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谢铎却也不恼,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但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来,安平王现下在何处,朕去看看。”
他来是为了见一见叶承江,却又不完全只是为了叶承江,楚云峥不在,这种乐趣无疑会少一半,但也好过没有。
宫闱无聊,他总得学会自己寻欢。
炭盆,冬被,热茶和干净的换洗衣物。
谢铎倒是不知这在外人眼中如同无尽地狱一般的御察司竟也能有如此惬意的一面。
更别说床榻上那位盘腿而坐,正闭目凝神,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意识的臣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违和,若非周围的景致还是那般肃杀,灵帝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
第9章 震主
叶承江素来耳目清明,细微动静都入耳入心,这前后落差,步伐缓急,无需睁眼他都知道来者大概是谁。
天子驾前,谁都没有资格托大,虽除却华服,叶承江还是理正衣衫,以最得体的姿态见驾。
“臣叶承江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谢铎抬脚跨过狱门,垂眸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伟岸男子,一时间有些沉默。
十年过去了,叶大将军还是风姿依旧。先帝还在世时,就对叶家,对叶承江器重有加,不然也不能这么多年都放任着把北疆交给一个异姓。
谢铎其实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位叶将军了,上一次见约莫是他登基,但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十年前,父皇将大哥带到对方面前,他们君臣相和,称赞有加的和谐画面。
而自己只能在檐下廊角偷偷地瞧着,如此地上不得台面。当时他有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像这位将军一样,做父皇摧锋陷阵的利刃。
可惜,造化弄人!
“陛下。”
他愣住的时间太久,盛和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恍惚回神,谢铎的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还平添些许漫不经心,“爱卿平身吧。”
如今的他,才是上位者。
“谢陛下。”
叶承江侧身站着,并不心焦。
“爱卿没有话要和朕说吗?”
这若是换了旁人被构陷通敌,下狱,只怕此刻见他会忙不迭地抱腿叫屈,连声高呼老臣冤枉了。
之前这么做的可不在少数,连龙袍都敢上手扯,生怕错过这唯一翻盘的机会。
“没有做过的事臣不必解释,是非曲直也自有圣裁,臣相信陛下是明君,自会还臣一个公道。”叶承江并非不知谢铎是个什么样的君主,也明白他与先帝之间性格上隔着如天堑般的差异。
但在这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年代,多说无益。
“呵”灵帝轻笑一声,声音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依爱卿之见,朕若定你有罪,便不是明君不是圣主了?”
“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事实上却连脊背都不弯,真是好一个忠臣,好一个大齐的脊梁啊!
谢铎的内心已燃起丝丝怒意,可面上却笑得愈发开怀,站在他身后的盛和都下意识地将腰躬得更低,这位主子从来都是个笑面虎。
即便已经站在万人之上,却还是最喜欢用钝刀子割肉,喜欢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
“爱卿放心,朕当然信你,一如当年父皇那般,朕决不冤枉任何一个忠臣,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奸佞。”
可前提是这份忠心是对朕的。
灵帝说完甩袖便走,锦袍在狱门栏杆上触碰出啪的声响,步伐也不似来时般从容。
郑晖并没有去送远去的君主,而是在重新给牢门上锁时低声道了一句,“王爷,若有所需可告知于某,法度能力之内,某当尽力。”
没有谁在看过永安侯大胜还朝的景象后能不动容,即便是不该有私心的刑狱官亦不能免俗,更遑论是大齐的百姓。
“多谢。”
谢铎踏出御察司大门的那一刻并没有撞见刚好回来的楚云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撞见的前一秒有人刻意避开了。
贴在转角的墙壁上不动声色,楚云峥目送着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远去,他并不惧怕同灵帝周旋,只是此时此刻并没有这样的心力。
“说了什么?”
楚云峥净了手,却没管满身风雪寒意,只是第一时间去问郑晖。
郑晖虽诧异于陛下前脚刚走,后脚指挥使就出现,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去探寻上峰的动向,并不多言,“只是些场面话。”
说完尽可能复述每一个字。
第二日早朝,文臣武将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谢铎撑着头于明堂上垂首,看着底下沸反盈天的热闹。
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初死了儿子还没处伸冤的北州伯,冲到大殿中央就跪,跪下来就高声陈词,那叫一个言辞恳切,忠肝义胆。
“陛下,臣替北境守卫我大齐边境而奋勇捐躯的将士们不平啊,叶承江踩着兵士们的尸体封侯封王,如今却干出联通外敌的可耻之事,实在是罪不容诛,罪不容诛啊。”
“放你娘的狗屁,你懂个熊,没有将军就没有北境的安宁,更没有你们这群酸腐书生的好日子。”
说叶承江通敌,武将们头一个不答应。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陛下,这群莽夫简直不可理喻。”
“谁跟你讲道理,一堆歪理,老子看你们就是欠揍。”
若非大齐朝堂不许动武,只怕这满朝文武都敢当着帝王的面,撸起袖子干一架,当然是武官压着文官打。
谢铎轻咳了一声,一向以简在帝心著称的盛公公立马领会到其中意思,扯着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句,“放肆。”
一瞬间,哭天抢地的文臣安静了,本来要以武力胁迫的武将也默默放下了沙包大的拳头。
闹是闹给帝王看的,态度摆出来就行了,真在这儿大打出手可就过犹不及了。
见底下安静地落针可闻,谢铎才开口,“诸位爱卿是将朕这太和殿当成了菜市口不成,一个两个的都成何体统。”
察觉到帝王之怒,带头的几位麻利地跪下,而后连成一片,高呼,“臣等失仪,请陛下恕罪。”
底下这些领头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认罪积极,一犯再犯,最不好拿捏的,尤其是那些带兵打仗,深谙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将领。
柿子还得捡软的,捡自己种的捏。
“冯爱卿以为如何。”
骤然被点名,冯霁还有些意外,都快到致仕的年纪了,他本意不想掺和这么一桩棘手的事,灵帝在朝这五年,他于先帝时积累的好名声都被毁了不少,实在是不想晚节不保。
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领着朝廷的俸禄,就得顺着上面那位的心意,“老臣以为,空穴来风事必有因,但安平王功绩斐然,也不能轻易定罪,还需实证。”
活得一手好稀泥,老狐狸。
“那舅父以为呢?”
左相是冯霁,这右相便是江钦,当朝太后的亲哥哥,亦是江淮的父亲。
“臣以为,安平王功高盖主,碍了陛下身为君王的权势,无论通敌与否,都是原罪。”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朝堂更是噤若寒蝉,众人连呼吸都放的很轻。
今上忌惮安平王的兵权,这是不争的事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可知道是一回事,当众挑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灵帝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本来大家面上都相安无事,这么看倒是有人要先一步撕破面皮了。
“舅父,慎言。安平王乃我大齐的肱股之臣,朕器重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此等想法。难道众爱卿也觉得是朕故意发难吗?”
“陛下圣明,绝不会有此意,左相想来是多虑了。”
“是啊,陛下向来惜才,对安平王一向礼遇有加。”
帝党纷纷出列声援,而江家一派不动如山。
“既然舅父心有怀疑,那这个案子就由舅父协同查办,无论结果如何都按照大齐律法来办,朕绝无二言。”
案子交给江家处理,对谢铎来说是眼下最好的方法,可他并不像是被逼到退一步,而更像是步步为营,从最初就是这么打算的。
“臣,遵旨。”
散朝之后,朝臣三两结伴,窃窃私语,唯恐这云京的天说变就变,也怕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会连累己身。
“父亲,那位此举是何用意。”
江淮快两步赶上,在江钦面前,他素来处于低位,也知道自己那些伎俩在父亲看来不算什么,也不敢托大。
到底是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人,江钦就并不在意帝王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愿揣测,平白落了下风,“慌什么,见招拆招,我知道你最近私下见过叶家那个小世子,先安分些,能利用就利用,利用不了也别让他坏事。”
仅凭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撬不动目前的局面,但如果利用的好也不是没有奇效。
楚云峥等闲不入朝堂,毕竟也不是正经的文臣武将,更像是帝王的鹰犬,但朝堂上的字字句句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江淮倒是践诺。
他提笔将这些都写于纸上,让心腹寻个婉转妥帖的法子送到叶渡渊的手上。
在这样的关头,任何消息都是宽慰人心的,至少以目前的局势,江家和帝王并不在一条战线上,二者虽有冲突,但于叶家而言就是机遇。
消息是循着送菜的车传递进叶府的,叶渡渊第一时间就拿去给徐氏瞧,徐氏的心悬了许久,知道朝中局势至少不是一边倒的不利,这才放下许多。
但叶渡渊的反应却与徐氏截然不同,在看到江家的那一刻他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有些许紧绷。
昨日江淮的话还犹在耳畔回响,只怕来者亦是不善,至少也是另有图谋。
叶家在云京交友甚少,根基也多在北境,如今太过被动,除了等也别无他法。
案子给了江家,但派人去北境调查当年虚实却是由江淮包揽,甚至为求万无一失,一切都由他亲自去办。
人证,物证,寻找灵帝罗织罪证的漏洞,桩桩件件都不轻松,更不必说帝王步步紧逼,只给了十日之期。
十日期满,若无进展,那么罪是罪,罚是罚,甚至如今的宽限都像极了帝王是怜惜忠臣的退让。
出于情分,叶府众人都不曾圈禁,只要不出云京,都能许他们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一切都体面至极,即便将来叶家满门因罪抄斩,也怪不到灵帝的头上。
江淮忙的脚不沾地,自然是无暇顾及其他,更兼父亲的警告,他便没再联系过叶渡渊。
而楚云峥也因江家的介入有了闲暇,确保此案落幕之前,安平王能平安地待在御察司,就是他这十日的任务。
可无望的等待最是难熬,坐以待毙是能逼疯人的。
“大人,叶世子在衙署大门外,要见安平王。”
放在寻常,这样重罪的疑犯是不许任何人探视的,即便门外之人再是言语威胁郑晖也一向置之不理,但这桩案子就没有一处能按常理视之。
听到是叶渡渊在门外,楚云峥下意识地站起,衣袖甚至带倒案上的文书,但他很快克制住想要出去的欲望,重新坐下,捡起文书的手都有些轻颤。
“带他来见我。”
这是叶渡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进这块儿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幽暗的灯光,深红的池水,满墙压迫力十足的刑具,而最给他震撼的是正中几案后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的男人。
那是楚云峥却又不像楚云峥,不像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柔软温暖的岑溪。
这样的认知让叶渡渊原本急速的步伐慢了下来,神色也趋于复杂。
但被他这样凝视着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阿渊。”
还是熟悉的声音,叶渡渊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些不该有的情绪都清空,定是这段时间思绪太多太乱,有些魔怔了。
“我能,见见我爹吗?”
早上徐氏做了一场噩梦,躲着他哭了一场,但泛红的眼眶怎么都藏不住。再是坚强的女子也难免有脆弱的时候,母亲的不安全都来自于何处,叶渡渊心知肚明。
“你跟我来。”
灵帝从未说过不许人探视,那便就是许的意思。
走到转角处楚云峥就让下属们回避,自己也不再向前,“去吧,去问问王爷有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在你面前终归与我们不一样。”
希望不会始终三缄其口,不肯多言。
正午的阳光透过牢房顶部的那一扇小窗照在地上,斑斑点点却不带丝毫温度。
“爹。”
叶渡渊的双手攥住狱门的栏杆,看着面前略有几分憔悴的父亲,手上的力度渐渐失控,门上的木刺就这么扎进掌心,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感。
背后一只手温柔却带着力道地将他带离,将一把钥匙放进他染血的手心,“是我疏忽了。”
说完这句,楚云峥就转身走开,同他们拉开一定的距离,他能做到的不多,但只要可以就会去做。
叶渡渊低头看向掌心的钥匙,用它打开了隔在父子之间的那扇门,再抬头看向叶承江时眼睛也不受控制的微红,只是有意识在克制。
看到面前不过刚刚十六的儿子,叶承江心底的情绪也有几分复杂,怪他没提前给孩子准备,将他养的太好,没经受过什么风雨。
也怪这一天来得太早,他没能做好充足的准备。
“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娘还安好吗?”
“好,家里都好,但娘放心不下您。”
真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叶渡渊反而觉得满腹心事都无从说起。
“爹,”
“你,”
父子俩同时牵起话头,却在话音相撞的瞬间又都停下。
“爹,你先说。”
这种时候,叶承江也不与儿子多谦让,“爹接下来的话你务必记住,你带着你娘去北边,爹在京中虽然不及北境根基深,但数十敢死之士还是有的,能够送你们出云京。立刻走,越快越好。”
“走?”叶渡渊似是疑惑般地重复了两遍,而后才是不可置信地抬头,“我们若走那便是畏罪潜逃,便是将您的罪名坐实,这么多年来您征伐蛮夷,荡平北境,根本就没时间陪陪娘陪陪我,但我们无怨,您对不起谁,都对得起大齐百姓,对得起龙椅上的那位。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您为何要惧,要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大哥呢,大哥年少时便随您上战场,死时有我这般大吗,您就忍心在他身故后也要背上这样的骂名吗?”
“阿渊,爹但凡有法子都不会这样选。”
一向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听到英年早逝的长子时也默默弯下了那直着一辈子的腰。
叶渡渊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无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一方小小的牢房里回荡,有些失真。
“爹,咱们家有兵权,远没有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
可他的话并没能说完,打断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叶承江横生的怒意,“不许想,叶家代代是忠臣良将,背主犯上之事便是死亦不可为。”
叶渡渊被这样的力道带着偏过头,舌头自内部顶着腮帮子,感受着那一阵火辣辣的酸麻,第一次没有顺从的意思,而是转过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便是不做亦要背负骂名,那为何不索性做实,况且今上本就得位不正,江氏一族也早就虎视眈眈,咱们又不做帝王,只做江氏背后的推力,一样是从龙之功,又有何不可。如今江家负责此案,十日,只要江家再拖得久一点,足够宋将军他们……”
“够了。”叶承江的目光中透露出越来越深的失望,那样的目光就像有人在叶渡渊的心上放火,灼地他生疼,让他下意识偏头躲开,“你何时存了这样不正的心思。”
见儿子沉默不再答话,叶承江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就像徐氏所言,他们的阿渊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经事太少,易被挑唆。
“阿渊,爹这一辈子都只求一件事那就是遵从你爷爷的遗愿,做人就做个好人,做臣子就做一个对得起天下百姓的纯臣,爹不在意构陷但必须问心无愧。”
“爹。”
“阿渊,你记住,离江家父子远一点,比心机你玩不过他们,也不要掺和他们和帝王的纷争。”
从听到叶渡渊提及是江家负责此案时,叶承江就更是明白谢铎的意图。
要么除了他收回北地兵权,要么诱江家与他合谋,做实谋逆之举。或许还多算一步,算准他不会做这欺君罔上的事。
这样的帝王,让他如何能放心交出兵权呢!
便是他身死,北境的雄狮也不会轻易被驯服。
这一局他叶承江不畏死,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面前尚不能独当一面的孩子和家中相守多年的妻子。
他们去北地那他就能真正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一面的最后,叶承江将如今个头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的儿子揽进怀里,一如他年幼时那般拍了拍后背,似是安抚又似是嘱托,“阿渊,听话,以后你阿娘就靠你了。爹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一滴泪悄悄顺着眼角滑落到父亲的肩头,叶承江感受到了,却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训斥也没有教训他要坚强,有的只是安慰和难以言表的不舍。
走出那间牢房的叶渡渊,浑身散发着阴郁感,往日里那种耀眼的阳光仿佛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褪去,只剩下和周遭相得益彰的灰暗。
他的不对劲,楚云峥一眼就能看出,看着他就这么旁若无人般从自己身边经过,仿佛灵魂都轻飘飘的从身体中游离,消散。
这样的状态实在让人心惊。
凭着身体的本能,他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将其拦住。
而本就精神恍惚的叶渡渊几乎没有挣扎地停下,空洞的眼神顺着手臂向上,聚焦在楚云峥的脸上,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也不说话。
那种迷茫感直戳楚云峥的心口,让他觉得阵阵酸疼。
“阿渊。”
真正的心疼让他连一句怎么了都问不出口,只是这样放低了声音轻轻地喊他。
而和楚云峥的对视也让叶渡渊逐渐找回清醒的自我,他反握住岑溪的手,带着颤音却坚定地问,“阿峥,你会帮我的,对吗?”
被这样一双眼眸盯着,楚云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不字,更何况他生来就学不会拒绝叶渡渊的任何请求。
“当然,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
“好。”叶渡渊低头在楚云峥的耳畔轻声说了什么。
楚指挥使在听到的瞬间,眉头就不自觉地蹙起,这件事还真不是一般的棘手,稍有差池他俩的脑袋就都得和脖子分家。
但他还是点头应下。
“最迟明天,我会想办法送你进去。”
目送着叶渡渊自御察司的一片黑暗,走向外面世界的光明,楚云峥转身给一直供奉着的佛像点了一炷香。
不是求神佛保佑自身,而是希望他的少年能于困境中窥见一丝天光,为此他愿意万劫不复。
“我想去南安殿,看一眼那封能证明我爹通敌的实证。”
这是阿渊提出的请求,而他应下了。
可南安殿是什么地方,那是灵帝的书房,所有密函奏折都摆在那儿,群臣非召不得入,殿门口有金吾卫时刻巡防。
楚云峥拼尽全力一搏或许能窥见,但要想送一个大活人进去还不被发现,简直是难如登天。
也不知安平王究竟同阿渊说了什么,竟能让他这般不管不顾。
既要冒死进南安殿一回,总得先确认那件板上钉钉的罪证确实在才行。
“郑晖,你亲自去牢房门口守着,务必保证王爷的安危,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
“是。”
楚云峥快步出门,翻身上马,疾驰至宫门口时还有些踟躇,下了马漫步进宫闱时仍在思索该拿什么做借口。
“呦,楚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楚大人莫急,咱家这就去通传。”帝王心情不佳,没要人伺候,盛和正好就守在殿门口,与楚云峥撞了个正着。
若换旁人盛和会让他等,毕竟气头上的帝王谁去都是撞枪口,吃力不讨好的,连带着他们这些当差的下人都得吃挂落,但楚大人不同,说不定能让那位心情变好。
楚云峥微微颔首,“有劳盛公公。”
“大人客气了。”
盛和小心翼翼地进门,可门刚打开,一个茶盏就这么贴脸摔碎,瓷片混着茶水飞溅,氤氲出腾腾热气。
老太监当即跪地请罪,“陛下恕罪。”
“朕说不必伺候,都给朕滚,你是年纪大了听不懂,还是故意违逆。”
言语之间,谢铎又扔了两三本折子下来。
这些武将当真是无法无天,那折子一个个写的都跟鬼画符似的,话里话外都在叱责他不分青红皂白,明里暗里地骂他是昏君,都要反了不成。
虽然明知自己只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盛和还是得顺着虎毛往下捋,“奴婢万不敢有此心,您息怒,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啊。”
灵帝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胸口处翻涌的怒意,到底是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人了,“起来吧。”
盛和小心觑着帝王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说。”
得了这声准许,他才松了一口气,“陛下,楚大人求见。”
“楚云峥?”
“是。”
“让他进来。”
楚云峥在门外听了两句,虽不知前后因果,却也大概心中有数。
楚云峥听召入内,看盛和站着没动,又看了看上首的谢铎,“盛公公,去替陛下重新上盏茶。”
盛和见君王未曾色变,应声退下去准备,走之后贴心地带上了殿门。
走出去两步了,身后的小太监小跑着跟上,“干爹,楚大人当真是大胆,敢当着陛下的面自作主张。”
盛公公初听这话但笑不语,好一会儿才一甩拂尘,腰都挺直了不少,声音里有久经世事的老练,“你懂什么,你只要知道楚大人不能得罪,咱们能通融的尽可能通融就行。”
“是,是,多谢干爹提点。”
小太监又回头看了看南安殿的方向,心下想了许多,逐渐抓住了头绪。
盛公公已经老了,他可还想再往上爬一爬呢。
“楚卿来找朕,可是有事?”
楚云峥和其他臣子素来不同,其他人每隔一段时间不得帝王召见,就会想方设法地来面圣留印象,生怕年深日久的,叫君王忘了朝中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
但楚指挥使不一样,帝王不召他便不来,可偏偏他最受灵帝的宠信,是这南安殿的常客,叫一众想面圣却见不着的臣子大为嫉恨。
楚云峥本还不知该以何为借口,碰巧在门外听这一两句,思绪流转之间给了他莫大的灵感。
“臣来替陛下分忧。”
“哦?朕有何忧,爱卿不妨明言。”
听见这话,谢铎是真觉得新奇,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这位爱卿能这么有心。
似是没听见帝王的问询,楚云峥弯腰捡起地上的折子,只扫了一眼就又放回御案之上,“陛下若是需要,臣可以替您敲打敲打这些不知尊卑的臣子。”
“只是敲打?朕以为你会替朕想个法子除了这些后患。”
灵帝听到楚云峥的话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却也不意外。
本来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心狠的人,况且谢铎本也没打算一次性做太过,“行啊,那爱卿看着办吧。”
楚云峥应下却没动,只是站着,盛公公都重新奉上新茶了他都没走。
“爱卿还有事?”
“臣想问问陛下,叶氏一案既已证据确凿,为何不直接依律法定罪行刑,而是再议再查。徒增烦恼。”
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绕不到点子上,当着灵帝的面,楚云峥也不能将南安殿翻个底朝天,只能隐晦些将话题往这上面带。
听见他提这件事,谢铎原本还有三分笑意的面容淡了下来,声音里都透着凉意,“你倒是比朕都心急。朕给他们机会都有这么多人上赶着骂朕昏君,朕若再直接些,怕不是有人要冲进这南安殿,刺君了。”
重音放在最后三个字上,谢铎站起身抚了抚身上绣着的锦绣龙纹,“朕虽然不在乎那些腐儒们怎么在朕背后嚼舌根,却也勉强要些名声,这样,百年之后面见先帝也不至于太过羞愧。”
灵帝说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心虚,全然是忘却了那一个个在太和殿前嚷嚷着要以死谏君的老臣们。
若是先帝当真有灵,只怕也是先收到帝陵前众人对帝王的哭诉与叱责。
第11章 青云
谢铎三步下高台,在南安殿左侧第二个立柜的暗匣里取出一封信,转身递给了楚云峥,全程倒也没避着他。
“这封信但凡看过的人,都说不假。楚卿既然好奇,那不妨亲自瞧瞧,也不枉你特意来找朕这一趟。”
替他分忧这种鬼话,听听也就罢了,灵帝不会当真。
楚云峥摸不透谢铎的用意,却还是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小心地将信纸取出,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真否?”
灵帝斜靠在御案边,鲜少有这般不注重仪态的时刻。
那张薄薄的信纸,此刻却重抵千金。楚云峥本已开口,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臣见识浅陋,未曾有幸见过安平王真迹,是以难辨真伪。”
言辞冷静,可心底却掀起了轩然大波,楚云峥怎么可能没见过叶承江的笔迹,当时年幼,他甚至曾经临摹过对方写给儿子练字用的字帖。
这封信完完全全就是安平王的亲笔。
谢铎点头认可,但吐出的却是问句,“是吗,可朕怎么记得朝中诸位臣子的书信往来都在御察司留有样本,你身为指挥使应当再清楚不过。”
过犹不及。
楚云峥心头微怔,但没表现出半分慌张,而是顺势跪下请罪,“臣失职,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