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没有表情的那个面具终于破碎了。
他的泪水纷涌,在那张苍白而俊秀的脸上,决堤般地纵横流淌。
常喜公公没有说话。
寂静笼罩着整个山谷,只有树叶在风中来回地摇摆,应和着天上白云的流动。
是生是死,是哀是乐,它们都漠不关心,只为风而咏唱。
谢白城依然跪着,他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整个人不再是之前那样时刻紧绷的样子,但这时却大有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就绝不起来的意思。
齐雨峰实在是觉得不忍心看下去,他动了一下脚,靴底摩擦着砂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在他试图去扶起谢白城之前,常喜公公说话了。
他先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道:“谢公子,你可不要怪我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唉,也不对,一开始是不能告诉你,后来……后来是他自己不想让你知道啊。”
谢白城的泪倏地就止住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一春的繁花已渐渐零落,新生的嫩叶迅速地长大了,变得稠厚浓密,蓬勃葳蕤。但若是往山上走,就还能看见迟开的桃花、杏花,依然芬芳于枝桠间,在春阳下显得娇艳而多情,似是舍不得这一年的春光如锦。
在距离衡都百余里的潞山里,谢白城正独自骑马行在曲折的山道上。
潞山山势平缓,山下有庄子,山上也有庄子。从山下往山上看,绿柳如烟,桃李嫣然,掩映着一间间质朴无华的村舍,仿佛名家手笔下的山间小景。
谢白城此时只是刚刚勉强养好了伤,其实上下马、或是策马奔腾之类时候,伤口被牵扯到还会隐隐作痛,但他再也等不得了。
常喜公公让温容直转交给了他一个地址。
温容直来见他时,很抱歉地说,其实谭玄还活着这件事,他一直是知道的。确切的说,只有常喜公公和他两个人知道。
但当初常喜公公担心对方没能达到目的,会再想方设法加害,所以利用了当时的混乱,制造了谭玄已死的假象。当时谭玄确实也是深受重伤,能不能挺过来都不好说。他们合力,先暗中给他治伤,待他性命保住后,又把他安排在了潞山上的一处庄子里,让他慢慢恢复。
潞山上的这处庄子是温容直的长姐,也就是齐王妃名下的产业。就算是晋王,也不可能轻易把手伸过来,是再稳妥不过的。
温容直说,那天他真的没料到会恰好在劲松园碰见他,看他那般神伤,是真的想过把真相告诉他。但当时谭玄还在昏迷,究竟会怎样没人说得清,他怕给了谢白城希望,后面如情况有变,又该如何交代呢?于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白城当时还躺在床上养伤,闻言笑道,那个时候的确是信以为真了,但后来再慢慢回忆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对。温大人怎么只祭拜了时飞,谭玄的“墓碑”前却什么都没有呢?这其实是个破绽来着。
温容直笑,说其实他当时发现了,心里慌得很,但谢白城似乎过于伤心没有留意。要说庆幸好像也是不对,反而也让他不是滋味得很。
他说到最后就不笑了,反而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谢白城懂得他的叹息,也沉默下来,心里漫起一片苦涩。
谭玄的确是侥幸活了下来,但时飞,时飞却是真的不在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那个爱说爱笑,眉眼风流的俊朗青年了。
两人都不忍心提起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谢白城便又问了温容直一个他曾问过常喜公公的问题。
谭玄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然而如同常喜公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样,温容直也没有回答。温容直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有些事,等你俩见了面也就知道了。
谢白城更觉得奇怪了,实在无法按捺,问出了他心底的担忧:谭玄人还好吗?
温容直说,还行吧,恢复得不错。之前常喜公公派了人专门去保护他,知道乔青望已死的消息后,他自己主动要求把所有人都撤走。现在他一个人在庄子里生活,听说过得还挺不错。
听他这么说,谢白城心下稍安,终于能沉下心来养自己的伤。
现在他人已经在潞山了。离那个山中的庄子也越来越近了。
谢白城在一处岔道前,掏出温容直给他画的简单的地图,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选了其中一条,策马徐行。
山麓间种了许多果树,此刻蜂舞蝶飞,正是一片忙碌景象。时不时也能见到带着草帽的村人在树下除草施肥。
谢白城深深吸了一口饱含花叶芬芳的山间空气,抬头眺望着小路的尽头。
小路尽头,是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他忽然想起了乔青望。这个美好的春天里,这幅如画的风景中,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目光又顺势滑落到腰畔悬着的浮雪上。
他还是没能坚守住他曾经的诺言,他没有能真的把乔青望交给律法去裁决。可是……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谭玄的理想,当然是崇高而美好的,就像把这个理想赋予他的那个人。
但就如同那个人早已如露水消逝般,这个理想……这个理想在现实面前,晶莹透亮,却又脆弱易碎。
说到底,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这律法,是天子的律法。
晋王见谭玄和屿湖山庄被阴谋针对,以为有机可乘,可借江湖势力之手除掉谭玄,从而使屿湖山庄顺利落入手中。乔青望则以为有晋王可做靠山,自己尽可无虞,然而不料事情进展不顺,栽赃失败反致暴露之后,晋王则为了撇清干系,把他抛下不管。
但常喜公公既奉圣令出宫,当然目的就是要查出背后的所有隐情。然而真的要沿着火药来源一路查下去的时候,调查却又戛然而止了。
乔青望是一个可以死的人,而有的人,是不可以被查到的人。
那么就让可以死的人的死,来为一切画上句号吧。
而他,他可以以此换来他全心所冀的一个希望。
他没有丝毫犹豫。
沉思间,马儿已经慢悠悠地走过了脚下这条小路,走进了小山村的村口。
几棵桃树婀娜地立在道边,一条清澈的小溪由上而下潺潺流淌,家家户户的房子外面扎着木头篱笆,篱笆边生着些明黄浅蓝的小野花,时有蜜蜂和粉蝶在花叶间穿飞。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在溪边钓虾,听见马蹄声,都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他沿着村中的大路慢慢向前走,屋舍从疏落到密集,又从密集到疏落。到了村子的尾端,一座原木栅栏环绕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眺望了那座小院很久。
小院里有一间主屋,两间厢房。砖砌的屋墙似已有些年头了,从砖缝间顽强地钻出了几丝细草。主屋的窗台下堆着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旁边搁着一把长柄的斧头。另一边厢房和主屋间,搭了个棚架,棚架下有两口水缸。小院的一角,甚至有一小方菜畦,里面整整齐齐地种着些精神抖擞的青菜。
这是一处有人生活的房舍。
谢白城下了马,他小心翼翼地把缰绳拴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枣树上。然而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让他系了两三次,才终于系好。
马儿似乎很满意这里的环境,安静温顺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啃食着地上的杂草。
谢白城转身,一步一步,向那小院走去。
柴门虚掩。
谢白城抬手,轻轻放在门扉之上。
一阵风吹过,四野传来草木的清香,枝叶沙沙作响,浅粉色的杏花花瓣如雪片般在风里轻盈飞舞,悠然纷落。
万物好像都在静静等待,等待生长,等待繁茂,等待缔结出饱满充盈的果实。
他推开了柴门,柴门发出了细微的吱嘎声响。
恰恰好的,屋门在这一刻竟然也被推开了。
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盆。
他站住了,没有动,那个人也站住了,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一辈子,那个人看着他,微微偏了一下头,笑了:“你来了?”
他也笑了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来了。”
谭玄看着确实还可以,变化不大。略微瘦了些,下颌有点胡茬,看起来就有点憔悴,但精神似乎不错,也看不太出重伤的痕迹。
他打完招呼就转身走到了柴垛边,弯腰把手里的木盆放下,然后抽了几根木柴夹在左边臂弯里。
谢白城斜倚在柴门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直到他直起身,转头叫他:“站门口干嘛,进来吧。”
语气平常得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从来不曾有过近乎死别的分离。
谢白城就走进去了,走到他身边。谭玄笑了笑,用空着的右手往院子里划了一圈:“怎么样,还成吧?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不?我都没想到,我还有点种菜的天分呢。”
谢白城笑道:“你怎么不再养几只鸡,再喂头猪?日子更红火了。”
谭玄一边推开门一边道:“那不成,鸡太吵了。猪……我喂饱自己都不容易了,哪有本事做猪食?肯定得饿瘦了。”
谢白城跟在他身后踏进屋里。屋里陈设非常简单,就是寻常农家的木头桌椅,堂上正烧着个炉子,炉膛里柴火不多了,上面蹲着个被烟熏黑了一半的铜水壶。
谭玄蹲下身熟练地把木柴塞进炉膛里,拨了拨,火立刻旺了起来,卖力地包围着水壶底。
“你坐。”谭玄说。
谢白城就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了。他扭头观察着四周,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斜靠在墙边的乌沉沉的朔夜。
“元宵那晚……是你吗?”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谭玄答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呢?就是想见你……实在是太想见你,才求了师父让我趁着元宵人多热闹去看了你一眼。”谭玄说着,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了两只碗,并一个瓷罐子。
谢白城没有说话,他看着谭玄拿着瓷罐子又走回来,揭开水壶盖,从罐子里拿出一个小茶团,捏碎了洒进水壶里。
一股清香立刻散逸出来。
谭玄低着头,用茶勺搅了搅:“碗是粗糙了些,不过这茶团是我师父从宫里拿来的,寻常可喝不到。你凑合着尝尝。”
他倒了一碗茶汤送给谢白城,在他伸手接时还叮嘱:“小心烫。”终究没给他,直接给他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刚煮好的茶当然烫,谢白城看着他缩回递茶的左手,摸了摸耳朵。
他的左耳有些变形,皱起了一块,刚见面时,谢白城就发觉了,现在离得更近,就更清晰地看见了左耳边有一道往脸颊延伸开的、近两寸长的深深伤疤。
这伤早就痊愈了。但看在他眼里,却像刚刚在他心上割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为了掩饰低下头尝了一口茶汤,的确不是凡品,清香柔和,回甘明显,显出一种跟这处小院格格不入的富贵气息。
“好茶。”他赞了一声。
“是吧。”谭玄淡淡笑了,“这是他拿来给我赔罪的。”
“赔罪?”
“嗯。”谭玄说着,目光望向依然跳动着的炉火,“我知道他让你加入屿湖山庄后,跟他发火了。他就拿这些东西来哄我。”
谢白城笑了一下,末了又低下头:“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跟你师父发什么火啊。”
“你是伤心过了头,他不能这么由着你胡来啊。”
“你也知道我会伤心过了头?”谢白城蓦地抬头看向他。
谭玄脸上浮起一丝讪讪,摸了摸后脑勺没敢说话。
“我那时加入屿湖山庄……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只有这一件事是在眼前的,能支持着我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你不明白吗?”
谭玄低下了头,手指抠了抠桌面,闷声道:“……我那时候一直在昏迷着,如果我醒着,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
“你到底昏了多久?”无论常喜公公还是温容直都不肯告诉他谭玄伤势的具体情况,他只能来问当事人了。
谭玄苦笑了一下:“快两个月。刚醒过来的时候,路都不会走了。”
谢白城睁大眼睛:“这么严重?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还活着不是吗?还能跟你面对面坐在这里……这还不值得笑出来吗?”谭玄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看,小时飞他,连再笑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谢白城一时语塞,默默低下头去,又灌了自己一口茶水。
不知道是不是放凉了的缘故,这一口茶水却品不出回甘,只有深深的苦涩。
“其实多亏了时飞,若不是他,我或许……或许真的躺在劲松园里了。”
谢白城蓦地抬头,向谭玄投去疑问的目光。
谭玄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渺远的天空:“我还能坐在这里……一是因为大会前一天下了雨,雨水渗入地下,浸湿了一部分火药,导致爆炸的威力减弱。二是……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刹那,走在最前面的时飞立刻反应过来,从后面各拍了我和蓝霁怀一掌……借着他这股力,我们躲开了一部分的冲击,他自己却……”
谢白城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他再度回想起了十月初八那天的情景,回想起了那截绑着袖箭的断手。
自从得知谭玄的“死讯”后,他一直不敢仔细地回忆那一天的情景,哪怕只是稍微想起,都有锥心刺骨的痛。
可是现在,现在谭玄坐在他的眼前了,他看到了他的身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痛楚终得平复,他可以和过去所有痛苦的日夜和解了。
只是时飞呢?
眼前似乎还留着他灿然的笑脸,但他年轻的生命,真的已在黑暗的地下长眠。
“你茶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碗。”或许是觉得气氛一时过于沉重,谭玄忽然转开了话题,伸出右手从他面前把碗拿走了。
谢白城看着他走到炉子边重新倒茶,忽而问:“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为什么不想见我?”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你知道我不是说元宵那天晚上的事。”
他看见谭玄倒茶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随后他背着身道:“……总之,是我的原因,是我不好。”
他说完转回身来,端着碗又走回来。
碗再次放到他的面前。还是用的右手。
“你左手怎么了?”谢白城抬起头来看谭玄,谭玄却躲开了他的目光,视线顺着他的话,落在下垂的左手手腕上。
“你看出来了?”他苦笑了一声,抬起了左手,手指有些僵硬地握了握,“筋脉伤了,刀是……用不起来了,不过你看,日常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着指了一圈屋内,似乎要表明他是用左手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谢白城的没有说话,目光从他露出衣袖的手腕上细细抚过,上面的疤痕深刻而鲜明,像一只丑陋的蜈蚣,横斜在他的皮肤上。
“……就因为这个?因为你没法再用朔夜了?因为你不再是江湖中最厉害的左手刀客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是没关系,这是在他唯一不需要任何矫饰的人面前。
“……不是。”谭玄还是没有抬头。
他说完这两个字,安静地沉默了片刻。随即忽然动手,撩开了衣袍的下摆。
他脱下了左脚的靴子,然后提起裤脚。
谢白城倏然睁大了眼睛。
谭玄左腿膝盖下方三寸之后,再无血肉,只有一支打造精巧的精钢假腿,在衣袍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屋子里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儿,谭玄笑了一声:“所以我不是不想见你,是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他松开手把裤腿放下,开始重新穿上鞋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可是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我真的……人都懵了。”
他放下腿,在地上踩了踩。
“……很疼吧?”
“疼?”谭玄笑着摇了摇头,“走长路的话是会有点疼,但日常活动还好。”
“我不是说这个,是说当时……那一天……”
“那时候?那时候不是直接昏过去了吗?倒也挺好的,什么都没感觉到。”
谭玄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转脸去看谢白城。
随即他就是一怔,然后神色立刻慌张起来:“哎呀,你别哭啊,你哭什么……”
谢白城也愣了一下,抬手在自己脸颊上抹了一把,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谭玄无奈地抬起手,伸过去给他擦拭。
但这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时间怎么也擦不完。
擦眼泪的动作不知何时也变得更加温柔和暧昧,更像是在轻抚脸颊。
谢白城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跟着覆住了他的手背,仿佛还觉得不够,又抬起另一只手,反把谭玄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谭玄跟他掌心相抵,用劝哄般的语气温声道:“好啦,早就好啦,都过去了。”
谢白城却不答话,只摩挲着他的这只左手。
半晌方哽咽道:“我让乔青望那厮死得太痛快了,真是不该!”
谭玄轻笑起来:“什么该不该的,要杀了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辛苦你了。”
谢白城没有说话,只摇摇头,然后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谭玄屈指拭了拭他的眼角:“咱们都多久没见了?别难过了,过来让我抱抱你。”
谢白城应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过去,谭玄也站起身,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环过白城的背,把他揽入怀中。
“……你瘦了好多。”谭玄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隔着布料能清楚地摸到突出的肩胛骨。
“还不都是你害的?”白城说的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谭玄笑起来:“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错了。”
他侧头轻柔地吻了吻白城的鬓发,手指从他散披在背后的发丝间拂过。
“白城,从此以后……我只能当个普通人了,甚至可能,连普通人都比不上……”
谢白城把头靠在他肩上,笑了一声:“怎么?我是因为你武功好才爱你的吗?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再说了,是普通人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普通人,我们就过普通人的日子,多好。”
谭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涩。他收紧了双臂,用力拥住怀里这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们彼此都实在经历太多了。
他想起刚刚醒来的时候,师父告诉他的关于安排他假死的决定。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城会怎样,他要怎么去接受自己突然的“死讯”?随后他才想起自己的伤,他再也不会是过去的他了,他再也无法手握朔夜和白城相互比试切磋了,他再也不能以手中长刀护佑他心爱之人的安全了,他甚至……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正常独立的生活。这样的他,要怎么出现在白城的面前呢?
但思念无法断绝。
师父会把白城的消息带给他,他知道了白城要加入屿湖山庄的决定。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白城的目的一定是要抓住乔青望为他报仇。但这是很危险的,且不说乔青望自身的实力,还有乔家潜在的力量,背后会不会有人觉得他碍事,就像觉得他碍事一样,这都是说不准的事。直到师父再三再四跟他保证一定会保护好白城的安全,他才妥协。
越是听到白城的消息,他越是思念他。
康复的每一天都是充满痛苦的,但他都可以咬牙坚持,左手从完全不能动,到渐渐可以动一动手指,到慢慢能拿起东西,左腿从不能适应而一次次摔倒,到残肢的断口一次次磨破结痂,到终于可以一瘸一拐的走路……他恢复的速度比大夫预计得要快很多,甚至大夫都劝他不要太拼命,外伤只是他伤势的一部分,脏腑的伤还要慢慢将养。
但他没法等待。他没法悠闲地躺着。哪怕不能再重新拿起刀,只能是像个普通人一样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也能更有勇气一些……去站在白城面前。
他又想起了元宵花灯夜。
那是他终于抵不过思念绵长,请求师父让他去看白城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师父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去衡都太冒险,但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只得答应了。
当他真的在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那一抹身影的时候,他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片空茫。
周围的人群,楼台,彩灯,喧嚣,通通不见了,通通消隐了,只剩下那个笼在冬装中的颀长身影,只剩下那张带着淡淡微笑却无比疏离的清丽面容。
就像他送给孟红菱的琉璃彩灯一样,有着如梦似幻的美,却又好像一碰就会破碎。
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出声叫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把他拥进怀里。
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一切其实都好好的。
但就在他们目光交接到的一瞬,师父的手不容分说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总是这句话。
他实在太痛恨这种只能等着而什么都不能做的日子。这是他此生从来没有过的煎熬。
但现在,煎熬终于结束了。
他把下巴抵在白城的肩头,在他耳旁笑道:“还好,这双手还能抱住你。”
白城却忽然往后仰了一下,稍稍拉开了一些和他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道:“就算你不能抱住我,我也是可以抱住你的。”
他说着就真的加重了揽住谭玄腰的双臂的力量。
谭玄笑起来:“是,我的白城最厉害了。”说着便捏住了他的下巴,低下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这是一个暌违了太久的吻。横亘在其中的时间和煎熬,让他们都有些小心翼翼,好像怕这是一个会惊醒的美梦似的。
但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气息让这个吻渐渐升温,渐渐激烈,仿佛只有去占领对方的全部呼吸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你今天不会走了吧?”这个长吻结束,他们都有些喘。谭玄抵着他的额头轻声的问。
“当然不会走了。”白城说着,又对他粲然一笑,“不但今天不会走,以后都不会走的好不好?”
谭玄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抬手掠了掠他的发丝,目光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他。
谢白城也看着他,目光最后凝在了他脸侧的伤疤上。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道很明显的疤痕,过了片刻,又踮起脚尖把柔软的唇瓣贴了上去。
谭玄的手摸索着找到了他的,自然而然地贴覆,交缠,十指相扣,仿佛再也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这一天的晚饭是谢白城做的。
山村虽小,但物产丰富,尤其各类菜蔬禽畜都能买到。谢白城按谭玄的指点从邻居那买到了一只肥鸡,那只肥鸡在邻居大娘手里似乎感到前景很是不妙,拼命挣扎扑腾,大娘瞅瞅他,很热情地说这位公子你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出身,哪里干得来这种杀鸡拔毛的事哟!于是三下五除二就给他把这只鸡料理了。
大娘一边用开水拔毛一边还跟他搭话,说你是那个高个子小哥的朋友吗?唉那年轻人不简单吧?别看我们这里是个小村子,但可是王妃名下的庄子,我们多少也见过些市面的。前些日子还有不少人暗中保护那个小哥呢,后来有一天忽然就一个人都没了。那小哥人看着不错,不过瞧着是在养伤的样子。这么些日子也没见有个女眷来照看,不知可曾婚娶?对了这位公子你长得可真是俊啊,可曾娶亲了没有?照理说这照料病人的事,还是女子来干最为合适,比如我们村东头老王头那个二闺女……
谢白城好不容易支应过去,拎着没毛的鸡落荒而逃。
谭玄看他拎着鸡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回来,不由笑道:“怎么?王四婶也要给你保媒拉纤?”
谢白城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谭玄哂道:“早告诉你她还不是要东打听西打听的?正好让你感受一下小山村的人情温暖。”
“看出来了你挺受大婶大娘们的欢迎的是不是?给你说了几门亲了?你怎么不说实话你早进了老谢家的门了?”
“我倒是想说我有如花美眷,只怕他们不信,现在你来了,我就敢说了,咱们明日就一块儿在村里溜达个遍。”
谢白城“噗嗤”笑出声来,扭头看了倚在厢房门口的谭玄一眼:“别傻站着,过来给我打下手。”
谭玄就立刻乖乖过去了。
小屋里点起了暖融融的烛光,一旁还有红艳的炉火,安静地舔舐掉山中春夜的清寒。
谭玄提来了一只小酒坛,说是当地村民自己酿的酒,虽不如衡都中名酒那般香醇,但胜在有一股质朴的芬芳。
他打开泥封,把酒倒杯中,酒液是有些浑浊的绿色。
白城看了笑道:“倒是有些‘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思。”
谭玄也笑:“不过已经到了春天了,不会‘晚来天欲雪’了。”
谢白城转目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举起酒杯微微一笑:“就算下雪也没关系啊,咱们躲着的这间小屋能温暖如春,就足够了。”
谭玄举杯与他相碰。
白城仰头把这普通的村酿饮下,酒液滑过喉咙,就像一团火落进了心里。
他微微侧头看着团团温暖的烛焰,看着眼前家常的菜肴,看着真真切切坐在他对面的人。
他伸手覆住了谭玄放在桌上的左手,紧紧、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指。
从指尖传来了他有力跳动着的脉搏。
谢白城想,他的寒冬,终于结束了。
夜渐深。
只有两团烛火还懒懒地摇曳着,熔出一片昏昧的光,倒也给这简陋的乡间小屋涂抹了一层蜜一般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