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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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山活了二十二年,血统尊贵,家世非凡,加上自己骁勇善战,能文能武,这天下配得上他正眼去瞧的人屈指可数。
以至于那么多年,这厮身旁一个枕边人都没有。
他傲慢自负,目空一切,觉得谁都没资格爬他的床。
一次偶然,他从远方买了个祭品回家。
祭品身份低微,命如草芥,没名没姓,只一个称号,叫九十四。
回家的路上,阮玉山看九十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比如早上,九十四背对他喝水。
阮玉山不屑一顾:搔首弄姿
中午,九十四在隔间换衣服。
阮玉山极尽嘲讽:宵小伎俩
晚上,九十四当着他的面洗了把脸。
阮玉山嗤之以鼻:勾栏做派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九十四洗完脸,无意间用他撕下来的衣布绑头发。
阮玉山勃然大怒:勾引!蓄意勾引!
阮玉山决定不惯着九十四。
一天夜里,九十四坐在自己平日睡觉的地铺上看书时,天上被乌云挡了夜光,无奈只能去床边偷偷摸索阮玉山贴身放的火折子。
手刚伸进被子,就被本该熟睡的阮玉山一把抓住。
阮玉山:做什么?
九十四:找火折子
阮玉山:想上床睡?
九十四:不是
阮玉山:还想挨着我?
九十四:没有
阮玉山:还要抱着我睡?这么贪心
九十四只好解释:我想看书
阮玉山掀开被子:上来吧
九十四沉默:我不想和你一起睡
阮玉山哂笑:得寸进尺,欲拒还迎
九十四:?
盯妻狂魔·黑皮硬汉大帅哥x冷脸犟种·暴力坏脾气大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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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情节/设定/时间线与《娑婆》中有出入
内容标签: 相爱相杀 东方玄幻 狗血
主角:九十四/钟离四,阮玉山 ┃ 配角:钟离善夜,那罗迦 ┃ 其它:没看过娑婆无影响,盂(yú)兰,he是活着的he
一句话简介:他呼吸了,他勾引我
立意:蜉蝣一念,恨死贪生

阮玉山第一次见到蝣人九十四那天,北方正是风急天高的气候。
族中长辈数月前就今年祭祀事宜在祠堂里吵了多次,为的都是争出今年派谁家子侄前往饕餮谷挑选祭祀要用的蝣人——从西北赶到千里之外的荒谷,又从那儿的城主手中千挑万选买一个蝣人,再带着蝣人从东方兜一圈,南下去采购今冬年关要用的物样,其中的油水一胳膊下去都捞不着底。
阮家虽是大族,子嗣却并不兴旺,祖上开枝散叶到阮玉山这一代,主脉就剩他一个独苗。别的什么侄儿啊、叔叔的,都是三代开外的表亲。
府中儿孙凋零至此,大抵是由于红州城这地界杀气重,出的全是土匪马贼,后来阮家领头带头了朝廷,作为大祈的边境,一守就是几百年的疆土,地盘上出过的杀神数不胜数,年年光拜战神就要走十几处庙。
阮家祖辈犯的杀业重了,地方浊气也重,生灵投胎讲究的都是干净顺遂,久而久之,无论是走阳关道的生者还是鬼门关的亡魂,都不愿踏足这个地方。
再者,也有别的说法。
比方这祭祖,阮家年年拿活蝣人来祭祀。虽说蝣人在这一方天地算不上人,可经年杀生,终究是损阴德的事。杀人祭祖,报应自然就出在儿孙身上。
奈何阮家从不信因果报应。若是信,也守不住红州城的半壁江山。
那日宗祠里吵得沸反盈天,阮玉山被拉到主位坐着,左边指着对面说你儿子长得贼眉鼠眼,难当大用;右边指桑骂槐说你侄儿三加二减五都算不明白还是别拉货了,阮玉山听得耳朵边嗡嗡叫,放下茶杯一拍桌子,说:“我去。”
祠里一下安静了,众人傻眼,谁都不敢再吵吵。
阮玉山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很能镇场的主。府中大小事务,只要他开了尊口,向来说一不二。
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作为阮氏所剩唯一嫡系子孙,他爹娘死得早,七岁从河对岸的战场上接回一家尸骨,承袭家主之位后,十三岁便上了战场,这偌大的府里,牛鬼蛇神谁都有自己的打算,他要是治不住人,随便叫谁拿捏了去,那也坐不稳城主和家主的位置。
阮玉山生的是阮氏自有的长相,窄脸高眉,一双丹凤眼带着不怒自威的肃杀气,五官细看深邃秀气,挺鼻薄唇,却因年幼便在边关跑出一身古铜色皮肤,加之骨架高大,体型劲瘦,抬眼皱眉便关乎千万生杀夺予,倒使得没多少人敢真的对着他那张脸细看。
现下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本来去买蝣人一事只是随口一说,众人也当他作气。
祠里安静了,阮玉山瞪着堂下老小诸人,几个呼吸流转,突然在心里定了主意:就算是他去,又如何?
这府里老古董的心思他太清楚,一旦采买蝣人这事儿定了,那帮子人的目标就转到他身上来。
谁都知道他惹不起,谁都盼着他早点开枝散叶,一来让他给阮氏生个孩子,等上个几年看看那孩子是耗子是龙,好为自己将来做打算;二来,催着他成婚生子,算是他们现下仅有的可以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倚老卖老的权利。
他阮玉山哪是会按着人的心意来的?别人顺着他的毛摸他还嫌手糙,几时轮得到这些老不死的主话了?
他跑完桌子擦擦衣摆起身,迈步朝门外去,还不忘添一句:“就这么定了。”
反正眼下无事,边关稳定,他出门一圈,北上南下,就当是散心。
有人不死心,支支吾吾喊住他:“老爷……”
年方二十二的阮老爷只是侧过脸用余光一扫,那人便不敢吭声了。
夜里外门来消息,说府中几个叔伯对他今日下午的决断仍是颇有微词,希望他能再考虑考虑。
阮玉山在书案前秉烛夜读,头也不抬地说:“谁有微词?自己来见我。”
后来几日再没人传话。
半月过后,他安排好府中一应事务,带着一个亲随出发了。
时值深秋,天气转凉,阮玉山自小长在军中,从没有赖床怕冷的懒散习性。
家主出门出得早,相应的府里一干人等也得起早,送行的收拾的打理车马的,素日那些好吃懒做、仰仗着阮家威风锦衣玉食的哥儿们也好,爷儿们也好,再不乐意,也得规规矩矩起来到角门候着送行,别说懒散,就是比阮玉山晚到门口的也难有一个,全都不敢怠慢。
平旦时分,门外还泛着寒烟似的一片雾,阮玉山吃毕了饭漱过口,再换过衣裳,草草披上一件暗红团蟒纹的锦缎披风,先去北园给曾祖母请过了安,才一路无言走到角门,门口早已齐齐候着一大批人了。
为首的是旁支辈分稍长的一些叔伯们,其中不乏祠堂那日在堂下闹得赤急白脸的几个,这会子面对阮玉山那面心生怨怼,却也只是把头脸低低埋着,断没有甩脸子的胆儿。
阮玉山粗略一扫,果然没在人堆里瞧见阮招。
按辈分来讲,阮招该是阮玉山的小叔叔,阮父一母同胞的弟弟,其实比阮玉山大不了几岁,满打满算,今年冬天也才三十。
阮招年幼时因八字不好,被送出去寄养过十几年,后来大些了才回家来,因此与家里人不亲,常年不是三天两头在外游历江湖,捉妖除魔,就是把自己关在园子里不与旁人打交道。又因他辈分高,这阮家除了阮玉山,就属他最有资格坐家主之位,再加上老太太因幼年寄养之事对他有愧,便没人敢对他多有置喙。今日不出现在此,也是常情。
稍次站着的是一些远房表兄弟们,一个个哈欠连天,脸色苍白,想是又去连夜吃酒赌钱,才回房没休息几个时辰,就被人叫醒过来送行。
再往后便是一些侄子外甥。阮玉山生得晚,辈分又大,即便是放在侄子堆里,也难找出几个比他年纪小的。
这一帮子年纪相仿的小辈,平日走在路上,见了他还没怎么样就先抖三抖,一个眼神过去便半年直不起腰来。
除了那个叫阮清的晚辈稍好些,其他的阮玉山是一个也看不上——即便是阮清,身上也有个阮玉山不喜欢的毛病:虽然阮清自己恪守家规,勤思好学,私下却与阮湘十分要好,不过是有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罢了,那阮湘却是出了名的纨绔,吃喝嫖赌,除了正事,样样在行。
最后是府里的小厮下人。
人群靠边熙熙攘攘站得主次分明,阮玉山过去,一个人也没搭理,先到备好的马车旁踢了踢车轱辘,开口便呵出一阵寒气:“不要车,换马来。”
身后人群面面相觑。
红州城到饕餮谷千里迢迢,别说骑马,就是坐人力软轿过去都能累得够呛,再是身强体壮的汉子也经不住千里奔袭的疲惫,更何况从这儿过去路途坎坷,马车根本无法全程直达,后边自然有坐不了车得骑马的时候,此时根本没必要逞这个能。
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到底没人开口——他们都想得明白的道理,阮玉山能不懂?
亲随林烟下去换了马,又按阮玉山吩咐收拾了轻便的行李,再把马牵过来。
到这份上了,阮玉山才转过身,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对周围一众前来送行的人说道:“天寒了,叔叔们不必来送,早早回去歇着吧。”
众人不动,只等着送他远行了再回去。
阮玉山也不多言,提胯上了马,正要策马离去时,远远地从花园的方向跑来个身穿酱紫色团花纹衣衫,趿着棉鞋,一路跑,一路束发戴冠的小孩儿。
离得近了,阮玉山认出来,那正是阮湘,他二伯祖父的曾孙,今年十八,比阮玉山稍小个几岁,平日里最爱花天酒地,性子软弱,一遇大事儿只会吃酒偷懒,万不能扛事儿。只一张脸长得还算清秀,看着比同龄人更显小几岁。因此方才在远处时,阮玉山才将其认作了小孩儿。
前年他堂叔费尽万般心思才将祭祀采买蝣人这活儿给阮湘争取了来,阮湘废物十几年,唯独这一次把事情做得漂亮,先不说挑选的蝣人体型健全、骨珠漂亮和身体玄气适中,光是南下做的年关用度的买办也很不错,因这一桩,打他回来,家里人更是溺爱得没边。
偏这阮湘太不争气,过去荒淫无度也就罢了,今早给家主送行的大事儿也耽误在前一晚的眠花宿柳中。
那阮湘的爹先是瞧见自己儿子跑过来,又打量了一下阮玉山的脸色,当即从人堆里暴喝:“瞎了眼的小兔崽子!成日不着家,被外头的爷儿们灌了几两黄汤就找不着北了!今儿是你老爷出门的正经日子,若你不来,老爷慈悲不追究,倒也罢了;现你来了,要是老爷被你耽误了时辰,路上有个什么好歹,纵使老爷不说,我也先拿你是问!”
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鞋往阮湘身上胡乱抽打。
阮湘痛得直跳,扭腰摆腿地躲着,嘴里不停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他爹把自己儿子打得哇哇叫,心里甭提有多心疼,想就此停手,却还得等阮玉山表态。
岂知阮玉山只是高坐马上,冷眼看着,得空还得给自己戴了双手套,就是不见半点要阻止的意思。
那阮湘的爹瞧了,也只得咬着牙,接着打下去。
大清早的,阮湘的哀嚎从东门直通云霄。
阮玉山调好了缰绳,看笑话般冷笑一声,扭头拍马,一骑绝尘而去。
阮湘父子登时停止了动作,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阮清也过来查看阮湘伤势。不多时,门后众人方渐渐散了。
这天入夜,阮玉山同林烟换了打扮,分头北上,半月后抵达饕餮谷。

从决定出发到抵达饕餮谷,阮玉山用了一个月。
他做事向来讲究快速麻利,比方说这回北上,堂堂城主亲自出马,消息传出去势必惊动沿路诸多小城,加上阮家在天下闻名的臭脾气,阮玉山自小到大树敌不少,为免麻烦,他和林烟换装后都是从各路小道抄着走,既不想走官道在各城行诸多繁文缛节,也不想被鱼龙混杂的势力盯上浪费时间。
所以出门时的那趟马车,自然是能免就免。
人到城中,阮玉山先带着林烟逛了一圈,没去驿站,反而先找个客栈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再换身衣裳,吃饱喝足,方才去往谷中递上城主腰牌。
他孤身来此,身边就带一个亲随,为了行走便宜还特地穿上饕餮谷的百姓服饰。那守门的侍卫接过腰牌,却一句也不多问,忙不迭派人往里头通报,同时把他迎了进去。
俗话说宁拒千两白银,不赶一个老客。饕餮谷做天下生意,阮氏那么多年跟他们保持着买卖关系,不管来人到底是何身份,见了腰牌先把态度摆出来,若有隐情再论后话,若真是阮玉山亲临,那自然怠慢不得。
何况阮玉山身量修长,模样英俊,体态潇洒,举手投足间天然一副龙凤之姿,光是眨眼凝眸时的凛凛杀伐气,寻常人就冒充不来。
谷主确认了腰牌,又听小厮报了来人样貌,心道八九不离十,便亲自起身去把阮玉山接进去。
是时正当晌午,谷里的蝣人囚在地牢,皆默不作声地休息,为晚上的斗场表演做准备。
说起斗场表演,就得先讲讲饕餮谷的来历。
饕餮谷以圈养蝣人闻名天下。
数百年前蝣人仗着种族优势,天生玄力充沛,矫健非常,在天下横行霸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史书上还给落了个“蝣蛮子”的恶名。
后来蝣族因滥杀无辜,突遭诅咒,所有年过二十者皆因体内骨珠承受不住玄气暴毙而亡,因其自食恶果,整个娑婆大陆的玄者开始出现报复性的为了增进修为而捕食蝣人的现象,久而久之,蝣族便如牲畜一般,再不被当作寻常人看待。
最初受到诅咒的几十年里,许多蝣人为了躲避追捕选择藏身北方荒山自生自灭,还是普通玄者的老谷主偶然间在山谷中发觉大量蝣人踪迹,便连同数位玄者猎户对其进行大肆追捕。
一代蝣人攥在手里还不满足,老谷主为了源源不断地谋利,强行逼迫俘虏的蝣人进行交配繁衍,以供他长时间对外交易,饕餮谷自此发家。
大祈食用蝣人增补之气百年来蔚然成风,但蝣人大多敏捷聪颖,玄力高强,活体实在不好捉捕。对于各城中达官显贵而言,采买蝣人最便利直接的方式就是与饕餮谷做交易,一方出钱,一方按照买金送去相应品质的蝣人,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更有甚者,饕餮谷于多年前就开始在特定的时节将谷中上等蝣人大批送往天子城,供天子及赴宴的诸多封臣取乐享用。
而取乐的方法,最广为人知的,便是蝣人斗场。
除了将蝣人作为上等的食材送往大祈各城外,饕餮谷招徕宾客的手段层出不穷。
蝣人斗场,顾名思义,便是将蝣人当作野兽一样放进圆形斗兽场,再在斗兽场中间放入一些食物,食物多为好动能飞的家禽野畜,让蝣人为此互相争夺,在场中彼此厮杀。
为了达到最好的争夺效果,饕餮谷会把要放入斗兽场的蝣人提前饿个一两天,让他们在滴水未进的状态下丧失心智,不得不为了食物对同类痛下杀手。
斗场两天一开,即便不是达官显贵,只要愿意花钱,普通人也能入席观看,一饱眼福。
每一次斗场胜出的蝣人,都会得到当天的食物奖赏。而观看席中从不乏名门之流,若场中有看上眼的蝣人,他们会打发小厮去竞价。
饕餮谷开一回斗场赚普通人和贵族两份钱,被争夺的蝣人往往价高者得,最后成为权贵桌上的盘中餐。
今日恰逢斗场开门,谷主先请示了阮玉山,看阮玉山的意思是不喜人多被扰,当即便宣布闭谷一日,不再接客。
如此大的阵仗,就连平日在谷中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厮也边走边嘀咕。
一人拿着闭谷的告示且行且道:“这红州城的城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就为了接待他一个,让上百人吃闭门羹。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迎过贵客,也不见这样。”
另一人只道:“俗话说:北祈南渝,西阮东谢。前半句讲咱们大祈和隔壁国力相当,后半句说的,就是无镛和红州两个城池。无镛城自不必说,自高祖将无镛周边数十座城池一并划分给谢家后,那周围的山脉就跟突然通了灵似的,隔三岔五挖出数不清的金玉石矿,整个谢家别说在大祈,就是在全天下,那也是富甲一方。”
“那阮家呢?”
“阮家富贵自不必讲。”那人摆摆手笑道,“虽不比谢氏富可敌国,但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咱们上下所有人忙活一场了。不过阮家旁人不可及之处,是权势——天子见了尚且敬让三分,何况咱们呢。”
按理,饕餮谷谷主与阮玉山同为一地之主,从身份来讲无需阿谀奉承,只按平辈之礼行事即可。
但城与城之间也有差别,那便是“权势”。
大祈各城高度自治,阮家是红州世代的地头蛇,当年归顺是高祖一顾二顾再三顾请来做了麾下臣,阮玉山拥兵一方,说好听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客气点,就是不想给天子面子,也是一句话的事。
红州天高皇帝远,城民向来只认城主不认天子,阮玉山打娘胎里就开始受万民敬仰。
反观饕餮谷,起家就是钻了蝣族没落的空子,仗着北方荒山无人管辖,圈起地来做了这贩人的买卖,后来某一代谷主不满足于做一方财主,金山银山地给天子送去,才勉强发配了一个官位,方方面面的手段拿到朝堂上,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阮玉山对饕餮谷历来的行径并不做评判,毕竟阮家那么多年也从这里买了数不清的蝣人回去,他也不会因此对饕餮谷额外瞧不上——全天下的人在阮玉山这儿难分高低,他都瞧不上,饕餮谷还别想因此独占鳌头。
即便是无镛城那位七岁作诗,十五岁挂帅,风流倜傥名动天下的谢九爷,在阮玉山眼中也同庸人一般无二。
听闻两年前天子突然造访无镛城,在谢府相中了个十二岁的小丫鬟,说要带回去做妃子。谢九楼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非要挡在天子面前,说丫头年纪尚小,若伴在君侧,难免冲撞龙颜。
天子大概也不是真心要那丫鬟,听谢九楼推诿,便骑驴下坡,叫谢九楼把人娶了,说是赐婚,还命他们当晚就必须洞房。
若不答应,便要将那姑娘杀了。
十二岁的姑娘,哪里是能洞房的?
谢九楼无奈,先将婚事应了下来,只说父母孝期未过,等日子到了,必定来请天子主婚。
天子到谢府搅和了一摊烂事,闹得谢府上下鸡犬不宁,自个儿倒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十五岁的谢九楼和十二岁的小丫鬟焦头烂额。
那谢九楼也是命苦,幼年失怙,才满十五便被天子赐婚。最后也是彻底没法子了,守孝时间一到,连夜遣散了家中大半奴仆,尤其是年轻适龄的姑娘,府里一个不留,每人给了身契和五十两银子送回老家去。至于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更是费了一番功夫伪造病死的假象,才将天子糊弄了过去。
阮玉山最初听闻此事,只是不屑一顾。
堂堂行军之人,竟被区区一条人命威胁至此。
慈悲过度便是愚善。这事儿要是换了他阮玉山,天子前脚敢说杀,后脚他就敢递刀,但凡真动了他红州城民一根毫毛,阮家不等天亮就不再是大祈的臣属。
更别说欺负到头上了,还美其名曰“天子赐婚”。
他这辈子还没什么东西需要别人来赐的,若他真想要,说拿就拿了,别妄图让他去求——佛祖来了也不低头。
当年谢府这事儿轰动天下,阮玉山闲暇去老祖母那里请安时也在茶余饭后说道过。
岂知他那一堆天不怕地不怕的歪理见解才没来得及在曾祖母面前说完,就挨了老太太两闷棍。
“不可教化!”耄耋之年的曾祖母在炉火旁用拐杖指着他骂,“无镛城身处天子脚下,大祈腹地,情势岂可与红州相提并论?咱们阮氏自来是土匪做派,天子不仁,阮家也顾不上名声一说。可那谢家满门忠烈,恭谨孝义之名举世尽知,百年声望无有不服者。谢小将军若是同你一般想法,祖辈阴德才是尽毁了。顾大局者,敦厚仁善,竟被你说成优柔寡断之辈。滚到房里看书去吧!”
阮玉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又挨了一顿骂,自此对那位只闻尊名未得一见的谢九楼更看不惯了。
说回当下,饕餮谷主打发人去闭了谷,再事必躬亲地把阮玉山接到斗场看台,问过阮玉山的意思,还是先看一回表演,如果没物色到满意的祭品,就再从没上场的蝣人里选。
准备放出来参斗的蝣人就关在看台三丈以下的地牢中,总共数十个,每一个都在十三岁以上——年纪太小的蝣人骨珠玄气不够充沛,上了场争不过别人也是送死,一般主顾更看不上。
饕餮谷拿出来做买卖的大多数是十五岁以上的蝣人,器脏成熟,体型适中,拿去宰杀烹饪是最好的补品。
不过阮玉山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买办祭品,蝣人的年龄也就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看阮家需要什么样的蝣人。若是习俗里偏好年纪小的,那就从库里拿小的出来给阮玉山挑。
小厮奉了茶来,谷主接过,亲自递到阮玉山手里。
阮玉山听着这话,一边从谷主手里接过煮好的茶,一边随意扬起几根手指头示意:“不必。年纪小的留着多活几年吧。”
他没这个喜好。不过阮家祖上倒是有过几位家主对蝣人祭祀这事儿有些特殊的癖性。
比方专买年纪小的回去在祭典上活杀,有点希冀早日让蝣族在这世间彻底绝代的意思。
归根结底还是千百年前蝣人在娑婆大陆横行霸道时杀了太多阮家的人。那些年蝣族好战嗜杀,最爱骚扰中原。作为大祁的边境地带,与蝣族比邻而居的红州城首当其冲。
可以说蝣族过去在娑婆猖狂了多少年,阮家就与他们打了多少年的仗。
阮氏先祖不服输的傲劲儿从现在的阮玉山身上便可见一斑,跟蝣人打仗,输了一次一定要赢十次才算赚回来。如此有来有回,阮家祖辈们把自己作得还能留下点血脉也算当年家里人多。
直到蝣人受诅,蝣族在娑婆的威风可谓一朝覆灭人人喊打,阮家总算能彻底出一口恶气,便是从那时起,阮氏立下了每年用蝣族人头祭奠先祖的规矩。
这习俗传承到阮玉山这一辈,早已过了不知多少代。蝣人先祖曾犯下的那些杀业罪孽尽该赎完了,如今的他们,只是一个个被圈养在兽笼里日日等死的阶下囚。
阮玉山对自家活祭之事看得很开,他对此谈不上赞成,但也不抵触。
光说为了报仇雪恨,那阮家祖祖辈辈祭祀下来该在蝣人身上报的仇早报干净了,按理也不用一直到现在还得年年买蝣人回去杀头当贡品。
只是蝣人的价值如同草芥,杀与不杀他都不在乎。不过是动动手指头抛洒金银的事。
既然阮氏有这个习俗,每年花点银子买一只回去也没关系,倘若哪天阮家长辈决定停止对蝣人的杀戮了,他也无所谓。
蝣人的性命,本就不要紧的。
只一点,他明令禁止红州城民食用任何蝣人,一旦发现,定斩不饶。这点上倒是与无镛城的谢九楼不谋而合。
哨者站在哨桩上,只等后方一声令下,便吹响号角,示意下方开闸放人。
阮玉山先低头啜了口茶,随后微扬下巴,半阖眼俯视下方斗场,谷主见状转身对哨者挥手,斗场中当即响起嘹亮又沉重的号声。
古朴而坚硬的闸门被缓缓推开,蝣人九十四站在门后,随闸门渐渐涌入地牢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满场无声的寂静让九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他迎着日光巡视过去早该被欢呼和喧闹充斥的看台,很快只在视野最好的阁楼处发现寥寥几抹人影。
斗场的看台向来一座难求,即便是从未出过谷的蝣人,依照每次闸门外的盛况对此也不难判断。
如此突兀地清空全场,万籁俱寂,必定不是饕餮谷招不到客,而是有贵人来了。
一卷秋风打入门中,吹起九十四褴褛的衣角。
耳边传入钥匙开锁的声音,驯监解开了他们手脚处的三十斤镣铐,只留脖子上一个颈枷束缚住蝣人体内生来的玄力,方便他们上场肉搏。
百重三悄悄蹭过来,躲在九十四的背后,用稚嫩的嗓音小声说着蝣语:“九十四哥,我怕。”
这是他第一次上斗场。
百重三前天刚满十三岁,就套上了为表演斗场专打的颈枷,丢到暗无天日的地窖饿了两天肚子。现在,他要为了自己三天来的第一顿饭上场厮杀了。
九十四侧身摸了摸百重三的额头:“有我,别怕。”
秋风呼号着朝门里刮进来,百重三不说话,只是抓着九十四的衣服发抖,不知是冷还是饿。
来自身后的开锁声还在继续,等到这一批蝣人的镣铐全部打开,他们就要走出这道门,成为彼此的对手了。
百重三回头看看脚下漆黑且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他的族人个个比他高大,即便每一个都在长年累月的监禁与折磨下长得皮包骨头,他也是皮包骨里最瘦弱的一个。
可是这堆人里,最厉害的人在他身边。
他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半身的九十四,眼中满是对未知的恐惧:“我会死吗?”
“不会。”九十四低头,为了安抚小孩儿的紧张故意扬起唇角,狡黠地眨了下眼,晦涩绕口的蝣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是一贯的从容悦耳,“待会儿躲在我后面。”
出场的号角声在门外盘旋,所有蝣人的镣铐都打开了,他们在驯监的推搡与呼喝下陆续走出地牢。
跟着九十四依次出来的蝣人后知后觉地发现看台中几乎空无一人时,他们脸上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失望——没有看客,意味着没有任何打赏从看台丢进场中,更意味着今天斗场中唯一的油水就是最后的战利品:兴许是一只野鸡、一头乌鸦又或者一只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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