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席莲生不是吞妖,也很有可能跟吞妖有脱不开的关系。
阮招见他确实清楚关于那吞妖的事,又问:“既如此,你可知矿山下那条河中供奉着谁的骨珠?”
“骨珠?”阮玉山皱眉,“什么骨珠?”
那河水下方有蹊跷他是知道的。
当初他一大早出门替钟离四去山上找腰带,便先下了河,准备看看河中诡异。
哪晓得在河下见到一株巨大的倒树,树干上长满白花花的人体骸骨。
可未曾见到任何供奉的骨珠。
“河中倒树的树干中心,有一个骨珠供奉之位,下面刻着一行牌位。”阮招回忆道,“我发觉不对下河查探时,供奉位上已空了,牌位的字也被人划去,后来仔细检查树干上那些早已被吸空的骨骸,才想起阮家古籍禁书中曾记载过的,以数百人身供奉死者长生牌位以及其骨珠,可保其魂灵不散,精神不腐,待寻得合适的血肉皮囊将死者骨珠放入其中,该皮囊血肉便会直接化作死者生前模样,与活人无异。可以说这是一味起死回生的法子,只是太过邪性,被划入了禁书。”
“这我倒是不得而知。”阮玉山一边哄孩子一样拍着百重三的胳膊一边思索,末了又道,“总之这只吞妖大抵是跟现下骑虎营的兵变有些关系,军营涉险,你不必去,若你去了,内奸见我身边有了外援,反倒不会出现。你不是还会蝣语吗?就在这儿给我养孩子得了!教这小子学学中土话,别让人当傻子似的以为一天到晚就会鸟语。”
“欸——”阮招还未答应,阮玉山便一副成交的神色,招呼小二在客栈续了一个月的房,随后也不跟他多话,抱着孩子又回到钟离四旁边。
“我给你找到了这世上第三个信得过的人。”阮玉山坐回原位,冲钟离四笑笑,随后低头拍拍百重三的脸,“小子,醒醒!去见过你大哥!”
“大哥?”钟离四见百重三迷迷糊糊有些醒了,便把人从阮玉山怀里接过来,“什么大哥?那也是个蝣人?”
“那是阮招。”
阮玉山把一只胳膊肘搭在桌上,随性地朝阮招指指:“你要不要过去拜见拜见?”
“阮招?”
钟离四闻言,先转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垂目沉思,而后又转头过去看了一眼。
“算了,”他神色郑重,“我有要事在身,此刻寒暄也说不了几句话,与其草率相交,不如等事情做完,我来接回百重三,届时一并道谢。”
天边第一束日光已经照进了客栈大堂。
钟离四给百重三洗了把脸,又将阮招与自己的关系同百重三简单说了一番,告诉他同阮招一块儿在客栈等自己回来。
最后,他把手上钟离善夜刻了镇气符的赤色珊瑚镯子取下来,给了百重三。
阮玉山牵着百重三走到阮招身前时,阮招果然先注意到了那个镯子,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将百重三抱到了自己腿上。
算是把这孩子认下了,也把阮玉山那交代的事领了。
州南与州西从此地出发要走两条不同的官道才能抵达,钟离四一路还要带个那罗迦,更是要另辟蹊径。
他从客栈要了匹好马,同阮玉山在门前分别时忍不住又回头朝门内角落看了一眼。
阮招正抱着百重三,用筷子蘸了温好的清酒请百重三品尝。
“……钟离善夜就是这样把他带大的?”钟离四忍住下马的冲动,皱着眉看向阮玉山,“他真会带孩子?”
“会不会也就这样了,小和尚破破戒也没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阮玉山笑着,躲开了钟离四踹过来的一脚。
他蓦地倾身过去,捧住钟离四的脸用力亲了一口,随后便驾马朝反方向离开,回头看向钟离四,声音飘荡在尘泥马路的风沙中:“让这孩子吃酒总比吃刀剑强。阿四——我在骑虎营等你!”
从饕餮谷的方向一路往南奔袭数日,钟离四抵达朱雀营时正是荼蘼花开的节气。
这花钟离四没见过,只知道寓意似乎不祥,年初他托洞府的小厮给自己带些种子时,被钟离善夜驳回了,说花虽好看,却有陌路之意,不让他种。因此他始终未曾得见荼蘼的样子。
行路的途中听人说无镛城的荼蘼开得最多最好,每年四月大祁甚至有不少人为了观花特意前往无镛城游玩一趟,他不由得也心生向往。
只是那地方离红州很远,离江南倒是很近。
钟离四在军营门前一边下马一边想,待阮玉山手头上的事解决了,他们南下去往无方门的时候,不妨先去江南逛上一逛。
从前没看过的花,有机会他都要一一看遍。
守营游骑在一里之外便侦察到了他的到来,待钟离四牵马来到营门口时,哨兵先将他拦住:“来者何人?”
钟离四想了想,模仿前一夜阮玉山对柜台小二的动作将自己腰间挂着的名牌扔给哨兵,言简意赅道:“叫上将军贺明均来见我。”
哨兵将令牌捧在手里一看,当即跪下,应了声“是”,随后再疾步跑去营里。
不多时,贺明均披甲执锐地出来了。
此人是个典型的东胡长相,大高个,黑长脸,腰长腿短,挎一把弯刀,眼睛因终年在平原驻扎而总是给人睁不开的感觉。
最初从哨兵手里见到阮玉山令牌时,贺明均同其他三个将领正在营里商议军事。
哨兵捧着牌子说外头有个公子,不报姓名来路,只是拿着令牌要上将军出门迎接,一伙人当即从位子上站起来——毕竟不管外头的人什么来历,他们不管在何处、干什么,只要看见阮玉山的牌子,就如同见了阮玉山本人,谁也怠慢不得。
贺明均接了牌子一脸郑重地走向营门,心中原本对来人是有点毕恭毕敬的态度,然而离钟离四还有数丈远时,他忽停下脚步,眯着眼将钟离四打量了半晌,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蝣人?”
他立时便在心里下了判断:这只是个报信的。
甚至连家奴都称不上,说不定报完信回去就被做成盘中餐或者被阮玉山反手送给哪家名门当玩物了。
贺明均险些发出一声带着怒意的冷笑——这么个东西,也配他亲自出来相迎?
他把阮玉山的名牌捏在手里,一点点推进袖口,压根不打算再还给钟离四。
贺明均走到钟离四近前,将钟离四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只如对待端茶送水的小兵一般,既不行礼,也不报自己的身份,只扭头带路,用命令的语气道:“进来。”
钟离四将马递给营门都尉,一言不发,只随贺明均往营里走。
阮玉山不在营中,平日无战,军队常驻红州时,由上将军暂代主帅职位。
因除了吃饭睡觉,营中议事,几个主将副将均是在主帅营房。
现下贺明均在前,以一丈之遥的距离将钟离四独自甩在身后,率先进了营房,一进去便解下披风,捏着衣裳往火盆上晃,仿佛很晦气般,语气嫌恶:“来了个蝣人报信!”
旁边站着等消息的几个将军闻言皆是皱眉:“什么?!”
能让阮玉山打发来独自带着名牌传令的,势必是林烟或云岫那般的亲信,且亲信独行,又有极大可能是因为传递的消息十分保密,几时轮得到一个蝣人来做此事?
军中几个将领虽然平素与贺明均不和,但到了这件事上却出奇的团结一致——毕竟对蝣人的鄙夷和轻视,是几乎刻在每一个中土玄者的骨子里的。
众人诧异之际,就见钟离四闲庭信步打开营门帘子走了进来。
几个大将转头,用跟贺明均方才一样的眼神来回打量他。
打量完后,神色间更多了几分轻慢。
贺明均率先轻哼一声,一屁股坐到上将军的位置上,很有点故意下钟离四脸面的意思。
其他几个人见了便各自效仿,直接将钟离四视若无物,大剌剌坐回椅子里,彼此之间传递眼色,唯恐钟离四看不出来他们的嫌弃。
钟离四起初并未往里走,而是负手站在帘子前,等着看他们的反应。
这会儿他们给了他态度,他便不再客气,径直穿过所有人面前,先走到墙角架子上那把锃亮的红缨枪前,对着那枪端详了片刻,又看了看枪杆上磨损的痕迹,判断出这是阮玉山在军营用的枪,知道此处是阮玉山的营房,便抬头环视看了看。
身后不知谁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敢踏足大帅的床头。”
也不知是骂他此刻越界之举,还是在指桑骂槐暗示什么。
钟离四充耳不闻,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一直把玩着一个木哨。
这哨子是阮玉山同他分别前的那晚在客栈的床头,一边躺在他腿上一边给他刻的,方便他拿来训那罗迦。
赶来朱雀营的这些时日,钟离四没事儿就吹着哨子训训那罗迦,用着还挺顺手。
哨子在他利落灵活的五指间转来转去,钟离四听见后面人说的这话,又想起阮玉山雕刻这哨子时死皮赖脸非躺他腿上的样子,低头笑了笑。
他没有把兵符拿出来,而是转身走回去,走到所有人前方,当着他们的面,绕到最中间那张桌子后方,一掀衣摆,坐在了阮玉山的主帅之位上。
四双饱含杀气的视线直直朝他射来。
钟离四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指尖捏着那个木哨随意把玩,无视堂下那些眼神,只轻声问:“谁是贺明均?”
堂下几个人自然不把他当回事,甚至借此机会企图嘲讽一番。
没人接钟离四的话,反而左手边一个身材矮小强壮的男人嗤了一声,去接上一个人话茬:“什么东西?你说什么东西?长得细皮嫩肉,一张脸男不男女不女,指不定是哪些公侯王孙玩够了的东西!”
说完,还撑着扶手往椅子里头蹭了蹭,像是由于体型横向比较宽大,总是滑下去。
钟离四含笑睨着那个人,又将营房中其他几个扫视了一圈,认为阮玉山果然所言非虚,这几个将军都是五大三粗的长相,虽也是黑皮糙脸,却个个膀大腰圆,不及阮玉山半分健硕。精壮不足,肥胖有余,瞧着也不大爱干净的模样,就是阮玉山再长十年胡子,也比他们来得英俊许多。
若不是阮玉山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说这几个人其实都还不错,钟离四倒很想锻炼锻炼舌头,挨个抢白回去。
他不说话,堂下的人便变本加厉,更接话搭腔大声议论道:“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才攀上给州主跑腿的活计。好好的阶下囚,如今倒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话音未落,钟离四眸光一凛,将指间木枪嗒的一声放在扶手上。
下一刻只听外头传来尖锐的呼啸声,随后一柄寒光冷冽的三尖戟刺破厚厚的门帘,随着短暂的“刺啦”声平行着穿过右侧每一个将军的发冠,所过之处,人人发髻散落,发冠一分为二坠落在地,最后三尖戟刀尖朝地,一把刺在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两脚之间。
这场面发生于电光石火之中,那人的嗓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两眼已发直地瞪着插在自己膝间这把缺了一角的三尖戟,同时感到裆下一片凉意,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袍子从里到外每一层都被这把长戟刺下了裤裆中间的布料,凉风一吹,整个裤子都能鼓起来。
而他想合腿还合不上。
被刺穿裤裆布料的中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咽了口唾沫,意识到此刻满堂已无人吱声,便抬头看向钟离四。
钟离四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歪在扶手上。
见所有人都闭上嘴把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钟离四才挨个同他们对视了一遍,居高临下地,用他们打量他时所用的眼神将四个主将审视一圈。
“我在说话。”他的指尖拿着木哨慢慢点在扶手上,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流连波动,片刻后挑眉启唇,“阮玉山在的时候,你们也这样?”
目前红州军营中,还没一个人敢直呼阮玉山的名讳。
堂下依旧无人接话,然而气氛已于一刻钟前大不一样了。
他们低垂着眼,心中赫然反应过来——此人的地位,只怕比阮玉山来得更高。
几个将领微微摇头,以示卑躬。
钟离四往后靠了靠,最后一次问道:“谁是贺明均?”
他们又将视线转投到钟离四右手边第一个位置。
贺明均抿抿嘴,不甘不愿地站起来走到营房中央,总算行了个像样的跪礼,抱拳道:“属下乃朱雀营上将军贺明均,敢问大人携州主令牌,可是有什么吩咐?”
钟离四没搭理,把贺明均晾在堂下。
他闲闲地站起身,把木哨放在唇下,吹了一声。
军营外响起一阵沉稳而极有穿透力的兽吼,随后便是营房外接连的嘈杂和呼救。
不消半刻功夫,一头几乎与营房房门等高的巨兽挤破房门冲了进来,安静走到钟离四身边趴下。
而巨兽口中叼着个鸟笼,笼子里是一只正在扑腾的老鹰。
门外紧接着闯入几个小兵,拿着刀枪慌慌张张,似是要进来跟那罗迦决一死战:“将军!将军!”
才闯入营房,又被左将军一个眼神喝退出去。
钟离四从那罗迦嘴里拿走鸟笼,将其重重地放在自己的几案前。
跪在堂下的贺明均原本低着头,没有钟离四的意思也不能抬头,可笼子一放,他还是被这个动静惊得倏忽抬了抬眼皮。
这一眼,便将他看得如坠冰窟,僵在原地。
钟离四凛冽的嗓音随之响起:“贺将军,可认得此物?”
贺明均手腕已在微微打颤。
他强压住心中惊骇,作势仰头对着笼子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随后又低头道:“属下不知。”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把手搭在笼子上,再看向其他人:“这鹰叫白尾海雕,本是东胡所产,后来被我在红州境内捉到。猎到手里才发现,这鹰被人专程训过,只往来于红州南部与东胡军营,被捕到时身上竟携带朱雀营内奸与东胡通敌的信件,现在只要我将它放出来,它就会飞去寻找自己的主人。”
堂下诸人皆是满目震惊,不约而同看向贺明均——这朱雀营所有人里,只有贺明均是东胡人,也只有贺明均,曾是敌国败将。
贺明均脸色一白,正要开口辩论,便见钟离四已打开笼子把那只白尾海雕放了出来。
顷刻间几案前羽毛翻飞,海雕扑腾着径直飞向贺明均的胳膊。
“滚!滚开!”贺明均挥舞双手,慌乱起身,对着扑来的百尾海雕不断闪躲,最后抽出腰间弯腰,一刀砍死了面前的海雕。
他心中惊魂未定,面上却已露出凶光,握着血淋淋的刀,心一横,仗着死无对证,再次跪下对钟离四道:“大人,这鹰不知怎么了,一时发疯,竟想攻击属下!”
“哦?”钟离四面不改色站在堂上,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贺将军可是忘了,这还有你通敌的信件。难不成,这上面的字也疯了,莫名其妙变成了你的笔迹?”
一语未了,贺明均猛地起身持刀朝钟离四奔来。
钟离四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刀锋,不料对方压根不为伤他,只为出招分散他的注意,竟趁机夺了他手中书信,一把扔进火炉!
左将军见势不对,立时起身向火炉尚未焚烧完的书信伸手,下一刻却被贺明均用刀柄挡住,不得已后退,还要再拿,又被贺明均挡住过起招来。
鹰是钟离四抓的,信是钟离四拿的,只要证据毁灭,没人看到信的内容,日后谁也不能在阮玉山跟前指控他!
右将军见左将军被贺明均拦住,当即也起身朝火炉而去,谁知贺明均以一敌二,竟将他二人死死缠着不放,始终烂在火炉前。
忽然,噗通一声,被破命刺在两腿间不能起身的中将一个伸腿,将火盆踢翻。
剩下半封没烧完的信落在地面,信上火焰渐渐熄灭。
贺明均眼疾手快,赶在所有人之前将那半封信捡起来撕毁。
才撕了两下,他便察觉不对。
信的内部是一片空白。
贺明均后背激出一身冷汗,看向台上的钟离四。
“内奸的信在这儿。”钟离四微微一笑,慢条斯理,“我不认识你的字迹,不过激你一激——贺将军急什么?”
贺明均目眦欲裂,暴喝一声,将手中弯刀直直朝钟离四面门掷去。
另外二人心中一惊,欲上前将刀夺下,然而贺明均出招奇快,根本没给他们挽救的机会。
眼看着一把大刀就要把钟离四捅个对穿,左右二将以为无力回天,便见钟离四抡起桌上那个十几斤重的巨大鸟笼一胳膊甩向面前的弯刀,两个铁器瞬时发出尖利的震颤和破碎声。
此时贺明均已趁乱跑到营房外,企图夺马逃窜。
钟离四一脚踏上几案,飞身而出,顺道拔走了中将身前的破命,眨眼间便脚不点地追出营房。
房外一阵短暂急促的打斗声。
那声音太快太短,贺明均的惨叫甚至来不及从喉咙里发出便倏忽停止了。
当房中披头散发的各人和捂着下体的中将反应过来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倒在地上头身分离的贺明均,鲜血已溅了三尺来远。
钟离四背对他们,手上拿着那把缺了一角的三尖戟,衣角浸血,银袍乌发,一只脚踩着贺明均的脑袋,弯腰从血泊中捡起被贺明均私藏的阮玉山的令牌后,再徐徐转头,对着所有人拿出兵符:“穿花洞府钟离四,受红州州主阮玉山所托,斩杀叛将贺明均。左将军朱由,右将军韩峰,随我率朱雀营两万兵马驰援州西骑虎营,即日开拔,不得有误。”
州南前往州西的夜路上,左将军朱由骑着马偷偷往钟离四旁边凑。
他瞅了一眼跟在他们一侧树丛里的那罗迦,舔舔唇,准备和钟离四搭讪:“您这狼养得可真好。”
钟离四转头看了一眼,眼神正对上那罗迦。
后者方才还在巡逻军队的狠厉神色蓦地消失,转而咧着大嘴冲他吐舌头傻笑。
钟离四默默把头转回去,对朱由纠正道:“它不是狼,是那罗迦。”
朱由脸色一变。
那罗迦这东西,绝大部分人只在远古神话传闻里听过,终其一生兴许都难见一眼——当然,一般见过的人一生也就终结在那一眼了,更别说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把这玩意儿当家畜一样养着的。
他在心中琢磨起钟离四的来历,一时想到这是个蝣人却地位尊贵,不由得回忆起白天钟离四在斩杀贺明均时的自报家门的话。
穿花洞府……
又姓钟离……
朱由灵光一闪,这才想起穿花洞府是个什么地方——他不熟悉洞府的名字,只因平日听得更多的,是雾照山这个如雷贯耳的地方!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钟离大人,与雾照山的鬼医钟离善夜是……”
“钟离善夜,是我义父。”钟离四轻声道。
“难怪,难怪。”朱由打着哈哈接话道,“那便是阮招老爷的同辈!难怪大人与咱们州主一看便像是过命的好兄弟。”
“兄弟?”钟离四闻言挑眉,眼角带着些戏谑,含笑睨着朱由,对这个词儿似乎很是新鲜,“好兄弟?”
朱由套近乎的笑凝在嘴角,打量着钟离四的反应,意识到自己这话是给人家降了辈分,把人往小了说去!
既跟阮招一辈,怎么能是阮玉山的好兄弟?
难怪此人直呼起阮玉山的名讳时有如此底气。
朱由为难地支吾两声,既收不回话,也不敢随便接话,只能干笑着,静候钟离四给个台阶。
却见钟离四似笑非笑看着前头的夜路,轻快道:“我跟他并无太好的兄弟关系——不过确实有些过命的交情。”
朱由听不懂了。
他咂咂嘴,不再揣度这两位的关系,心念一转,瞅瞅那罗迦,又跟钟离四闲聊道:“不知大人这头那罗迦的芳名?”
钟离四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不是,已经知道名字了吗?”
朱由不明就里:“哦?”
从认识到现在,他与钟离四交流不过十句,自己几时打听过这头那罗迦的名字?
钟离四见他疑惑,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瞅了他一眼,随后木然回答道:“那罗迦。”
朱由:“……”
草丛里的那罗迦听见钟离四叫自己的名字,夹着嗓子甜蜜蜜地“呜呜”回应了两声。
朱由:“…………”
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幕。
他快速的判断出自己在闲谈这项活动上跟钟离四尿不到一个壶里——准确地说,应该是钟离四的性格和大多数人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又或者,朱由真性情地把自己这句想法实实在在说出来,钟离四也许就很能和他尿到一个壶里了——然而朱由没有这么做,并决定再也不尝试跟钟离四尿一个壶。
他转而试着把另一个壶搬出来:“咱们驰援骑虎营,既不走官道,也不白日赶路,要趁夜前行,难不成是要防着什么人?钟离大人,骑虎营究竟发生了什么?”
钟离四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越过由近及远的连绵山脉,听耳畔的夜风将头顶树丛吹得沙沙作响,一眼不眨看着高悬的月亮——那是州西的方向。
子时的月光垂直照向骑虎营的大地时,阮玉山坐在自己的营房里,收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老爷,钟离太爷说了,今晚会带着林烟公子连夜从城里赶来支援。”
阮玉山无声将手指往上抬了抬,一道黑影便退出营房。消失在房外。
从饕餮谷的方向出发,骑虎营比朱雀营更容易早些到达。
三天前他风尘仆仆孤身抵达骑虎营时,州西才下过一场暮春的太阳雨,万里无云,天色大好。
阮玉山一下马便发现营内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状。
陈维和吴淮早早地在营门外候着,二人皆是生龙活虎,看不出半点受了迫害的模样。
唯一的变动是阮铃不见了。
陈维对此解释,说是营地后边的山上这一个月来断断续续下了许多场春雨,林子里的菌子长得茂盛,自己便打发他去山里捡几天菌子,不得回营。
这话倒是说得过去,因为当年阮玉山小小年纪也被营里的人这么教训过。
捡菌子是其次,后山中春夏多见野兽虫蛇,一旦遇上了,那得有点本事才能脱身。再加上多日不能回营的命令,怎么在山里活下去,怎么找法子吃饭喝水、睡觉栖息,对新兵而言都是一种锻炼。
不过军营也不是真的撒手不管,不管是当年的阮玉山还是现在的阮铃,陈维都给了信号哨,要真遇上脱不开身的事儿,营里一帮子人听见哨声翻山就去帮忙了。
阮玉山听陈维说这话时没吭声,也不叫阮铃回来,只盯着陈维看了会儿,没看出问题——至少表面没有,于是便问:“你夫人呢?”
陈维“嗐”了一声:“战事在即,哪能叫她待在这儿?属下打发人送她回老家了。”
阮玉山便低着头边走便笑,解了一身泥浆的披风扔给陈维,不再说话。
紧接着吴淮才又告诉了他一个消息,说营里来了个客人,等着见他,是个和尚,法号自称了慧。
阮玉山一下子停住脚:“了慧?”
——那个先跟自家大吵一架,随后赌气跑下山,引得师兄云真下山找寻,最后被大渝樊氏通缉了一阵子的了慧。
阮玉山本以为了慧死了,再不济,也该被樊氏通缉交到席莲生手里。
否则作为条件交换,樊氏的小公子怎么能从席莲生那里轻而易举知晓他阮玉山的身份再率兵前来复仇呢?
他一言不发地进了营房,正看见等候多日的了慧坐在客位上。
阮玉山早些年跟了慧有些交情,不过那已是童年时候的事了。
后来他父母早亡,又被老太太扔进军营几年,回去忙着修习州中政务,这些年很少再上舍春山与了慧偷看云真的书本亦或是烤两只山鸡。
兴许了慧在山中仍旧天真不羁,但阮玉山已不是能随意行差踏错都让旁人一笑置之的小世子了。
他只是偶尔从老太太的口中得知了慧这些年的近况:因八字不好,了慧身体总是孱弱;又因那个师兄云真宠爱太过,将他脾性养得跋扈古怪,举止放浪形骸;然而了慧虽然性子阴晴不定,却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和一个智多近妖的脑袋。
阮玉山时隔多年在营房见到了慧时,心想老太太所说果然一字不差。
大抵是身体不好的缘故,了慧生得个尖下巴的瓜子脸,头顶点着几个戒疤,五官在素净的僧袍下衬托得倒是玲珑,只是少几分英气,加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给人以十分促狭的感觉,仿佛心中总打着不为旁人所知的算盘。
了慧一见阮玉山,倒是没多少细细打量的动作,像是早跟对方见过了面似的熟悉,只笑眯眯起身,行单掌问讯之礼,对阮玉山微微弯腰:“阮老爷。”
阮玉山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径直走向架子上的水盆,忙着洗手擦脸,并没给了慧太多眼神。
屋子里的话落到地上,陷入短暂的寂静。
“了慧,”阮玉山舒舒服服洗了个脸,凑到镜子面前检查检查自己的下巴,一边在心里估计今晚得剃个胡子,一边才漫不经心搭腔,“什么事儿把你这尊大佛请到骑虎营来了?”
“阮老爷说笑。”了慧仍旧是一张弯眼的笑脸,说话却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听说我师兄下山寻我,我反寻不得,又担心我师兄下落,不得已只能来找阮老爷。红州人才济济,阮老爷手下不乏精兵猛将,还望阮老爷发发慈悲,替我找找师兄,免得师父他老人家担心。”
“净通老头子都快圆寂了,哪来的功夫操心你们两个?”阮玉山哂笑,“你下山多久了,现在才知道云真一直追在屁股后头找你?”
了慧并不因为他这些调侃和讽刺脸红,只面不改色道:“我师兄是个闷葫芦,挨棍子也不出声的性子,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偶然听闻有人在打听我的消息,仔细一问才从别人口中描述得知那是师兄,恐怕到现在,我还以为他一直待在禅堂没有下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