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双目对视,傅呈安张了张口。
喻辞注意到傅呈安的眼中不知为何布满了血丝,那双平日里又黑又沉的眸子此刻还藏着许多他连看都看不懂的晦暗情绪,让喻辞的心脏一时间像被人攥紧,似乎与他共感。
他问:“他要说什么秘密?”
傅呈安不说话。
喻辞又问:“是跟你有关吗?”
罗浩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傅呈安是成绩优异的清贫学霸,喻辞几乎找不到任何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点,以至于罗浩口中所谓的秘密让他觉得荒谬又可笑。
喻辞这辈子从来不受人威胁,更不屑跟罗浩这种人讨价还价。
可是对上傅呈安那双突然没了往日平稳和沉静的眼睛,他心里忽然又不确定了。
没人知道喻辞心里怎么想的。
他盯着罗浩那张又丑又险恶的脸看了良久,久到陶也都顶不住压力差点要跳出来和稀泥了,喻辞才开口说:“没什么不敢听的,但我为什么要听你说?”
罗浩愣住。
陶也也愣住。
傅呈安原本已经完全下沉甚至如坠深渊的心在这一刻像忽然得到了一个敕令,他不受控制地松了松拳头,然而,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有某种具体的、细致的涩意和钝痛在这一刻清晰缓慢地涌上心头。
跟傅呈安设想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不论罗浩怎么挑衅,就算喻辞再怎么好奇,只要他摇头,喻辞就不会再听罗浩说哪怕一个字。
从上一世也是这样。
喻辞好像轻而易举就对他付出了全盘信任,从未考虑过有任何被欺骗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
他又凭什么?
喻辞的爱这么明显,明显到傅呈安再一次深刻而强烈地意识到上一世的自己究竟有多愚蠢可笑。
他们站立的位置光线昏暗,使傅呈安那张英俊深邃的面孔显得有些晦涩不清,他看着喻辞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我们换个地方,”傅呈安说:“我都告诉你。”
喻辞点了点头,他没再看罗浩,只是跟陶也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傅呈安一起往外走。然而被彻底忽视的罗浩被保安钳制着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被耍了个彻底,脸色难看至极。
他不好过,他也不会让别人好过。
于是他发疯一样冲着喻辞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句:“你这么相信傅呈安,只想听他亲口说,那你知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喻辞脚步瞬间停顿下来。
陶也心里也掀起惊涛骇浪,恨不得自己根本不在现场,他骂了句脏话,然后一巴掌踹在罗浩腿上,忍不住庆幸自己刚才早早清了场,这些话没被其他人听到。
怀着自己不好过也绝对不让其他人好过的汹涌恶意,罗浩带着极度病态的畅快欣赏着喻辞跟傅呈安此刻的脸色,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恶毒至极。
“他跟我是一伙的,他收了我十万块钱才故意接近你,想欺骗玩弄你的感情。你以为你得到的真心吗?哈哈哈,全部都是假的!”
“不信你大可以现在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以至于喻辞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甚至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在这一刻从指尖开始冷却,瞬间凉遍全身。
他没有看罗浩一眼。
他有些茫然地转身望向傅呈安,像是怀疑,又像是确认:“你听清楚了吗?”
“……他刚才在说什么?”
傅呈安心下微滞,握着喻辞的手已经微微发凉,眼前的情形跟上一世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压得他一瞬间甚至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始终没有松开喻辞的手,甚至攥得越来越紧。
他深吸口气,看着喻辞的眼睛再次请求:“换个地方行吗。”
“他刚才说的那些,换个地方,我都告诉你。”
喻辞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理智上说,他根本连罗浩说的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这个人就像一条阴沟里的臭虫,咬不死人但很会恶心人。
但此时此刻看着傅呈安的眼睛,他又忽然有知后觉意识道——傅呈安跟罗浩之间大概是真的有与跟他有关的交易。
认识到这一点的喻辞感觉自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个闷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收敛神色,想把手从傅呈安手里抽出来。但不知道是不是他攥得太紧,最终喻辞还是任由他牵着自己一起出去了。
“……”陶也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虽然未知全貌,但事情听起来甚至比他之前猜测的更加严重。
这他妈闹得都叫什么事啊!
他没忍不住又踹了罗浩一脚,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说!”
“既然这么想说,他们俩走了你他妈就好好跟我说!今天一字一句必须给我说清楚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看起来应该是要下雨了。
傅呈安跟喻辞一起坐进车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喻辞盯了被风刮到前挡风玻璃上的树叶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座椅位置往后调了一点,又打开座椅加热功能。
营造出一个很舒适、很适合聊天的氛围以后才转头望向傅呈安道:“……什么情况?刚才罗浩说的十万块钱——”
“是真的。”傅呈安打断了喻辞的话,直接承认。
喻辞动作顿了一下:“所以——”
傅呈安尝试用最简练的语言概括自己最不愿意被喻辞知道却又不得不坦诚地一切:“之前你在酒吧替人出头,罗浩挨了你一顿毒打,觉得是你害得他在人前丢尽脸面,所以他一直很恨你,想找机会报复你。”
“但罗家毕竟比不过喻家,他不敢明目张胆跟你作对,”傅呈安顿了一下:“……直到听说你喜欢男人。”
现在大环境虽然宽松和包容了很多,但同性之间的感情毕竟不是主流,大多数人依然会带有色眼睛看待这个群体。
喻辞有些木然地从里面捕捉到关键信息,望向傅呈安艰难总结:“……所以他想到用这件事情来对付我,花了十万块钱找到你,让你来故意接近我?”
傅呈安心下微沉。
其实他有很多句解释还有很多句抱歉要说,但却因为想说的太多导致一时间无从说起,他喉结滚动,终于认罪:“是。”
明明车里开了空调,副驾驶还开了座椅加热。
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淮江冬天特别冷的缘故,喻辞觉得自己手掌心被冻得有些微微发麻,连带着胃部也隐隐作痛。不知道过了过久,他听到自己问:“所以都是假的吗?”
可能是酒喝多了,导致他现在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你之前说的喜欢是假的,追求也是假的。”
“是吗?”
在这一刻喻辞忽然感觉到巨大的荒谬,甚至有点好笑。
他想到之前在林宛墓碑前面喻晟点到为止的劝告、想到陶也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他不高兴的担忧,还有他每一次听到其他人对傅呈安质疑时满不在意的笃定……所有这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巴掌,隔空狠狠扇在喻辞脸上。
从小到大,他见惯了别人的讨好。
不论男女,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向来可以一眼看穿。因为不论将欲望藏得多深多好,只要有所图谋,都能在细枝末节里发现端倪。
唯独傅呈安不是,他在傅呈安眼里看不到任何算计。
喻辞以前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
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他不一样,而是自己蠢。
是他在望向傅呈安时,主动给自己的眼睛加了一层滤镜,
喻辞感觉自己的心脏不断下沉,那种巨大的、被背叛的、难以言喻的钝痛跟昨天晚上和傅呈安进入他身体时带给他的疼痛感合二为一。
“那你又为什么要跟我坦白?”喻辞难以理解:“你为什么要承认?”
“你明知道我们之间就只差那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你明知道只要你说一句否认的话,我就不可能在你跟罗浩之间选择相信罗浩,你明知道——”
喻辞没说下去,傅呈安也没接话。
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车里蔓延开来,喻辞等了又等,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直到他忍无可忍,终于伸手去摸车门,傅呈安突然越过身来,将人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喻辞剧烈挣扎,但傅呈安力气实在太大。
“放开,放开!”
挣扎无果,喻辞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傅呈安脸上,眼中燃烧着令人心惊的怒火:“我要下车!”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
以至于傅呈安的头甚至被扇得偏了过去,脸上几乎瞬间浮现起几道红色的指痕,
然而他的手依然死死钳制住喻辞,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可以任由喻辞发泄,任由喻辞打骂,但他绝不可能松开喻辞的手。
上辈子犯过一次的错误,傅呈安这辈子不可能容忍自己再犯。
被完全占据下风的压制感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喻辞死死盯着傅呈安的眼睛,呼吸急促,而且因为自己感到痛苦所以忍不住想刺伤别人,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伤人:“所以你现在是后悔跟罗浩合作了吗?十万块钱嫌少,觉得跟我在一起能获得更多——”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呈安已经吻了上来。
他似乎是将某种强烈的、翻滚的情绪全部倾注在这个吻里,喻辞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傅呈安箍住后颈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被动靠在椅背上承受。
直到被傅呈安撬开唇舌,所有怒气跟防备全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打碎,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放弃了抵抗,还是忍不住想回应那一刻,终于清醒过来,狠狠咬住傅呈安的舌头。
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在他们两人口腔中蔓延开来。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口咬的有多狠,喻辞胸口剧烈起伏着把头转到一边。
傅呈安抬起手来膜了抹嘴角的血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也有点红了。
他看着喻辞的侧脸,胸腔中那股浓烈的情绪几乎让他完全没有办法理性思考。
连着两辈子的愧疚是真的。
心疼也是真的。
可真到了坦白的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也是真的。
知道喻辞短时间内没有下车的打算,傅呈安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再次开口解释,说话时看不清表情,但语气很低很沉。
他讲他之前在便利店打工时被喻辞醉酒时毫无意识的一个吻搅乱心神是真的,明知大海捞针还不自量力跟同事换了三个月夜班想再次遇到喻辞也是真的。
……只是他没想到再次遇见是在A大。
更没想到终于知道了喻辞的名字,却也同时被告知,他是喻氏的那个喻。
这件事是藏在傅呈安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必要,他表情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将自己所有的卑劣喻与不堪全部摊开来摆在喻辞面前。
其实真说出来了,竟然也不算复杂。
傅呈安那个并不怎么爱他却最终还是骂骂咧咧承担起养育责任的妈死在喻家一个地产项目的工地上,从脚手架上失足跌落,抢救无效死亡。
当时傅呈安还小,没什么文化的外婆受人蒙骗签下一份代理维权协议,将喻氏集团给到的所有赔偿全部卷走,以至于傅呈安曾经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食不果腹的生活。
傅呈安的外婆是很典型的怨天尤人性格。
她从来不会反省自己,于是在傅呈安少年时漫长灰色的记忆里,几乎每一天都被各种各样的谩骂和指责笼罩。
她指责傅呈安不该出生,指责傅呈安拖累害死亲妈,指责别人骗他们孤儿寡母的钱,甚至指责已经足够赔偿的喻家丧尽天良……可偏偏她是傅呈安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即便他厌恶至极不胜厌烦,也始终无法干脆逃离。
上大学以后,傅呈安原本想过再也不回老家。
他拼命打工挣钱,三伏天连轴转十八个小时累到中暑晕倒都不休息,日子过得再艰难窘迫都固定在每个月二十号给陈姨转一笔给外婆的生活费,为的就是在尽到自己该进的责任以后,彻彻底底斩断他跟那个家的所有联系。
直到某天外婆在外面走路时突然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摔了下来,傅呈安在她被人送到医院抢救以后接到电话。
也是陪护的那段时间。
他藏在钱包里喻辞的照片无意中被外婆看见。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喻辞是谁,意识到自己跟喻辞之间宛如鸿沟一般的巨大差距,也决定将那些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全部埋藏于心。
但那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动。
他再怎么冷静克制,依然忍不住偷偷从商业杂志上剪下一张喻辞出席喻氏旗下高奢酒店开业典礼的照片藏在自己的钱包里。
照片里喻辞一身剪裁良好的白色西装,浓密乌黑的短发顺着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面对镜头勾起一个闲散又随意的笑容,在镁光灯下气质矜贵,极度惹眼又让人不敢接近。
傅呈安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知道喻辞身份的。
大概是照片里喻辞身后的酒店logo太过显眼,又或许是她这么多年始终对喻氏怀恨在心,每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跟喻家有关的新闻都格外关注。
她误以为傅呈安在学校里搭上了喻家这个生在金字塔尖的大少爷,歇斯底里要求傅呈安应该借这个机会去找喻辞要钱。她认为只要当初给的赔偿没落到他们手里,那就永远是喻氏欠他们的,甚至威胁傅呈安要亲自去A大当面找喻辞算账。
傅呈安觉得可笑至极,同时也身心俱疲。
看着外婆那张苍老又精明算计的面容,他在某一刻忽然近乎于清醒地意识到:原来生在淤泥里,那么无论你怎么拼命努力想要向上,永远都会有一股力量会拉着你,拽着你,让你不停下陷。
巧的是,回到学校那天他再一次遇见了喻辞。
大概是约了人赛车,综合楼门前的停车场停了十几辆吸人眼球,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跑车,喻辞嘴角上带着一如既往的闲散笑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坐进一辆银色的帕加尼里。
那天太阳很大。
傅呈安站在综合楼的阴影处看着喻辞的侧脸,他被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每一个头发丝都仿佛在提醒傅呈安跟喻辞之前的差距。
他已经忘了自己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想到了外婆充满算计和威胁的脸,或许想到了自己付完住院费后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口袋,又或许想到了那个寒冷夜里热火朝天的吻……他从来都不想生活在阴沟里,他甚至没想过要伸手捞月,可为什么即使是远远看上一眼都困难重重?
傅呈安很轻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对自己嘲讽的笑。
他回拢思绪,没有去看喻辞究竟是什么表情,平静了一会儿继续将卑劣的自己完全剖开:“遇到罗浩是个意外,但确实是我主动送上门去找的他。”
同一天晚上。
傅呈安在打工的酒吧碰到了喝醉酒的罗浩,因为在酒吧挥金如土,因此经理服务周到,让他跟另一个人帮忙把罗浩送到车上,临走时罗浩掏出厚厚一沓钱塞到经理怀里,打了个酒嗝道:“帮我……帮我在你们这儿找几个长得帅的。”
经理误以为是罗浩自己想换个口味,连忙应道:“哎好——那我现在就去,我们这儿长得乖巧又干净的男孩可多了,都是大学生。”
然而罗浩却恶意一笑:“我说过要找干净又乖巧的那种了吗?”
他拍了拍酒吧经理的脸,摇摇晃晃道:“我就要那种出来卖的,套路深的,会骗人感情的,知道吗?”
“喻辞这个神经病……”罗浩喝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骂骂咧咧道:“你他妈……不是喜欢男人吗?我就找个男人去接近你……我倒是要看看喻家少爷被人勾到手以后会变成什么德行。”
当时傅呈安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攥紧的拳头几乎要挥到罗浩脸上了。
可就是往前走的那几步。
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他脑子里忽然在某个瞬间异常清醒又近乎疯狂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能是我?
傅呈安自欺欺人地想,罗浩明显对喻辞心怀恶意。
那么他无论收买任何人去接近喻辞都有可能对喻辞不利。
既然如此。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不可能真的替罗浩做事。
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用来跟罗浩敷衍周旋。
怀着某种难以诉诸于口的隐秘欲望,又或者仅仅只是为卑劣的自己找到一个足够掩盖内心贪婪的借口。
即使清醒知道就算他蓄意接近,像喻辞那样高悬在天空的月亮也根本不可能垂青于他,傅呈安还是主动送上门去跟罗浩做了交易。
他想着,近一点呢。
哪怕只是近一点呢?
傅呈安再次停顿了片刻,透过车玻璃望向前面的路。
上一世未曾将这些话诉诸于口酿成的苦果在这一刻悉数涌上心头,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处传来清晰而具体的钝痛。
他没有替自己辩解的意思。
因为不论出于何种初衷,他对喻辞的欺骗是事实,造成的伤害也是事实,这辈子未曾发生但上辈子他们之间生生错过的那五年以及喻辞最后车毁人亡的惨痛结局更是事实。
傅呈安说:“所以,第二天我主动去找了罗浩,我告诉他我很缺钱,而且我跟喻家有仇,我想报复你,可以配合他接近你。”
喻辞的眼神有极其明显的波动。
但他依然坐在原位没有说话。
傅呈安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能理解喻辞被人欺骗的愤怒,更没有想过他会轻易原谅自己。
喻辞很早就跟他说过,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骗他。
这也是上辈子他到最后都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的原因。
傅呈安喉结滚了滚,尽可能用最冷静最理智可信度最高的语气说:“……我收了罗浩十万块钱接近你这件事是真的,但他说的其他话都是假的。”
他从来没想过欺骗或者玩弄喻辞的感情。
即便他带着恶意的初衷靠近,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被天上的月亮垂青。上辈子喻辞主动问他“要不要在一起”的那一刻,傅呈安从不敢置信到狂喜,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相处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日子。
越亲密越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可越清醒却就越痛苦,越舍不得放开喻辞。
于是他在这种近乎于自我折磨的过程中不断挣扎,上一世被罗浩拆穿的时候甚至产生了一种“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的解脱感。
现在把所有该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以后,傅呈安也有一种很轻、很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外面夜色深重,不道在什么时候飘起了雨,隔着玻璃都能听见哗啦哗啦的雨声,雨珠砸在车身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
“其实就算今天罗浩不说,我也一定会找个机会告诉你,”傅呈安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你可以怪我,恨我,或者像刚才那样打我都行,我不还手,你随便发泄。”
喻辞胸口起伏了一下。
他盯着傅呈安的眼睛咬了咬牙:“如果我说我还是要下车呢?如果我绝不原谅你的隐瞒和欺骗呢?”
傅呈安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身形微僵,心脏下沉。
片刻后,他极其缓慢又坚决地摇头:“我绝不可能让你走。”
“喻辞。”
“你没有我的力气大。”
喻辞差一点被这话给气笑了,刚才产生的那些情绪波动在这一刻再次转化成抑制不住的怒火,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尽是阴沉的怒意:“好啊,你能拦住我一天,还能拦住我一辈子吗?你他妈能永远把我锁在车里不让我下去吗?!”
这辈子的喻辞没有经历上一世傅呈安自我放弃般的不告而别。
因此他所有的愤怒跟不满都有一个极其明确的输出窗口。
完全信任的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即使情有可原,即使傅呈安有自己的苦衷和挣扎,但巨大的信息量像当头一棒朝他砸过来的时候,对喻辞的冲击力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他冷笑了一声看着傅呈安道:“你不是从来没想过我会喜欢你吗?”
“所以你才会说要追我,要好好追我。”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直觉,喻辞一针见血,“你从头到尾都不信我会真的跟你在一起很久,所以连箭在弦上我邀请你上床,你都跟我说现在不行。”
“既然你这么想给我留后路,”喻辞突然看着傅呈安笑了,他奇怪地问:“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不肯让我走?”
傅呈安的呼吸有一瞬间变得很乱。
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再像个傻逼一样错过五年。
他不愿意再失去喻辞哪怕片刻。
但这些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傅呈安感受到自己心脏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感,以至于他竟然一时间感觉如鲠在喉,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喻辞又笑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对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动过心。”
“我甚至曾经认为,你大概是女娲照着我的审美捏出来的。”
他看着傅呈安,眼中浮现出一丝不甚明显的水光,但很快控制自己将语调恢复正常,这些话甚至没有经过思考,像是藏在他心底里某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已经想说了很久:“是不是因为我表现得太喜欢你,所以才给了你能够随意欺骗我、招惹我,时刻留有余地又突然反悔的勇气?”
傅呈安没想到喻辞竟然会这么敏锐。
一眼将所有他表现出来没表现出来的阴暗念头悉数洞察。
喻辞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逼问:“你敢跟我坦白,是不是笃定了我一定会原谅你?”
傅呈安感觉胸口再次剧烈疼了起来:“不是,我从来没想过一定要你现在就原谅我……”
喻辞却没看他,狠狠咬牙:“别狡辩了!”
他根本就他妈不在意傅呈安是不是跟罗浩合谋故意接近他,更不在意傅呈安外婆是不是想借机敲诈他一笔钱。
他介意的是傅呈安对他的欺骗。
介意的是傅呈安从头到尾都对他们这段感情没有任何信心。
明明从头到尾都没有信心,又为什么突然敢在今天坦白了呢?
是因为罗浩突然出现谎言被戳破了,还是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已经睡了?
喻辞明知道傅呈安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往最坏的方面想,这种感觉让他深恶痛绝,仿佛自己昨天晚上的主动格外轻贱一样。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可能会说出更难听的话,于是他再次伸手想要推门。
傅呈安反应过来,再一次攥住他的胳膊:“别——不行。”
“……你不能走。”
喻辞忍无可忍,准备再一次扇傅呈安一个巴掌的时候,眼泪却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偏过头去望向窗外,抬起手来狠狠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
喻辞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当傅呈安说出是他主动送上门找罗浩做的交易的时候,喻辞甚至有一秒钟替当时的傅呈安感觉到心疼。
可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第一次想献出自己的身体乃至他所拥有的全部,一直跟一个人在一起。
“如果罗浩今天没来呢?”喻辞索性用打七伤拳一样两败俱伤的方式刺伤傅呈安也刺伤自己,故意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他:“如果昨天晚上我没有主动让你要我?你是不是会一直留有余地地跟我在一起,直到某一天谎言被戳穿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傅呈安无言以对。
因为上一世的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做的。
甚至他所做的一切比喻辞想象的更加过分。
傅呈安沉默,喻辞就当他是默认了。
他点了点头,嘴唇翕动:“我猜对了是吧?行,很好,你很有种。”
“送我回去。”喻辞克制住自己想要狠狠扇傅呈安一个耳光的冲动,用最冷淡伤人的语气开口:“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也相信你说的话,但我很难对你的欺骗心平气和地说没关系。”
“所以,”喻辞重复了一遍:“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见你。”
“如果你不希望我打电话让陶也替我叫保安的话,那就现在送我回去。”
傅呈安坐在原地没动,因为他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剩下的就看喻辞怎么宣判。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伸手挂档,沉默地将车在雨中驶了出去。
一直开到喻辞家小区地下车库里。
这一次喻辞开门下车的时候傅呈安没有阻拦,只是在他离开的瞬间忽然哑声开口,不知道是在跟喻辞还是自己说:“不管你相不相信。”
“我的确是给我们之间的关系留了一条后路,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停止靠近你。”
上一世他从A大退学。
在社会上坡爬滚打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时候,不论再怎么艰难,都没有哪怕一丁点想要放弃的念头。
他一直想着。
或许有一天他出人头地了。
或许有一天他拥有能够跟喻氏平等对话的底气了。
能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
能不能站在喻辞面前问一句: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然而前世重逢的那段时间,可笑的是他竟然从来没看懂喻辞对他的滔天恨意是因为在意,更没看懂喻辞宁肯拼得两败俱伤也不肯跟他两清也是因为在意。
原来他们之间错过那五年的日日夜夜从来都不是他对自己的惩罚,更不是给喻辞留下的解脱,
而是他亲手给喻辞施加的无法弥补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