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瞧见,钟离善夜的脸上布满了片刻之前还未曾出现的金灿灿的符文。
那正是破命在吞妖体内画的符咒。
钟离四愣了愣,一股浓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搏动着。
“钟离善夜……”他喃喃着追上去,“钟离善夜!”
突然,数丈之外的河面再次冲出一个垒满白骨的庞然大物,一股脑地从手中挥出数具白骨,带着滚滚杀气铺天盖地砸向他们。
钟离四不得已停下脚进行闪躲,再抬头看去时,那吞妖又跃入水中消失不见。
“想跟老子玩阴的!”
钟离善夜目眦欲裂,杀气腾腾,二话不说跃入河中:“你当老子这么多天在你门口吃白饭来了?个王八蛋,你今天跑不掉了!”
“钟离善夜!”钟离四沿岸奔跑着,对着河水大喊,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须臾,一阵尖锐的鸣啸从河底直冲天际,惊起方圆数丈的雷鸣。
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片势如破竹的黑色水影。
钟离四直勾勾看着那个比之最开始更为巨大、甚至可以说一望无垠的墨色人型,数不清的白骨骷髅混在他污浊的河水驱赶中翻滚流动着,最终钟离四在它胸口前方,看见了空中的那个小小人影。
钟离善夜双目猩红,皮囊乌黑,发丝全白,所有裸露出皮肤的地方均布满了金光符阵。
钟离四凝视着符阵遍布在他身上的走向和痕迹,突然意识到,符阵的中心,便是钟离善夜的骨珠所在。
他惊觉悬在空中的钟离善夜和后方那个庞大的黑影已然合为一体,无论是身形还是动作,甚至连呼吸——吞妖被钟离善夜用强行捆绑的方式控制了。
“你什么时候下的咒……”钟离四木然看着空中因与吞妖斗争而神色扭曲的钟离善夜,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
他骤然爆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既是愤怒又是惊慌:“钟离善夜——!”
空中半人半妖的那个身影似乎真的被他的喊叫唤醒了几分神智。
“四宝儿。”他看见钟离善夜低头,对着他开口,嘴唇张合着,“拿起破命,杀了我。”
钟离四握着破命,痴愣般的摇头,退后了两步:“你不是说,你不会……”
“杀了我!”钟离善夜身上的符咒再度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他面目又一次狰狞起来,身后的黑影艰难地摇头摆尾,时而与他同步,时而企图抬手将他挥去。
“钟离善夜——”
“你不是要学弓衣三斩第三式吗,我现在就教你!”钟离善夜打断他的话,“拿起破命,打中我的骨珠。”
钟离四听见上方那个人的声音沙哑着,很轻很轻,可话传到耳朵里,却是清楚又明白。
“这就是弓衣三斩的第三式——穿花。”
“信我,四宝儿,我能活!”
钟离善夜面目狰狞地悬在那个巨大的墨色人影前,好像已经十分痛苦:“朝我的骨珠,打过来!”
打过去,一切就能结束了。
钟离四最后一次声嘶力竭地冲他喊道:“四宝儿,信我,打过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钟离四举起破命。
当刺目的华光穿过钟离善夜的身体时,钟离四站在河岸边,看着那个与后方巨大黑河人型的怪物比起来不过小小河沙大的钟离善夜像一片落叶一样垂头飘荡下来。
吞妖被他强行控为一体,因此破命也穿过了那具河水组成的巨大身体,在同样的位置,给它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空洞。
它像一只濒死的困兽一样在半空剧烈摆动尖叫着,仿佛承受了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钟离善夜的一招“穿花”将自己和它捆绑在一起,当破命听令使出一击那一刻,穿花被破,他们双方的捆绑也因此解开。
钟离四迎着渐渐止息的狂风暴雨冲过去,却在半路看见已经意识全无的钟离善夜睁开眼,几乎强打着精神在半空翻身,最后冲向正赶过去接他的那罗迦的后背处。
吞妖凄厉的嚎叫快要冲破云霄,它体内的黑水与无数白骨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翻滚,数不清的骷髅挨挨挤挤,混着汹涌波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岸边麻木的大渝士兵逐渐清醒,看向远处河水中的庞然大物,个个面露惊惧之色,频频后退奔逃。
连樊军都控制不住的吞妖,谁都看得出来,它已是强弩之末。
那罗迦载着重伤的钟离善夜闪电一般往回跑着,眼见钟离四也要趁机上它的后背,河中的吞妖似是起了破釜沉舟的心思,在妖力散尽的最后一刻,不顾一切附身而来,朝钟离四伸手。
窜天的喧嚣声在它体内命门叫响着,岸边奔逃的将士们捂紧了耳朵,稍不注意便被那叫声刺得撕心裂肺。
当那罗迦快要经过钟离四身边放慢速度时,钟离四回头看了一眼河岸,当即一拍那罗迦屁股:“别管我,把他送走!”
俯冲而来的巨大黑影就在数丈之后,不过一个眨眼便能冲到他的面前。
那罗迦不能停下,更不能放慢速度等他上去了。
破命盘旋着回到他的手中,钟离四站在原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吞妖看了片刻,忽沉了一口气。
接着,他迅速转身,朝吞妖冲了过去。
此刻的吞妖已经褪去了身上所有河水的伪装,它的身体缩小数倍,变作了浑然由骸骨和骷髅组成的苍白人形。
那些骨头,宛如当初他和阮玉山第一次在目连村所见的肉藤,只要碰上,便免不了废去一部分肉身。
吞妖要跟他鱼死网破。
破命在钟离四手中猛烈地震颤着,神器天然的护主本能使得钟离四收到强烈的感知,是破命在提醒他,此行再不停下,与吞妖硬碰硬之后,他就没命可保。
钟离四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那罗迦和钟离善夜,又回头用掌心来回擦拭破命金灿灿的刀头,抿了抿唇,对破命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说完,他飞身而起,双手将破命握着举过头顶,迎着乌云散开后的第一抹盛阳朝准那副骸骨身躯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尖啸声顿时在钟离四周身凌厉地响起。
吞妖身上的断骨好似千仞山峰,一旦散开,便排山倒海地朝他袭来。
一股浓烈的恶臭和四面八方朔风般刮来的残躯骸骨快要将他吞没。
他抓着破命穿过白骨身躯的心脏,最后于腥臭的狂风中跪倒在地。
钟离四仍然撑着破命没有让自己昏倒,他单膝跪着,低垂头颅,头发在飓风中飘扬着,锋利的断骨把他的衣衫刺破一处又一处。
在束发的那根珊瑚枝被风吹走的前一刻,他抬手,顶着数不清的尖利残骨和疾风将发簪取下,护在胸前,沉默片刻,又捧起来低头悄悄亲了一口。
拔簪的短短一个瞬间,他的双手已被那些飞逝的骸骨刮得血肉模糊。
钟离四微微侧首,闭上眼,用脸颊贴着掌心的发簪呢喃了一声:“阮玉山。”
“阿四!”
恍惚间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是渐近的马蹄声。
钟离四乍然睁眼。
这阵白骨刮成了大风太尖锐凶猛,马蹄声很快在数丈之外停止了。
钟离四冒着危险转头,看见阮玉山在席卷的沙尘、石子和白骨残骸中徒步朝他奔来。
阮玉山的披风被吹得很高,在尘沙中不断翻飞着。很快,被无数尖刀似的断骨刺得片甲不留。
钟离四半睁着眼凝视那抹越来越近的红色,一颗将死之心又跃动着想再活下来。
又或者因为这一刻,死了也值得。
没等他想完,阮玉山已然到了眼前,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笼罩在身下。
所有的风都在阮玉山怀中静止了。
漫天白骨如死神过境,阮玉山只身赶来,渡了他一条生路。
这场风暴止息在太阳彻底在高空升起的那一刻,当骑虎营和朱雀营的将士确定营地上已无任何暴乱回到此处时,看见的是靠在那罗迦身上奄奄一息的钟离善夜、互相依偎着昏迷不醒的两个血人,和河岸边所剩不多且手足无措的大渝将士。
阮军对着樊军面面相觑,最后做做样子把那堆樊军先捉了起来,一视同仁给了顿饱饭,就先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看起来快不行的州主去了。
他们这位当日把将士们护送到安全地带就义无反顾回到营地的州主再一次睁眼是数天以后。
阮玉山躺在自己营房的床上,听见外头将士们操练的动静,先睁眼吸了口气,随后便感觉自己前胸后背皮肉撕裂般的疼痛。
他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垂眼,本想看看自己身上是怎么个事儿,哪晓得一低头,先看在趴在床边的一个脑袋。
阮玉山嘴角翘起来。
他正要抬手摸摸钟离四的头发,就发现自己五根手指头个个被裹得跟玉米棒子似的,再掀开被子一看——身子直接被缠成个年猪了!
难怪他睡梦中老觉得喘不过气儿。
他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把钟离四护在身下的场面,那时候头顶上的白骨风沙跟刮刀子似的从他后背掠过去,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痛,没过多久,就觉得后背凉丝丝的,风一吹,原来是自己的伤口深到见骨头了。
他正望着被窝里自己被裹得严丝合缝的身体嫌弃,就看见床边上趴着的人动了动,接着抬起头,像是还没醒,但眼睛已先朝他望过来了。
两个人无声对视了片刻,钟离四才眨眨眼,木然地怔怔道:“你醒了?”
“没醒。”阮玉山很想把人拽进怀里搓揉一顿,但又烦自己此刻被裹得十分丑陋的两只手掌不便见人,只能用手从里头把被子顶开,“你再陪我睡一觉。”
钟离四一把给他把被子按下去,低着头,声音缓缓的:“军医说了,你不能见风。”
阮玉山眯了眯眼,对军医很是不高兴。
他隔着被子要去摸钟离四的手,瞅见钟离四的手上几乎看不出伤势,甚至还长出了点指甲,便知道自己睡了挺长时间。又问:“老头子呢?”
“在营房。”说起这个钟离四的语气又黯然了些,“弓衣三斩,原来最后一招名叫穿花。穿花之法,就是将自己和敌人的命绑在一起,在力不能敌的最后关头,选择同归于尽。他当年不肯教阮招,如今竟这么教给我。”
“如果可以,想必他也不想教给你。”阮玉山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那他现在怎么样?”
“在营房闭关疗伤,谁都不见。”钟离四道,“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进门,我醒来后天天去他门外问安,他都不让我进去。”
“还活着就成。”阮玉山想了想,悄悄在被窝里把自己手上缠的绷带给解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半个月。”钟离四道,“中间有人来问剩下的樊军如何处理,是否还要追杀逃亡的主将和樊氏那个跟你树仇的小公子,我叫他们不必追了。”
“还替我做起决策来了。”阮玉山挑眉,神色很是新鲜,并无半点不快,笑道,“怎么就不追了,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追的。”钟离四起身,伸手探了探床边的茶水,发觉已经凉了,便拿去外头请人再煮一壶,回来方道,“樊氏的那个小公子,也就是当初骗我的齐且柔——或是叫他纪慈,早就已经死了。我现在想想,席莲生兴许从一开始跟我们去到燕辞洲,就在打他的主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到被子上给阮玉山掖背角,哪晓得手才放上去,猝不及防被阮玉山伸出被子的手一抓,顺势就把他给拽到床上去了。
阮玉山本以为钟离四会躲,哪晓得钟离四被他轻轻松松拽上床裹进被子,一动也不动,甚至连语气都不变,窝在他怀里,平平稳稳地开口继续说:“我想席莲生——不,吞妖,跟你那个朋友了慧是有什么渊源,先前的事林烟已同我说了大概,那东西兴许一开始接近我们,就是想找了慧,可是没料到我们那么提防他,就把主意打到樊氏那个化名纪慈的小少爷身上。
“他先杀了樊氏小少爷,又用当初在目连村迫害村民的那些法子把人复活,让对方在自家卖场的暗道跟我对峙的时候突然死去,待我离开,吞妖再出现在樊氏小少爷面前,假装是自己救了人家——这也正好跟席莲生最初被咱们放走后在你眼线的眼皮子低下凭空逃走的时间对得上。
“最后吞妖利用自己伪造的对樊氏的救命之恩和你的身份消息,跟樊氏小少爷做了交易,要对方帮它找到了慧。如今吞妖被杀,那樊氏的小少爷,想必也活不了几天了。”
他絮絮地说着,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情绪听不出波澜,只是不愿意抬头看阮玉山。
“唔。”阮玉山百无聊赖地应着,其实心中对大渝对樊氏并不怎么关心,只是想听钟离四在自己耳边说话。
奈何钟离四今儿不知怎么了,像是觉没睡醒似的,念叨着跟他不相干的话,也没说抱抱他,或是抬头亲亲他。
他正在心里不痛快,忽然察觉到钟离四早已安静了下来,此时正抵在胸前细细地吸气。
阮玉山屏息一听,听见钟离四埋在他怀里连呼吸都是颤的,心里一下子痛快了。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他顺竿爬地抚摸钟离四的后背,暗暗里乐滋滋的,“我这不是活着么?就那么怕我死了?”
钟离四只是摇头,不接他的话。
他感觉到钟离四的手抬起来想抱住他,大抵又碍于他的伤,于是便又要把手放回去。
阮玉山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抓住钟离四的胳膊圈在自己腰上。
这时候他又认为多亏了自己身上的绷带绑那么厚实,能叫钟离四安安心心抱着,也能让他坦然地告诉对方:“我不疼。你抱紧。”
钟离四又往他怀里蹭了点。
胸前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绷带,阮玉山心口处温凉温凉的。
终于钟离四开口说话了,说的全是关于他的话:
“那天你没来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其实我很想再见你一面。后来你来了,我看见你,又觉得你不该来。
“我身边的风太大了,那些白骨跟刀子一样尖利,我不怕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你昏迷的这些天,我编了很多个平安扣,中原的、蝣族的,红州的。我刚醒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床上,浑身绷带都溢着血。我快呼吸不过来了,原来那样的情绪就是害怕。
“我以前说我不信凤神,也不信长生天,可在你床边的时候,我还是求了他们千万遍,我求他们不要介怀我以前的无知之言,再求他们显灵保佑你。时间长了,我又怨起他们,怨他们怎么还没让你醒过来,怎么钟离善夜还不肯开门。我甚至替他求了观音,求观音再看他一眼,保佑他再活一个四百年。
“可你呢?凤神不认识你,长生天也不认识你,你怎么办。有时候我一边给你换药,一边悄悄在心里骂他们没用,什么凤神,什么长生天,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其实我知道,都是我自己没用。我护不了钟离善夜,救不了你,只能求神拜佛。刚才你醒了,我在心里又谢了他们千百遍,我不知道叫醒你的是凤神还是长生天。我谢他们,又埋怨他们,埋怨他们怎么过了那么久才把你叫醒。
“阮玉山,我竟是这般不知足的人。”
阮玉山静静听着,用解开绷带的手摸了摸钟离四柔软的鬓发,轻声道:“阿四,你叫醒了我。你就是凤神,是我的长生天。”
钟离四不说话。
“你把我救回来了。”阮玉山把他搂紧了,“你自己呢?求神拜佛,给自己求了什么?”
“我只想你活着。”钟离四摇头,“我只贪你的生,求你的命。”
他闭着眼,声音在阮玉山怀中分外的轻,也分外固执:“此心难变,不知悔改到佛前。”
朱由一进来,就撞见阮玉山搂媳妇儿似的把钟离四搂在怀里。
两个人像是才互诉完衷肠,谁都没有说话,阮玉山不似平常随便调笑贬损,钟离四也一反常态的温顺。
这可叫朱由大开眼界。
阮玉山也就罢了,大病初愈,兴许没力气折腾,可这钟离四平日里看着手长脚长的一个细高个儿,放军营里谁都不敢惹,谁也打不过的一个人,被阮玉山胳膊那么一圈,肩膀都给挤起来了,硬生生是被衬得窄腰薄背的,苗条清瘦,像个小倌一样,也不吭声,也不哼气,安安静静靠在阮玉山身上,仰着头,任凭对方怎么揉搓,亲了眼睛亲嘴巴,亲了嘴巴亲额头,耳鬓厮磨的,一个劲儿地亲不够。
朱由心中大为震撼。
他一掀帘子见着这一幕,就愣在那儿,直着牛眼睛瞅着床上两个人,进也不是,退也忘了。
殊不知他一踏进门,床上两个人就察觉到了。
阮玉山先按着钟离四的后脑勺,再从床上抬起头来:“跟你说了几次,要进门先通传。你长了个猪脑子?怎么就是记不住!”
朱由显然是被阮玉山骂惯了,嘿嘿一笑转过身去,咧嘴道:“属下这不是听说您醒了要喝茶,给您送茶来了!”
阮玉山醒来时口里涩,早嚼过了茶叶漱过了口,这会子也不想喝了,挥挥手道:“放下吧,叫军医来问问,我这身绷带能不能撤了,绑得我难受——对了,吴淮呢?”
“不能撤。”
朱由厚脸皮地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被钟离四坐起来抢先说道:“军医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没到时候。”
“就是就是!”朱由跟着说,同时眼神控制不住地往钟离四脸上瞟,心里庆幸好在这俩人看样子也没打算把关系藏起来,便边放茶边道,“人钟离公子天天来给您换药擦身,您别担心身上脏,再绑个两天,等伤好了,钟离公子再亲自替您把这绑带给解了!”
钟离四挑了挑眉毛,戏谑地看了一眼朱由。
阮玉山见钟离四不答应解绷带,便不再强求,若换了以前,说解就一定要解了,谁劝都没用。
“你还把他安排起来了?”他掀开被子起身,到床边架子上拿衣裳,背对朱由调侃道,“看来是阿四在朱雀营还没把你收拾够。”
钟离四低头笑了笑。
“那不能。”朱由连忙摆手,自己试探几句过后便认清了面前这俩人的地位高低,当即察言观色,看钟离四脸色没有不快,心里松了口气。
接着说道:“那个吴淮吴将军,大战结束以后,在营里守了几日,把营里的将士们安排好,就带了几个亲近的将士,骑马追出去了,说等您醒了,让我替他告罪,要去捉那个……”
他支支吾吾不把话说完。
阮玉山正穿衣裳,听到这话忽横眼过去:“世子?”
朱由不敢说的话被阮玉山说了,就站在原地捏着拳头点点头。
他没见过什么世子,连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自家州主几时用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培养了个儿子出来,而且这儿子貌似还犯下不小的过错。
毕竟是阮玉山的儿子,他也不敢妄言什么。
只是他瞧着,好像他说完话以后,钟离四的脸色比阮玉山更难看。
难不成这孩子……
朱由在心里悄悄嘀咕。
可是钟离四和阮玉山都是男的……
朱由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钟离四的爹是个神医来着……
朱由越想越不对劲,遂打了个激灵。
激灵打完,听见阮玉山说:“你先出去吧。”
朱由应了一声,跑出去,左顾右盼,找着朱雀营右将韩峰,拉着人就往僻静地方走:“我算是知道钟离善夜他儿子跟咱州主是什么关系了!”
“什么?”
“他俩有个孩子!”
“那只那罗迦?”
“……我跟你说不明白。”
“……”
这些声音被隔绝在厚厚的门帘之外,屋内一时陷入短暂的寂静,过后是钟离四倒茶的动静,还有他冷冽的嗓音:“我想不明白,他是几时对你起的杀心。”
“从咱们逼着他认我当爹开始。”阮玉山换好衣裳,从钟离四手里拿过茶壶,先给钟离四倒了杯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孩子心性跟百重三不一样。
他坐下解释道:“阮铃不是你在饕餮谷一手带大的,他自小流落在世间,身为蝣人,为了活下去必定不择手段。身边虎狼环伺,必定时常跟想要狩猎他的汉人拼得你死我活。他不像百重三有你护着看着,没人教他是非善恶,活成这样,不能全怪他。”
钟离四不置可否:“他要杀了你,你现今背着他,倒是对他温和许多。”
“我也想过了。”阮玉山说,“当初我看他年纪不小,只想他快些成事,太急于求成,在洞府时对他严厉得过了,忘了他已练成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被他记恨上。若只是如此,我倒也不必计较,兴许还能留他,日后慢慢调教。只是他已犯下太多过错。”
说到这儿,阮玉山顿了顿,打量了一眼钟离四的眼色,才接着道:“去岁在燕辞洲,他杀了你要放的那个女娃娃,如今又杀了陈维,我给不了他回头路了。”
钟离四微怔:“燕辞洲?”
阮玉山这才把隐瞒了大半年的真相说出来:“当时咱们才到老头子那儿,林烟和云岫过了一个月后脚来了。那晚云岫同我说,我留在燕辞洲的眼线发现那间客栈除了你杀的那些人以外,后院还有具女尸。咱们离开燕辞洲时你才刚告诉我,说你杀人的那天,是让阮铃帮你把那女娃娃送出后院,可人死在了后院,还不是被烧死的,是被利器杀死的。我便怀疑人是阮铃杀的,但一直没机会考证。直到大战那天,我稍微试探了一番,他果然没敢否认。”
钟离四的神色突然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木然与空白。
他想起林烟和云岫刚到穿花洞府那天晚上,钟离善夜和阮玉山故意支开他,于是他用自己才在燕辞洲练就的轻功上了房顶——不得不说云岫的轻功真是好,把他教得也好,让他扒在房顶上连阮玉山和钟离善夜都没发现。
可那时他听他们说话只听到一半,知道自己这双眼珠子兴许藏着什么异常,他们说话说不明白,他也听不明白,后来便在林烟和云岫进大堂之前就离开去拿破命,没听见后头的谈话。
不成想错过那一会儿,就错过了那么重要一个消息。
若当时他还在房顶,听到云岫的话,自然能一早便知晓阮铃的秉性。
钟离四坐在椅子里,两眼低沉地看着前方地面,良久,轻声开口道:“我以为,他只是想杀你没杀成。”
阮玉山最怕看见钟离四这个样子。
他宁可钟离四发怒,又或是伤心,总而言之有点什么表现能叫他感知到钟离四的情绪,那他也好对症下药知道该怎么哄。
可钟离四现在是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模样——跟个木头人似的,除了沉思,就是一动不动。
阮玉山玩笑着握住钟离四的手:“想杀我没杀成,这也是真的。”
钟离四眨了一下眼:“不该放他走的。”
“你若是还想留他一命,也别担心。”阮玉山说道,“吴淮跟陈维是多年好兄弟,大战结束,他自然卯着一口气要把阮铃捉住。但吴淮主意没陈维那么大,他是个有分寸的,即便捉住了阮铃,也不会轻易杀了,再恨也会把人带回来给我处置。”
“不留他。”
钟离四起身,出神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两圈,最后定住脚,又兀自重复了一遍:“不留他。”
他抿了抿唇,说:“我应该亲手了结了他。”
阮玉山低眼看着桌上茶水,一言不发。
钟离四没有注意到阮玉山的反应,他说完刚才的话,像下定了决心,带着点困惑,更多的是坚定——看向阮玉山:“陈维是无辜的,那个女娃娃也是无辜的。阮玉山,蝣人也好,汉人也罢,滥杀无辜,就一定要偿命。你说对不对?”
他在寻求一个肯定。
好像只要阮玉山同意了,他就狠得下心下手,可阮玉山只要提出反对,他就会立马动摇。
他的心在“族人”二字面前,本就是不稳的。
阮玉山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阿四,这事上有许多人,杀过不该杀的性命,依旧活得很好,旁人也不觉得他们该死。你若是忍不下心,我让吴淮放他一条生路。”
钟离四蓝色的眼珠晃了晃。
须臾,他摇头:“不。”
他张了张嘴,好像还想在说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切想说的话,都在那个“不”字里了。
这夜,钟离善夜听说阮玉山醒了,竟破天荒地叫阮玉山去了他的营房。
钟离四听见这消息时反复跟传话的人确认:“他没叫我?”
小兵低着头,只是一遍一遍地回答:“钟离太爷说了,只叫州主一个人去。”
阮玉山弯腰往钟离四脸上叭了一口:“我先替你去看看!”
他知道老头子叫他必定事出有因,越是在房里跟钟离四商议迟疑,越会让钟离四放不下心,因此走得大步流星,格外果断。
结果这一去,阮玉山差点没看清人。
钟离善夜的营房很暗。
门开时,只有墙角一盏飘摇的烛火燃着。
钟离善夜沉默地坐在屋子另一角的桌边,背对着大门,身影有些佝偻。
“老爷子。”阮玉山进了屋,察觉到屋中的玄息十分微弱。
他放慢脚步走到钟离善夜身后,凭借远处那点近乎熄灭的灯火看见钟离善夜的头发已经全变样了:干枯、花白,是一个老人的头发。
阮玉山从身后捧起钟离善夜的头发:“嗬,真成老头子了!”
钟离善夜轻笑了一声:“没把四宝儿带来吧?”
“没带。”阮玉山的掌心放到他肩上,“你放心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钟离善夜这才转过身来。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仿佛身上的骨头很脆弱,经不起任何的大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