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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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迦听见覆在九十四上方的身影开口,还是那个带着浅浅笑意的熟悉声线。
它瞧见九十四的背在枕下几乎悬空,腰部被一条健壮的深色小臂向上搂起。
九十四身上的人将他抱得太紧,使他快要被按进对方的肋骨里。
那罗迦下意识感受到威胁,几乎察觉到这样的力道会让九十四渐渐窒息。
它雪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天生的兽性隐隐激发出它对床头另一个人的敌意。
下一刻,隔着九十四腰下层层叠叠散落的单薄锦衣,那罗迦清楚地看到自己母亲的另一手在身体混乱的摇荡中攀上了身前人的肩头,指尖无力地搭在那人背上,原来平日那根系在九十四后背的发带此时被缠绕在他的手腕和小指指尖。
九十四甚至抬起了后脑,企图贴上对方的侧颊,用止不住的喘息声艰难地开口:“抱……抱紧。”
与之相反的是将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那罗迦还未来得及因担心九十四是否足以承受这样的压迫而冲破房门,就见九十四被轻柔地放回枕上,它目之所急只能看见床头堆叠的衣衫被褥,还有枕上九十四的侧影。
很快,另一道宽大侧影从上方压下,散落的头发与九十四的卷发纠缠在一起,挡住了那罗迦查探自己母亲的视线。
它的视野里只剩剧烈晃动的床头,随之飘舞的窗幔,还有九十四始终搭在对方肩头的那只苍白细瘦的手。
风声吹散了最后一缕萦绕在那罗迦心头的痛楚,纱罩中的烛火发出一瞬游蛇般的窜动,那罗迦转头离开屋檐时听到的最后一点响动,还是那声低沉又带着些笑意的安抚。
“不能再紧了,阿四。”

九十四睡觉。
背抵在阮玉山胸膛,那是代替他铁笼子栏杆的地方;手要攥着阮玉山的指尖,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原本身体也要蜷缩起来——但是腿被阮玉山夹住了。
他这一觉睡得十分昏沉。
黎明时分,东方吐了白,屋子里的动静才消停。阮玉山将浑身湿透的他搂在怀里,意犹未尽地吻过他最后一次时,对他说睡吧。
九十四本就被一夜折腾得早已模糊的意识随着阮玉山这个吻彻底消散。
阮玉山轻轻拍打着九十四的后背,守着人完全沉睡以后,他倒是神清气爽,闲不住似的,一身没使够的力气找不到地儿发散,开始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地捣鼓。
一时提来了热水,把九十四浑身擦洗得干干净净;一时又换过了所有枕头被褥,再把九十四光溜溜地往被子里一塞,靠在旁边盯着人的睡颜瞅了半晌,没忍住又低头下去亲了几口,亲得九十四在睡梦中直皱着眉头哼唧,他才消停;一时又去找了锉刀坐在床边自得其乐地给九十四磨指甲。
漫无目的地忙活完,阮玉山一瞧窗外,天已然大亮。
他跑过去倚在枕上盯着熟睡的九十四看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笑,再起身,往小厨房去。
宅子里做饭的婆子们早早儿备好了吃食茶水正要往别院送,这会子见阮玉山来了,便知道此人又要亲自下厨,尽皆收了手候在外头。
冬日里不下雪,天气干,灶下柴火烧得旺,总响得劈里啪啦。
下人们候在门外,打着瞌睡听柴火声,听着听着便觉察不对——大早上的柴火在灶里烧出小曲儿来了。
她们个个毛骨悚然往里头一看,发现这小曲儿不是灶里的柴火烧的,而是灶前阮玉山哼的。
想必是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才能叫堂堂阮老爷如此容光焕发。
这要是换了林烟小公子或者钟离老太爷这么高兴,外头这些人早各对各的眼色厚着脸皮凑过去说许多祝福的吉祥话以讨个恩赏,然而里面坐着的是阮玉山,她们便不大敢造次。
正互相使着眼风,忽闻外头有人跑过,嘴中大喊:“太爷……快去叫太爷和老爷!”
接着便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厨房外一群婆子齐刷刷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自然也听见了,大步流星地出去,只站在门口,冲外头喊道:“站住。”
有眼尖的小厮往厨房院子里一瞥,见着是阮玉山,屁滚尿流地进来磕头:“老爷!”
说话间就见阮铃也听见了里头动静找进来,一见阮玉山便先跪下,说话虽也哆嗦,但好歹是麻利地给抖落清楚了:“儿子今早起迟了,去院里给老爷请安,喊了半天不见有人开门,便自作主张进了屋子。屋子里不见爹,只看见四哥躺在床上,怎么都不应,只能大着胆子上前,瞧见四哥脸上发红,不得已用手摸了摸四哥额头,才知人已烧糊涂了!怕老爷不知情,这才慌忙叫人找太爷去,岂知在这儿找到了爹……您快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阮铃只觉眼前一道黑风闪过,再抬头时,院子里哪还有阮玉山的身影。
他当即跟出去要随着阮玉山往别院跑,跑了没两步,蓦地刹住,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又往钟离善夜的院子去了。
九十四病了。
昏迷不醒,浑身发烫。
阮玉山原以为是自己昨夜没顾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把事情做过了头,哪晓得钟离善夜赶来把过了脉,却说不是那么回事。
“肾精泄得有些过了,但结症并非在此。”钟离善夜一大清早正睡着觉就被阮铃吵吵着从床上攮起来,再火急火燎地送往别院,此时探查完九十四的病情,才有空拿起发带给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草草打个结,又坐到桌子边喝了口水,“问题在脾胃和肝肺。”
他润了润喉咙,脸色十分平和,这副模样倒是让阮玉山放心大半。
“怎么说?”阮玉山一边示意外头小厮去端水盆给老爷子洗手净面,一边过去给老爷子把茶续上,“对的是什么症?要开什么药?要不要我打发人去山下取?”
钟离善夜摆了摆手:“脾胃失调,打今儿起开始忌口,不可再喂精米精粮,肉不用做熟,略生几分,逼着他吃。”
阮玉山略有质疑:“你要他吃生肉?”
“怎么啦?”钟离善夜一听他这语气,当即强硬起来,“他过去那些日子,在饕餮谷吃得少了?”
阮玉山没吭声。
正是因为九十四过去在饕餮谷茹毛饮血,烂肉烂草吃得太多,没得到过一顿好饭,他才不乐意又把生肉往九十四嘴里送。
但钟离善夜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大夫开的药方子也轮不到他来反驳。阮玉山不欲争执,知道治好九十四才是要紧。
“肝脏又是怎么回事?”他问。
“肝气郁结太久了。”钟离善夜看他态度软和下来,自个儿也跟着平息了语气,“四宝儿气性大,我这段时间算是看出来了,受了委屈他不能憋,否则就要成疙瘩。想必是以前在饕餮谷吃过什么大亏,疏解不出来,成了困结多年的心事。这会子一下想开了,郁气疏得太快,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又受了累,肝火表里淤滞,加上你说当初在过山峰那一枪耗费他太多玄气,如今尚未补足,这才发了烧。”
他说到这儿,忽然“嘶”的一声:“你们昨夜吃完酒到底还做了什么?闹出那么大动静?”
阮玉山:“你真要听?”
钟离善夜意识到阮玉山没憋好屁,于是及时止损:“我不听。”
他说不听就不听,只把手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我去捉两副药,你打发人煎了,一天三顿给他服下,只要退了烧,其他便不着急,日后慢慢调养——记住,别给他吃太好了。”
阮玉山亦步亦趋:“喝汤行不行?”
钟离善夜:“少喝汤!”
他扭头瞪着阮玉山,忽又道:“我说,你们俩一整夜呆在一块儿,你就没发现他发起烧来了?”
阮玉山想了想:“昨夜他没烧。”
钟离善夜:“那今早呢?”
阮玉山:“我没敢碰啊!”
昨儿一夜过后九十四对他反应有点大了,亲几下都要皱着眉头哼唧,因此他老老实实地不碰了,连九十四脸蛋子都没舍得摸。
哪晓得一个早上的时间,九十四病发得那么急。
钟离善夜没好气地哼哼一声,仿佛已然把九十四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面对这个生出纰漏的阮玉山,相当不满意,甚至有点怎么都看不顺眼的意思,嘀嘀咕咕地拂袖离开道:“四宝儿怎么就看上你了。”
阮玉山一挑眉毛跨出门槛指着钟离善夜:“死老头子再说一遍?”
钟离善夜一溜烟跑了。
阮玉山懒得跟他计较,掉头回房看九十四,走到床边才想起这儿还有个阮铃没打发。
他见着唯唯诺诺低头守在床榻边的阮铃,收敛了跟老爷子打闹时候的神色,只是背着手,冷了脸,走过去,再开口时,却没往日那般严厉语气:“今早怎么起迟了?”
阮铃头低得更低:“儿子昨夜睡晚了。”
阮玉山在心里骂了一句废话,面上却只问:“哦?怎么睡晚了?”
阮铃忽的不吭声了,低垂着眼睛,抿着嘴,呼吸也轻微起来。
阮玉山笑了一下:“想来是读书读太晚了?”
“正是。”阮铃不敢抬头,只又更卑躬了些,忙不迭接话道,“儿子谨记爹的教诲,秉烛夜读。多亏老爷的叮嘱,若非老爷教导有方,儿子也没机会在今早察觉四哥的异样。”
阮玉山盯着阮铃,嘴角微翘,神色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这是提醒他自己有功劳呢!
他没接阮铃的话,半晌,才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阮铃摇头:“儿子去给四哥煎药。”
“不必了。”阮玉山抬手阻止他,“去跟那罗迦玩吧。他的药你别碰。”
阮铃知道阮玉山这是对他放心不下,毕竟他与他们相认时间不长,而这位养父又分外看不上自己,纵使他从头到尾对九十四的心要分明赤诚许多,但那也不足以在阮玉山面前换取一点属于儿子的信任。
他低声应了,又往床上昏迷不醒的九十四看了一眼,目光随之飘过枕边散落的那根朱红色发带,随后捏紧拳头跑出了门。
阮玉山神色不明地凝视着阮铃跑出去的背影,待人彻底走远,才低头掖了掖九十四的被角,笑道:“你叫我认的好儿子。”
九十四自然是听不着了。
他此刻意识沉沉浮浮,与外界恍若隔着水深火热的一层梦墙,旁人的话他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真实,只听得见一些零散的脚步,接着是滴滴答答的水声,然后一张冰凉的锦帕就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九十四知道这是阮玉山了。
他这一生照顾过很多人,但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来照顾他的,只有阮玉山。
梦里梦外,无论真假,都只有一个阮玉山。
九十四的手动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伸出来,指尖像爬虫似的到处触碰,最后摸到阮玉山的一点点衣角,用指头捏着不放。
这对此时的他而言已是相当劳心劳力的大工程,放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手指头往被子外悄无声息挪了一寸的距离,连指节也才露出一半。
若不是阮玉山心细,把他的小动作逮个正着,还没人能发现得了他的心思。
“这会子知道留我了?”阮玉山一把攥住九十四的手指头,握在掌心捏了捏,“你这叫——‘有事阮玉山,无事阮铃他爹’。用得着我的时候,就请我尝蝣人肉;用不着我了,就要跟我‘各论各的’。”
九十四的眉头在睡梦中皱起来。
“说你还不高兴?”阮玉山对着他笑,顺便把他额头的锦帕给翻了个面,“那我告诉你,我今早还给你磨指甲了。”
这是九十四的大忌。
先前在四方清正,阮玉山有一回撞见九十四一个人背对大门坐在屋子里,埋头安安静静地拿石头磨指甲。
他走上前,还没问这是在做什么,九十四就马不停蹄把东西收起来。
后来他看在眼里,特地去找了磨甲的小刀,说要给九十四磨指甲。
哪晓得九十四在这事上很害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锉刀就转身走开,边走嘴里还嘀咕:“哪有帮人磨指甲的……我自己会磨。”
仿佛这是件极其私密的事情,堪比替九十四扶鸟撒尿一般让九十四不能接受。
然而九十四越是这种反应,阮玉山就越想试试。
今早算是逮着了机会,阮玉山巴巴地给人磨完指甲,迫不及待把这事儿说给病中的九十四听,上赶着让九十四臊一臊。
眼下他把才这事儿说完,就听见九十四着急地叹了口气,被他捏着手心的指尖蜷起来挠了他一下——然而挠他这点力道,更像是用指尖啄了他一口,轻飘飘的,痒滋滋的。
“你说你。”阮玉山见九十四能听他说话了就很高兴。
更让他高兴的是,九十四不仅能听见,还能给他反应,不仅能给他反应,还不能奈他作何。
阮玉山变本加厉,边说边笑:“不就是修个指甲?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我给你磨个指甲你不好意思了。我就不明白,磨指甲是个多害臊的事儿?你怎么每次非得躲起来背着我悄悄地做?还不让我上手。你知不知道你指甲磨得乱七八糟的?”
九十四的指尖这回挠完他一下,又挠一下。
阮玉山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对了,害臊不是笨的意思,当初骗了你——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忘了,你怎么那么记仇?老爷子都说了,你就是心眼太小,爱记事儿,一股气憋到现在,才生出今天的病来。”
九十四急急地喘了两下,气得把手指头从他掌心脱离出去,软绵绵地落回到床上。
阮玉山一看这人生着病眼都睁不开还敢发脾气了,于是也默不作声,甚至屏住了呼吸,仿佛消失一般,静静坐在九十四旁边。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九十四的手指头又十分艰难地、用一种愚公移山的意志,半寸半寸地在床单上挪动,开始寻找阮玉山的衣角,试探这人是否离开了。
阮玉山一把抓起九十四的手捧起来亲了又亲:“行了行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都是你受的委屈。谁受了委屈不记个几年仇呢?老爷子不知情,我还能不知情?天大的事总怪不到你头上,总有一天,我要把饕餮谷收拾一顿给你出出气。你既听得到我说话,便该知道我是想逗逗你,说不准逗一逗,你那火气就朝我撒出来了。”
他看见九十四的嘴唇抿了又抿。
阮玉山取下九十四额头被捂得温热的锦帕,将人搂进自己怀里,胳膊揽住九十四的肩,四指并在一块儿轻轻拍着:“好起来,早些好起来,日后我不骗你了,也不逗你。我守着你,谁也不敢给你委屈受。”

九十四吃药一向积极,阮玉山压根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件事上犯愁。
大抵是这场病把人烧糊涂了,九十四的反应全凭本性。煎好的药送到他嘴边,他闭着眼睛嗅了一下,脖子一扭,别开脑袋,转过头去死活不喝。
阮玉山对此倒是十分新鲜。
即便如此,他也从没往九十四不乐意喝药这桩事儿上想,只是先问:“嫌烫?”
九十四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总之不搭理他。
阮玉山把药放自己嘴边吹吹,直把药吹凉了,又用勺子舀一勺过去递到九十四跟前:“这回不烫了。”
九十四全然忘记自己片刻前才嗅过这碗药,又凭烧得稀里糊涂的意识嗅了嗅勺子,于是做出的反应与刚才如出一辙:眉头一皱,脑袋快偏到爪洼国去。
一副很不待见这药的模样。
阮玉山这才明白了,九十四是嫌药苦。
他放下药碗勺子,做出个训斥的姿态,但并不训斥九十四从以前会喝药变得现在不会喝药了,只说:“治病的药,哪有好喝的?难不成你现在浑身发烫就比喝两口药舒服?你自来最识时务,怎么这会儿糊涂了?当真变成傻子了?”
他揪揪九十四的被子,仿佛是在借此揪九十四的脸:“其他时候发脾气我不管,药你总得喝了。”
九十四大抵是很不想听他这些长篇大论不讨人喜欢的话,迷迷糊糊中使劲吸了吸鼻子,给他表演了一个鼾声如雷。
阮玉山:“……”
他愤概地把自己的衣角从九十四手里扯出去,起身道:“别想我惯着你!”
说完便走到门口,对外头人吩咐:“去拿山楂糖丸来。”
再回头,九十四已换了个姿势,手放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攥着那块席褥。
下人很快奉来一盒子糖丸。
阮玉山拿着盒子走过去,又端起药,一手糖丸一手药。
他先往九十四嘴边递了一粒糖丸,九十四仰起脸嗅嗅,一口吃了。
阮玉山又忙不迭把药递过去。
九十四紧闭双唇,只顾着嚼糖丸。
阮玉山气极反笑:“你个混球,拜高踩低,看药下菜碟!”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把嘴里的糖丸嚼干净咽下去,又拿了一粒递到九十四嘴边。
九十四照例是嗅了嗅,嗅到糖丸的味道,刚张开嘴,阮玉山猝不及防把满满一勺子熬好的药塞过去。
只听“咕咚”一声,九十四舌头还没反应过来,药已经顺着喉咙滑下去了。
他后知后觉皱起眉头,艰难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即便浑身无力,意识不清,那对蓝色的眼珠子也还是准确无误地横向了阮玉山。
阮玉山笑吟吟捏着山楂糖丸塞进九十四的牙关:“气得都睁眼了?那把剩下的药也喝了。”
九十四这下没法装聋作哑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比起草根泥鳅,眼前一碗药总归是不至于如此难以下口,可看一眼阮玉山,再看一眼药,他真是半口苦的都不想吃进肚子里。
好像只要自己撒泼耍赖,阮玉山就肯定会有法子似的。
总归是不到最后一步都不肯认命。
显然阮玉山在吃药一事上就是说破了天也不惯着他,任由九十四把脸拉到地上去,拧出水来,也还是要逼着他喝。
九十四不知自己现在模样:浑身发着烫,嘴唇因昨夜阮玉山留下的痕迹还没消退,有些异样的红肿,脸色却是白的,大概是昨晚到今早都没吃饭的缘故。
加上一头乌发一对长眉,眼前两扇睫毛低垂,脸上五官浓墨重彩,皮相红白分明。
他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细细长长的胳膊,才要从阮玉山手上接过药碗,就被阮玉山攥住手腕。
——九十四小臂处出现了一块非常大的淤青。
这绝不是阮玉山昨夜的手笔。
一是他舍不得用那么大力,二是那淤青一看就并非由人的五指所造成。
阮玉山盯着那块地方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钟离善夜昨晚拿破命偷袭九十四,结果被九十四一胳膊挡回去的那招攻击。
当时老头子还夸九十四好身手。
这一晚上过去,屋漏偏逢连夜雨,九十四身子正不好,还赶上老头子那一棒,自己内里都调养不过来,还要去愈合外伤。
阮玉山脸色很难看。
九十四倒是没什么所谓,又或许是生着病,没空计较,把阮玉山的手从自己小臂推下去,沙哑着嗓子道:“无碍,你下次轻点。”
“……”
阮玉山脸色更难看了。
吃毕了药,九十四一个翻身缩回被子里,昏昏沉沉地再次陷入沉睡。
阮玉山则在为他的吃食犯难。
先前老头子在这儿看诊,屋子里乌泱泱一堆人倒是竖着耳朵听了钟离善夜的吩咐,该煎药的煎药,该做饭的做饭。
可那些人做起饭来畏手畏脚,一会子考虑到病人得吃得清淡,一会子又想起老爷子说九十四得吃生肉,一会子还记得九十四不能吃精米精面,阮玉山虽说脑子转得快,可那会儿他正围着九十四打转,也没空去提点做饭的婆子们。
厨房的下人们也不知怎么一合计,忙活半天,给阮玉山端来一碗半生的肉沫子拌玉米面。
那是又腥又糙。
阮玉山打开食盒子瞧见里头第一眼,嘴角就耷到衣领子上,满眼都是嫌弃。
他拿起金勺,紧皱眉头把那碗玉米面拨了拨——这样的行为对他而言已是很不讲究礼教了,但这碗玉米面又实在很难叫他讲究起来。
随后他扭头看看床上的九十四,迟疑片刻,将碗端到九十四跟前时,语气已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亏心事而温和许多:“阿四。”
九十四大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听见阮玉山喊他,只把眉毛动了动,很是疲倦,瓮着声儿道:“嗯?”
阮玉山舀起一勺子饭递过去:“吃点东西。”
九十四把鼻尖从被窝里探出来,照例是先闻了闻气味,闻到一半,就把脸缩回去。
甚至还对着阮玉山后退了两分。
若非身上乏力,这碗饭此刻应该已经被打翻了。
阮玉山了无意趣地搅弄搅弄碗里的东西,末了又站起来,一只手叉着腰在屋子里打转,语气很是不耐烦:“一群蠢东西!这饭闻着就不是人吃的,端来做什么?!谁吃得下?!”
他这气是撒得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内。
好在厨房里的婆子们精明,做好了饭,也知道这饭没眼看,谁也不想来惹阮玉山的晦气,烧柴的时候就不辞辛劳去找了云岫和林烟,拜托他们帮忙把饭送来。
眼下阮玉山发脾气,在场的都清楚,错不在厨房里的人,是阮玉山自己关心则乱,恰好九十四生了病也任性,没个人来给阮玉山顺毛,自然是惹不起。
林烟不停对着云岫使眼色。
其实这问题解决起来要说简单也简单,宅子里上上下下都伺候不好,那就让唯一能把九十四伺候好的人去做饭。
云岫垂眼站在饭桌边上,直截了当:“阿四公子想必只吃得下老爷的手艺。”
阮玉山在屋子里烦得打转的脚步一下子停下来。
他扭头看向云岫,目光在云岫和林烟之间逡巡,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态。
屋子外艳阳高照,这几日都不下雪,阮玉山把视线放远了一瞧,看见林烟头顶后方的天上挂着轮圆圆的太阳,明亮的,热乎的。
就像他半个时辰以后在小厨房给九十四蒸好的那碗鸡蛋羹。
——吃不得精米精粮,那还吃不得鸡蛋不成?
——不能吃太熟,那就蒸个七分熟。
正好把蛋蒸得嫩嫩的,撒点调料葱花和香油,九十四从被子里头探出去的鼻尖总算是没再缩回去了。
有他堂堂阮玉山在,岂有饿死九十四的道理?
阮玉山把鸡蛋羹捣得碎碎的,一口一口喂进九十四嘴里,直到碗见了底,他这一大早才算松了第一口气。
可顿顿让人吃鸡蛋羹也不是个办法。
九十四脾胃正虚着,哪里克化得动许多鸡蛋?届时老头子晓得了,又要把他和一干人等骂个狗血淋头。
是以这一整天,阮玉山总在屋子和厨房来回跑,不是守着九十四吃药睡觉,就是泡在厨房里头思索给九十四做点什么饭菜。
及至晌午,九十四在被窝里捂出一身热汗,总算是能有意识地睁眼了。
不过他动弹不了什么,眼珠子定在眼眶里,稍微转一转,都扯着太阳穴和后脑勺一片一片地痛。
即便如此,九十四还是用目光把整间屋子缓慢地扫视了一遍。
接着叹了口气。
……阮玉山又不在。
九十四蹙了蹙眉,带着满脸的病气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把脸埋进被褥里,发现这床被褥已没了阮玉山留下的气息——凌晨他睡着后,阮玉山便把他和床上狼藉给一并收拾了。
此刻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床上的一切,都找不出几分属于阮玉山的气味。
九十四撒开被子,瞧见自己身上被换了一套厚厚的中衣,此刻被汗浸透,发出丝丝浓郁的熏香。
他这病真是来得太急太猛,即便吃过一顿药,发了一次汗,头脑也还是昏涨不清醒,醒来先找阮玉山,找不到阮玉山,他便愣在了床上。
半晌,九十四木然地下床,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迎风闭着眼,企图在风里追寻到一丝阮玉山的踪迹。
蝣人的感官总是很敏锐,尤其是他们的视力和嗅觉。
九十四在风中嗅出一丝属于阮玉山的气息,接着那气息唤醒他一些属于昨夜的记忆。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湿润的中衣随着那丝气息像个没知觉的木偶般走出了院子。
此时的阮玉山还悠哉悠哉坐在厨房里支着一块铁板,用筷子给上头的牛肉翻面。
牛肉是他亲自切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骰子形状,为的就是用小火将其煎得外熟内生,既满足了老爷不让九十四吃熟肉的要求,又不至于让人下不去口。
最后一块牛肉煎好的时候,林烟急匆匆跑过来报信,说是自己去解手的一趟功夫,九十四就不见了。
原本阮玉山安排自个儿不在的时候让林烟看守在院子里,林烟也是一刻不敢松懈,可人总有三急。恰巧那时候云岫奉命去山下给阮玉山取东西,也不在。
等林烟解完手回来,就看见院子里的屋门大开着,床上除了一堆被褥什么也找不着。
阮玉山静静听完,这回是发脾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一伙人在宅子里找了半天,硬是没发现九十四藏在哪个犄角旮旯。
最后他站在太阳底下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到别院。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昨晚自己短暂睡过一会儿的客房时,九十四正卧在那张他逗留过的软榻上,一头栽在他昨夜盖过的被子里,把自己的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阮玉山再发现得迟点,九十四估计能把自己闷死。

大门一关,阮玉山的严峻神色一下子温和下来。
他走过去,把厥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九十四从身后抱起,顺便侧身,往塌上靠躺,抬起一条腿放上塌,将九十四翻个面过来趴在自己身上,手心来回抚摸九十四的后背:“打洞打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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