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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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四安静地挂在阮玉山肩上,正等着进了房门跟阮玉山好好见一面叙叙旧,没想到旧没叙成,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
阮玉山一关门就把他仰面朝天地扔床上,还没等他坐起来,又把他翻过去,直接上手攥住他两只胳膊,提起一条腿拿膝盖压住他的背,俯下身扯了他的腰带就往他屁股上抽。
抽又不敢抽狠了,怕给人抽出毛病,于是腰带打在锦缎上也就听个响,只是阮玉山嘴上相当不饶人:“你个小畜生!”
钟离四莫名其妙挨了一抽,先是鲤鱼打挺的一个激灵,可人还懵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听着阮玉山在后头骂:
“我当真是教不好你了是吧?哪你都敢跑,多远你都敢去!以为认了老头子当爹你就不怕死了?他救死救活也不见救得了你的命!”阮玉山匪声匪气,半点不想跟钟离四客气,“长着两条腿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阎王爷你也敢追!这要是刺青解了也就罢了,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去哪,干得了我什么事!可它到底是在这儿,你怎么就敢随便跑的!害得我先往南再往北,百里之外跟你两头赶,到头来越跑越远,生生让你又涉三天的险!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我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钟离四原先还蒙头蒙脑,听着听着,听到后半段,就明白是怎么个事儿了。
他定定趴在床上,也不动了,也不挣扎了。阮玉山看不见他的脸,没发现他此刻两个眼珠子恶狠狠地左横右横着,一副正蓄势待发的模样。
下一刻,阮玉山扬手要再朝钟离四屁股打下去的间隙,钟离四忽猛地翻身,咬着牙,一脚朝阮玉山踹过去!
阮玉山正因钟离四一动不动而放松了警惕,这忽然的一脚倒踹得他没有预料,虽抬手挡住了,但到底也因此松开了对方,被力道反弹得逼退了几步。
再一抬眼,钟离四一脚又踹过来。
阮玉山灵敏地往旁边一闪,又骂道:“小兔崽子疯了!”
“我去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
钟离四抄起手边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阮玉山身上砸,砸得墙壁地板咚咚响,被阮玉山躲了,就拳脚相加一通乱打:“混账阮玉山,你真不是个东西!狼心狗肺的畜生,不拿我的命当命!就为了不让我来找你,不告诉我红州的位置,也不说红州有多远,生怕我知晓了路程猜出红州在哪!饕餮谷离雾照山不过六十里,你要是从一开始就如实相告,我何苦涉险!你又何苦往更远的南边去!一声不吭跑了三个月,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就对不起我豁出去的半条性命!”
一时间,整个屋子桌子板凳花瓶烛台不分青红皂白接二连三朝阮玉山砸过来。
阮玉山简直有些目不暇接了。
他一边躲着,一边在心里惊出一身冷汗——当初自己走的时候,因考虑到一旦告诉了钟离四红州距雾照山有多远,对方势必会推测出红州的位置,届时谁都拦不住。于是他便打定主意没告诉对方红州的距离,也招呼了旁人不能提及。
此次下山钟离四定是找到什么机会背着旁人走的,因此也没人有机会提醒此事,才叫钟离四险些脱去了半条性命。
他醍醐灌顶,心里悔恨莫及,知道此事全怪自己思虑不周,当即便停下脚,生生受了钟离四砸过来的烛台一杖。
果不其然,他躲了还好,一旦真挨中了打,钟离四反而舍不得再下手。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应用具被砸了个稀巴烂,只剩窗外一盏烛火红红的灯笼在亮着。
钟离四站在阮玉山对面一丈之遥的位置,许是气还没消,胸口因呼吸剧烈起伏着,头却别到一边,不看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消停了,虽知道他还没原谅自个儿,也顾不得许多,箭步上前,抓着钟离四胳膊腿和腰就要开始检查:“怎么丢了半条命?是哪儿伤着了?让我看看?”
钟离四拿猫儿大的力气甩开他。
那自然是甩不开的。
阮玉山厚着脸皮转着圈检查钟离四的身体,四处扒拉:“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你让我看看。”
钟离四声音瓮着鼻音:“别碰我。”
阮玉山充耳不闻:“——袖子上怎么有血?身上也脏成这样。是摔下马了?血腥气怎么那么重?还有烟味儿,谁放火烧你了?头疼不疼?腿疼不疼?到底哪出血了?说话!””
他很是着急,见钟离四一直扭着脑袋不看他,也不吭声,便抬起手强行把人脑袋扳回来。
刚把钟离四的脸扳回自己眼前,就看到对方通红的一双眼睛。
阮玉山一愣。
“我疼死了!”
钟离四恶狠狠瞪着他,话虽说得咬牙切齿,眼角的红色却半点没褪。
“阮玉山,疼得快死的时候,我都怕自己没能见你一面。”
阮玉山捧着他脸的指尖颤了颤。
此时,房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撞破。
阮玉山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圆滚滚的头顶直直朝自己腰眼撞过来。
百重三像头小牛一样,瞄准了阮玉山就闷头往前冲,一副鸡蛋碰石头也要豁出去了的决绝姿态,同时嘴里嘶吼着一串叽里咕噜的愤怒蝣语。
“你放开九十四哥!”

阮玉山一个抬手,巴掌便抵住百重三的头,将对方挡在自己半臂之外。
百重三浑身力气还比不上阮玉山一只胳膊,眼见是再也往前冲不动分毫,他也半点不肯认输,两脚跟风火轮似的还在不停刨地,嘴上大叫着,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下一刻就被阮玉山单手拎了起来。
一拎起来,阮玉山才瞧见这小孩四肢干瘦,浑似个稻草人般轻飘飘,躯干只剩个骨头架子,唯有一方肚皮撑得斗大,圆滚滚如一个皮球,可见是在楼下吃饱喝足卯足了劲儿要上来跟他决一死战的。
阮玉山笑道:“你们蝣人还真是都不亏待自己!”
钟离四劈手夺过去,把百重三抱在怀里:“你轻点。”
阮玉山也不争,只调侃:“这又是你从哪块地里挖出来的豆芽菜?”
钟离四把百重三放到地上,摆着架子道:“说话给我客气些。”
“好。”阮玉山背着手,慢悠悠道,“请问——这又是您从哪块地里挖出来的豆芽菜?”
钟离四飞快地横了他一眼,垂下眼睛,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里嘀嘀咕咕骂了几句阮玉山。
接着他淡然开口道:“我把饕餮谷烧了。”
阮玉山:?
钟离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擦了擦百重三嘴角的面粉沫。
此时屋外响起小二试探的敲门声,说是给小公子的热水烧好了,来请示两个大人该端到哪个房间去。
“放隔壁去!”阮玉山冲外头扬声吩咐完,又走过去抓住百重三的肩,对钟离四道,“我来收拾他。你下去吃点东西,也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
说到这儿,他指了指自己放在角落的一堆行李:“红州新进了一批霞光缎,正适合现在的气候,我找人照你喜欢的颜色和花色做了件新衣裳,你上身试试。”
钟离四擦着百重三的脸,两个眼珠子在睫毛低下悄悄转着,表面当听不到。
阮玉山“啧”的一声:“我还能吃了他不成——从进门到现在,你也不看看到底谁在欺负谁?”
钟离四这才蹲下身用蝣语耐心对百重三说道:“他是哥哥的哥哥,是保护我的人。我吃完饭就上来,你跟他走,不要害怕。”
百重三将信将疑瞅了瞅阮玉山,正好撞见阮玉山站在钟离四身后冲他挑衅地挑眉。
钟离四一看百重三眼神不对,当即把头转过去。
阮玉山又当什么都没发生,抱着胳膊等他俩聊天。
百重三大怒,龇着牙一把抓住阮玉山的手,站到阮玉山旁边,对钟离四说:“九十四哥你下去吧!我不会放过他的!”
阮玉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反握住百重三的手。
钟离四默默在心里衡量了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对百重三鼓励道:“若是实在放不过,就别放了。”
说罢便轻飘飘地走开,留下一地狼藉和争锋相对的一大一小在屋子里。
一顿饭吃完,房内一应摆设都被店小二打整清理得差不多了,钟离四洗漱完,又在窗边坐着任晚风吹了会儿头发,才懒懒散散穿着一身新衣到隔壁去看看那两个人。
才敲了敲门,就听见叮叮咚咚的脚步声,随后屋门从里头打开,钟离四看见浑身洗得白白净净的百重三光着身子过来迎他,同时顶着个锃亮的光头。
阮玉山抄着手站在浴桶边,望着百重三的光头一脸欣赏,显然对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
屋子里泼了一地的水,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一场混战。
百重三抬起头,两眼红红,嘴角搭啦,饱含热泪,什么多的话都不说,只看着钟离四大喊:“九十四哥!”
短短四字,尽显悲伤。
一看就是没被阮玉山放过。
钟离四叹了口气,牵着百重三回到屋子,顺手拿走架子上的棉布,一边给百重三擦身,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阮玉山:“怎么把他头发给剃了?”
“你自己问他。”阮玉山慢条斯理,稳如泰山,“多久没洗澡了?满头都是虱子——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饕餮谷出来的,关一样的笼子滚一样的土,怎么你那时候就干干净净,这小子就脏成这样?你来看看这水,看是水黑还是我的脸黑!”
钟离四手上动作一顿,并不起身去看水,而是看向百重三。
百重三上一刻被恨意吞噬的眼睛此刻已是清澈又闪躲。
“没洗澡吗?我离开以后。”钟离四把他摆正到自己面前,“钱都拿去要吃的了?百十八哥哥也是?”
百重三磨磨蹭蹭点了个头,顺便抽空瞪了阮玉山一眼,是记恨他告状。
阮玉山扒拉眼皮,冷漠地朝他做个鬼脸。
夜里百重三不肯放钟离四离开,非要钟离四陪着自己睡觉,算是对阮玉山的报复。
这一夜本就忙碌中磨去了许多时间,钟离四陪着百重三,一陪便快到天亮。
客栈后院的公鸡打鸣了,钟离四听见百重三均匀的呼吸,便起身下床,提着鞋子走到隔壁,让破命守在百重三房门外。
阮玉山屋子里门没上闩,钟离四步子很轻地推门而入,看见窗户开着,整个房间被朦胧的晨光照彻出一种明暗交接的灰色。
阮玉山不在床上,而是坐在靠墙的椅子里,微微仰头闭着眼,双肘搭着扶手,二掌交叠,双膝打开,即便是打盹也坐得很规矩。
他的行李堆在墙角,重关的刀尖朝上放在手边。
钟离四关上了门,放下鞋走过去,面对面坐到阮玉山腿上,钻进阮玉山怀里。
他靠在阮玉山肩上,听见阮玉山喉结滑动的声音。
随后背上便覆上一双手,将他紧紧搂住。
阮玉山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两分沙哑:“那小子睡了?”
钟离四点头。
二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聆听对方的呼吸。
钟离四用额头蹭了蹭阮玉山的下巴,不出意料地碰到一片极浅的胡茬。
这些胡茬在阮玉山脸上总是不容易被看见,因为太短太浅,只有用贴身感知时才会摸到那一片硬硬的刺一般的皮肤。
钟离四退开一些,垂目凝视着阮玉山下颌处浅到几乎看不见的这一片刺。
正如阮玉山所说,他的胡子其实长得很慢,一两天没刮也没关系,只是钟离四的感知太敏锐,阮玉山每每贴上来时他都能准确估量到那些坚硬的胡茬摩擦过自己的身体。
现下他看着阮玉山的下巴,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阮玉山的胡茬磨过的触感。
他从那样的触感里准确地判断出阮玉山日夜不分赶了几天的路——那路上没有休息,没有合眼,因此阮玉山也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皮肤毛发,任由钟离四最不喜欢的胡茬在下巴长出来,胡茬的每一寸都在马背上吹过阮玉山追寻他的风。
钟离四俯下身,用侧脸贴住阮玉山的下巴,蹭了又蹭。
阮玉山微微侧头一躲,皱着眉检查钟离四的脸。
果不其然,钟离四那块侧脸很快被刮红一片。
阮玉山用同样粗糙的指腹擦着钟离四被胡茬刮过的皮肤,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问道:“不嫌扎了?”
钟离四不吭声,偏头靠在他肩上,盯着他的下巴,用指尖在上面一寸寸描摹着。
阮玉山是搞不懂这个钟离四脑子里一天一个样儿的想什么了。
他的手在背后搅弄钟离四的头发:“我说,你真把饕餮谷烧了?”
“不该么?”钟离四的语气古井无波,“我没杀了他们已是积德。”
阮玉山笑笑。
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如果有的驯监,没有杀过蝣人,只是按言老头子的要求办事,你也想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引得钟离四也思索了片刻,“兴许罪不至死,可也不算无辜。这世上并非只有在饕餮谷做驯监这一条活路,他们选择在饕餮谷做驯监,是因为这比别的生计有更多更快的钱财。既选择了靠虐杀蝣族谋生,拿我族人的生死谋取名利,便要承受蝣族的恨意。那些冷眼旁观按吩咐行事的人,我不杀是情分,杀了也不后悔,就当作是我的过错——他们的纵容,本身便是我族人死路上的推手。”
他听见阮玉山的心跳空了一瞬。
“怎么了?”他见阮玉山长久地不说话,便要抬头去看阮玉山的神色,哪知刚把头抬起来,又被阮玉山按回肩上。
“没什么。”阮玉山轻笑一声,“你一贯是如此——眼里容不得沙子。”
没等钟离四接话,阮玉山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阿四,骑虎营有人设计要杀我。”
这下阮玉山也按不住钟离四了。
钟离四一下子从阮玉山肩上起来,蹙眉盯着他,言语间已有了几分杀气:“谁敢?”
阮玉山摇头:“现下尚不得知。只知骑虎营出了内奸,与大渝樊氏勾结,谋害了我一名右将,且军中无人察觉,我也不清楚我的右将是生是死。如今内奸趁樊氏来攻,拿军情紧急做借口,告诉将士们我不日便至,以此来对我进行掣肘,使我不便去别处寻找援军。一旦我不按时间抵达军营,军心便会动摇,迟一日便更危急一日。”
钟离四听完,便明白了:“你是要我替你去号令援军?”
阮玉山从衣袖中拿出那枚平安扣一块儿贴身放着的红州兵符:“我要你去州南朱雀营,替我杀一个人。”
钟离四接过兵符,用手摩挲一番,问道:“谁?”
“上将军贺明均。”阮玉山道,“他恃才傲物,本不是红州的人,当年我带着骑虎营夜袭东胡,大获全胜,他本任职东胡军副帅,被我俘虏,我见他很有才能,便将他留下,放到朱雀营做了校尉,后来他也确实打了几场漂亮仗,凭军功升任上将军。可近些年红州南界总被东胡来犯,不是夺我粮草便是截杀我的信使,虽未曾对阮家军造成重大伤亡,可到底是营里出现了问题。我等了三年,才捕获到一封贺明均通敌的信件以及他传信所用的那只白尾海雕。后面几次试探,都在海雕传信的路上把它拦截,再伪造贺明均的字迹用他的海雕给东胡传过几次假消息,果真离间了他们。如今东胡上了几次当,每回出动都被我的人打了回去,这些账它们通通算到了贺明均头上。现在东胡不给贺明均回信,海雕也在我的手上,他左右受堵,找不着海雕正着急,正是露出马脚的时候。你拿着证据找机会当众杀了他,既是给我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也正好在军中立威。”
“立威?”钟离四把兵符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我拿着兵符,再不济还有你的名牌,难不成还有人敢不服气?”
“听不听命令是一回事,服不服气又是一回事。”阮玉山眼角一弯,又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贺明均性子孤傲,在军中树敌已久,几个大将早欲将其杀之而后快,只是苦于他上将军的同袍身份,加上手中没有拿住他犯错的证据。你如今一去,先拿贺明均开刀,他们另外几个大老爷们表面对你态度如何另说,心里势必会痛快且折服。”
钟离四盯着手里的兵符冷笑:“听你这意思,杀了贺明均,也还不足以让人心服口服?”
“你也长几撮胡子,大半年不洗澡就成。”阮玉山冷不丁往他屁股上一拍,手放在那儿,地痞无赖似的,笑吟吟解释道,“军营里就看不上漂亮男人。”

漂亮男人钟离四带着阮玉山的兵符和令牌即将去往朱雀营了。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那就是百重三的去向。
若是跟着阮玉山,那必然不妥。
先不论百重三个人对阮玉山水火不容的极端抵触情绪,就光说阮玉山自己,现在骑虎营内情况未知,阮玉山孤身犯险,到了那儿究竟会面临什么情况都还没个定数,再带个百重三,除非指望这孩子一日之内练就坚不可破的铁头功——反正条件阮玉山昨晚已经拿剃刀给人创造了,不然让百重三跟着阮玉山,就是双倍犯险。
跟着钟离四么,目前来说也不大合适。
若换了以往,钟离四带着百重三老老实实呆在雾照山,那倒还算世外桃源般的神仙日子,待多久都不必叫人担心。
可此番他是要去朱雀营斩将拉救兵,一路奔袭不说,马不停蹄去往骑虎营兴许又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届时俩人忙着打仗杀敌去了,谁有工夫照看这颗豆芽菜?
“就目前情形看,营中内奸至今未曾公然叛逃,潜伏在骑虎营。既然要诱我前去,想来是为了将我赶尽杀绝。在他确保我已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之前,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阮玉山和钟离四早起坐在客栈大堂吹风,“阿四,你去了朱雀营,将营队带往州西时,先轻易不要暴露行踪,只远远地驻扎在哨兵探查范围之外,每夜派轻骑去骑虎营查探情况,等到樊氏杀入州西,我这边会先显露败势,做溃逃之状,到最后一刻,生死之际,你再带兵前来救援。”
阮玉山一面说着,一面将手里的馒头切开,糊上肉末和辣子,又添了几片卤牛肉和几筷子爽口小菜,再合上馒头,临时给钟离四做了块肉夹馍,递过去道:“以前我在军营,偶尔来不及吃饭,便会叫人提前给我备上几个夹馍,你尝尝。”
钟离四一直默默看着他做夹馍的手法,忽道:“你这法子,我以前也给百十八他们做过。”
阮玉山:“哦?”
钟离四说:“东西不同。不过是草根树叶包着些虫鼠鸟兽的尸体——他们实在下不去嘴的时候,我才这么做一做,哄他们吃下去。”
说完又扯扯嘴角:“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他接过阮玉山手里的夹馍,认真低头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着,若有所思:“有段时间,我们被关在造房后院的墙角。看见他们吃不完的粮食全部倒进潲桶,一桶一桶地从我们面前拎走倒掉。潲桶的味道应该比鸟虫的尸体好些。可他们宁肯倒进池子里发臭也不愿意分我们一口。”
钟离四又低头咬了很大一口阮玉山给他包的夹馍,咬得腮边囊鼓,缓慢地说道:“我不会再让一个族人回到那样的地方,去做阶下囚。”
他看向阮玉山,轻声道:“阮玉山,百重三才从虎口脱险,不是你我,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我明白。”阮玉山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钟离四问:“什么?”
阮玉山舔舔唇:“那罗迦……”
话音未落,客栈门外走进一个娴雅修长的身影。
来人衣冠素净,一身白袍锦缎,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步态从容,眉目间一副清风明月目无下尘的孤傲之姿,进门只寻了个最偏僻安静的坐处,冲小二要了一壶温酒,一两清汤面,整个过程从未将目光放在任何人身上。
正是阮玉山那位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叔叔——阮招。
阮玉山定睛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是在这个荒郊野岭遇见了阮招,眼珠子一转,对钟离四笑道:“百重三有着落了。”
他一个起身转头上了楼,眨眼便将还在熟睡的百重三抱下来,先冲钟离四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不动,随后便自己疾步走向阮招那边。
此时正是清晨,天边大雾蒙蒙,外头树叶上还淌着寒露,小二才端了刚煮好的清汤面上桌,阮招筷子都还没拿起来,就瞥见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有人不请自来,拉开凳子挨着他坐下。
他本不欲理会,直到听见一声:“阮招。”
阮招拿筷子的手一顿。
抬头,看见阮玉山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望着他,怀里奶孩子似的筐着个小光头。
“小玉山。”阮招点头打过招呼,继续拿筷子挑面,语调淡淡地问,“哪家寺庙又得罪你了?把人家小沙弥给掳出来作人质。”
换了以前,阮玉山不爱听这话,势必要呛个几句,现在他心里有盘算,便懒得跟阮招计较,只把百重三往他眼前亮了亮:“你再看看?”
阮招又看了一眼,蹙眉道:“蝣人?”
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伸手,一个打住的姿势:“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还不至于拿个垂髫小儿开刀——况且他现在连髫也被我剃了。族中目前正废除旧制,我主张的,老太太管着呢,这事儿你在外一个字也不要再提,阮家以后也不会再有一例。”
阮招对族中活祭一事从不参与,甚至从来都是一个绝口不提的态度,不用阮玉山打招呼,他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开口。
只是看见阮玉山说这话时总压着声音时不时往后瞧,阮招心生疑惑,便也跟着看过去,只看过大堂桌边一个卷发乌浓的瘦削背影,一身华光溢彩的银底赤纹霞光缎,肩上背上流苏琳琅,手背白净修长,倒很像异邦的什么贵族公子。
阮玉山知道他看见了钟离四,便扬唇一笑,指着百重三道:“这孩子算你半个弟弟。”
“弟弟?”阮招收回目光,重新放到百重三身上,“他是阮家哪一支血脉?”
“他不姓阮。”阮玉山道,“他是钟离一脉的孩子。”
阮招拿筷子的手指微微一颤,手中一支筷子顺着指间缝隙往后翻倒,最后几个旋转落到地上。
“他是谁的孩子?”阮招没有去捡筷子,也没管碗里的汤汁溅到自己的袖子上,只是凝视着百重三问。
阮玉山扭头,冲后方那个银衣乌发的背影做出一个介绍的动作:“那位是我尚未过门的夫人,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也是我上门求的人情,让钟离老头子收他做了义子,如今算你名正言顺的义弟。义弟的弟弟,怎么不算弟弟?”
阮招的视线流连在钟离四和百重三之间,神色恢复了一片平静,伸手去竹筒里又拿了一双筷子,面无波澜地问:“他可知阮家活祭旧俗?”
一说到这个,阮玉山就跟嘴里塞了茄子似的摸着膝盖低头不吭声。
“小玉山,”阮招了然,重新挑了一筷子面,提醒道,“你未免有些吃人不吐骨头了。”
阮玉山又侧头看了钟离四一眼,颇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不欲多解释,只道:“我已在尽力了。”
“尽力废除旧制?”阮招摇摇头,点到为止地说,“他既是他的义子,便算我的弟弟。我合该劝你一句,你若当真对他有心,又不愿吐露真相,就早日放他自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否则少年夫妻,反目成仇,最后落个悔不当初,只会两败俱伤。”
阮玉山挥挥手,一听到什么“反目成仇、不透风的墙”便心烦意乱,又或是不愿面对,于是示意阮招不要再说下去:“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墙,大不了哪块砖透风我就把哪块砖糊上——我眼下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阮招放下筷子:“那你是为了什么?”
“骑虎营有变,军情紧急,我要只身前去,阿四拿着我的令牌和兵符去往朱雀营号召援军。”他冲怀里的百重三扬扬下巴,“这孩子一时之间没人照料。”
阮招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阮玉山理直气壮:“你吃阮家的饭喝阮家的水,在外漂泊多年,降妖除魔,缺少银子打一声招呼我阮家马不停蹄就把几百两飞票一张不少的送到你手上,打我上任以来没叫你沾过半点阮家的事儿,你照顾照顾我小舅子怎么了?大舅子。”
阮招:“……”
“不是我不愿。”阮招无奈道,“早些年我在幽北矿山下封印过一只吞妖,前些日子经过,便去看了一眼,发现当年我借助矿山中金钩陷阵法对它下的封印被解开了,我追寻它的气息一路到了此处,罗盘显示它的方位竟在州西边界。吞妖与别的妖物不同,只要自在一日,他便能以吞食他人骨珠之法增长自己的功力,玄气日益斗增。数年前它尚且是幼体,力量便已经十分强大,费了我很多功夫才勉强将他镇压在山下,如今也不知它挣脱束缚多久,日子越长,只怕越会让它难逢敌手。”
阮玉山琢磨琢磨,不由得想起席莲生:“那只吞妖,是不是会制造镜面幻境,以肉藤伤人性命?”
“不像是吞妖的术法,更像疫灵。我记得多年前,矿山脚下曾因瘟疫泛滥生出过一只疫灵,疫灵自人群中来,因此也极善将自己的妖气隐藏在人群中,很难捉到。”阮招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它多年来一直潜伏在矿山脚下,也很有可能已经被吞妖蚕食了。吞妖食人魂,更食妖灵,甚至会同类相食,吃掉一只疫灵,吞并它的术法,也不足为奇。怎么,你遇到过?”
“半年多前,我去幽北矿山取了高祖父的骨珠。”阮玉山解释道,“你游历在外,不知家中许多消息。那只吞妖,想来就是我取骨珠时逃脱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知道它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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