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仗着他年纪小,还能遇见有人可怜,给他们两口吃的,后来就不成了,谁都没吃的了。但凡有人敢当众拿出一点吃的,无数道饥渴的眼光就会狠狠盯上去。
就只能是大哥出去想方设法,跟着其他大人去弄吃的了。当然没人会让他,他得去拼,去挤,甚至去抢去偷,来维系兄弟两人的一线生机。
今天这些东西,一定也是费了哥哥好大的劲的。
谭小五摸着肚子想。
他本来就瘦,这几日下来,手往肚子上一搁,他自己都嫌肋骨硌手。
他们能走出去吗?他们真的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但他见识有限的小脑瓜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只是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死了就不会感觉到饿了的话,不是也还挺好的?
何况他还跟大哥在一起呢,要是跟大哥一起死了,倒也不孤单。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爹娘,要是能见到就好了,他真想娘啊。
草丛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闭眼假寐的少年骨碌一下翻身起来,神情戒备地凝神听着。
随即传来的是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人道:“要能逮着几只肥田鼠,倒是能吃一顿好的。”
“谁还有力气挖洞?”另一人有气无力地说。
前一人啧了下嘴,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咱们抓个人来挖怎么样?”
少年在听到说话声的时候,就拉着弟弟,猫腰贴着地开始往相反的方向悄悄躲开。
这些天来的遭遇,算是让他明白了,人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兄弟俩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如果不自己小心,谁会管他们呢?
待两个说话的男人注意到草丛里的动静望过来时,他们已经跑了二三十步远了。
“草里有东西!”一个男人说,“怕不是野猪?”
另一个男人啐了一口:“现在还能有野猪?”
少年怕他们会追过来,急忙拽着弟弟瘦弱的小胳膊紧跑了几步,跑到了草地的另一边,靠近了大路,路上还有别的逃难的男男女女,他这才敢直起腰来,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大些,一个正值壮年,但都是满脸菜色,显然也是挨了很久的饿了。
两人看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片麻木。
这种麻木他也已经很熟悉了,只有在看到能吃的东西的时候,这种麻木会在一瞬间化为狂热。
少年转过头,拉扯着弟弟的胳膊往大路上走。
谭小五个子矮小,被近一人高的蒿草遮挡视线,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大哥拉着他这一阵猛走,刚才填进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好像一下子就没了,两条腿软绵绵的没力气,大哥步子迈得又快,他趔趔趄趄近乎跌倒,只好有气无力地叫:“哥、哥!”
少年低下头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他们渐渐汇入了前行的人流。
前方究竟是哪里,究竟能不能有口吃的,他们也不知道。但停在原地肯定是没指望的,所以他们只能裹挟在人群里,蹒跚走向未知的远方。
又走了两天。这两天实在找不到多少可吃的东西,饿得受不了了,就只能猛喝水,灌上一肚子水,能骗得了肚皮片刻,却骗不了腿脚。
谭小五的腿软得几乎挤不出一丝力气,大哥再怎么拽着他,哄他,他也走不动了。
大哥的脸颊明显地凹下去了,他也不可能再背得动这个年幼的弟弟。两个人只能靠在路边的大树下半死不活地发呆。
像他们这样走不动道的人很不少,路两旁的树下、石旁都是。有孩子在哭,有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躺在娘怀里默默喘气,有人在喃喃地骂老天,有人在愤愤地咒骂官府不来赈灾。但最多的人还是低着头麻木地沉默,这些人中有些还能站起来继续寻找微末的生机,有些人可能就会永远地留在这里。
谭小五靠在哥哥身边,脑海中是一片枯竭的苍白。太久没有填塞入食物的肚子已经失去了饥饿的感觉,他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痛苦了,整个人仿佛飘在云里。
但路上的一点异像突然又把他从云端拽了回来。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往前匆匆赶路的人多了,那些人还议论谢什么,切切嘈嘈的。而路边坐着躺着的那些人,也不断有起身加入的。
这很有些反常。谭小五勉强支起身子,看着眼前走过的一群人,身旁的大哥比他更早就注意到了,正凝神听着。
“小五!”哥哥用胳膊肘猛地撞了他一下,随即凑到他耳边道,“他们说,前面有个庄子,是附近有名的富户,宅子地势高没受淹,肯定有粮!”
谭小五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些人肯定是指望去那里能混上口吃的!
在家里的时候,也会有些富户在青黄不接时施舍穷苦百姓一些吃食,他们村里就有人去领过,不过爹从来不去,爹说做人要靠自己,不能做没骨气的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去想什么骨气不骨气了,大哥跟他肯定想的一样,所以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就跟上了荒民的大部队。
队伍很快从几十人变成了上百人,沿途还有人不断加入进来。
谭小五原本没力气的腿,此时此刻又无中生有地爆发出了一股力量,支撑着他跟上大哥的脚步。
不知走了有多远,反正拐了几个弯,又走了一段往上行的路,周围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了,大哥带着他想从人缝里往前挤却没能成功,反而被人推搡到了旁边。
大哥把他的头护在怀里,他从大哥胳膊肘的缝里艰难抬眼,看见前面不远处有木头搭的高大寨墙,一扇对开的厚重大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墙下门前,已经挤了很多衣衫褴褛的荒民,有人在捶打着大门哀叫着:“老爷,发发善心吧!给口吃的吧!我们快饿死啦!老爷,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爷,救人积阴德啊!”
“老爷,你行行好吧,我老爹已经饿死了,救救我老娘吧!”
众声喧哗,但那扇大门在喧哗中却纹丝不动地沉默着。
饥饿驱使着人们不懈地拍打着,呼喊着,在这群聚集在寨墙下的饥民眼中,墙的那一面就是一线生的希望。
哥哥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护着小五,努力地想从人群中往前钻一些,靠那门墙再近一些。
在他们俩埋头向前挤的时候,人群却开始发生了一点变化。
寨墙里的人的沉默,渐渐激起了饥民们的怒火,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块石头飞到了那门扇上,砸出“咚”的一声。
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倏地顿了一下,随即有人喝骂了一句:“为富不仁的狗东西!就该杀!”
这一声喝骂犹如一滴墨水落入了池中,哀求声里渐渐夹杂了越来越多的咒骂:“婊|子养的,连口吃的都不肯给!”
“天打雷劈的东西!死了要埋粮里?!”
“大家伙儿砸啊!砸开门抢他狗|日的!总比饿死强!”
飞过去的石块越来越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忽然下起了一场大冰雹。有人甚至开始往寨墙下堆树枝,一个年轻男人挥臂高喊着:“点火!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饥饿的折磨和对食物的渴望如同一团狂热的火焰,烧灼着门墙下聚集的人群。人群就像渐渐沸腾起来的开水,喊叫声呼喝声越来越响亮。
少年抱着弟弟,一时陷入了茫然,他拿不定主意是该加入激动的人群,还是该带着弟弟离远一些。但他很快看到有些抱着幼儿的妇女也加入了扔石块的队伍,他咬了咬牙,准备拉好弟弟往前冲。
就在这时,一阵吱吱嘎嘎的生涩声响忽然传来。狂热的人群中大半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挤在最前面的人动作滞了一下,看见那厚重的寨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开门了、开门了!”惊喜的叫声还没来得及响成一片,就忽然转为了惊恐的惨叫。
打开的寨门里忽地一下冲出了十来匹高头大马,每匹马上都坐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那些汉子有的手里挥着马鞭,有的则握着长木棒,踢着马腹让马向前猛冲。
那些马儿吃痛,各个都撒开四蹄嘶叫着,毫不停顿的冲向人群。那碗口大的马蹄上,包着的蹄铁闪着冰冷冷的寒光!
最前面的人立刻四散奔逃,但后面的人还没弄清楚情况,都还往前挤着,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逃,有被马踢到的,有被鞭子抽打的,有被棒子砸在背上的。那些汉子一边殴打着被冲散的人群一边还骂着:“你们要造反了是不是?还敢放火?!你们这些刁民,都该把你们抓起来!”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人群顿时溃散了,本就被饥饿折磨得虚弱不堪的人们哪里有力气来抵挡这劈头盖脸的痛殴?此刻都哭爹喊娘的抱头往后跑。
少年在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就连忙护着弟弟往路边跑。好在他俩还没能成功钻到前面去,转身逃跑就比较利落。
但人群溃散的冲击还是很快传到了他们身边,眼见人们自乱了阵脚,相互推搡踩踏夺路而逃,少年唯恐年幼的弟弟受伤,紧紧护着弟弟的头颈,逃进路边的草丛。
然而谁知那草丛后面掩着一条臭水沟,少年趔趄了一下,脚下一滑,身子也没力气,就这么抱着弟弟跌进了臭水沟里。
那些骑马的汉子驱散了人群,耀武扬威地在路上纵马奔驰了一个来回,又回庄子里去了。那黑沉沉的大门再度关闭,人们逃的逃,伤的伤,或坐或躺,对着天空发出无助的哀哭和呼号。
污水涌入谭小五的口鼻,他差点一下子背过气去,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正绝望时,后领子被人拎了起来,正是大哥。
大哥心疼地抹了抹他脸上的污水,一叠声地问他:“小五,伤着没?哪里疼么?”
谭小五给那污水的臭味恶心得要命,刚坐起来就一阵呕,吐到只有酸水了还觉着难受。
大哥给他拍着背,急得眼眶都红了。谭小五好不容易倒过气来,这才发现水沟里的水并不深,坐着只能淹到他的腰。他转头对大哥说他不要紧了,刚说完瞳孔就猛地一缩,失声道:“哥,你的腿!”
大哥应声扭头看向自己的腿,他好像是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扎进了一根尖利的细树枝,鲜血正从伤口迅速地涌出。
他握住树枝露在外面的部分,狠狠心,咬咬牙,把它拔了出来。
涌出的鲜血顿时更多了。谭小五慌忙起身,想用手去捂哥哥的伤口,但哥哥却挡住了他的动作,扯下了自己一块衣袖,用力裹住了伤口。
“没事,”他努力冲弟弟笑了笑,“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谭小五惊惶不安地看着哥哥,但哥哥脸上镇定的笑容给了他安慰和勇气,他乖乖地“嗯”了一声,又连忙伸出小手,要搀扶哥哥起来。
“我、我扶着哥哥走!”看着哥哥明显一瘸一拐起来的脚步,谭小五说。
“小五真好。”哥哥笑着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小五现在也是男子汉啦。”
谭小五握住哥哥的手,很认真地“嗯”了一声,他想,现在该轮到他照顾哥哥了。
那一天,他们没能走远,夜幕降临之后,他们就躲在寨墙下的阴影里相互依偎着等待漫漫长夜的过去。
不过在这里过夜的还不止他们兄弟二人,另有一些小生灵,在夜深后也悄悄地出动了。
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吱吱的叫声惊醒了少年。
他小心地放下熟睡的弟弟,拖着受伤的腿脚找来了几根坚硬的树枝,用尽全力把它们掰断,等待着时机,用断口的尖头去扎老鼠。
他在家乡的时候就很擅长打猎,很会抓时机。失败了几次之后,他总结了经验,终于收获了两只小小的猎物。
他叫醒了弟弟,在背风处设法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火。
架在火上烤的老鼠散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诱人香气。谭小五缩在火堆边,双眼紧紧、紧紧地盯着火舌舔舐下的、被剥了皮的老鼠。
那是肉!是滋滋冒油的肉!是香气扑鼻的肉!是能填饱肚子的肉!
少年终于觉得应该是烤好了,从火上把老鼠拿下来,递给了弟弟一只。两个人都顾不得烫,一边嘘着气,一边哆嗦着,一边用手撕下肉来往嘴里塞。
咀嚼着嘴里的肉,兄弟俩相互看着,都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笑容。
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谭小五觉得他出生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好吃到他简直想流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份量实在太少了。
一只老鼠根本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但终究带给了他们难得的幸福和满足,尤其是带给了他们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相互拉着手,依偎着睡着了。
但谭小五没有想到,这份活下去的希望,在哥哥身上那么快就破灭了。
谭小五不知道,其实大哥从两天前开始就出现了腹泻的症状。
其实他也实在没什么可拉的,最后就是拉黄水。人整个的也发虚,发飘,但他不能倒下,他还有个才六岁的弟弟,他怎么着也要咬牙挺住。
他在家乡的时候,经常跟伙伴进山里打猎,多少认得些药草,就自己留心在路边找了找,采了些吃,似乎有点效用。
但跌进臭水沟后的第二天,他忽然开始发烧了。
先是浑身一阵阵的冷,然后是头晕,眼前发黑。他一开始还咬牙撑着带着弟弟往前走,但半天之后,就实在没力气了。
谭小五着了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扶着哥哥让他躺在一片草丛里,努力挥动小手,驱赶嗡嗡飞舞的蚊虫。
没有吃的,一口吃的也没有。他看着哥哥腿上的伤口红肿起来,摸上去烫烫的,他知道这不是好事,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真想不明白。
他的二哥、三哥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亡了,但爹、娘、大姐、大哥、加上一个他,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生活虽然清贫却也和乐融融。然而先是大姐,被村子附近那个什么教的人掳走后,再送回到他们家,已经是遍地鳞伤,奄奄一息。大姐很快就咽气了,那个什么教的人只留下一笔钱这事就算完了。
爹娘流着泪安葬了大姐,拿这笔钱翻修了他们已经很破旧的房屋。但就在几个月前,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人,喊打喊杀地去了那个什么教,他一个小孩子本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发现镇上来了许多身佩兵刃的人。这本来跟他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但也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家里好好的,突然有四个人一路打到了他们家院子里,他们都厉害的像神仙一样,打的是尘土飞扬,院墙都被他们打塌了。
爹娘把他和大哥藏进地窖里,他们只听到一阵哗啦啦、轰隆隆的巨响,待什么声音都没有之后,大哥带着他颤颤巍巍爬出地窖,却发现他们翻修不久的屋子居然倒塌了,爹娘没来得及逃出去,被坍塌的砖瓦埋在了底下。
他的生活就这么面目全非了。
大哥变卖了他们寒薄的家产,安葬了爹娘后,说他们还有个大伯,不过是在异乡。大哥要带他去投奔大伯。
本来以为只要找到了大伯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但是,但是谁能想到,现在大伯没找到不说,连大哥也……大哥也……
大哥也会“死”吗?
这个字使小小的孩童内心震颤了起来。
虽然他年纪还很小,但他也知道,大哥是他目前能指望上的唯一的亲人了。倘若连大哥都没有了,那他、他该怎么办呢?!
光是想到这无边无际的世上就再也没有他认识的、能保护他陪伴他的人了,他就害怕得恨不得大哭一场。
但他又不敢。
如果真的哭了,好像这件可怕的事就要成真的了。而死命忍住不哭,盯着草稞发呆,时间就好像能停滞住,他怕的事就不会到来似的。
但大哥的烧好像越来越高了。
他一开始还忍住不出一丝声响,然而此刻他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声。
“水……水……我好渴啊……”
谭小五慌忙爬起来,他看着大哥干裂的嘴唇,着急地四处瞧了瞧,最后鼓足勇气说:“哥,我去给你找水!你、你等一下啊!”
大哥没有回应他。他站起身来,去寻找干净些的、能入口的水。
等他好不容易用一片大树叶捧了水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连哼都哼不出声了,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脯不断地上下起伏。
他小心翼翼地把树叶凑到大哥嘴边,看着大哥贪婪地一口一口吞下水,他心里觉得了稍稍的安慰,也受到了一种鼓舞,他也是能做些事的,他也是能照顾大哥的!
只是、只是……唉,此刻郎中是不用想了,绝对不可能有的,但如果能有口热乎乎的吃食,让大哥填饱肚子,就应该能有力气,人有力气了,病就能好了。
可是,到哪里才能弄到食物呢?
这实在太为难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了。
他用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跑遍了附近的每一块地,也只找到了一些树皮草根,采到了一些可以入口的柔嫩的树叶。但是大哥已经吃不下这些东西了。他绝望地把树叶塞进哥哥的嘴里,但哥哥根本没有咀嚼的力气。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自己嚼着叶子,把嚼烂的叶子吐出来再塞进哥哥嘴里,然而那团烂糊糊的绿色只停留在哥哥的唇齿间,始终没有被咽下去。
他哭着用小手去往下塞,一边塞一边嚷:“哥、哥,你吃呀,吃了才能有力气啊!”
哥哥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喉头努力地动了动,绿糊糊终于滑下去了。他大喜过望,又如法炮制,喂哥哥吃了十几口下去。
他以为看到了希望。
但这“希望”根本不足以拯救哥哥。
哥哥在两天后死了。
哥哥死的时候,脸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大哥以前是家乡十里八村有名的俊朗少年,又勤劳能干,总有女孩子送他些点心、果子,只不过大半都进了谭小五的肚子。但这个时候的大哥,整个脸颊都凹陷下去了,脸色更是青黑得可怕。
大哥在死之前,突然久违地睁开了眼睛,已经饿得头脑发昏的谭小五猛地清醒过来,抓住哥哥的手,以为自己全心全意的祈祷和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他艰难地、但依然是激动地说:“哥,你觉着好些了吗?有力气了吗?”
但大哥只是很用力、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像一把铁钳子。
“小、小五……”大哥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中,极为艰难地吐出了声音来,“大哥……对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你……你要活下去啊!”
大哥的眼中忽然绽出极为骇人的光来,谭小五本能地害怕了,想逃开,但大哥的手把他钳得紧紧的:“小五!你要……活下去!活……活!”
气流穿过大哥似乎已经干裂了的咽嗓传出来,像是一种可怖的野兽嘶鸣。
谭小五突然就不害怕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哥哥,看着他眼里那骇人的光芒忽然消失,看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光彩从他脸上熄灭。
大哥紧紧钳着他的手,无力地松脱了。
他抬起小手,包裹着大哥的手,把它轻轻、轻轻地放在草叶上。
他蜷起身子,睡在了大哥身边。
大哥死在了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里。
夜风在轻轻吹拂,吹动着草叶沙沙作响。
谭小五睁着眼睛,注视着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他想,他该怎么遵从大哥的话,活下去呢?
但他还真的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第二天,当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路上的灾民又是在往一个方向急急地赶。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人们的议论,才听明白是说官府在前面县城外设了赈灾的粥棚,每个人都能上那领吃的。
他毫不犹豫地爬起来,摇晃着虚软无力的双腿,往大路上走。
他甚至没有再看大哥一眼。
因为大哥最后的叮嘱是要他“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他要活下去!只有他活下去了,爹、娘、大姐、大哥才不会被遗忘,只有他活下去了,他才能有机会去弄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会遭遇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地跟上了人群。
日头高升,毒辣地晒着这群在土黄色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羸弱不堪,但仍旧拖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追寻着那一丝生的希望。
还好,这一次,生的希望是确实存在的。
一排柳树背后,的确有一片临时围出来的场院,一群穿着号衣的兵丁整齐地在外面列着对,防止人群过度的拥挤和冲撞。
灾民们已经把这一处场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青绿官服,一边擦拭着满头汗水,一边对着人群大声嚷嚷:“不要挤!排好队!都有吃的!都有吃的啊!乱挤的人给我拉出去!”
谭小五的神智几乎已经不清醒了,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只凭一口气撑着的,让双腿把自己带到了这处场院前,然后继续跟着人群一起,排进了一条蜿蜒绵长的队伍里。
队伍前进的速度倒不是很慢。等到进了场院里面,整条队伍分成了八股,一共有八个施粥点。不停的有兵丁或者杂役来回穿梭着,粥棚里一直飘荡着袅袅白烟,传出一阵阵米面甜美无比的香气。
光是闻一闻这久违的米面味,谭小五就好像获得了几分气力,更不要说看到旁边空地上,到处都有灾民或站或蹲,大口大口喝着粥吃着馒头,所有排队的人都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目光都像被钩子死死钩住了,怎么都收不回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每一瞬都是那么煎熬,终于轮上谭小五领粥饭了。
面前架着的,是一口比他还要高的大锅,旁边的长条案上,摆着好几摞高高的蒸笼。
分发饭食的人一眼没瞧见人,伸头望了望,才看见他,就问:“小孩儿,就你自己?你家人呢?”
谭小五都快急死了,两眼死死盯住那蒸笼,闷声道:“没有!”
那个人倒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句“造孽啊”,接过他递来的竹片筹子,低头给他盛粥。
按规矩,成年人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小孩儿也是一碗粥,但碗要小些,半个馒头。
那人把粥碗递给他,另一人递过来半个馒头,谭小五伸手接了,毫不犹豫地就狠狠一口咬在馒头上。
但高粱面的馒头实在干的厉害,谭小五一下子被噎住了,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直往外突。他赶紧喝了一口粥,一股米香伴着热气一下子冲进他的体内,既把馒头冲下去了,也把生机重新冲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吃,还没走出十几步远,这些吃食就全都下了肚。
暖和和的、真正的食物在肚子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照在脸上的阳光,甚至都不再觉得毒辣酷热,只觉得洋溢着无穷的生的力量。
但他还没有吃饱。
半个馒头实在太少了,那粥也稀得可怜,连一个六岁男孩的肚子都填不饱。
所有人都觉得没吃饱。他们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们都只想把眼睛所能看到的任何食物都填塞进嘴里。但手执兵刃的士卒们帮助他们克制了自己的这种欲望,同时有人不停歇的宣传着“每人每天可以领两顿饭”,让他们保持住了一点耐性。
谭小五无比留恋地舔干净了碗边的每一滴粥,然后转身去还碗。
还碗的地方在每一个粥棚后面都有,有人收碗,有人在不断地清洗。
谭小五把那个粗瓷碗递过去的时候,收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也瞧了谭小五一眼:“就你一个?”
谭小五“嗯”了一声。那人却忽然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在接过碗的瞬间,悄悄塞给了他半块饼。
谭小五愣了一下,但那只有很短很短、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间,他就用手指把那饼握住,缩进了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袖里。
他转过身,埋头就走。
那个人递饼给他的时候,有碗的遮掩,还有谭小五身子的遮挡,身后的人应该没有发现。
他知道,那是人家看他可怜。
但这没关系,是看他可怜的施舍也没关系,他要活下去,能多得到一口食物,都让他活下去的希望变得更大。
他紧紧攥着饼子走出了好远,直走到了远离那个粥棚的一片人相对较少的空地,他才拿出饼来,送到嘴边,准备狠狠咬上一口。
就在这时,一只黑黢黢的手突然伸过来,他手里的饼就蓦地不见了。
谭小五想都没想,整个人就冲着饼子追了上去。
那只黑手的主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夺了他的饼扭身就往自己嘴里塞。然而他手还在半空中,谭小五就一头撞到了他肚子上。少年一个趔趄,顾不上别的先把手举起来,让饼子高高越过自己头顶,那是谭小五踮起脚尖也别想够到的高度。
“给老子滚!”少年粗暴地喝骂着,一巴掌推在谭小五胸前。
谭小五跌了个屁股蹲,但他旋即从地上爬起来,又向着少年冲过去。
“还给我!那是我的!”他一边大叫,一边挥拳乱砸。
少年侧转身体,用脊背对着他,先佝偻着腰,把饼往嘴里塞。
谭小五着急了,探手过去从他嘴里把饼往外抠,少年猝不及防,只咬了一点碎屑,他一把抓住谭小五的手腕,再次从他手里把饼夺走。
“狗东西!”少年一口唾沫啐到谭小五脸上,抬脚就踹。
谭小五被踢到了腰上,却顾不上护疼,眼睛只死死地盯着饼子,因为怎么都挣不开少年的手,他干脆扑了上去,张口就咬在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嗷”地一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