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十几岁的小伙计,早对这人感到好奇了,借着给旁边桌子送点心的功夫,斜过眼睛用力一瞥,只看见了毡帽遮掩下的半张脸孔,覆盖着些参差不齐的须髯,但看那脸型和口鼻,竟是很端正英俊的感觉。
一个英俊孔武的男子为什么要刻意遮挡脸面?该不会是什么通缉要犯?小伙计背上一阵发凉,连忙不敢管闲事了。做这客来客往的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乱打听。
这个男子往上山的道路踽踽行去了。
才走出一里地,刚才喝的茶汤似乎就不管用了。他揩拭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水,在心底里咒骂着这南方过于容易热起来的天气。
他真想脱下毡帽透透风,但他不敢,因为他真的是被通缉的要犯。
虽然不久之前,他还是万人称羡的武林少盟主乔青望。
逃亡的日子实在太艰难了。
对于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乔大公子而言,这几个月不啻像是过了几辈子。
但出头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前些日子,他按老爷子的意思猫在深山里熬过了寒冬,就又收到最新的消息,让他想办法逃到南平路的利州,到那里会有老爷子一个过命的把兄弟接应他,安排他乘船出海。
只要出了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了。茫茫大海,天涯海角,谁还能抓得住他?何况,何况那一位也该想办法把这件事敷衍过去才是。说到底,还不都是那一位的意思?是他主动来接洽他的……怎能、怎能就这么抛下他不闻不问?!他手里可是留有证据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又涌起熟悉的被辜负的气愤和极其煎熬的后悔。
他还是心慈手软了。
做这种事,就不该留什么情面,不该有任何犹豫。他赌上的可不止自己,更是整个家族,是他们父子多年的苦心经营……
他当初应该亲手杀了陈溪云。
他不该心软,他不该念什么几年的情分……不,是他小看陈溪云了,他真会装,这么些年,他表现得就像他身边一条最乖顺最听话的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床上……在床上也都听他的,那滋味确实不错……可是,可是他没料到,翻过脸来,他居然敢咬主人了!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咬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就是因为心里那一点点温情,他没亲自动手……若是他亲自动手了,那最起码是个死无对证,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成大事者,果然是要心狠手辣!
就像那一位,上位者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呵,当初说的那么好听……一旦失手,立刻当他是弃子……
弃子也未必不会反扑,只要,只要等他缓过了这口气……
他踏上了上山的路。只要翻过这座山,离南平路就不远了。想来屿湖山庄的追兵应该还在莘州附近转悠呢。
想到这一点,他就暗自得意,莘州那边的消息,是他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引开对他的追击,好安全脱身。现在他这一路都走得很平安无事,有那么几次提心吊胆,事后也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
锦沣城在楚宁南路的南端,莘州在西北方向,放出他在莘州出现的消息,八成会被判断为想逃入广袤的南疆地区,运气好的话,追兵说不定会一路往西南追下去,那他可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晴天虽然热,但道路好走,只要不下雨,他明天应该就能进入南平路了,到时候买匹马,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利州……
山里终归人少,待走到四下无人处,乔青望终于忍不住摘下毡帽,扇了扇风,又坐到一处山岗顶上的大树下,摘下腰间水壶,里面灌得都是烈酒。他仰头猛喝了几大口,辛辣味道直冲头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人却有一种火辣辣的舒爽。
眼看山下又有人背着行囊往上走,他不敢大意,再次扣上毡帽,站起身来。身后的长条包袱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钝响。那是他的青金凤羽刀。可怜这把宝刀,是十六岁时父亲专为他请名师打造的,从得到这把宝刀起,他就一直骄傲地把它贴身带着,没想到现如今这柄绝世宝刀竟得这样藏头露尾,就跟他一样……
他心中不忿,步子迈得就越发快了,很快下了这个山岗,走到一片山谷中。再往前行了五六里,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现出一片苍翠幽碧的竹林来。
山风吹过,拂动万千密密竹枝沙沙作响,一阵竹叶清香迎面袭来,使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烦郁的心情也随之消散。
乔青望放缓脚步,望着那片茂密竹林,心中想起之前记下的路线,这该是叫做竹枝塘的地方,竹林那头应该有水,倒是可以洗一把脸清爽一下。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四下里寂然无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响,他的心里却不自禁地升起一股隐隐的恐惧。
好茂密的竹林……就算藏上十几个人,从外边也未必看得出来……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下。
长在最前面的竹子笔挺光滑,到了上端枝叶过重,就稍微往下坠着,勾出了一个柔韧的弧度。
竹竿碧绿如玉,竹叶纤长秀美,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冰清玉洁,完全是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
可乔青望的心里,却蓦地忆起了另一片苍翠竹林——
他亲自带着人在那片竹林里挑选适合的竹子,砍伐,去枝,加工,搭建,搭成那座三间的观礼楼。
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在陈溪云熟睡后悄然离开,按照事先的安排,让那些收了重金的工人无声无息地挖开泥土。
为了灭口,在全部完工后,以给赏钱的名义把他们带到荒僻无人的山沟,夜色中血腥气浓烈无比。
十月初八那天早上,其实他也很紧张、很紧张。他坐在台下,表面谈笑风生,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轰然巨响爆发的时候,他的心反而镇定下来了,没有回头路了。
是的,没有回头路了。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他虽然没能成为赢家,但他最憎恶的那个人也终于是死了。
明明自己还年长一岁,明明自己出身名门,尊贵又优渥。他是个什么野种,什么下贱胚子!
最开始是他十八岁的时候,也是一次武林大会,当他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是背靠朝廷,耀武扬威,又说他也是用左手刀,小小年纪,已然十分了得,他很不忿,故意想给他些教训。哪料一时大意了,竟在整个武林各门各派面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那少年打落了刀。那时候的谭玄年纪不大,却已经非常可恶,还故意轻蔑地看着他,用鼻子笑一声,说武林盟主之子就这水平?
何等的傲慢!何等的侮辱!
后来的两次交手……不提也罢!他总是用些邪门歪道的法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路子。再说了,他的功夫哪里来的?还不是宫里大肆收集了各门各派的秘籍来训自己的狗?!各门各派多少武林前辈呕心沥血,甚至耗费一生精力创制出来的成果,就被他们这样据为己有,真是厚颜无耻!
再如何,他也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人模人样的!
好在他总算是死了。
而他还活着。
所以虽然他没有成为赢家,但也不是完全的输家。
想到这一点,他又不禁冷笑起来。
片刻之前心中涌起的那点疑虑不安烟消云散了。
他没什么好怕的。他本该是这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大英雄!
闯过去,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了提肩上背的包袱,再度大步向前面的竹林走去。
然而,幽碧的竹林深处,忽然好像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是经过的旅人吗?
乔青望压低了帽檐,紧紧盯着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那是个修长挺拔,着一身白衣的人。
他有着长长的漆黑乌发,发丝和衣袂一同在风中轻轻飘荡,因为衣服有些宽大,颇有种飘然若仙之感。
但他显然不是仙人,也不是旅客。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雪亮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乔青望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那是谁,直到那人渐渐走近,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太阳穴一阵乱跳。
谢白城!这个人,居然是谢白城!
但乔青望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因为他警觉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后,发现来的竟然只有谢白城一个人,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这就不用太担心了。
谢白城的武功固然算得上不错,但距离顶尖高手尚有差距。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该说他是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呢,还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敢只身一人来阻拦他?
乔青望心中暗笑,把手缓缓探向背后的长条包袱。倘若屿湖山庄那个姓齐的小子跟他在一道,那就有些麻烦了,只有他自己一个,那他不如就做件好事,送这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跟他那个死鬼男人黄泉相会去吧!
他想是这么想,脸上却丝毫不露,甚至还弯起嘴角,故作亲热地笑了笑:“谢白城,我听说,你加入屿湖山庄了?”
谢白城已经走到离他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面无表情道:“不错。”
乔青望又笑:“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加入的?该不是为了我?”
谢白城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只冷冷道:“乔青望,你认罪吧,也省我们彼此些事。”
乔青望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末了神色忽然一冷,眯起眼睛看向谢白城:“就你一个人?”
谢白城点点头:“就我一个。”停了一下又道,“本来还有别的人,路上遇到你爹埋的伏兵,他们都多少受了点伤,没法长时间赶路。这就是你爹那所谓的‘断绝关系’?”
这次换成乔青望不做理会了。他的手已经解开了长条包袱的结,握住了刀柄:“谢白城,你不会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拿下我?”
谢白城用手中长剑一指:“捉拿你这样的宵小之辈,要多大的阵势?”
乔青望哼笑一声,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与此同时,他反手抽出了青金凤羽刀,当先出手。
他右腿向前猛地跨出,左脚在后用力一蹬地,整个人压低了身子,刀在前人在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卷起一股锐利的刀风,直刺谢白城心窝!
谢白城早有防备,横剑挡下,顺势旋身,剑随人转,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弧线,从一个巧妙的角度,直奔乔青望肋下而去。
乔青望后撤一步,回刀抵挡。他握住刀柄,在凤羽刀上灌注了十成内力,果然,刀剑相交,谢白城明显脸色白了一下,手腕一歪,长剑差点脱手。
乔青望心中暗喜,谢白城惯于和谭玄切磋,其他人会感到很别扭的左手刀对他而言倒能习惯,但招式上的巧妙应对并不能抵消二人内力修为上的差异。他自幼也是日夜苦练出来的,家传的深厚内力没有比不上不务正业的谢白城的道理!
现在一试之下果然如此,乔青望更觉胜利在望。虽然事发那一日,谢白城凌空飞来刺向他的那一剑,的确在剑招、剑意、剑气上都堪称臻至化境,但那是他在暗,自己在明,自己毫无防备,而他可以占尽优势。现在是两人面对面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他还真就不信谢白城还能有机会再使出那天的那一招来。
事情的进展也确实像他想的那样。谢白城虽然剑招巧妙,身法高明,但在他一刀紧似一刀的进攻下,尤其内力尽注的情况下,他大半都只能专注于防守,而难以有效地反击。
但谢白城并不示弱,也不慌乱,尽力地接着他的每一刀。
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乔青望暗笑。虽然这样显得很有骨气,但在内力不及对方的情况下,一招一式都硬接,很快筋骨就会受伤,更严重的话自身内力会紊乱,一个支持不住,兵刃脱手,内伤吐血,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到那个时候,他除了闭眼等死,还能做什么?
他该不会是求死心切吧?还是伤心至极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
就如乔青望所预料的,倏忽几十招已经过完,谢白城左臂、右腿和肋下都受了伤,鲜血淋漓在白色衣服上,格外刺眼。他的呼吸也不像一开始那么轻松,变得有些粗重和紊乱。
乔青望也受了点伤,右边小臂被浮雪的剑刃划出一道伤口,但伤口很浅,没有大碍,他内力也依然充沛,呼吸匀畅自如。
再这样下去,顶多再有五十招,就足以分出胜负了。
刚才他使出一招“鹏举八极”,刚猛无匹,谢白城尽力后撤,才堪堪避开他的凤羽刀。如此一来,二人之间距离拉开,激烈的缠斗稍稍停歇了片刻。
这次换成乔青望用刀指着谢白城,大笑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凭你,以为能赢过我?换成谭玄或可一试,可惜啊,可惜他死了!死无全尸哪!你瞧见过没有?还能认得出来么?”
面对他这锥心之语,谢白城神色丝毫未变,只重新摆好剑势:“乔青望,论实力你或许是在我之上。但从小我就经常被人家夸聪明,学东西很快。”
乔青望一愣,随即笑道:“怎么,武的比不过,现在你打算同我比考举不成?”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谢白城缓缓转动浮雪,“说什么武的比不过,也为时尚早了些吧。我不还好好站在这里?”
乔青望点点头:“好,有种!我倒要看看你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青金凤羽刀已经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金色弧线,以一招“银河九天”再度展开攻势。
谢白城丝毫没有退缩,浮雪剑正面迎上,刀剑相交,发出铮然一声鸣响,乔青望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谢白城的出手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交手过程中,都是一招紧跟着一招,乔青望不及细想就被裹挟进暴风骤雨般的对招当中。
此处处于山谷之中,两边山峰连绵,如两道青色的屏障,此刻隔绝了一切尘世俗响,只回荡着这场生死较量的铮铮之声。
乔青望蓦然发现谢白城的进攻变得快了,猛了,像是放弃了防守而只拼死一搏似的。
浮雪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由上至下,从左到右,那银色的剑光无处不在,如闪电乱舞。寒铁剑派的飞花、潇雨两套剑法都是走轻灵、迅捷的路子,招式灵活多变,但他家传的鹏飞刀法正是克制这路轻灵快的,谢白城刚才试图以快打乱他的节奏已经没有成功,这会儿怎么还不思转变?
乔青望格挡几招过后,片刻之前那不对劲的感觉越发浓烈起来。
谢白城野并不是完全走原先的路子,不只是更快了……出招的角度也更加刁钻了,让人非常难受。总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忽然刺来一剑,荡开他的剑,可能跟着就是从刁钻角度拍来的一掌、抑或是飞来的一脚。
他家传的鹏飞刀法、他在父亲协助下潜心创制的凤仪刀法,在江湖上都是声名赫赫的顶尖刀法,但不知怎的,全都能被谢白城找出破绽处,一时间让他有些束手束脚,很是难受。
难道他刚才所谓“学东西很快”的意思是在之前交手的过程中已经察觉到他刀法的破绽了?
不可能!他刚才糅合了几套刀法,甚至还有化用的剑招,有些招式压根就没用过,他又从何察觉,找到空隙的?
他更像是……更像是对他的刀法有整体的了解,甚至是有过整体的研究……现在交手的这种感觉……
他横推一刀,谢白城以剑相迎,格挡之后手腕一转,剑身贴着他的刀一路迅速滑过,擦出闪耀火星,随即在刀尖处一绕一缠。但这是乔青望故意卖的一处破绽,他早有防备,在这一绕一缠的力量要带偏他的刀时,他蓦地整个人往下一沉,刀也随着一起划出一条向下的弧线,直取谢白城双腿。
谢白城立刻脚下用力,整个人腾身而起,从他头上翻过,长剑向下,刺向他背心。
乔青望蹲身在地,右手张开,撑住地面,旋身一转,刀往上撩,谢白城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只能用浮雪在他刀上一撞,借此力向后跃出。
乔青望等的就是他这个旧力已消,新力未继之时,弓步上前,凤羽刀递出,直刺入谢白城腰侧!
刀尖上传来入肉之感,乔青望正一阵狂喜,谢白城竟往后一倒,右脚正踢在他刀上,这一下力量很大,乔青望手腕一麻,他也正是到了力已用尽,身体重心尚未来及调整之时。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气沉丹田,稳住身子,谢白城却蓦地抛起长剑,右手撑地,整个人翻了个身,左手凌空抓住剑柄,乔青望慌忙运刀去挡,但银亮的剑尖却以一个非常刁钻巧妙的角度从他刀下钻过,堪堪刺入他的心口!
乔青望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动了。
谢白城的手只要再送上几分,他这条命就算交代在这里了。
到了此刻,乔青望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谭玄的刀法。
谢白城用的是谭玄的刀法!
是他三次和谭玄交手时,谭玄用招的那种特点。刁钻,古怪,出其不意。只是谢白城是用剑使刀招,当然有些改变,而且他毕竟是用右手,跟左手又不一样,所以才让他只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熟悉,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但无论如何,最后那一招,最后他把长剑交到左手使出的那一招,是真真正正,谭玄曾经使用过的一招。
他和谭玄过招时,就曾被这一招打败。只不过当时只是点到为止,谭玄的刀尖仅仅刺破了他的外衣,而此刻谢白城的长剑,真正的刺进了他的心口血肉之中。
乔青望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沁出了满头的汗水。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抬头看向谢白城。
谢白城手握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刚刚那一刀也确实刺中了他的腰,他身上血迹斑斑,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
他这伤势可也不轻!
相较之下,别看他被刺中心口,其实现在只是一点皮肉伤,只要谢白城肯把剑撤回去,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怎么才能让他把剑撤走……他应该不会杀他,倘若要杀,那一日在青竹谷他就不会生生停下那一剑了。
他说什么来着?不会违背谭玄依法度办事的原则?居然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不过他现在还真该感谢他们这么天真了。
“你这是学了谭玄的刀法?”乔青望歪起嘴角干笑了一下。
谢白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难怪你说你学东西快……不会就是这几个月才学的吧?”乔青望又道,“还挺有模有样的。”
“只需要学破解你刀法的招式,就不算太困难了。”谢白城声音淡然地回答他。
“谭玄还把怎么破解我刀法的方法都记下来了?”
谢白城手腕轻轻动了一下,带着剑尖在他皮肉里一旋,乔青望疼地“呲”了一声。
“我说的不准确,不是破解你的刀法。”谢白城闭了一下眼睛,“是对你们家刀法的分析,当然他三次跟你交手的经验非常重要,是以此为主要依据的。”
乔青望怔了一下,随即嘿然笑道:“得到这种待遇的,应该不止我们家吧?”
“是。”他没料到谢白城即刻就爽快地承认了,“屿湖山庄自管事以上,在和有一定水平的对手交手后,都会做这样的分析和总结。”
“……这是交到哪里?在屿湖山庄,还是要送进大内?”
“我不知道。”谢白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也不关心。关于你的,我找到的是他留在家里的手稿。”
乔青望低下头,眼珠迅速地转了几圈,旋即道:“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动手过招这种事,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现在我是输在你手里了,你的目的也可以达到了吧?你说怎么地吧,是把我交给当地官府,还是要押解我回京?”
谢白城却没有答话。
乔青望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脸色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眼睛里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握剑的手也很稳,但手指的关节却泛着青白,显出很用力的样子。
他恐怕也是强弩之末了。乔青望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说不定再拖延一会儿时间,他就会越发虚弱,他再找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骤然出手——
“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得说实话。”谢白城忽然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点轻,有点飘,被山谷里回荡的风一扯,似乎就要破碎了,这更让乔青望坚定了他只是在勉励支撑的想法。
他就一个人而已,连个支援的人都没有,要怎么带着他走出这座山去?
“……火药是哪里来的?赵君虎和左辞和你有勾结对不对?你们背后……是谁在指使?”
乔青望装作无所畏惧地哼笑了一声:“你这都问了三件事了,哪是一件事?”
“快说!”谢白城骤然断喝,长剑的剑尖蓦地向里又前进了一分。
乔青望冷汗都倏地下来了,他连忙点头:“没错!是赵君虎和左辞跟我勾结的!背后是晋王,是晋王派人跟我接洽,授意给我!他说只要我能把这事办成,之前和韦澹明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不会有人再纠缠计较!他是、他是天潢贵胄!我哪里敢、敢不答应!火药也是他的人交给我的,我怎会有本事搞到这么多火药!谢公子……咱们说起来是江湖名门,但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不也只是个草民罢了吗?你能明白吧?他们压根看不起咱们!你要真想给谭玄……谭庄主报仇,那咱们就、就一起回衡都去!我藏着证据!我来作证指认晋王!他不拿咱们江湖人当回事,咱们倒要教他看看咱们的本事!”
谢白城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地站着,像是这山谷间伫立着的一座雕像。
风摇动着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乔青望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让他胆寒的念头:真的只有谢白城一个人吗?
“你说的不错。”谢白城忽然点了点头,“你是唯一能指认他的证人。不过只有人证是不够的,你说你藏有证据,当真?不会是情急之下编的假话吧?”
乔青望急道:“当然是真的!我这个人做事都是非常谨慎小心的,证据我没藏在家里。以前我爹为了骗宗天乙,当真在庆州买下了一座宅子,用的是别人的名义,没人知道那处宅子其实是我们家的。我就把证据藏在了那里。待咱们回到衡都,你要派人去找的时候,我画张详细的图告诉你具体地方。”
“好。”谢白城似乎是相信了他,也赞同了他这个方案。
乔青望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想,只要谢白城把剑一收,他就能立刻暴起,打他个出其不意。就算竹林里还藏有别人,也来不及的,只要他能制住谢白城,那也就相当于有个人质了。
“既如此,咱们便赶紧上路吧,说真的,我也过够了这逃亡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折磨。唉,自此后,倒也是能够安心了。”乔青望这番话,倒不完全是假,逃亡的滋味他确实是品尝够了。
谢白城默然了一下,低头看了他一眼,旋即手臂一动,浮雪的剑尖当真从他胸前的伤口抽出来了!
乔青望感到胸口一热,鲜血涌出。但没有伤到要害,问题不大!他早已有所准备,真气立刻游走,封住伤口周围经脉,与其同时,双手按地,准备踢出一脚横扫谢白城下盘——
他的脖子骤然一凉。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谢白城苍白的脸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嘴唇几无血色,甚至在微微发抖。
但他的手很稳,他的剑很冷。
浮雪在空中迅速无比地画出了半个圆弧,准确地切开了他的颈项。
鲜血骤然向淡蓝的天幕喷溅而起。
力量和生命一起飞快地从乔青望的身体里流逝而去。
在他往后倒下,头撞在地上的瞬间,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他身后的竹林里缓缓走出,最终定格在他已然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眸里。
走出来的两个人是一老一少。
年少的那个个子高,气质沉稳,相貌英俊,背上背着一支黑沉沉的铁枪,正是齐雨峰。年长的那个个子矮些,微有些佝偻着背,容貌普通,面黄无须,眉眼和嘴角都微微向下耷拉着,显出些慈眉善目的样子,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老人家。骤然相遇,不会有人能猜到,他就是被称为大内第一高手的常喜公公。
他们俩向着在山谷中一站一躺的两个人走来。
乔青望脖子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已经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小水潭,他就躺在这个血色水潭里,双眼依然迷茫地望着天空,似乎到死都想不明白,谢白城为什么会杀了他这个重要无比的证人。
谢白城还站着,但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惨白,浑身鲜血淋漓,整个人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但他还坚持站着,他不但坚持站着,还一步一步向着那两个人走过去。
看着他趔趄的步伐,齐雨峰英挺的浓眉不由深深纠起,抿起了双唇,流露出浓浓的担忧和不忍。
常喜公公却神色依旧,背负着双手,淡然而随意地站着。
谢白城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当啷”一声,扔下了手中的浮雪,然后毫不犹豫地在常喜公公面前跪了下来。
他把头深深、深深地低了下去,直低到地上,低到尘埃里。
“喜公公,乔青望……已经死了。”他埋着头说。
“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的肩头忽然开始颤抖了起来,连带着一起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他还活着,是吗?他还活在这世上,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说到最后,终于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