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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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军见阮军只守不攻,城墙上的主帅巍然不动,守城的那一排卫兵也一个个畏手畏脚,当下便士气大涨,豁出一口气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骑虎营给攻下来。
赤红色珊瑚图腾的旗帜在暴雨中飘摇,城墙根下身着黑甲,肩扛黑太阳旗帜的樊军气势恢宏,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爬上城墙。
阮军的石头砸下去一个,下方又有十个将士迎头向上冲。
城墙门外的冲车一下一下撞击着眼下似乎无比薄弱的城门,阮玉山仿佛听见脚下老旧的门板清脆的破碎声,他微微侧首,朝身后的城门校尉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骑虎营后方的远处射出一根难以引人注意的鸣镝。
轰隆——砰——!
不到半个时辰,骑虎营的城门被樊军冲破了。
城门内的骑虎营将士数量只剩六千不到,不过堪堪为原来的一半。
然而杀红了眼的樊军并未意识到不妥,他们此刻士气正旺,举着刀枪不顾一切朝门内冲来,顷刻之间两军交战,原本只剩六千的阮军一半迎战,一半奔逃,饶是如此,三千多人依旧跟源源不断涌入城门的上万樊军打得有来有回。
黑色的铠甲不知不觉侵占了城门内越来越多的领地,城墙上的阮军见到上墙的樊军胜局已定,便大半弃城而逃。
赤红色的珊瑚旗帜被劈断砍倒,骑虎营外的城墙插满了黑太阳锦旗。
阮军且战且退,寥寥无几的红色盔甲在敌方黑色人海的冲击下丧失了还手之力,阮军大半朝后方溃逃而去。
终于,阮玉山骑着马,奔走在阮军中,大喊道:“撤退!”
所剩不多的红甲士兵呈现出一种可笑的一哄而散的架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全都狼狈地朝后方山路不顾一切闷头逃去。
樊军乘胜追击,没人注意到奔逃的阮军形势散乱却方向一致,看似溃逃却无一人丢兵弃甲。
红州三大营,唯有骑虎营和朱雀营的位置十分偏远,落于红州与别国的边界线上,营地后方便是大片可供数万人操练作战的空地,空地后方又是两岸夹击的峡谷山路。
樊军一路追杀阮军到了空地末端,眼见着阮军已无退路,樊军中杀出一个身披银甲,头戴面具的年轻将士,手中拿着一把同阮玉山一样惯用的红缨枪,直奔阮玉山而去,意图将阮玉山挑衅下马。
阮玉山在马背上听见后方的风声,侧目朝后方看了一眼,眼角一皱,立时将自己的坐骑调转方向,朝山路中一个偏僻的地方驶去。
后方那个覆面将士也跟着骑马追了过去。
阮玉山没有跑远,他深知自己一旦将对方引入无人之地,那人便不敢追来,因此只驾马偏离了大部队少许,便作势要接着朝人群里去。
那覆面人当然不会放过他,见他要奔向人群,当即从马上跃起,举着长枪直直朝阮玉山后背刺去。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勒住缰绳,硬生生把马侧转过去,迎面接住对方这一招。
重关的刀尖从覆面人手中的刀柄上划过,所过之处刀杆顿时四分五裂,足以将对手的手臂震得麻木僵硬。
眼见重关就要杀到自己的虎口,覆面人不得已放了手,松开手中长枪,正要一脚蹬向阮玉山的坐骑再借力反向回身落地时,就被突然从马背飞身而起的阮玉山用腰间剑柄一把打落在地。
覆面人猝不及防扑到旁边遍布石子的丛林中,还没缓过气,面具就被人用长枪一把挑开。
“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
阮玉山的声音又冷又沉,像以前无数次高高在上站在阮铃面前训斥他一样,威严,冷酷,不留情面。
阮铃下意识打了一个冷战。
他怔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像以前一样一听见阮玉山的声音就打哆嗦,心里难以控制地升起一阵久违的恐惧,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往上看,好像战败之后落荒而逃的是自己,不是这个本应该被狼狈追杀的父亲。
不应该……不应该!
明明大获全胜的人是自己,为什么他还是那么惧怕已经快成为他手下败将的阮玉山!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阮玉山举着枪站在自己面前,仍旧是那样高大庄严,黑压压地挡在他的面前,原本就宽大的身躯因为披了一层铠甲就更显得伟岸,像一堵他此生永远翻过不过去的高墙,沉静,强大,不管他用多少手段也无法撼动对方一分一毫,不管他多努力阮玉山也不会败在他的脚下。
阮铃被阮玉山森寒的目光灼烧了一瞬,不过一眼,他便立马低下头,颤抖着身体和双手去摸索自己掉落在地的面具,仿佛只要再戴上这个面具,他就有重新面对阮玉山的底气,只有戴上了面具,他才能再次站起来跟阮玉山一决高低。
可他上一刻才将面具捡到手,下一刻阮玉山的红缨枪就轻轻一挑,再次将他手里的东西甩到一旁。
而阮铃竟然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不敢在阮玉山的眼皮子底下挪动一寸去将它重新拿起来戴在脸上。
他此刻连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畏惧。
这是一种天然的、仿佛耗子怕猫一般的情绪。不用对方做出任何举动,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足够让他自惭形秽,如同头顶千钧直不起身。
阮铃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局促喘息声,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凉情绪——他永远都不敢反抗阮玉山!
哪怕已经有了能力,万事周全,他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胆量。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阮铃几乎想要痛哭一场,对着那个被抛落在地的面具大放悲声,就像对着自己伪装出的勇气和尊严。
他简直对自己也生出了莫大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对父亲的恐惧已经成了本能,千万人的军马都无法成为他的底气!
阮铃的面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悲愤,他张大了嘴,盯着脚下的土地,却在下一瞬看见阮玉山的靴子朝他前进了一步。
他立马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
“狼心狗肺的东西。”阮玉山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看见阮铃捂着后腿一声惨叫,维持在趴在原地想要爬离的姿势,心中更是生出一层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便又将阮铃一脚踹过来仰躺着面对自己,“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就连造反都能出尽洋相——拿你老子教你的枪来刺你老子的脸?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阮玉山蹲下身,一把拎起阮铃的衣领,目光中杀气毕现:“燕辞洲那一夜,你才被你四叔救下,他要你送那个端茶的女孩离开客栈,人还没走出后院,你就痛下杀手,打量你四叔不会去看。你手段残忍,泯灭人性,这是其一;洞府别院,你趁夜跟着那罗迦到屋子门口扒你四叔跟我的门缝,在外头站了半夜还不知反省,恬不知耻,这是其二。”
阮铃的脸色陡然一变。
若说方才他只是因为恐惧而慌乱颤抖,此刻被阮玉山道破以往的种种行径后,他便已是面色苍白,心如死灰。
阮玉山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阮铃自来万事敢做不敢当,此番也是一样,于是只蔑视地冷哼一声,松手把阮铃一把扔到地上,再缓缓起身,将重关的矛头指地,一步一步绕着阮铃行走,沉声开口:
“因钟离善夜责备你四叔,你便一怒之下上山推倒梅树,盗窃妖灵,贪心不足,蠢笨有余,这是其三;陈维奉我之命对你严加看管,用心良苦,你不识其意,对我和他怀恨在心,利用妖灵将其偷袭杀害,冒名顶替,用尽了旁门左道,心思不正,懦弱阴险,这是其四。”
“我念你年纪尚小,又是我自己亲收的义子,阿四亦对你疼爱有加,给你了三次机会,你仍死不悔改,竟敢私通外敌狼狈为奸企图夺我州土,这是其五。”阮玉山将重关在手里转了个花枪,“你个不中用的废物——今天,我就替阿四清理门户,免得你日后再惹祸端!”
话音未落,阮玉山忽地转身,一把将长枪刺向自己身后意图偷袭的樊氏将领。
重关的矛头刺破樊军的喉咙,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阮玉山坚硬的盔甲和披风上,他没有把长枪收回,而是抵着这个将领的喉咙,一连刺穿他身后三个大渝士兵的咽喉,快速向前冲去,以此突破重围。
埋伏在灌木丛林里的大渝士兵见他就要冲出伏击圈,登时一拥而上,将阮玉山团团围住,黑色的人潮将这片包围圈中唯一一抹赤红的身影裹得水泄不通,接披甲执锐朝阮玉山刺去。
阮玉山一把将重关往回收住,握住枪杆,一个后仰弯腰,将重关挡在自己上方,硬生生承受着数十柄刀枪的压迫,随后再一咬牙,猛地抬手,用内力将压在自己胸口的刀枪一举冲散,随后将重关插入地面数寸,单手握枪,接力飞身而起,将围困自己的一圈士兵挨个踢飞大半。
外侧一圈的士兵立马又替补上来,对阮玉山发起第二轮攻击。
阮铃痴痴地坐躺在地上,神情恍惚,貌似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还没缓过神来。
直到他的视线放到不远处被黑甲士兵包围的阮玉山身上,看见在人群中心不断反击突围的阮玉山,他目光一横,左顾右盼,爬过去捡起阮玉山方才将他打落在地的那把长剑,压低了眉毛,把剑拔出。
阮玉山脚下不知不觉爬上一抹黑色的影子。
突然,那影子将阮玉山的一只脚踝死死圈住,再猛地用力,竟将阮玉山绊倒之后再当着一圈圈黑甲士兵的面活活将其拖了出去。
坚硬厚实的铠甲摩擦在遍布尖利石子的地面,隐约间可见地面擦出的火花。
阮玉山没有披甲的手背和小臂很快被石子刮破,血肉模糊,袖子中段衣衫褴褛,不多时便被拖到阮铃脚下。
“我说了。”阮铃拿着剑站起来,盯着那帮愣在原地的大渝士兵,“他的命是我的。”
一语未了,他听见身下传来一声轻笑。
阮玉山被黑影缠绕著手脚,动弹不得,然而神色还是那样桀骜不驯,即便现在换成了自己被击倒在地,面对阮铃,却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色,讽笑着开口道:“夯货。”
阮铃面部抽动着,恨恨盯着阮玉山,拿剑的五指近乎青白,他咬牙切齿,横了横心,终于在把剑刺下去的前一刻,对阮玉山第一次呵斥道:“你给我住口!”
锋利的长剑砍向阮玉山的头颅,离阮玉山不过咫尺的一刹,阮铃身后飞来一把残缺的三尖戟,只眨眼功夫,便将他一臂砍断,拿剑的胳膊连带着那把闪烁着青光的长剑一并飞出去数丈。
阮铃一声痛叫跪倒在地,大把鲜血从他被砍断的肩膀处喷薄而出,淅淅沥沥落在石子地上,形成一滩冒着热气的积血。
阮玉山的侧脸被飞出去的长剑刺破了一道血口,他宛如没有知觉般不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而是目光凝聚,盯着阮铃后方那个驾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随后,他嘴角微翘,展露出一个兴奋玩味的神色,连眼神也带了点风流调戏的意思。
当马蹄声掠过他身前时,阮玉山抬手,被人一把拽上马背。
他坐在钟离四身后,听见不远处的后方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上战杀敌的吼叫,无数面赤红的珊瑚旗帜雄风烈烈般飘荡在山路上,钟离四弯曲而乌浓的头发跟随着骏马的奔动拂过他的脸颊。
“坐好了。”怀里的人朝他一瞥,“看我给你杀个一等军功!”

瓢泼大雨仍在飘洒。
大半提前撤退的阮军埋伏在空地后方的两侧山上,除了留下来包围阮玉山的那一批樊军,大渝的军队齐刷刷跟随逃跑的阮军进入了两侧山谷之间,随即遭受伏击。
当樊军反应过来己方遭受埋伏,正要仗着人多强行上山反击,同时穿过山谷躲过伏击占领战地时,更远处的前方便传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和马蹄声。
——钟离四带着朱雀营的援军杀过来了。
樊军遭受三面夹击,军心大乱,被一路杀回骑虎营营地,然而当他们想要重新渡河回去时,却发现河面上的冰地早已消失了。
阮铃被破命斩断一臂,他捂着伤口跪在地上看向马背上疾驰而去的钟离四,清楚地对上了一双视线。
分明有那么一瞬——钟离四的目光扫过了他的脸。
那样的眼神阮铃终身无法忘怀:漠然,平淡,视若无物。
钟离四看他就像看路边的一块泥土,甚至不愿意把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大抵是从后方赶来的路上,钟离四就认出了他的背影。
当破命的刀锋袭来那一刻,随他那根断臂离开他身体的,还有钟离四过往无数次对他的垂怜。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得不到钟离四的一丝怜惜。
阮铃听见钟离四威风凛凛地要为阮玉山杀出一个一等军功,而自己的断臂,就是钟离四送给阮玉山的第一件战利品。
红黑两方在这篇巨大的平地上杀得你死我活,阮铃痴傻般看着钟离四在马背上挥舞着那把金翠辉煌的神器,无数的人头被钟离四战于马下,钟离四华贵的衣袍上溅满了敌军的血液。
衣袍是阮玉山为他献的礼物,敌军的血液是他为阮玉山写的功绩。
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容不下任何人横插一手。
阮铃为破命的一斩元气大伤,他体内的妖灵也因此偃旗息鼓,难以发挥出力量。
樊军大势已去。
他在漫天的厮杀声和血泊中朝钟离四翻飞的衣袖看了最后一眼,面如死灰地趁乱逃走。
骑虎营加上朱雀营统共人数三万出头,对面樊军即便士气有亏,硬着头皮也暂时还能凭借五万人头跟阮军打上几个来回。
只是几个来回下来,樊军且战且退,已然被逼到了河岸边。
大雨如注。
阮玉山早已找准时机上了另一匹马,同钟离四并肩打退敌军。
当樊军在他脚下愈发呈现出颓势时,他心中的危急感却并未减少。
此时已是正午,天上乌云团聚,太阳光被一层层遮挡在云堆里,偶有那么一丝穿过缝隙直射到他的盔甲上,却透出一股苍凉的意味。
阮玉山抬头仰望着墨色凝聚的天际。
红州近些年从未下过如此猛烈的暴雨,泄洪一般的雨水几乎要冲垮堤坝。
樊军败局尽显,士兵们将上将护在自己后方,眼看阮军已拿了弓箭登上城墙要对他们进行射杀,几个吓破了胆的樊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个转身扭头跳进了黑河,企图徒手游到河对岸。
然而人一旦跳进去,就再没见冒头。
他静静看着那些跳河的士兵,本以为开头起跳的前车之鉴能让樊军停止跳河的动静,不成想岸边那些人宛如被下了降头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挑,即便下去的人没一个上来,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河里去。
平心而论阮玉山打仗若非特殊情况都不会赶尽杀绝,士兵生在哪国便做哪国的军,都是听上头人办事打仗,他没必要对着一堆为了养家糊口才来参军的将士不留活口——处理尸体还得挖坑呢,有这功夫不如坐下来谈谈,跟樊氏要个几百上千万的金银,不比杀人来得舒坦?
樊氏的士兵像田里的蚂蚱,往河里一蹦一个水花,一个个面呈土色,仿佛早已失了生机。
阮玉山眉头一皱。
他同时听见钟离四在身旁开口:“他们被控制了。”
短短片刻,跳入黑河的士兵随便估算竟有数百余人,站在岸边的不管是大渝士兵的同袍还是将领,一个个眼神麻木,目光发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无形中填补了跳下去的人的空缺,仿佛所有人都在排队等着下河。
钟离四握紧了破命,整条手臂已经犹如在血海中浸泡过一般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的视线在河面逡巡:“这河也不对。”
他蓦地将破命抛掷向河底:“去!”
带着三尺寒光的长戟一把刺入河中,不过眨眼功夫,整条黑河骤然从中间卷起一倒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之中远远可见无数人头在呼救呐喊,手脚并用地挣扎,然而不过刹那,那些人头又被吞没到河底去了。
漩涡中心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叫,像哪里的泉眼漏了风,寒意透过汹涌的河面直奔岸边众人,叫人听得骨头缝里都宛如针扎。
俄顷,破命从河面冲出,疾驰回到钟离四手中,三尖戟的刀尖上还残留着一点不明的灰白色物质。
钟离四将刀尖举到眼前,看着上扎在上头的东西,眉头紧蹙,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这是……”他眼底划过一抹惊诧的神色,“席莲生。”
话音未落,河水漩涡中再次冲出一个身影,直冲着钟离四喊道:“四宝儿!”
钟离四乍然抬头,竟看见浑身湿透的钟离善夜飞身向他跑来:“拿上破命,跟我下河!”
同时又对阮玉山道:“尽快带你大队人马撤离此处——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那个龟孙——到这儿来借战渡劫来了!”
借战渡劫——娑婆大陆不少上古神话中,许多部落国家战乱不断,多战易生妖,许多妖物修炼成魔,为了躲避最后一步的飞升劫难,常常伺机潜伏在战场,一旦战事爆发,妖物便借此吸食人命给自己供给力量度过天劫。
战场上的人是一拨一拨地死,少则几千,多则数万,妖物借助战场,大肆残杀生灵,便很难引发异常引起诸天道场的注意,从而依托大量人命的力量轻松帮助自己度过飞升之劫又不必受到天理惩罚。
只是这千万年过去,世上早已没那么多道行深沉,力量强大到足以飞升的妖物,所谓的借战渡劫,也不再发生在世间。
因此这东西,就犹如人们口中的投胎来世、轮回六道,或是九天黄泉一样,只存在故事里,却人人心知肚明,认为都是假的。
钟离善夜冲阮玉山招手:“快,快带他们撤离!”
“晚了。”
一道厚重沉着的声音从河面响起。
钟离善夜回头,只见整条河的河水凝聚成一股巨大力量渐渐从河面升起,升到如同三层高楼般足有五六丈高,宛若一道漆黑的墨色屏风,遮天蔽日地立在河道中。
黑河无穷无尽,往西连着大海,往东连着大江,因此河面这怪物也大得无穷无尽。
河水流动在他的身上,东西方延展的河道成了他的衣摆,无数的樊氏士兵还在没有休止地跳进河里,直到他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也没有停下。
那墨色身影的头脑仍是河水的模样,越往下,他屏风般的身体逐渐发白,仔细看了,才知那是无数的人骨堆砌而成的小山。
席莲生不再是席莲生,了慧也不再是了慧,他们的性命与过往如沧海一粟被填补在那堆拥挤如山的人骨中,成了吞妖飞升的祭品。
“我晚你大爷的!”
钟离善夜冲着那怪物大骂一声,随即抓住钟离四:“我拖住他。四宝儿,带上破命,跟我过去!”
接着又看向阮玉山:“撤退啊,小玉山儿!我怎么没听见你的动静?你要看你几万将士把命留在这儿不成?!”
钟离四也下马转头:“你先走——我不会有事的。”
阮玉山沉沉地盯着钟离四看了片刻,最后一言不发,掉转马头,从林烟手里抽走赤红的珊瑚旌旗:“所有人,随我撤退——!”
林烟和吴淮紧随其后:“撤退——!”
“撤退——!”
天边乌云卷起一阵又一阵狂风,钟离善夜和钟离四头也不回地朝河岸便奔去。
“四宝儿,你听我说。”钟离善夜迎着暴雨边走边道,“器灵是妖的骨珠,妖的命门。吞妖无器,这是它最难对付的地方。但今时今日,它非要用千万人的性命给自己铺路,那咱们,也就能顺势找到它的弱点。”
他侧耳,指着现在仍在不断汲取岸边樊氏士兵的巨大黑水人型道:“在它飞渡成魔的时候,这所有的人,被他收取到自己体内,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可是你看,它没办法把这些尸体全部消化,我听得见,那边有成堆的骨头堆在它脚下,这是它的障眼法。旁人看见那些白骨,被震慑住了,自然不敢靠近,但你瞧瞧,那些骨头好端端堆在那儿,没被摧毁,也没受到任何波及,这说明骨头堆放的地儿,就是它力量薄弱之处,是咱们要打通的关窍!”
钟离四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进去。”
钟离善夜拉住他:“你听我说完。”
钟离四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侧耳听着河水发出的巨大呼啸声,那个像漏了风一样的泉眼的声音——河流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吞妖的身体,吃进去有血有肉的人,吐出来白花花的尸骨,人的精血供养到吞妖体内,要在顷刻之间吸食干净又排泄出来,那个所谓的泉眼,就是吞妖此刻的命门。
钟离善夜垂着双目,感受到钟离四温凉的掌心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泼天的大雨连绵不断坠落到他们的身上,数不清的雨水顺着钟离四的手背滑进指缝再淌到他的手背上。
他感觉钟离四的身体比他们去年初见时温暖了许多。
钟离善夜抬头,用他那双因失明而看起来总是略微涣散的眼睛看向钟离四。
有那么一瞬,钟离四恍惚间仿佛察觉到钟离善夜恢复了双目间的神采,他像一个寻常的父亲把目光集中在钟离四的脸上,那对常年灰暗的眼珠此刻一寸寸地往钟离四的眉眼间逡巡。
接着钟离善夜抬起手,摸了摸钟离四的眉毛:“还有一个月,是你的生辰了,四宝儿。”
钟离四握住他,虽不明白为何钟离善夜莫名在此时提起这个话题,但也并不扫兴:“等这边的事完了,咱们回雾照山,你和阮玉山陪我一起过。”
钟离善夜有片刻的静默。
静默后,他蓦地笑了:“好!咱们四宝儿出来的第一个生辰,我一定陪你过!”
“钟离善夜!”钟离四兴许感受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手,在暴雨中正经了神色,蹙眉盯着他道,“一个吞妖罢了,有我在,你护好自己,别把命豁出去。”
“你放心。”钟离善夜拍拍他的脸,“我死不了那么早!”
钟离四这才将信将疑地松手。
“对了。”临了时钟离善夜又叫住他,“你进了河内,晓得怎么做吧?”
“弓衣三斩,先吞象,再绞杀。”
“符阵都会?”
“都会。”钟离四毅然决然地跨上那罗迦的后背,回头瞥向钟离善夜,戏谑道,“你操好自己的心,保重好自个儿。待我出来,怎么也该教我第三式了!”
钟离善夜也笑:“放心!你一出来我就教!”
天边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雷霆闪烁间,每一次震响都把方圆百里照得宛如白昼,一旦止息,四野又是被浓云压顶的不见天日的黯淡。
破命蓄势待发,钟离四一声令下,它便即刻冲向大河中央,瞬息之间将那尸骨堆打出一个大洞。
洞内河水汹涌。
钟离四卯足了一口气,匍匐在那罗迦后背,冒着雨水,穿过波涛激荡的黑河,跃入吞妖脚下。
弓衣三斩,不管是“绞杀”还是“吞象”,当初钟离善夜在教他实操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要想最快把招式发挥出最大效果,一来是要找到对手的命门,二来,便是快速建立起自己与对手骨珠之间的联系,以此达到拆解对手实力,甚至吸取对手功力的目的。
这功夫是杀招,钟离善夜专门嘱咐过他,若非生死之战,绝不可妄用。一旦出招,必得打定主意,不留对手活口。
若是体型寻常的对手,出招便要耳聪目明,眼疾手快。出招讲究一个快、准、狠,运气到招式上,一把对准对手的骨珠即刻。
可若是遇见庞然大物,那就免不得做阵施法。
只是寻常肉体凡胎,原本很难在滔滔河水中一边沉浮一边做阵,然而钟离四手里有一把上古神器——破命。
这招也是钟离善夜教他的。
钟离四将破命握在手中,三尖戟的刀面放到眼前,另一手二指并拢,将全身玄力灌注在此,再自刀头根部抹向刀尖,念着钟离善夜告诉过他的,一生至多用一次的召神诀:
“三十三天,十方肃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碧落寥阳,为我所用;水神显圣,助我神通——破命,起阵!”
顷刻间金光乍开,破命悬空飞转数十圈,直至每一处刀尖焕发出绝顶华光,就连那处被钟离四亲手打出的缺口也隐隐呈现出完整的形貌,随后昂然直入,一把扎入水底最深处,在钟离四脚下如鱼戏水般盘旋各处,最后向上对准钟离四头顶一处异常黝黑的洞穴,冲破翻摆的水面,自空中画起阵来,所过之处无不熠熠生辉,金光尽显。
那便是吞妖的命门。
待破命回到钟离四手中,他当即飞身而起,举全身力气将破命打入符阵中间的洞穴,顿时只听周边水波轰响,河流排山倒海地倾覆着,洞内狂风呼啸,无数才跳下水的、已经被吞噬成为白骨的抑或是还在水中挣扎的人,全部蜂拥朝钟离四奔涌而来。
“四宝儿,出来!”
钟离善夜的呼喊在疾风骤雨中无比清晰。
钟离四抓住那罗迦的后背,无数的白骨或是人手刮过他的衣衫和皮肤,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数不清的骷髅张大了嘴意图将他吞没。
当他跟随那罗迦出去那一刻,天上又一抹惊雷从中霹雳而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吞妖化做的庞然大物,比之方才,似乎力量削弱了不少,连体型都缩小了几分。
钟离四瞳孔皱缩,蓦地回头。
果不其然,吞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瓦解在他们眼前,不过几个眨眼,便如大风扬尘一般消失不见。
这东西想逃!
“做梦!”
钟离善夜怒吼着,如一阵轻风,话语间疾驰着闪过钟离四眼前,快得只剩下残影。
即便如此,钟离四也在那一瞬的残影中捕捉到一点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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