雨伞出门,你就忘了饭盒。不想说你!来猜吧,晚饭我做了什么菜?”
徐繁年喝了口酒,和卡带机里的女声异口同声说:“是腌菜炒毛豆和肉沫豆腐!”他端端眼镜,像解出了一道难度不低的数学题一样,揉揉自己的鼻子笑了。
那晚,陈迦行也第一次向外人说起,他其实小时候曾经被家里人扔掉过。有个哥哥把他带回了家。现在回想起来,人生其实会在任何时候出岔子。如果当时他被其他人抱走了,他可能也不会成为今天的他了。
那个哥哥是个很难描述概括的人。他们共同生活了很多年。哥哥对他极尽细心保护。小时候他非要租恐怖片CD回家看。看又不敢一个人看。要先在自己身上裹上厚被子,然后让哥哥抱着他看。
到要上厕所,他就拖着被子一起去,“命令”哥哥站在厕所门口等他。
他坐在马桶上,过一会儿就喊:“齐农,你在吗?”
齐农抱胸靠在门边,有气无力地说:“上你的厕所。”
过一会儿,他又喊:“齐农,你在不在啊?”
齐农叹气道:“在啊...”
哥哥至少真的永远在原地等着他。陈迦行低头笑起来。他盯着地毯发呆。这么多年,他其实很清楚,齐农就是这么个人。他和齐农曾经相处过的岁月,像徐繁年的录像带,是不会消失的证据。那就已经够了。已经不能够奢求更多。
把徐繁年从机场带回家之后,徐繁年又留他吃饭。陈迦行正犹豫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
那头的人踌躇了一会儿,咳嗽了声,小声说:“夹心哥,我第一次坐地铁,坐得好像迷路了...”
十几分钟后,陈迦行飙车过去,在某个接近市中心的地铁口看见齐农拉着一只小行李箱,靠在一边发呆。陈迦行气喘着跑过去。
他们就那么尴尴尬尬地在地铁口互相看着对方站了一会儿。陈迦行拿掉了头上的鸭舌帽,捋了下自己的头发,皱眉说:“你来上海了,怎么不通知我啊。”
齐农忽然拎住陈迦行的外套骂道:“这么冷的天,就穿件不加绒的卫衣外套出门啊。怎么没把你冷死在半道上。”
陈迦行张了张嘴。齐农又念开了:“还有...”
陈迦行在齐农嘴上拍了一掌,骂道:“别烦了。”他拽过齐农手里的行李箱,自顾自朝前走。齐农跟在后头,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坐到副驾驶之后,齐农又叨叨了一句:“你什么学会开车的?”
陈迦行打了把方向盘,把车开出停车位,没回答他。
他把齐农送到酒店楼下。陈迦行自始至终就没再说话了。齐农靠在副驾驶位上,侧头看他,问:“你怎么不问我来上海干嘛来了?”
陈迦行耸耸肩说:“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反正你就这样。”
齐农刚要开口。陈迦行迅速补充了一句:“别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不值钱了,齐农。”
齐农立刻歪头,故意看着陈迦行说了句:“对不起。”
陈迦行气笑了。齐农也笑起来。他伸手捋了捋陈迦行的头发,开口说:“于喜妹有个妹妹,叫于庆儿,早些年问她借钱出来做生意。现在就在上海做园林绿化生意。她帮我打过电话了。我过来见一下庆儿姐。如果合适的话,明年刑满之后,我就来上海工作...”
陈迦行转头看齐农。齐农继续说:“我思考了挺长一段时间了。要顾虑的事情很多。齐建铭怎么办,我一个初中文凭、没一技之长的人,能不能适应大城市生活。毕竟我连地铁也不会坐...”他说着说着垂头笑了。
齐农重新抬头说:“不过我都三十一了,该试试看了。而且你也在这里...我想来这...”
没等齐农说完,陈迦行忽然凑过头,在齐农下嘴唇上咬了一口。齐农吃痛地“嗯”了声,怒道:“又来了,又哪里惹到你了,动不动咬人...”
陈迦行笑起来。他捧住齐农的脸,舔了下刚才咬过的地方,然后贴住了齐农的唇。齐农搂住陈迦行的脖子,回应着他的吻。
开了酒店房门,两个人靠在门边又开始接起吻来。停下来喘气的时候,齐农忽然轻轻在陈迦行脸上打了一巴掌,说:“敢拉黑我。”
陈迦行在他脸颊上又咬了一口,说:“因为你太烦人了。”他把齐农抱起来,摔到了床上。他们又缠抱在一起接了很长时间的吻。齐农仰面躺着,仔仔细细摸着陈迦行的脸,又把陈迦行拉下来和他接吻。
陈迦行褪掉齐农裤子,在他大腿内侧亲咬着。他顶开齐农的腿,急得好像身上着了火,第一次没戴任何工具,横挺进去。齐农痛得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眼泪。他刚要骂人,陈迦行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唔唔地掐着陈迦行的手臂。陈迦行看着他的眼睛,加快了动作。
齐农也不知道陈迦行是不是在报复他。他被顶得神思都涣散了。陈迦行在他身上到处亲咬。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迦行抽出来,又放进去,再抽出来。
齐农张开腿,有些无力地靠躺在床上。身体里如同有热蜡汩汩流出来。他伸手在陈迦行手臂上掐了一把。陈迦行已经穿回了上衣,背对着他坐在床侧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齐农知道这小子每次做了坏事又不想被他骂的时候,就会贴到墙边或者发呆神游假装自己不在地球上。齐农命令道:“过来。”
陈迦行动了动。齐农张开手说:“让我抱一下。”
他们两个重新搂在一起。齐农在陈迦行脸上亲了一口,摸着他的头发小声说:“现在能原谅我了没有?”
陈迦行趴靠在齐农的胸口,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咕哝道:“不能。”
他抬头说:“我也要情书。”
齐农没听清楚,啊了声。陈迦行说:“我也要你写的情书,上面要写‘陈迦行,我爱你’,‘我想跟你走”。齐农瞬间脸涨得通红,拿过抱枕要“捂死”陈迦行。
更可怕的是,陈迦行从随身挎包隔层里拿出了那封信。齐农大怒道:“你是不是有病。没事偷别人信就算了,随身带着是怎么回事?”
陈迦行问:“你给我写吗?你不写,我现在念一遍给你听。”
齐农大叫:“写,他妈的,写行不行啊。”

答应你的事情还是要做到。虽然你是随手从包里抽了张废纸出来耍我的...
齐农写了个开头,挠了挠头,一下想不出该从哪里开始写起。过了一会儿,他把信纸又放回了抽屉里。
......
待在上海的七天时间。陈迦行带着齐农全流程学习了一遍怎么坐地铁。他把齐农带到于庆妹的办公大厦楼下,叮嘱道:“知道自己怎么坐地铁再回酒店了吗?结束了先打个电话给我吧。”
齐农笑说:“大哥,我三十一岁,不是三岁。”
陈迦行问:“昨天谁在地铁站迷路了?”
齐农踢了他一脚,骂道:“滚远点。”
陈迦行笑了。他看着齐农走进玻璃大厦。齐农一旦紧张,走路幅度都会缩小。他还特意在外套里边穿了件修身些的长袖纯色衬衫,走过旋转玻璃门的时候,右手握了握戴在左手上的手表。陈迦行看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走进了旋转门。
像小时候齐农担心他不适应小学生活,偷偷躲在走廊窗边看了半天才走,陈迦行偷偷跟在齐农身后,看着他乘电梯上到二十层,一个多钟头后,又慢吞吞坐电梯下来了。齐农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到坐在大厅沙发上等他的陈迦行,才愣了下,旋即肩膀像泄了力似地松了下来。
陈迦行站起身扔了一罐汽水给齐农,揽过他说:“走吧,回去吃饭了。”
齐农在陈迦行手指上掐了一下,小声说:“我紧张...”陈迦行在他耳边说:“看出来了,走路都快顺拐了。”
齐农笑了出来。
那几天,齐农的朋友圈发布了注册账号以来的第一条内容。他倚在看得见东方明珠塔的酒店落地窗边,望着镜头微笑。还有拿着陈迦行买给他的咖啡,尴尴尬尬地站在路边。他见了陈迦行在研究所的朋友,去徐繁年的公寓用那边的厨房,给他们做过一顿饭。
春节将至,他们一起动手帮着徐繁年打扫那间堆满东西的两室一厅。陈迦行边骂边问徐繁年:“这块橘子皮是为什么啊?能不能扔掉,还是你打算传给谁的信物?”
徐繁年扶着自己的老花眼镜,也激动起来:“这我怎么找东西,你们移到这了,我怎么找东西...”
陈迦行把手里的一堆纸往地毯上一扔,说:“谁非要整理你的破东西了。”
齐农背对着他们,正往窗户上贴春节窗花。身后的两个人从橘子皮争论到拉马努金,到最后差点就要大打出手,互斥对方是学术败类。齐农炖完肉骨头汤放到餐桌上的时候,徐繁年还在跟陈迦行怄气。
窗户外面还有见得到绿色叶子的树。齐农想着,这个时期的河流镇,所有的树木都已经光秃秃了,世界是拉低了自然饱和度之后的世界。很少有人在冬天的黄昏走过车站街广场。但现在,齐农身前身后,一群人帮他端菜、拿碗、递筷子。一群顶顶聪明的人,手脚都不太聪明。齐农有点不耐烦地指挥着他们。
他拿掉围裙,坐下来的时候,桌边的人放下筷子看着他。齐农问:“干嘛,吃饭啊。”
大家窸窸窣窣地开始动筷子。
小圆桌中央的肉骨汤往上冒着热气。齐农端着半杯啤酒,靠在椅背上看着左右的人争论着一些他也许这辈子不能够听懂的东西。大家热热闹闹地说得起劲了,站起身拿徐繁年的黑板写写画画。陈迦行在桌子底下拉过齐农的手,握在手心里当小沙包似地扔上去又接住。
那是齐农在上海的最后一晚。大家在窄小的客厅里喝得东倒西歪。陈迦行把齐农带进了书房里,抵着他在门边接吻。他们搂抱着对方,吮着对方的嘴唇。客厅里有人剧烈咳嗽了一阵。齐农睁开了一下眼睛。陈迦行亲舔着他的下巴,在他的喉结上磨了几下。
陈迦行撤开头,搂紧齐农晃来晃去不肯放手。齐农在陈迦行脸上掐了一下说:“早点回家过年?”
陈迦行撅了下嘴,靠到齐农肩上小声说:“我明天跟你一起回家。”
齐农笑了。
第二天飞机起飞之前,齐农发了第二条朋友圈动态。动态里有他拍的陈迦行的后脑勺,徐繁年家地毯上瘫倒的几条人,徐繁年一个人靠在阳台上哆哆嗦嗦地打瞌睡...
小卷毛:
答应你的事情还是要做到。虽然你是随手从包里抽了张废纸出来耍我的。
从上海飞回省城的飞机上,我反复看着自己发的两条动态。你知道,我从没设想过自己会跑到省城以外的地方去。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齐建铭,一部分其实是因为胆小。我看着那两条动态想,原来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复杂。
有件事谁都不知道,河流镇的火车经停站拆除的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齐农拖着行李箱经过镇外荒废的火车铁轨。走到车站街广场的时候,刘博览抱着刘牙牙在五楼冲他挥手。齐农仰头,笑着也举起一只手,向他的朋友挥了挥。
7月,齐农打算提前把齐建铭送去疗养院。整理行李那段时间,可能是他们这十几年来,对话最多的一段时间。齐建铭擦着自己用旧了的收音机,齐农蹲在行李箱边上点数着里头的东西。他们碎碎地说起这几天干燥的天气,疗养院的伙食问题,镇上熟识的人这段时间发生的红白喜事。话题和话题中间沉默一下,像一只不安的小鸟停栖到无边的洋面上。
他们是和对方说不出“思念和爱”的父子。
晚上,齐农打电话给陈迦行。陈迦行是每天都要问齐农一遍:“你想我了吗?”
齐农低头边解着手表边说:“想了。”
陈迦行说:“你敷衍我。”齐农骂道:“还要怎么样?”
陈迦行也嚷嚷起来:“什么叫我要怎么样?”
两个人吵吵嚷嚷地互骂一会儿,又转头聊起各自今天发生的事情。陈迦行那会儿在忙,也有段时间没回河流镇了。他小声说:“你替我摸一下你下面。”
齐农说:“有病。”他还是伸手拉开了内裤。陈迦行笑了声。他说:“齐农,你肯定检查了一遍窗帘关严了没有,然后慢慢吞吞还是把内裤拉下来了。”
齐农脸一下子红了,叫嚷道:“没有。”
陈迦行也把自己的内裤拉了下来。他仰头靠在枕头上,边动边喘给齐农听。齐农小声骂着:“你小子就是个变态。”
陈迦行故意叫得更响了。齐农撑起了膝盖,握着下面,另只手像陈迦行做的那样抚过自己的小腹、胸部。陈迦行上次回家,压着他一直咬他的胸,把他胸口那块纹身的皮肤都咬破出血了。齐农恨恨地说,迟早会拿针线把他的嘴缝起来。
现在他胸口的皮肤上还有小小的印子。齐农抚着那块紫红色的齿痕,对电话那头说:“我想你...”
陈迦行叹了一声,泄了出来。
他们在电话两端喘着气。齐农笑了一声。陈迦行也在那头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裴娜打电话给齐农的时候,齐农刚起床做早饭。裴娜好像还在开车上班的路上。她神神秘秘地问齐农:“小弟,你有没有觉得小孩最近不对劲?”
齐农热了杯豆奶喝了口,问:“陈迦行不对劲?”
裴娜说:“对。我观察了一段时间了...” 她说陈迦行的动态开始配一些意味不明的照片,两个看不出谁是谁的影子啦,谁喝空的纸杯啦,谁衣服的一角啊...
裴娜把车停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库,拍了下方向盘说:“这小子绝对在谈恋爱了!”
齐农嘴里的豆奶差点喷出来。裴娜说:“我问他,他肯定不会说。你去问...”
齐农有点尴尬地重复了一遍:“我去问啊?”
裴娜点头说:“对,你问了告诉我。”

齐农挂断电话,心慌慌地咧了下嘴。
齐建铭起床,打开了房门。齐农回过神,走过去推他进卫生间。
午后,刘博览穿着件篮球背心从五楼下来,帮忙把齐建铭的行李放上面包车。一共就一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两纸箱物件,一小背包的生活用品。齐建铭带着自己的轮椅被送回了新民镇的疗养院。齐农把他放下来,放在那堆行李中间。有护工出来接洽。
齐农看着齐建铭。齐建铭这两年老了之后,背有些佝偻。他举起一只手笑着朝齐农挥了挥。
回到车站街公寓之后,齐农就长久坐在玄关的鞋柜上,盯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鹦鹉在几年前齐建铭第一次去疗养院之前,就被他放生。阳台上的盆栽仍旧发着新绿。只是再没有人在这间屋子里日日播放美空云雀的歌声。
齐农垂头又发了会儿呆,刚要站起身,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门。开门的人还先吓了一跳,摸着自己胸口问:“你坐这儿干嘛?”
齐农张了张嘴。陈迦行把挎包扔到地上,甩掉了脚上的鞋叫着:“齐农,家里有没有吃的了?饿了。”
齐农把挎包捡起来扔在他身上,骂道:“过来把鞋子放好。你当谁要伺候你呢?”
陈迦行不情不愿地又走回玄关边,放好鞋,突然拽了齐农一把,把他拽进了自己怀里。陈迦行看着齐农笑。齐农问:“你不是说这两天没空回来?”
陈迦行说:“我怕爷爷一走,你会躲起来哭。”齐农在他肩头锤了一拳说:“谁会哭了。”
陈迦行搂住齐农的腰,啄着齐农的脸颊。齐农侧了下头,亲住了陈迦行的嘴。他们靠在玄关边接着吻。陈迦行刚要把手伸进齐农衣服底下,刘博览推开屋门,咋咋呼呼地叫道:“怎么样?还有没有要收拾的了?”
玄关边的两个人立刻弹开。陈迦行捂着自己撞痛的后脑勺,蹲了下来。齐农轻轻咳嗽了一声。刘博览问:“怎么?夹心啥时候回来的,今天晚上一起吃烤肉哇?”
陈迦行抱着自己的头,点了点头。
晚上。车站街公寓楼顶天台。刘博览负责在烧烤架边烤肉。齐农哄着半梦半睡的牙牙。方姝从楼下上来,接过了孩子。如水的夏天夜晚。齐农晃着手里的啤酒罐。陈迦行倚靠在他肩头玩着手机。空气里漫散着孜然粉和啤酒泡沫的气味。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生活中的琐事。刘博览还说起,他们之前开歌舞厅的时候,每天晚上三个人骑一辆破摩托车从河流镇出去,一路漏油冒黑烟,呜哩呜哩地开去春风街。陈迦行和齐农还动不动就在车上打起来了...
陈迦行侧头看向齐农。齐农耸肩笑了。
这么快就过去了十三年之久。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刘博览拿啤酒罐碰了碰齐农的啤酒罐。
大半年后,齐农行将要搬去上海的前一晚,也和刘博览一家在天台烧烤吃。刘博览说,歌舞厅那块要拆了。之前因为是犯案现场,那个地方一直没人敢再承租。这几年都成了小孩们试胆量用的鬼屋了。现在说是要拆掉,造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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