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的手停留在自己下颌,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了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云真没死?”
“阮老爷尽爱把玩笑说成真心话。”了慧斯斯文文道,“还没到清明节,怎么就想着给人送终了?”
阮玉山哼笑了两声,拿起架子上备好的剃刀,擦上皂角,比着下巴一点点剃起自己短短冒头的胡茬,心里却想起了席莲生。
当初他跟钟离四把席莲生救到燕辞洲时,席莲生分明交代云真已被目连村的妖物杀死了,如今了慧却说云真还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这两个人究竟谁在说谎?
又或者,谁都没说真话。
他停下剃须的动作,再次把目光放到镜子中的了慧脸上,忽问:“前些日子席莲生在通缉你,是怎么回事?”
了慧的神色微微一滞。
阮玉山在镜中紧紧盯着他。
这问题很是猝不及防,甚至阮玉山都没谈及大渝樊氏,而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席莲生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看看了慧的反应。
很快,那一瞬的停滞在了慧的脸上消失了,他再次恢复一派与人为善的笑容,没有解释,而是像寻常人那般反问道:“怎么阮老爷也认识席莲生,席施主?”
阮玉山的视线松动了半分,随即再次使起剃刀,盯着自己的下巴,边剃边随口说:“去年秋天偶遇过,有些交集。”
了慧便做出一副善解人意并不多问的神情,同样对阮玉山并不详尽地说道:“我也是去年秋天在东方偶遇他。”
“哦?”阮玉山对自己的情况虽不愿透露,却很是乐意对着了慧刨根问底。
毕竟为难别人是他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
了慧似是有所预料,平心静气解释道:“当时我路过客栈,身无分文又无可化缘,一时累极,便偷用师兄书里的一招‘神鬼不知’,将他从客栈凭空转移到林子里打晕,再佯装自己救了他,如此,获得了一些报酬。后来不知怎么被他发现此事,便就此结了仇。年前我被人捉到大渝,见到他,好好道了个歉,他才将我放了。”
“是么?”
了慧说这话的功夫,阮玉山已经把自己的下巴剃得干净光滑。
他颇为满意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下巴,觉得这张脸上目前唯一差的东西就是钟离四的大腿根。
阮玉山放下剃刀,洗了洗手,转过去走到自己的主位坐下:“那可真是赶巧了。”
了慧不解:“怎么个巧法?”
阮玉山大剌剌坐在椅子里,双膝大开,一只手反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掏出钟离四的平安扣把玩,眼睛似笑非笑向上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了慧,却不抬头,只是微微偏着脑袋,对着了慧是一个审视的姿态。
赶巧——阮玉山当初安排的眼线正是在放走席莲生的路上把人跟丢的,跟丢的地方也是个客栈,席莲生在客栈里刚好是凭空消失的,他们反复盘算找不出席莲生消失的原因,这会子正好被了慧解释了。
“没什么。”他捏着手里的平安扣,往后靠在椅子里,“我营中有事,支不开人手,你暂且在此处住下,会有人照看你的安危。待我眼下军务处理完了,就打发人替你去找你师兄。”
了慧当下便答应了。
是夜,阮玉山写了几卷佛经,命人送到了慧营房,同时叫人带话:“老太太寿诞将至,既然了慧来了,就烦请他这个出家人亲手帮我誊抄这几页佛经,方便我日后带到老太太面前,一来表了孝心,二来到底是佛门中人的真迹,算是给老太太祈福。”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况且是为老人家的高寿祈福,了慧无论如何再是好吃懒做也推脱不得。
隔日便有人把了慧的誊抄送到了阮玉山营房。
阮玉山在灯下拿着这几页经书,先是把《般若波罗蜜经》中“复次,舍利弗”的“复”字用红墨圈了出来,随后又把《杂阿含经》中“当作自洲而自依”的“州”字也圈出来,接着将《行事钞》中的“和南者,为恭敬也”的“南”字、《佛说无量寿经》中“天下和顺,日月清明”的“和”字、《世纪经》中“阎浮提人有三世胜”中的“人”字都用同样的红墨依次圈了出来。
接着他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当初林烟给他带的那张大渝樊氏所发布的通缉令,找到钟离四认出席莲生笔迹的那一句话——“复州南和县生人”,将自己用红墨圈起来的字一一比对过去,发现经书与通缉令上重合的字迹全都一模一样。
最后,他圈出了慧誊抄的佛经中《大日经疏》那一页其中一句“所谓字轮者,从此轮转而生诸字也”的“生”字,将其与钟离四在通缉令上指认的“生”字再次比对。
完全出自一人之手。
营房的烛火将这一方书桌照成明亮的赭红色,阮玉山在油灯的烛火下盯着那个用红墨圈出来的“生”字看了许久,饶有兴趣地扬了扬唇角,喃喃道:“……席莲生。”
正巧,这时候红州来了人,说是云岫打发来送信的。
信里边说,钟离善夜在穿花洞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宝贝儿子钟离四把林烟给吓晕了私自下山,害怕这人跑到红州去瞧见什么不该瞧的,便赶忙带着林烟上路追去了阮府。
哪晓得钟离善夜到了阮府才知道钟离四压根不在红州,只有个云岫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目前老头子和林烟暂且在阮府住着,云岫也不知道阮玉山的去处,只能试着打发人送信到骑虎营来,要是阮玉山在,就请他给个示下。
阮玉山看了信,就知道自己这是大旱遇到及时雨,瞌睡遇到高枕头,赶紧回信叫钟离善夜到营里来。
钟离善夜以为钟离四也在,马不停蹄就来了。
州西离阮府近,没两日,钟离善夜带着林烟赶到骑虎营,到了才知道自己被阮玉山骗了,钟离四压根不在。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阮玉山又赶紧把他拉到营房里,商量起了慧这事儿。
“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了慧小和尚,其实是当年招儿镇压在矿山下的那只吞妖?”钟离善夜仰着脖子灌了整整一壶茶水,听完阮玉山的话,一擦嘴,问道,“那吞妖不是叫什么席莲生的书生么?”
“问题就出在这儿。”阮玉山把空了的茶壶递出门帘,立时有人接过,他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边琢磨边说,“这吞妖在村子里和燕辞洲的时候,都还是席莲生,我把他放了以后,手下的人跟着他一路离岛,中途此人突然消失,再过些日子,就是在你府里知道他要通缉了慧。
“年前林烟回了趟阮府给家里老太太送我太爷的骨珠,回来便同我说了慧的通缉令在大祁已撤了——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吞妖靠大渝樊氏的势力捉住了了慧。再就是现在,这吞妖变作了慧来找我帮忙,他真实目的如何咱们不得而知,我只怕真正的了慧,已经丧命于他手上了。”
钟离善夜皱着眉头坐下,分析道:“听你这么说,这个吞妖做事倒很有条理:先是在矿山脚下碰到你,偶然得知你太爷的骨珠关乎招儿布下的那道镇压符阵,于是伺机拿走骨珠,从镇压中脱身;随后利用你的身份去跟大渝樊氏的小公子做交易,找到了慧,霸占这小和尚的身体,再伪装做小和尚来找你。”
他“嘶”的一声:“可是他最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何非得要了慧小和尚的身体不可?”
阮玉山听他分析完,没跟着继续分析下去,而是忽插了一嘴:“还有一件事。”
钟离善夜:“什么?”
阮玉山:“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阮招。”
钟离善夜一愣。
阮玉山下意识看向钟离善夜的手。
看完,他庆幸此刻钟离善夜手上没拿着筷子或是茶杯,否则又得叫人来换一副。
他忽略钟离善夜的愣怔,先挑重要的说:“阮招同我说了一桩事。”
钟离善夜垂头沉默了片刻,才又抬起脸问:“他说什么?”
“他说,那只吞妖在矿山下的河里,供奉着一颗骨珠。”
“骨珠?”
吞妖这东西,是没有骨珠的。吃了什么,便吞并什么,变幻万物,形貌不定。
若真供奉骨珠,那珠子必定不是吞妖自己的。
钟离善夜正色思索道:“怎么供奉的?”
阮玉山道:“用了数百个凡人躯体,以他们的骨血皮肉供奉。那条河我去过,确实看到了不少尸体,不过我去的时候,那些身躯早已变作了白骨,因此我只当是那只妖怪把自己害过的人藏尸在河底,不成想竟是用邪术供奉着东西。”
“早年世上是有这么一门邪术,”钟离善夜说,“用玄者的骨头身躯供奉骨珠,可保骨珠主人魂灵不散精神不灭,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便能使人复活。”
他摇头道,“可这法子太过邪祟。”
“要施此法,一来必须使用三阶以上玄者的骨珠,用这些玄者所有的血脉玄气源源不断维持骨珠的生气才能成效;二来此法违背天理人道,使用者自身能力不够,玄场不强,极易被怨气反噬。”钟离善夜解释,“因此一旦堕入此道,就要逼得使用者不停精进修为以压制反噬的怨气。而精进修为最快最好的办法,依旧是吞噬其他玄者的骨珠玄力,时间久了,势必万劫不复。”
阮玉山听得眉头紧锁:“当初我和阿四在村中大雾受困时,便已感知到这只吞妖力量不同凡响。如今他逃出封印将近一年,照你的意思,眼下它的力量恐怕已近五阶玄者的“突天”境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钟离善夜凝重道,“凡人入了“突天”便能飞升成神,而大妖突破化境,便飞升为魔。若那只吞妖当真力量已经如此强大,那它只差临门一脚,便是与天神同位的大魔,任何凡人,都难奈它何。”
阮玉山凝眉沉思:“老头子,大妖飞升成魔,可是要像人一样渡劫的?”
“应该是要的。”钟离善夜回忆道,“当年我在盂兰古卷中曾看过观音记载的一例大妖飞升,正是天色突变,风云咆哮,妖气波及之处寸草不生才引得无相的注意,赶在其成魔前收服至卷中,至今都没放出来。”
他说到这儿,忽问:“招儿可同你说过,那条河下供奉的是谁的骨珠?”
“不知道。”阮玉山说,“骨珠下的八字牌位全都划去了,想来是那吞妖不愿意被人知晓自己供奉的究竟是何人。”
“它既想方设法要霸占了慧小和尚的身体,我估摸着,那颗骨珠的主人跟了慧有点什么关系。”钟离善夜看向阮玉山,“目前也只能从这个线索去排查,你可有头绪?”
这一问,倒是让阮玉山想起在燕辞洲的一幕。
那时他和钟离四在四方清正院子里逼着席莲生坦白,席莲生的话虽半真半假,但却对他们坦白过一个人。
“云真。”阮玉山道,“那吞妖尚且还是席莲生时,同我说了慧的师兄云真曾到过那个村子,但是被村中的妖物杀害了。他说起这事的时候,神色间竟有几分恸然,还落了泪。若是演的,那未免太过逼真了。”
“难道那骨珠牌位是云真的?”钟离善夜不解,“可那吞妖供奉云真的牌位做什么?”
“兴许是以前有什么渊源。”阮玉山道,“阮招当年镇压那只吞妖时也才十几岁,他可曾告诉过你,当时那只吞妖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人?”
钟离善夜这回细细思考了半晌,迟疑道:“太久了……不过你既然问起这个,倒叫我隐约想起……招儿那年捉那只吞妖,其实原本是为了拿回来给我炼香。
“那段日子我睡不好,夜里多梦,他本拟着捉只吞妖回来按照古法制成妖香,在我睡时为我吞噬梦境,为此费了不少功夫,还受过几次伤——就是你和四宝儿刚来我那儿要我帮忙医治的伤。
“有一次他下山回来,脸色十分不好,同我说险些就快捉到了那只吞妖,偏偏有个小孩儿跑出来挡了一招,被他那一招不慎打得口吐鲜血也要抱着他大腿求他放了那只吞妖,就那么两句话的功夫,妖便跑了。
“吞妖难抓,他后来又用了数月时间才抓到,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没有将其捉来炼香,只是镇压在山下。”
钟离善夜说完,眸光一闪,忽对阮玉山道:“你说那小孩儿,会不会——”
“就是云真。”阮玉山接过了话茬,提笔蘸墨,“若是的话,那兴许能把此事说通几分。但咱们也不能妄断,我这就写信回去给老太太,托她把口信带到舍春禅堂,问问净通老和尚,当年捡到云真时,可曾听云真提过这件往事。”
钟离善夜点了点头,侧耳听着阮玉山写字的动静,抿了抿唇,欲言又止:“那个——”
“阮招还是老样子。”阮玉山低头写信,仿佛对钟离善夜想说什么早有预料,“这会子在客栈,替我照看一个小蝣人。”
“小蝣人?”钟离善夜心里一咯噔,“哪里又来个小蝣人?”
“还不是你的宝贝儿子。”阮玉山说起这个便无奈笑了笑,“你就没想问问,他跑下山,是干什么去了?”
钟离善夜一脸提防:“……干什么去了?”
“他把饕餮谷一把火给烧了!”阮玉山道,“所有蝣人都给他放跑了。”
钟离善夜瞪着个看不见的牛眼,一杵手杖站起来:“什么?!”
阮玉山瞅他一眼,轻笑一声,又把话重复一遍:“你的四宝儿,我那个心肝儿,趁咱俩不在,跑去把饕餮谷烧了,放了他所有族人。”
钟离善夜“咄咄咄”地用手杖锤着地面,在座位前来回走了几步,又朝向阮玉山:“那那些蝣人呢?”
“都说了——跑了。”阮玉山说,“有多远跑多远去了。”
“哎……哎!”钟离善夜叹了两口气,不住摇头,似乎对此很是不赞成,“他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阮玉山写好了信,收起笔,饶有兴趣挑起眉毛看向钟离善夜。
他虽也认为钟离四火烧饕餮谷的做法稍欠妥帖,可那到底是钟离四的族人,作为平日跟钟离四最亲近的人,他也知晓钟离四对那个地方的恨意,因此事情发生以后,阮玉山本着迟早都要帮钟离四把人从饕餮谷救出来的想法,并没有对此多做批判。
他本以为钟离善夜知晓以后会看热闹似的表示支持,毕竟老头子对买卖人口当买卖牲口的风气嗤之以鼻多年,再不济,钟离善夜的反应也该跟他一样:钟离四高兴,那就去做好了。
不成想老头子反应竟如此激烈。
“不至于吧?”阮玉山问。
“你们不明白。”钟离善夜长叹一口气坐下来,“蝣人也是人。放出去,是比普通人更强大的人。你们太年轻了,不懂得主次有别,循序渐进。”
阮玉山没有接话。
从道理上他更明白钟离善夜想说什么——蝣人是人,是人就有欲望,有爱恨情仇。
蝣人贸然地得到了自由,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这片陆地上最强大的存在而背后又有人为他们兜底,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受到监禁与惩罚的那一刻,他们势必会返回到曾经压迫自己的地方进行复仇。
届时又是一场以强欺弱的屠戮。
可在心理上阮玉山不愿意去指责钟离四。
任何人做出这样的举动都可指摘,偏偏钟离四不该。
那是他的族人,十八年的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同族每天饱受痛苦,每一刻都活在生与死的挣扎中。
换了阮玉山,他会做得比钟离四更决绝果断。正如钟离四所说——没有大开杀戒,已是他对饕餮谷的恩赐。
“他年纪太小了。”阮玉山把晾干的信折起来放进信封,缓声宽慰钟离善夜,“许多事不懂。饕餮谷活的十八年,天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不被杀死,还不如出来一年见的世面。在他那里,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受了委屈要报复,做了坏事要偿命,这不正是你喜欢他的地方?
“阿四只见过那些人屠杀他的族人,凭什么去体谅他们?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不是还有我吗。就算我不行,也还有个你不是?届时场面真控制不住,你就下把毒,把他族人全都给毒得不能自理,我红州有的是地方养他们一辈子!”
钟离善夜猝不及防被他这话逗得笑了笑,反问道:“养哪?养你老阮家的鬼头林?”
阮玉山脸色一变,瞪着钟离善夜“啧”的一声,把手里的笔扔过去打他:“死老头子别蹬鼻子上脸,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离善夜一把抓住飞来的笔杆拍在桌上:“行行行,我不提——可既然话到这儿了,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这话我很早就想说了。鬼头林这事儿是你先对不起四宝儿,你若从一开始就放了他,一别两宽,那也罢了,可你偏偏要招惹他,要跟他白头到老。
“我不吱声,是因为我知道,你至今手上没沾过蝣人的血,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宝儿说到底是我的孩子,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鬼头林的存在,我是不会为你说半句话的。”
阮玉山挥挥手示意他闭嘴,对这些话很不耐烦,仿佛进来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耳提面命地提醒他背后背着跟钟离四的这么一桩血海深仇:“得了得了,你不说没人知道——越说我越不爱听。”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
阮玉山脸色也不好看。
他叫来外头的传令兵,把信递过去吩咐道:“八百里加急送到阮府佘老太太手上,切记,要她亲手拿到,要快。”
传令兵应下便拿着信跑了出去。
“我记得阿四以前在席莲生的书架上,找到过一本吃羊日簿,那上头的笔迹跟当时的席莲生的笔记不一样,后来席莲生同我们解释,说那是他娘被疫灵吞噬时所记录的日常,现在想来,应该是很久以前,那个真正的席莲生被吞妖夺取身体时,精神出现异常,错把吃人的记忆当成了吃羊,写下那一本簿子。”阮玉山把关于席莲生和吞妖的一切梳理了一边,神色缓和一些,又对钟离善夜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钟离善夜问。
“阮招十岁那年,在山下为你取了一只妖的器灵用以供养山顶那株梅树,使其长开不败。可我琢磨着,哪有花真能不管天气季节,长年绽放的?兴许只是人眼看来花在开,其实那树还是跟着季节变换,该开开,该败败罢?”阮玉山的身体靠书案上,下意识朝钟离善夜的方向凑近,压低声音,用一种意有所指的语气问道,“你同我讲讲,阮招夺取器灵的那只妖,是个什么妖?”
“一只……没什么大本事的小妖罢了,当初在山下靠一些小伎俩吃了几个小孩儿,才引得招儿前去将他夺命。”钟离善夜显然是不大愿意提及关于那棵梅花的一切,“你既猜出它的本事了,还问我做什么?有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阮玉山斟酌片刻,才问道,“我就想问问,倘或这妖的器灵被人吃了,那吃下它的人,会不会也有点它的本事——比方说幻化做旁人的模样,又或是直接操控旁人?”
钟离善夜靠在椅子上,用那双失焦的盲眼盯着他,语气冷峻:“阮铃那臭小子做了什么?”
他推倒雾照山顶那棵梅树的晚上,山中还在下雪。
那夜钟离四在陪钟离善夜下棋,阮玉山检查过了他的课业便不再管他。当时还是年前,阮铃尚未被送往骑虎营,雪夜下的整个穿花洞府笼罩在一片恬淡的寂静之中。
他快忘了自己那晚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记得从下人口中听说前些日子老太爷为了山顶一棵梅树把他的四哥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
阮铃想不通,这世上竟有人会为了一棵梅树去伤他的四哥。
他偷偷记恨着钟离善夜,也记恨着那棵梅树——所有不利好他四哥的存在,都应该消失。
他藏着这个想法,对山顶那棵梅树的敌意愈演愈烈,终于,在钟离四拿着食盒过来看望他,并且告诉他以后不要他称呼自己为“四哥”,而是要叫“四叔”时,那股恨意冲到顶了。
阮铃不见兔子不撒鹰,梅花让他的四哥不顺意,他的四哥也让他不顺意,他厌恶起这个地方,厌恶钟离善夜,厌恶梅花,厌恶那个让四哥叫他改口的男人——他名义上的父亲,阮玉山。
可他无法恨钟离四,他恨的人自己又无可奈何,于是他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夜爬上山顶,用锄头一刀一刀铲着土,将那棵梅树推下了悬崖。
悬崖的风大雪也大,一下一下吹着阮铃头脑发热的身体。
他想起钟离善夜如此钟爱这棵梅树却从不派人看守,因为山中早有禁制,除了日常到山上砍柴的一些樵夫和农户,任何生人踏入雾照山一步一旦涉足穿花洞府的范围,钟离善夜便有感应。
阮铃在崖边呼啸的风声中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很快便会被排查出来。
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冷战,大梦初醒般,发现自己的脚尖离前方百丈悬崖不过一步之遥,当即退了回去。
“我兴许要被赶出去了。”他这样想。
可是钟离四呢?
这一次钟离四会护着他吗?
如若连钟离四也舍弃他,他该如何自保?
阮铃将目光移向那个栽种梅花的土坑。那里平静地躺着一个颜色温润的骨珠,是妖物的器灵。
这个器灵埋在土下,在此地滋养了那棵梅树近二十年。
他盯着那个骨珠看了很久,最后跳进坑洞,将其揣在衣裳里,跑回了房间。
后来他果真被送走,送到了离钟离四很远的骑虎营。
他知道这又是阮玉山的主意。
阮玉山从来就看不起他,蔑视他,羞辱他。
这些折磨人的法子只有阮玉山才想得出来。
阮玉山看他的眼神和笼子外那些屠夫没什么两样,把他当作一条丧家之犬,不过是因为他面前有钟离四挡着,对方才愿意施舍他一个世子的身份。
难道真以为他很稀罕?
如果那天早上不是钟离四非要他认阮玉山作父,阮铃这一辈子也不想跟阮玉山沾上半点关系。
钟离四喜欢阮玉山,阮铃只能逼着自己俯首帖耳。
只要是钟离四想的,他都愿意去做。
钟离四要他管阮玉山叫爹,他就叫;钟离四要他去骑虎营三年不得外出,他也去;钟离四要他改口,他就改。
四哥也好,四叔也罢,他们之间身为同族的血脉联系永远不会因为一句称呼被人斩断,这是阮玉山都融不进的渊源。
燕辞洲那个寒冷的雪夜,是钟离四踹开后院厨房的大门,当着他的面杀死了即将向他挥刀的屠夫,亲手打开他的笼子,告诉他别怕。
钟离四像凤神一样从天而降给了他一条命,他有什么理由不听钟离四的话?
从钟离四出现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丧家之犬——阮铃宁愿自己跟那罗迦一样,在钟离四脚边当一条狗!
可是就这么个愿望,阮玉山也不让他实现。
是阮玉山非要他姓阮,非要他日夜刻苦秉烛夜读,要他一天从头到晚都见不到钟离四一面。
如今还要把他送去虎狼环伺的骑虎营。
他不明白,为什么钟离四就非要喜欢阮玉山不可?!
为什么阮玉山一出现,钟离四就像着了魔一样眼睛都离不开那个人?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脱去了所有的傲性和叛逆,任由阮玉山支使摆弄!
他一直在想阮玉山究竟是用什么方式驯服了野马一样的钟离四。
直到那个深秋的晚上,那罗迦被一阵莫名的焦躁和不安指引着跑向别院,阮铃就跟在后头,绕过假山,踏入月洞门,和不安的那罗迦一起,站在那道细细的门缝后。
那罗迦看到什么,他就看到什么。他的目光在那罗迦的目光上方,那罗迦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
他在他们的门缝外窥探着床头那一角春光,虽看不见他们的身体,却听见钟离四一整夜伏在阮玉山肩头的低吟,那声音仍旧冷冽,像是在反抗挣扎,隐约间却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服从。
他看到枕头上的九十四眼里是对阮玉山的渴望,以及疯狂的沉沦和迷恋。
就好像……即便是折磨也甘之如饴。
阮铃从未听钟离四在他面前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这简直不是他只敢仰望的明明如月的凤神了。
那晚的阮玉山像头狩猎的雄狮一样叼着钟离四的头发,钟离四那只缠绕着朱红发带的手搭在阮玉山黝黑健壮的臂膀上,就算被折磨得意识模糊,却依旧对阮玉山无比温顺。
阮铃站在门缝外,感受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吱嘎作响,指甲在蜷缩成拳头的掌心中掐进肉里,他气愤得胸腔中几乎快要烧起来——阮玉山……阮玉山!
阮玉山毁了钟离四,毁了他理想的一切!
阮铃在骑虎营的每一刻都在回想那个夜晚。
钟离四手上的那根赤色发带仿佛早已透过那晚的门缝飘了出来,顺着他急促的呼吸被吸到体内,那根发带从此扎根在阮铃的心里,像一根刺。离钟离四近了他便心如擂鼓呼吸滚烫,离钟离四远了他便辗转反侧如鲠在喉。
终于,从小兵手里拿过板子去到乐营的那天,他发现源源不断地撰写书信可以缓解自己的思念。
阮铃生得一副好皮囊——这是自古以来蝣人的共性,乐营里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平日忌惮他是世子,虽有右将军撑腰拿着不成文的军令欺凌他,然而旁的见不得人的想法却不敢在阮铃身上下手;如今见了他到乐营,认为他也同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人物,反倒敢动手动脚言语相邀了。
阮铃置若罔闻,只是写信。
一封封家书肉包子打狗似的送到信差手上,送出去就不见回来。
三个月过去,他一次也没收到过钟离四的回信。
原本他也没真的期望收到回信,钟离四默许阮玉山将他送到军营,必定是知晓他犯下的错,没有将他赶走,已是对他仁慈,他不该奢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