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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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白城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上了床。他身上只罩着一件白色的里衣,柔薄的布料在烛火的映照下失去了原本的遮掩作用,朦胧地彰显着布料下纤细劲瘦的身体线条。
谭玄已经在等他。
他靠在床头,棉被盖到了他的腰际。谢白城一眼扫过去,就见在应该是左边小腿的地方,棉被却软软地塌了下去。他鼻子一酸,胸腔中迸开一股锥心之痛。但他没有流露出来。他只是低了一下头,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温柔的笑意。
谭玄看着他,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呢喃地叫了他一声:“白城。”
他俯下身,掠开他脸侧的发丝,低头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很缠绵的吻,濡|湿的水声在安静的夜里似乎被放大了,整间屋里就好像都盈满了绵绵情意。
谭玄的手指摸索着,缓缓拉开他里衣的系带。
细白柔软的布料无声地从白城肩头滑落,白皙如玉的肌肤暴露在了山中春夜微寒的空气里。
谭玄蓦地睁大了眼睛,手指抚上他新添的几处伤痕:“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白城低头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道:“自然是和乔青望交手时候留下的。”
谭玄皱起了眉:“老头明明答应我好好的,说一定保护好你的安全,怎么说到做不到啊!”
白城按住谭玄的肩头,笑道:“这可不关你师父的事,他是想让齐雨峰跟我一起对付乔青望来着,是我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去。”他说着低头在谭玄右肩的伤疤上亲了一口,“不是靠我自己除掉他,就没有意义了。”
谭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抚着他腰上的伤问:“还疼么?”
白城摇摇头:“早就好了,不疼了。”
但他们都是对受伤不陌生的人,伤口康复的程度,只消看一眼便知道。
他的伤口明显仅是刚刚长好的程度,伤口处还裸|露着新生的嫩肉,绝对是扯动到依然会疼痛的。
见谭玄完全是不信的神色,谢白城只好道:“就算还有一点痛,见到你了,就都好啦。”
谭玄抬眼看看他的脸,微微笑起来,揽住他的后颈,把他拉近了,啄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白城,你对我也太好了。”
谢白城“扑哧”笑了,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捏了捏谭玄的脸:“你知道就好,可别再对不起我。”
谭玄道:“我哪敢啊?”
“我看你挺敢的,胆子大得很。”白城说着,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用唇瓣封住他的嘴,然后一点一点亲吻过他的脸颊,他的鼻尖,他的眉眼,最后含住他受伤的耳垂,细细地啮咬。
谭玄的手在他的腰间来回逡巡着,握住他明显细瘦了一圈的腰,想要把他抱起来。
白城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对他盈盈一笑,耳语道:“都交给我,怎么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谭玄被他推倒在床铺上,细碎温柔的吻从麦色肌肤上一寸一寸滑过。
鸦羽般的长发垂下,在他身上一漾一漾地扫过,酥酥痒痒,像扫在他的心上。
白城的服务细致又热忱。
谭玄的呼吸渐渐粗重急促起来,他来回抚摸着白城的秀发。谢白城忽而抬起头来看着他,面带笑意,轻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吗?”
谭玄注视着他沾着一点水光的唇瓣,咽了一口唾沫:“怎么会忘记呢?”
白城挪上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时我特别怕疼……你只好想尽办法哄着我,结果还是没能做到最后。”
“做不做到最后又不重要。”谭玄右手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的嘴唇,“你来到衡都,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白城侧过头,把脸颊倚在他的掌心:“其实现在想想,那样的疼也算不得什么,至少……有些痛可比那痛太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谭玄眉眼一动,覆住他的手,口中喃喃道:“对不起,白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
白城转动手腕,跟他十指相扣,随即抬身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慢慢往下坐。
谭玄慌忙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拦他:“这里可没有药膏……你不必……”
白城抿住唇,竖起一根食指抵在他的唇前:“我没事……你不用管。”
他仿佛是想要证明什么,又或者是要确认什么。
两道粗重的喘息重叠着响起,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
…………
这一晚持续了很久,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才相拥着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沉沉睡去。
当晨光越过山峦,照射进这个安卧于山坳间的小庄子时,谭玄从难得安稳的沉眠中渐渐苏醒。
紧贴着他的,还有另一具温暖的身体。他侧转脸,就看到谢白城恬静的睡脸,依偎在他肩旁。几缕乌发掩在他脸上,越发衬得他肌肤雪白。
谭玄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睡颜,抬手试图轻轻掠开那些碍事的发丝。然而刚一触到白城的脸,他就醒了。
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眼睛睁开,还带着些迷茫和困意的眼神显得格外娇慵。他看见了谭玄,就冲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暖过的米酒那样又甜又香醇。
谭玄忍不住凑过去吻了他一下:“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白城却转过头望着屋顶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早了,得起来了。”随即又对着谭玄一笑,“谁说今天要带着如花美眷在村里溜达一圈的?再晚人家该下田去了。”
谭玄不禁失笑,揉了揉白城的发顶。
白城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准备起床,却突然“哎哟”了一声。昨夜极尽的缠绵不知怎的,让他的一缕头发和谭玄的一缕头发缠在了一起,这一起身,就扯痛了。
谭玄忙道:“慢点,我来。”他抬手仔细地试图把两缕头发分开。
白城侧头让他忙碌着,忽然一笑:“这倒是巧,算不算‘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谭玄眼睛盯着缠在一起的发丝,口中道:“不对,应该是结发夫妻。”
白城蓦地一愣,随即移开了看向他的目光,脸上腾地浮起了一片绯红,犹如朝霞,又似桃花。
“说什么呢?!”他咬着唇浅笑。
谭玄完成了大业,低头也看着他笑:“怎么,我说得不对?”
白城没理他,只拿了他的衣服冲他兜头扔过去,在他被罩了个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便听到白城的声音含着笑响起:“那就请夫君快快起床更衣吧。”
等他连忙把头上的衣服给扯下来的时候,他的“如花美眷”却已经转过身去,只小气地留给他一个背影了。
不过他们当然没有真的在庄子里招摇一圈,反正不用他们溜达,好奇打量的视线也不会少。但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这样一个偏僻、安静又充满人情味的小庄子,正是让他们能感到安心和自在的。
谭玄烧了一壶热水,这几个月来除了元宵那一次之外,第一次认认真真打理自己的仪容,他仔仔细细地净了面,而白城则站在他身后,替他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理好,又一丝不苟地束起。
面前的桌上摆着一面铜镜,这铜镜当然也是从衡都带来的东西,光洁明亮,非寻常物件可比。谭玄在镜中看着谢白城,白城把手搭在他肩上,也望着镜中的他。
目光在镜中交汇。谭玄忽然按住了谢白城的一只手,语气坚定地道:“白城,给我五年……不,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会用右手把刀练出来!”
谢白城转过手腕,回握住他的手,轻轻一笑,点头道:“好,我陪着你。”
朔夜终于被从角落中拾起,和它的主人一样,被精心仔细地擦拭,再度在晨光下映射出熠熠寒光,然后和浮雪一起被珍而重之地架在了柜子上,静静等待着再度被主人握在手中的那一天。
安静的小村庄在第二天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倒不算陌生,虽然来得次数不多,但好歹不是第一次来了,有些村人看他已经有些眼熟。
不过这样一个人,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让人觉得眼熟。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普通,太平凡,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和蔼老者,他可以是个勤快的买卖人,可以是个有不少田产的富家翁,也可以是个兢兢业业的手艺人,又或者是个赋闲在家的老秀才。总之,看着这个骑着匹不起眼的老马的老人,没人会觉得他是大内第一高手。
但如果告诉你他就是当今的大内第一高手,好像也不奇怪,好像大内第一高手又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大内第一高手常喜公公把马也拴在了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然后走进了前面的那间小院。
他敲了敲门,没回音,他又敲了敲门,屋里这才传出响动,然后门开了,他那徒弟披着外衣出现在门里,在看到是他时,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十分精彩的变化。
“师、师、师、师父?!”他的徒弟一脸惊慌失措。
“什么师师师,你话也不会说了?”常喜公公很明显地“啧”了一声,迈步往屋子里走。
“不是,师父,您怎么来了?我们正睡午觉……”
“我来还要给你先递个折子?睡午觉就睡午觉,你拦着我干什么?”
“不是师父,我没拦着你……师父,你坐,你请坐!”
常喜公公又很明显地“啧”了一声,决定不跟这硕果仅存的笨徒弟计较,就听他安排地在木凳子上坐了。
里屋又传来一阵响动,然后那位谢家的小公子鬓发有些散乱地走了出来。他目光还有些呆呆的,一脸懵懂的模样,好像是真的刚睡醒。有些呆呆的谢小公子大概脑子还没转起来,看见他也乖乖地叫了一声“师父”。
啧,这孩子生得是真好,就算他在大内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能跟他并论的美人。更何况他还是有点痴性的,倒是自己这个傻徒弟的福气。
唉,傻人有傻福。
常喜公公喝了一口徒弟端上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谭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谭玄老老实实地说:“但凭师父安排。”
常喜公公嗯了一声:“那我要叫你回屿湖山庄呢?”
谭玄脸上的神色滞了一下,低下头道:“倘若有……还能用到我的地方,我当然是会回去的。”
他停了停,又飞快地补充道:“不过白城必须退出屿湖山庄。”
常喜公公道:“你就不能让人家自己做决定吗?”
谭玄正色道:“他本就是为了解决乔青望才加入的,现在乔青望已死,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了。再说……以后的屿湖山庄,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屿湖山庄已经元气大伤,未来前途也难以预测,总之此刻肯定是个难关。
“屿湖山庄毕竟也是你十年心血,你当真甘心放弃?”常喜公公又问。
“它的确是我的心血……不过,”谭玄微微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常喜公公,“不过毕竟师父您还在,屿湖山庄的底子就还在。您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还需要我,我可以回来重新整顿!”
常喜公公哼笑了一声:“三年?你指望三年就能再把刀练起来?”
到底是多年师徒,他这徒弟不用说出口,他就知道他的意思。
谭玄却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就三年,我一定能做到!”
常喜公公没吭声,低头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碗,才慢慢道:“你小子,骨头确实挺硬的。”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两人,一个是他看着长大,情同父子的徒弟,一个是他徒弟最重要的伴侣。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们最近一个两个的都在养伤,京里的事情也不清楚。我啊,就是来跟你们说道说道的。”
面前两人当然立刻洗耳恭听。
“虽然我们大家都知道,在乔青望背后的是晋王,但这桩案子,只能是查到乔青望为止了。圣上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儿子这么任性妄为,毕竟是关乎天家颜面的事情嘛……其实晋王也没想弄出这么大动静,哪知乔青望以为自己是找到过硬的靠山了,又挟私报复,还想顺手把陈家给坑了,结果弄巧成拙,他自己也成了弃子。
“现在火药的事情,给栽到了乔家头上,说他们图谋不轨,私造火药。正好乔古道这些年也没少着力笼络江湖各方势力,就一并给安上不怀好意的罪名了,乔家算是彻底完了。
“至于晋王,他也知道有点出格了,加上左辞叛逃,他一下子阵脚就有些乱。左辞跟了他不少年,替他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倘若他有心出卖晋王,晋王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
说到这里,谢白城忍不住插话问道:“左辞有下落了吗?”
常喜公公摇摇头:“没有,没人知道他在哪。左辞既然想好要逃,就一定是早做了周全准备了。要说最想找到他的,肯定还是晋王,灭了他的口,晋王才能安心。但现在盯着晋王的人可多了,他也难以伸出手去。不过我想,左辞不会一直躲下去的,他知道的太多了,孤身一人,没有倚靠,那随时都可能遇到不测。他肯定在等待时机,看局势的发展,再作出抉择。”
“他为什么要背叛晋王?据我所知,他不是被晋王所救的孤儿吗?”谭玄蹙眉问道。
“这谁知道呢?只有他自己明白吧。别看他一直充当赵君虎的副手这个角色,其实他心机深沉,远在赵之上。他离晋王比我们都近,说不定早已看出晋王难成大器,所以另谋出路呢?”常喜公公嘿嘿一笑,“晋王现在日子不好过啊,趁着这个机会,赵王要发力了。赵王只是出身差了些,但多年潜心经营,他争取到了当初大部分齐王势力的支持,尤其这一次,温容锴的女儿和赵王的三子定了亲,温家明确站队赵王,赵王的底气就更足了。”
“……看来这两年,衡都要不太平了。”谭玄喃喃道。
“是啊,”常喜公公点点头,“圣上毕竟年事已高,这次晋王惹出事来,圣上又病了一场,到现在龙体还没恢复好。衡都……恐怕一时半会儿,要失衡啰。”
屋里的谈话暂时停歇下来。窗外春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流泻进来,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几只黄鹂在枝头无忧无虑地啾啾鸣唱,碧绿的叶片吸吮着土地里的甘泉尽情地往高处生长。
这样明媚烂漫的春光里,这间小屋中却谈论着与国家命运休戚相关的话题,两相对比,顿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呢,这些跟我们,也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常喜公公忽然笑起来,打破了暂时的沉默,“咱们无非是给人办事的,大人物的事情,咱们管不了。我来告诉你们这些事呢,其实倒是想劝你们,未来这三年五载的,倒不妨离衡都远些吧。”
他说着看向谭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超越了师徒之情的慈爱:“你也做得够多了,付出的,也够多了。为自己,为白城,好好过几年悠闲日子吧。”
谢白城脸上微微一热,有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
常喜公公却没在意,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漫山的春色:“唉,天下这么大,有多少壮美河山,只在衡都,也太可惜啦。”
谭玄却迟疑道:“我要是走了……师父您怎么办?”
常喜公公哂笑了一声:“怎么,我还要你照应着才行?你放不下的是屿湖山庄吧?你放心,雨峰留下来了,并且答应了接任副庄主,有他在,赵君虎也没法随意所欲的。至于管事,目前你师叔的一个徒弟会去充任,另外我有个江湖上的朋友也会荐个人给我。对了,你之前招徕的那个宁河程家的小子,前两日也到了衡都。雨峰告诉我,现在江湖上有不少年轻人都挺想到屿湖山庄历练一番的,你当初跟我谈过的设想,倒真是一点一点在实现。”
谭玄听了,愣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微笑起来。
一个人会老,一个人会死,但江湖不会,江湖永远年轻,江湖永远有新生的英雄。
“你们去吧,去越州待待也好,去别的什么好地方过过日子也成,你要是真把刀又练出来了,再回来见我。”常喜公公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我回去了,晚上还要去圣上面前问安呢。”
谭玄和谢白城一起把他送出门外,看着他翻身上了那匹老马,慢悠悠的摇晃着,渐渐消失在了村路的尽头。
他们俩这才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笑了起来。
三天之后。
他们终于打点好了一切。其实也没有多少要带的东西,无非几件替换衣裳,一些钱财银票。最要紧的,就是朔夜和浮雪。
只是要离开衡都,而且或许一离开就是好几年的时间,总有些事要办妥当。
谢白城回了趟家,又去了趟东胜楼,把买卖全部交托出去,又打发了秋鹤和晴云,他们俩不愿离开白城,白城便让他们自己回越州止园那去,反正他总会回家的。
然后,他一个人默默作别了他们在银杏巷的家,临出门时,他还是折了一枝谭玄亲手种下的海棠树的树枝,包好,带在了身边。
虽然今年海棠的花期也过了,他们又没能赏到家里海棠的花开盛景。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在找到落脚的地方后,把这根花枝种下,它会长大,它会开花。
他回到潞山的庄子,谭玄早已准备好一切,在静静等他。
他们暂住了几天的小屋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
他们都翻身上马,又彼此看了一眼。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抛下一切,虽然可能只是暂时的,但至少此刻,他们彻底只属于彼此。
他们相视一笑。
然后转头轻轻“驾”了一声,马儿迈开四蹄,向春山深处缓缓行去。
春山深处,繁花似锦,渐渐交融成一片斑斓的迷离。
他们一个着黑衣,一个着白衣的身影,渐渐、渐渐消隐在这片迷离的春光中,再也看不见了。
(正文完)

第120章
谭小五躺在一片蒿草丛里。溽热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味紧紧包裹着他,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被草叶割成一块一块的阴沉沉的天,虚弱而艰难地呼吸着。
饥饿像一只通红灼热的大手,用力扭拽拉扯着他的肚肠。他现在觉得,要是能做一头牛羊就好了,身边的青草这么好,要是做牛羊,一定能吃得很香,很饱。
但是牛羊的话,可能一眨眼就被饥饿的人群吞没了,可能皮毛骨头都剩不下了。至少他现在想到以前年节时爹烤的羊肉,他的喉咙里简直要伸出一只手来去回忆里够了。
他鼻根发酸,但眼睛却干干的。闭上眼皮,爹娘好像就在冲他笑,冲他伸出手来。
他好想一头扎进娘的怀里啊!让娘拍拍他的头,闻着娘身上皂荚的香味儿,就什么也不怕了。
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地响。
他急忙想挤出睁眼的力气,但没能成功,一只热热的手拍在他肩上,一个少年的声音压得低低地响起:“小五,小五,哥找到吃的了!”
谭小五一下子就涌出一股力气了,他翻身爬起来,面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从破烂的衣服里往外掏东西。
几个鸟蛋,三个青皮果子,还有两根瘦弱的萝卜。
谭小五顿时两眼放光,伸手就去够鸟蛋。少年急忙抓住他:“生的,得用嘴接着,别漏了。”
他点点头,还沾着泥巴的肮脏小手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鸟蛋,随即又像要雕琢一块宝石似的仔仔细细地敲了一下小的那头,用手指头剥开一个小口子,就赶紧送到嘴边,仰起头拼命地吸吮。
生的鸟蛋有一股浓重的腥味。但谭小五从这腥味中品出了一股香甜。
他吮吸完了最后一滴蛋液,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咂了咂嘴。
少年也吃完了一颗蛋。他的脸上脏兮兮的,不知在哪里蹭的一脸土。但他此刻却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伸手抓起一颗蛋塞进弟弟手里:“快吃!”
蛋一共四颗,他们一人分享了两个。青皮果子长得很寒酸,只有鸡蛋那么大,做哥哥的却硬塞了两个给弟弟。
这果子的味道比它的外表还要寒碜,酸得厉害。谭小五一口咬下去,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但嘴里却涌出了大量的唾液,顿时产生了一种好像很美味的错觉。他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仔仔细细地啃着果子,另一边的哥哥早已吞吃完了,正用衣袖擦了擦萝卜上的泥,然后挑了稍微粗壮些的一根给弟弟。
谭小五说:“哥,我吃小的。”
少年笑笑:“没事,你吃吧!哥一会儿再去找吃的!”
谭小五摇摇头:“我吃两个果子了,而且哥比我大,要多吃!”
少年粗鲁地揉了揉年幼弟弟的头发:“让你吃就吃!你小,不扛饿哩!”
谭小五说不过他哥,他只好接过来吃了。
萝卜很硬,正好可以多嚼一会儿,就好像吃了很多东西一样。
吃完了“大餐”,少年躺下了,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看天。
这种蒿草草根是苦的,吃了会口舌麻痹,要不然也不能留到现在了。
谭小五抱膝在他哥身边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小小的脸上是与他六岁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心事重重。
“哥,你说我们还能找到大伯家吗?”谭小五问。
少年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肯定没法找了。不过你别怕,哥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他说着,转头看向弟弟,冲他宽慰似的笑笑,“会好的哩!”
谭小五看着哥哥,用力点点头,随后也躺下了。
天气虽然闷热,但兄弟俩还是下意识地靠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增加一些面对这个荒蛮世界的勇气。
虽然刚才那点食物远远填不饱肚子,但起码不至于那么饥火中烧了。要想饿得慢些,就只能少动,最好是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谭小五闭上眼睛,在昏昏沉沉中慢慢睡去。
但梦里也不得安生的,梦里的他又一次和大哥告别了坍塌的故居,告别了辞世的爹娘,踏上一条很长很长、长到好像没有尽头的路。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啊。他年纪小,走不动的时候,大哥就背他。大哥总是跟他说,等他们找到大伯就好了,大伯会收留他们,照顾他们,他去找个事做,小五则是要去读书的。
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有出头之日。咱们家就是吃了没人读过书的亏!大哥总这么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小五才六岁,不懂什么叫“出头之日”,但想来应该是件大好事,大哥才这么期盼。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读好书,读书怪难的,那一个个字儿,笔画那么多,画都画不像。他更喜欢在戈壁滩跑马,去草地里套兔子,用弹弓打鸟他也在行。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虽然年纪小也是懂的,爹,娘,大姐,二哥、三哥,都不在了。整个家只剩下他和大哥了,他得听大哥的话。
大哥要他读书,他就读呗!
梦里大哥说快要找到大伯了,还说爹以前也是在这里的,是后来迁去他们家那儿的,为了谋个“出路”。他也不懂什么叫出路,总之大哥高兴,他也就高兴,可能找到大伯,他们也就能有“出路”了吧。
但老天爷却开始下雨了。好大好大的雨,下个没完。路没法走了,钱却快花完了。哥着急呢。为了省钱他们住不起客店了,只能睡客店的柴房,哥每天给店里挑水劈柴换口饭吃。柴房里每天跟他们一起睡的还有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倒是很可爱,总爱挨着他。
结果有一天夜里大黄狗突然跳起来汪汪叫,他朦朦胧胧地醒过来,正揉眼睛,大哥突然冲进来,疯了似的拉着他往外跑。
大水来了。
铺天盖地的大水啊!黑沉沉的大水像一块陡然铺开的巨布,把一切都裹住、盖住。大哥背起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是大水像长了蜈蚣那么多的腿似的,跑起来可快了,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咬上了、咬上了、要把他们吃了!
谭小五蓦地醒了过来,浑身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
大哥也醒了,一脸担心地看着他,还摸了摸他的额头:“小五,你没事吧?”
谭小五缓缓摇了摇头,又躺下了。
时辰好像没过去多久,不过天阴阴的,也看不见日头,估不准时间。时间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记清楚自己多久没吃上东西,好像就会更饿,倒不如稀里糊涂的。
不会还要下雨吧。
谭小五想。再下雨,他们可能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谁能想到他们会遇上这么大一场水呢?长在西北边地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水。
在西北边地,水是很珍贵的,难得下雨的时候,娘都要搬出好多盆罐来接雨水。那时候他多盼望雨下得大些,久些啊!但现在真的遇见这么大这么久的雨,他害怕了。
水是不好惹的。
水吞吃掉了一切它遇到的东西。房屋、树木、鸡鸭、猪羊、米面、干草……水吃过的东西,人就不能吃了。他亲眼见过一个饿极了的汉子扒了一头漂在水上的死猪想吃,却被一旁的老爷爷死死拦住。
老爷爷说吃了会死人、吃了会死人的!
其实不用吃死猪,也死了很多人了。
大水就吃掉了很多人。水上漂的不止是死猪死羊,还有死人。但每次遇见,哥都用手捂住他眼睛不给他看。可是太多了,捂不过来。人给水泡过,也像猪给水泡过一样,变样了,颜色也变了,很吓人,但也有些滑稽。
他其实倒不怎么怕死人。他跟死亡很熟悉了,他知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就没有了,就像爹、娘、大姐、二哥、三哥那样。
但他怕饿。
虽然以前在家有时候年景不好,也会吃不饱,但只要跑去外面,总能弄到点填肚子的东西。可是遇上大水,那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开始还有人家抢出了些米面,但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是能吃的野菜、野果,再然后是树皮、草根,乌泱泱的人群一过,什么能吃的东西都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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