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人心都偏,他从不忍苛责。
毕竟当年自漫天风雪中向他伸手的少年早就是他心底不可磨灭的存在。
提到这个,叶渡渊又要拍案,“一群酒囊饭袋,不过是出身好些,凭什么那般说你,我就是听不得。”
虽说他也少不了仗势欺人之嫌,但这恶名他认。
叶渡渊护他,楚云峥心下自是暖意横生,可还该规劝,只是尚未来得及就先被打断。
“咚咚”两声,门板被轻轻叩响。
“何事?”叶渡渊提了音量,隐隐有些怒意未消。
“世子,长生饮到了。”三娘子亲自端酒,来给未竟之事善后。
“进来。”
三娘子推门的瞬间,楚云峥避至屏风后,叶渡渊都不及反应,眼前就没了人影。
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语气难免不好,“放那儿吧,除这十坛,另存十坛记我账上,算是给三娘子赔礼了。”
三娘子观眼观心,一向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虽是清楚这屋内还有第三个人,却只是低着头,“那便多谢世子照顾楼内生意了,酒已送到,三娘告退。”
屋内清净了,叶渡渊才冷哼出声,不满都快溢出来了,“楚指挥使既是这般不想同我一个纨绔相交,何必巴巴地凑上来。”
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男女大防需要顾忌,何必次次都像见不得光似的。
见人怒目瞪他,身后那本不存在的尾巴也像炸开了毛,楚云峥颇感头痛,但哄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一袋去了壳的松仁被小心翼翼地放进小世子的手里,叶渡渊作势要丢,却又因一句,“剥了半个时辰”而舍不得,别别扭扭地往怀里揣。
“算了,本世子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那便多谢世子宽仁了。”楚云峥笑着哄他却并没有久留,只陪他浅酌半杯就离开了,多事之秋,他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楚云峥走后,叶渡渊难得地饮了酒,他酒量浅,三两杯就已有了几分朦胧醉意,醉了便卧榻而眠,也是好梦。
翌日早朝后,灵帝留楚云峥于南安殿,殿内除他以外,还有相国冯霁与北州伯何雍。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楚云峥恭肃行礼,余光从剩下在场的两位面上扫过,察觉到一丝异样。
谢铎一身明黄,靠在龙椅上翻阅奏疏,面上看不出喜怒,听到这一声时才抬眸,“楚卿来了,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陛下。”
这声过后,南安殿一片寂静,只有书页摩擦中产生的簌簌之声。
北州伯面带悲切,只这悲之中又掺杂着不敢表现出来的愠怒,他有些着急却又捉摸不透帝心,只能将这求助的眼神投向冯相。
何雍的正妻是冯霁嫡亲的外甥女,也是因着这层关系,一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相爷才不得不蹚这趟浑水。
“陛下,北州伯有事想求得圣裁,老臣这才斗胆带他来叨扰陛下。”
“嗯,何事是京兆府和刑部断不了的,要你们求到朕这儿来,说说看。”
谢铎将折子随意丢在案牍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得了这应允,北州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放声号哭,“陛下啊,微臣的幼子于昨日被人杖毙于街头,被发现时身无片缕,形容凄惨,分明是被折辱至死,他才将将及冠,恰是大好年华,还望陛下替微臣做主啊!”
他嚎得情真意切,倒能称得上是听者落泪,闻着伤心。只可惜灵帝是个面冷心更冷的主,他睁开的眼底有毫不掩饰的不耐。
“如此听来倒是一桩惨案,凶手可抓到了?”
北州伯的哭声一滞,“尚未查明。”
“既如此,此事就交给岑溪去查吧。”谢铎随手点将,并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臣领……”
“不可。”迎着灵帝被打断后的不悦,何雍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楚指挥使或与我儿之死有关,尚需回避。”
听到这里,灵帝的目光才真切地落到北州伯的脸上,一个在朝堂上碌碌无为的臣子,本不配得天子几分垂视,“哦,北州伯,你可知随意攀咬朝臣是什么罪过?”
天子低语,虽轻却亦可抵万钧,当即就叫何雍汗如雨下,俯首称罪。
还是冯相上前挡了几分,“陛下,楚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真清白再治北州伯之罪也不迟,如今不妨一听。”
冯霁是两朝元老,他的面子谢铎还不能直接驳了,“罢了,朕就给他一个陈情的机会。”
“昨日,微臣的幼子在长生楼言语无状,亵渎了楚指挥使,之后又和永安公世子起了冲突,然后不过半日便曝尸街头,实在蹊跷。”
“所以依伯爷之见,这凶手就在我与永安公世子之间?”
楚云峥本不是很在乎和这些同僚之间的关系,但事涉叶渡渊,他倒不能置身事外。
这话太直接,北州伯不能言是也不能言不是。
但楚云峥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诚如诸君所知,云京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一向是数不胜数,我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怕是杀不完。”
那个杀字他加重了音量,带了三分震慑,倒是无视御前礼仪。
“若不是大人您,那便是叶世子。”北州伯不敢与楚云峥争锋,便将矛头偏转对准了另一位。
“够了,口头争执何至于杀人泄愤,何爱卿若是糊涂了就回家好好清醒清醒。”灵帝已没心情去听这些无稽之谈,不悦之色也不再藏匿。
“陛下,楚云峥入朝之前曾是叶氏家奴,他与叶世子或许本就相交甚好,否则叶世子怎会无端为难我儿,更何况,叶世子一向荒唐,何事做不出来啊!”
北州伯以头抢地,大声诉苦。
“放肆,朕看你真是年纪大了。”谢铎抄起手边茶盏,直直地扔在何雍的面前,茶水溅了他满身,碎瓷片也自颊边飞过留下道道血痕。
楚云峥掩去眼底情绪,跪于灵帝身前,“陛下,臣年幼时是为叶世子所救,但身份悬殊不敢深交,如今岑溪只是陛下之臣,不是任何人的奴,北州伯此言字字折辱,还望陛下明鉴。”
这就是他为什么从不在人前见叶渡渊的原因,捕风捉影尚为人诟病,或许当年他不该选这条路,但他有了私心,不甘只做叶家的奴,有得必有失罢了。
察觉到帝王怒意,何雍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臣死罪。”
“永安公平定域外,是我大齐的肱股之臣,朕姑且当你是丧子心痛,一时失了分寸。此事不必再提,你那幼子厚葬便是。”
谢铎放缓了语气,看了楚云峥一眼。
“是,臣谢主隆恩。”
北州伯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作罢。
待闲人退尽,谢铎走下龙椅,低头看向跪着的人,眼底有三分试探,“岑溪,你当真与叶家那小世子没有私交吗?”
帝王多疑,更何况是本就心思难猜的少年皇帝。
楚云峥只迟疑了半秒,便藏住万千思绪,按在地上的骨节用力到泛白,抬头时却面色如旧。
“臣出身微贱,不当与世子深交。”
谢铎偏头睨他,言语间有些漫不经心,“楚卿此言,错了。”
话音落地,楚云峥的心头猛地一怔,面上有一刹那的空白,但还没等他回话,灵帝的唇边就泛起一抹笑意,“你是朕的心腹,能与你深交是他们的福分,何必妄自菲薄,朕早就说过,在云京,卿是朕的脸面,那些敢践踏你的人,死便死了。”
话音虽轻,可言语间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却让人不寒而栗,谢铎弯腰在他耳畔低语,“楚卿,朕最爱的就是你这副凉薄的模样,朕的身边,最不需要的就是念旧的人。”
后背已被汗水打湿,楚云峥却避无可避,“臣,谢陛下厚爱。”
行礼的手被轻轻托住,“好了,你我君臣相和,不必此番见外。”
顺着那微弱的力道起身,楚云峥垂眸不语,这就是所谓的天子近臣,云京权贵。
当真是讽刺!
谢铎一贯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性子,楚岑溪于他而言到底不同,自然也就不介意容他放肆几分,“朕找你来本也有别的事要说,户部尚书的位置如今空闲,便由楚卿你来定吧。”
由他来定便是将这提携之恩一并给了,还真是荣宠非凡,也省了他旁敲侧击的功夫。
楚云峥知道灵帝刚刚的警告,是既想给他培植党羽的机会,又不愿太放松手里的绳,但他有他的图谋。
那个昨日在茶肆看过的名字跃然纸上,至少这是个明面上再干净不过的人,灵帝只扫了一眼就慷慨地允了。
直到楚云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谢铎才轻笑出声,“秦七,去查查这个蒋之衡和江家有没有关系。”
连思量都不需要就能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干净。
“是。”
房梁上的身影来去无踪,领命而行。
“陛下既是有疑,为何又轻易答应了楚大人?”盛公公是伺候谢铎多年的老人了,有时候多问两句也不算僭越。
谢铎随意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在盛和准备下跪请罪前才开口,“他难得有想举荐的人,遂了他的意倒也无妨。”
盛和从这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纵容,但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轮不到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说。
“对了,你去传朕旨意,赏北州伯黄金十两用作丧葬,不必溢美之词,他那个庶子,倒是不配。”
灵帝赏臣子一向大方,十两黄金确实不像他的手笔。
“陛下仁德,北州伯府上下定会感念圣恩。”
“恩?他若是知道人是朕让杀的只怕便不是恩了。”谢铎本不觉得何雍这种胆小怕事的懦夫会为了一个庶子的死活来求他做主,如此一遭,倒是值得他高看一眼。
“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顺着朕的心意,也算他忠君,那便赏他二十两,全了这因果。”
此情此景,若是落到前朝那些老臣眼里,只怕一个个的又要去撞柱死谏,直言今上没有明君之相。
走在红砖绿瓦的宫道上,楚云峥难得地生出了一股寒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在生杀予夺的天子面前,他丝毫没有说不的权利。
皇权之下,皆是蝼蚁。
血腥气四溢的御察司,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罪不至死的刑犯趴在牢房的栏杆上大声喊冤,以期能换得三分生机,而那些死期将至的则是不管不顾,大声咒骂。
“谢铎,你个昏君,大齐百年基业必定亡于庶子之手,呸,昏君。”披头散发的老者满身血污,手脚皆被捆束,身侧还有吏者执鞭以候。
“不敬君上,罪不容诛。”高高扬起的鞭尾却在落下前被人挡住,“大人。”
楚云峥身披雪白鹤氅,与幽暗的环境格格不入,皂靴上溅了血迹,他眉宇微蹙,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四下无人,御察司的刑房显得格外阴冷。
“太傅年事已高,还该注意身体。”
“呸”一口含血的唾沫淬到楚云峥的脸上,“蛇鼠一窝。”
楚云峥偏头,用衣袖轻轻拭去,面上并不带愠色,相反能称得上是温和,“您是三朝帝师,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必我来教,何必一再触怒陛下,累及子孙。”
崔恕历经三朝,为人耿直忠心,楚云峥自然敬重。
“为人臣者,自当规劝君王,便是死谏又何妨,我崔氏子弟不畏死。”崔太傅早就两鬓斑白,但眼神依旧晶亮,仍如四十年前初入官场时那般一腔报国之情。
楚云峥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这样的忠臣,不该是身死刑房这样落魄而又不体面的结局。
但他,没有一救之力。
“陛下口谕,明日午后,请君入地府,继续为先皇效力,但念及老师于社稷之恩,仅革崔氏一门官职,免其罪。”
崔恕闻言一怔,而后仰头大笑,花白的胡须都在颤动,好半晌才停下,“好,老夫一生只寻明主,对得起谢氏。”
楚云峥不忍再听,本已转身,却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此药无味,药效亦不烈,能让人于睡梦中过身,发作极快,若明日陛下仍未改心意,太傅可自行抉择。”
谢铎对待这些老臣一向冷酷,偏爱让人噬心啮骨,形容凄惨的毒。
楚云峥将绳索解开又将药递了过去,“崔氏子孙会有人送去江南,太傅可安心。”
他本不该多言,但又难掩恻隐之心,只是可惜能做的不多。
“叶家小子,心太软的人,掌不了大齐的刑狱,也不适合伴君。”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句叶家小子,将楚云峥拉回了多年前的夏日,那年他还只是小世子身边的伴读,谢铎也只是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
叶渡渊从小就上蹿下跳不消停,性格张扬而热烈,得了先帝的恩宠入宫由太师教导。
那年烈阳似火,莲池亭中叶渡渊拉着他的手,仰起头骄傲的告诉崔老,“崔爷爷,这是我家阿峥哥哥。”
“哦,原来你也是叶家的小子啊。”
陈年旧事,倒是历久弥新。
御察司有一面暗墙,墙内是一间狭小的密室,供奉着神佛,佛像前的香炉中烟火袅袅,从不断绝。
楚云峥其实从不信佛,亦不是为求心安,只是觉得人还是该心有畏惧,才不会沦为彻头彻尾的杀戮工具。
崔恕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他并不适合御察司,但谢铎要他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他就只能做云京里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三柱高香,不进神明,只为赎当年欲壑难填的私心。
盛宁五年,九月初八,太傅崔恕病死御察司,终年六十三岁,云京凡家中有学子者皆挂一缕白段以示哀思,圣人于朝堂之上赦崔家其余子弟,允其南下,稍补罪过。
是日白雪纷飞,为这十里白段更添悲壮。
楚宅位于城东,因主人不爱喧闹,宅中便少有仆从。楚云峥亲自做了三两小菜,在廊下生了炭盆,备上一壶清酒,望月独坐。
又或者可以说是在等人。
“阿峥。”
人还未至,带着低落的声音便先到了。
楚云峥偏头,看见那道意料之中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一向重情,崔恕的死,只怕难以释怀。
才刚站起身就被扑了个满怀,一向阳光热情的少年难得有几分郁气。
叶渡渊的身量这几年蹿得格外快,而今比他还要高上些许,楚云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了拍,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
崔恕是病逝的。
这样拙劣的谎言或许并不高明,但也没人会轻易揭破。
“阿峥,我想去送老师最后一程。”叶渡渊将脸靠近楚云峥的脖颈,轻轻蹭了蹭,像只要寻求安慰的狼犬。
一口薄棺,一处孤坟。
崔太傅的丧仪说一句简陋也不为过,能赦免崔氏族人,已然是帝王为平读书人怨气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好,我陪你去。”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除了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酸书生,没人会愿意去触今上的霉头。
但只要阿渊想,他便愿往,甚至还能做更多。
叶渡渊本以为城郊三十里外的荒山是他们今夜抒怀的终点,却不曾想楚云峥将他带到了一处田庄。
庄外杂草丛生,分外荒芜,一看便知是久不住人的荒宅,秋风吹过,更显出三分凄凉。
叶渡渊将脸往大氅里埋了埋,环顾四周后才问,“这里是?”
“你当年救我的地方。”
也是他们的初遇。
听他这么一说,叶渡渊才仿佛唤醒了经年的记忆。
那一年他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公子,而楚云峥只是庄子上人人可欺的小奴。可惜那时他还小,记忆已然有几分模糊,只依稀记得这个哥哥的眼睛很亮,亮到他想带回家私藏。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叶渡渊的面上有几分不自然,但他不会骗阿峥,永远都不会。
但这本就是楚云峥最为期待的答案。
最无力的,能被人轻易碾进泥里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铭记就足够了。
至少在楚云峥的私心里,他希望在叶渡渊面前的自己是站着的,哪怕不够光明。
拨开面前荒芜的杂草,里面还有几间小屋。
这座田庄的上一任主人因获罪下狱,庄子闲置才会至此,后来楚云峥以极低的价格购置,却并未雇人打理。
“为何来此?”
面对这一问询,楚云峥并未答话,只是环住叶渡渊的手腕将他往里带,走到最不起眼的偏房门口才示意他自己推开。
和破落门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上鹤纹栩栩如生。
“这里面是……”
叶渡渊心中的答案被楚云峥补全,“是太师的遗骸。”
“那京郊三十里外的是谁?”
“衣冠冢。”
在帝王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一旦暴露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你……”
察觉出对方没有宣之于口的担忧,楚云峥安抚性地笑了笑,“今上知道。”
只不过不是这般。
“那他为何不干脆予老师风光大葬,还能挽救一下他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昏聩的模样。”提及此事,叶渡渊仍替记忆中那个如青松般正直的老人家抱不平。
身为帝王却没有容人之量,说是昏君亦不为过。
这明显僭越的话,楚云峥却没有拦,这处庄子附近还算干净,倒是能说几句肺腑之言。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少年,他只是取了一束香递过去,“帝心难测,何必去猜。”
既是昏君,又怎么可能还有良心。
“楚卿,崔恕这样目无君父的不忠之人,死后还能受天下读书人的香火,朕心委实难平,既如此,城郊那处坟茔只葬衣冠,至于人,就毁其尸,扔乱葬岗吧。”
谢铎说这话时凉薄的模样在楚云峥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那时的他没有替一生清正的老太师美言哪怕一个字,只是顺着帝王心意低头回了句,“遵旨。”
但这些不必说给叶渡渊听。
大概是不愿在老师面前说这些,叶渡渊没再多言,恭谨守礼地跪下进香。
师者,父也。崔恕是他的启蒙老师,来送这一程也算是稍有慰藉。
知道楚云峥会妥善处理老师的后事,叶渡渊便不再多问。
月明星稀,乡野的风都格外清新,虽说秋夜寒凉,风霜似刀,他们却还是并排坐在了门槛上,皂靴贴着皂靴,衣角在风中缠绵。
大抵是夜太安静,又或者是忍不下去,叶渡渊还是问出了那句他憋了太久的话。
“一定要做这千夫所指,百姓畏惧的御察司指挥使吗?”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楚云峥有一瞬间的怔愣,阿渊的话虽轻,但他听得真切,望着对方灼灼的双眸,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你不希望我做。”
叶渡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这个不字,阿峥是怎么一步一步升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舍不得,舍不得这样好的人只能做罗刹恶鬼一般的存在。
崔恕死在御察司,没人能大张旗鼓地叱责君王无道,那么退而求其次的背后,御察司就是文人墨客口诛笔伐的对象,身为御察司指挥使的楚云峥更是高高竖起的靶子,任人攻讦。
帝王不会护他!
“不,我只是心疼。”
心疼你只能做皇权之下的刀刃,心疼你的身不由己。
温热的手拢住对方冻得微微泛红的耳廓,楚云峥将他环在自己身前,“阿渊,路是自己选的,我本也不是好人。”
所以,不要心疼。
覆上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叶渡渊偏头,和他四目相对,“后辽虽然战事已平,但蛮族仍旧贼心不死,而今依旧有建功立业的机会,阿峥,你可入我父帅帐下,做收复失地,荡平蛮夷的将军。”
那样千秋之后的史书之中也可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才是他最好的青云路,在这一点上楚云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还是坚定地摇头。
永安公是个惜才的人,入他帐下,又有叶渡渊做保,出人头地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踩着叶家的青云梯,就永远没有堂堂正正站在永安公面前说出心里话的资格。
更何况,路走到今日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今上暴虐,但若是为了叶家,他也愿意做一回当车的螳臂。
“夜深了,回去吧。”
这个话题在楚云峥的刻意回避下戛然而止。
或许命运在这一刻就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盛宁五年,十月初一,良辰吉日,永安公大胜还朝,灵帝欲亲率百官于初景门迎接,以示嘉奖。
前一日,帝于太液池垂钓,召楚卿伴驾,帝心不悦。
而踏出宫闱,回府后的楚云峥也第一时间修书一封,让人秘密送给江淮。
不过不管帝王有再多心思,至少在太和殿的洗尘宴上,君臣相得,将遇良主,殿前也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楚云峥本就没在殿上落座,见状便寻了个空闲避了出去。
“我道你一向谨慎,却原来最是胆大妄为,连宫中相见都不避讳,也不怕被贴上太后党的筏子。”
已近冬日,气候严寒,即便如此,江淮还是不忘用一把折扇去营造他的翩翩风度,若非有事共谋,楚云峥高低要批判一句衣冠禽兽。
又是这般声先于人,“你再大些声,等会儿太和殿里就人尽皆知我楚云峥是太后一党了。”
大概是被怼惯了,江淮也不恼,把扇子一合,往手心一敲,请着楚指挥使到了更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你一向只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找我,长话短说,别真让人撞见了。”
对他,楚云峥也并不墨迹,“昨天今上问了我一个问题。”
“嗯,是什么,能让你这般慌了神。”
“他问我该给永安公什么封赏。”
听到这里江淮也收起了面上的几分玩世不恭,露出严肃的神情。
公侯之上,封无可封,便只有异性王了。但自古帝王又有几人能心甘情愿的给外姓封王,功高震主才是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你担心……不会,崔太傅新丧,朝中文臣已有不小的怨言,若是再拿永安公开刀,无异于是向武将挑衅,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
话虽如此,可自帝王要崔恕性命的那天起,楚云峥的心底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今上确实不是一个蠢人,但他骨子里偏执阴暗到让人心惊。
帝王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尤其是一个完全不计较后果的疯子。
“你的人我塞进户部了,答应我的事别忘记。”
太后一党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是个好的合作伙伴。
楚云峥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江淮一个人愤愤私语,“用完就丢,眼里心里就只有永安公府,干脆你也改姓叶算了。”
宫宴第二日,封王的圣旨就到了,敕封永安公叶承江为安平王,永安公府自这一刻起便是安平王府了。
这也是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性王,自然象征着无上的荣光。
一切都是这般风平浪静,像极了暴风雨的前夜。
“世子今日倒是没往墙上爬了,要奴才给您找个梯子吗?”九福看着近几日格外老实的少爷,也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三分压抑不住的笑。
当然没笑两声就被蜜饯直直砸中脑袋,发出一声“哎呦”。
“促狭的东西,还笑,爷要是真跑了,老头子的马鞭第一个就招待你。”
这话不假,毕竟主子犯错,奴才遭殃的事儿多了去了。
但叶府不一样,不兴连坐那一套儿,奴才也相对自由,不然也不敢这么和主子大小声。
九福也知道自家少爷没真生气,更是不怕,“才不会,老爷虽是武将,但一向以理服人。”
叶渡渊十指交叉垫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浮云发呆,“你说我爹不许我出门,他这几日又都不在家,是什么意思啊!”
“老爷的心思不是奴才能揣摩的,横竖是为了世子好。”九福倒了一杯热茶奉上,就坐在叶渡渊脚边,陪主子一起看天。
这天上又没神仙,怎也能看得这么入神?
“世子,老爷请您去正院。”
小厮通传的声音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冥想时光。
叶渡渊翻身坐起,“这便来。”
但他人还没走到正院,就听见了几句模糊的争吵,以及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妇人之仁”。
叶渡渊原本还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原地停了一秒,而后快步走进屋内。
看到屋内情状,悬着的心才稳稳放下。
还好,只是几句口角。
当然他这一进门就用目光上下扫视叶夫人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叶承江,本来脾气就不好的将军更是火冒三丈。
“你小子这是什么眼神,你老子我还会动手不成。”
这么一吼,本来还算冷静的叶夫人立马就不干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就指着新晋安平王,半点不肯饶,“我儿子护着我不应该吗,你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吼儿子,叶老二,这不是你的军营,别把儿子当你手下的兵训。”
第6章 同眠
徐氏平日里温婉端庄,堪称京中这些贵妇人的典范,但关起门来同在外人面前全然是两模两样。
被夫人指着鼻子骂,安平王都不敢如何,至多也就是抱怨两句,“慈母多败儿,你听听他在外面的名声,都是你惯得。”
说到儿子的名声,徐氏有几分心虚,但言语间是半分不让,“爷也是读过书的,怎会不知三人成虎的道理,渊哥儿品行极佳,谁知是糟了谁的妒恨,传这些闲话。”
谁的孩子谁了解,她儿子本来就极好。
“这话也就你能说得出口,外面谁信,他也不小了,长此以往,他连媳妇儿都娶不上,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能嫁给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