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善夜左右动了动眼珠,一时找不到话讲,竟是闷头走向放着花瓶的桌子,伸手摸了摸那梅花,又还有些不服气,不愿意低头,于是便叹一口气,默然地坐下。
“我说了,有阮招在前,我不求你给阿四独一份的厚待,但若是比之有半分轻视,我也是不依的。”阮玉山的语气态度倒很平和,毫无赌气之意,但也不客气,“阮招是你的宝贝,他种的梅树是你的宝贝,我的阿四,同样是宝贝。
“我要你收他,是要你拿他当跟阮招一样的义子心肝,言之有法,教之有方。不是你临门一脚的出气筒或是小随从,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就骂一骂。你日后长久地要给他这些委屈受,那就当我没说过要你收他的话。只拿他当与我一样的小辈,我的结发之人,非你钟离家的义子便是。”
语毕,便拿着破命扭头走了。
刚走到院子口的屏风处,便撞见端着敬师茶的九十四。
阮玉山攥住九十四端茶的胳膊:“走。”
“走?”
九十四看看阮玉山,又看看堂前低头坐在阴影里的钟离善夜,大概明白今天这俩人最终是不欢而散了。
眼下情形他也不便逮着人追问,只道:“那这茶?”
“今天煮得不好。”阮玉山从九十四手中拿走托盘,“改日再煮。”
说着就拉着九十四绕靠屏风走出院门。
阮玉山雷厉风行,九十四在风风火火的动作间转头又看了大堂的钟离善夜一眼,再回头时便若有所思。
第二天九十四便起了个大早。
他的大早于阮玉山而言并不很早,前几日他病着,阮玉山一贯是先在卯时起床练一个时辰的枪,再换身衣裳回来床上陪他躺到醒觉。
枪是阮玉山从穿花洞府武器库里拿的,他年少时偶尔随老太太来此避暑,有时犯懒不想从家里带枪,便会在洞府的武器库里备着一些。
只是如今许久未至,这些久违的年少时用的枪练起来也有点手生了。
今早九十四睁眼时,正听到阮玉山外头舞枪的动静。
他拿着昨晚睡前没看完的书,一边起床穿衣裳洗漱,一边把书的最后几回看完,最后打开房门,对着院子里练枪的人视若无睹地朝外头走去。
阮玉山绑着护腕盘着头发,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打扮,看见九十四在蒙蒙亮的天色下顶着漫山雾气出门,第一反应是这人梦游了。
他收了手上还没怎么使惯的枪,放轻步子跟在九十四后头,总怕把九十四吵醒——以前总听人说,吵醒了梦游的人,对方醒来会变呆子,阮玉山可不想九十四两眼一睁成个木头。
于是两个人走在院子的九曲回廊里,九十四身形单薄,步子轻飘,走得像个幽魂,阮玉山像个追在幽魂后头蠢蠢欲动探头探脑要捉鬼的黑无常。
黑无常阮玉山一路跟踪幽魂九十四来到小厨房,看见幽魂抓了木柴准备生活做饭,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哪顿饭菜准备得不合对方口味了。
下一刻,幽魂开口:“阮玉山。”
阮玉山表面只是挑了挑眉毛,实则心里一激灵,上前做出斥责的姿态:“没睡怎么不吭声?”
就这么让他在屁股后头跟一路?
九十四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阮玉山,”他又喊,同时卷起长长的袖子,侧头乜斜道,“教我煮面。”
阮玉山一听,顿时甚感欣慰。
“煮什么面?”他悠哉游哉走过去,客气道,“我早上爱喝粥。”
九十四说:“煮钟离善夜爱吃的面。”
阮玉山转身就走。
九十四一步不动,瞅着阮玉山离开。
“阮玉山。”九十四轻声叫。
阮玉山面无表情地调头回来,利落地走向屋子,打开里头橱柜:“老爷子爱吃鸡汤的。”
鸡汤在昨夜由厨房的婆子们小火炖了两个时辰,炖汤的食材佐料倒是都由阮玉山一手提前备好,按照老爷子惯爱的口味来的。
此时阮玉山一边从橱柜里拿出来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你给老爷子煮面,是对我昨儿不满意?”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九十四坐在灶前烧柴,“你待我极好。”
他话到一半微微一顿,才继续说:“……但他也很好。”
这世上待他好的人不多,他不能要求人人都如阮玉山。他不需要,也受不住。
阮玉山有一个,就够他细水长流珍重一辈子,其他人能像钟离善夜对他三分,便值得他铭记万分了。
昨天的事,阮玉山如何是阮玉山的态度,他既不能公然驳了阮玉山的面子,但也不能对着钟离善夜沉默。
总该给人一个台阶下。
下不下是钟离善夜的事儿,台阶他得给。
当九十四端着一碗手法略显生疏的老山鸡汤龙须面走进钟离善夜的院子时,对方正站在昨日插进花瓶的那株梅花枝前。
钟离善夜身上的衣裳没换,按常理也不会起那么早,九十四只看了他背影一眼,便把面碗和装着一应小菜的托盘放到桌上:“钟离善夜。”
站在梅花枝前的背影显然一僵。
“尝尝早饭。”九十四给他布菜,又扫他一眼,“或是宵夜?”
钟离善夜梗着脖子不动。
九十四掀开衣摆,慢条斯理坐到一边:“早上霜重,晚了鸡油就凝了。”
钟离善夜决定给鸡汤一个面子。
他清了清一夜未吭声的嗓子,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回头坐回桌边,用筷子挑了挑面,只看一眼,便笑,明知故问道:“你自个儿煮的?”
九十四毫不避讳:“阮玉山帮忙的。”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我可担不起。”
说完就猛嗦一筷子面。
一口鸡汤滑进肚子,暖了五脏六腑,钟离善夜舒畅得仰头哈了口热气。
九十四又从食盒里给他盛了碗鸡汤。
钟离善夜低头吃了半碗面,勉强恢复了些精力,挑筷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一边吃面一边抬头看着九十四:“你没话要同我说?”
九十四摇头:“昨日擅自摘了你的梅花,这算我的赔罪。”
钟离善夜:“没了?”
九十四:“没了。”
钟离善夜又低头吃面。
这次一直到安静吃完,钟离善夜拿茶水漱过了口,拿锦帕擦着嘴,才沉下语气道:“四宝儿。”
九十四给他收菜收碗,手上动作不停,也不看他,只抽空应声道:“恩?”
钟离善夜问:“你觉着,我待你如何?”
九十四点头:“很好。”
钟离善夜有些神气,努着嘴把头扬起来了些。
又问:“比之阮玉山如何?”
九十四实话实说:“他最好。”
这在钟离善夜预料之内,因此他除了不屑地嘁一声,也不做他话。
“那比之旁人如何?”
九十四想了想:“除了百十八和七十五,你最好。”
钟离善夜一拧眉毛:“你统共认识几个人?”
九十四回答:“还有很多族人。”
钟离善夜:“除了他们呢?”
九十四说:“阮玉山,百十八,七十五,你,阮铃,林烟,云岫。”
钟离善夜十分气愤:“合着我就倒数第四?”
九十四认为他有些悲观,纠正道:“正数也第四。”
钟离善夜:“……”
他给自己顺了顺气,非要给自己找个好听的头衔:“那除了什么阮玉山百十五七十八,我比之天下人如何?”
九十四说:“你最好。”
钟离善夜总算在排除法下得到个第一的名头。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问:“那你觉得,钟离这个姓如何?”
九十四说:“也很好。”
钟离善夜从怀里掏出一个火红的珊瑚镯子。
这镯子只有两个,是当年阮招才满十五岁时,钟离善夜拿着佘老太太送他的一对极品赤红珊瑚送到无镛城,请当年的无镛城主夫人——也就是谢九楼的生母,一位玉雕世家的小姐,亲手雕刻而成。
谢九楼母亲的雕刻手艺冠绝天下,身份也绝非寻常人能使唤得动。看在钟离善夜的面子上,她接了一对珊瑚,数月时间,将镯子做得精妙绝伦,鬼斧神工,举凡见过的人无不惊叹有加。
镯子当年做了一对,一个在阮招那儿,作为钟离善夜送他的十五岁生辰贺礼;还有一个,留在钟离善夜自己这儿。
直到今天,阮招那个许多年前便已打碎,如今这珊瑚赤镯已是世间孤品。
钟离善夜将那镯子放到桌上,推到九十四跟前:“那姓钟离,你愿不愿意?”
没等九十四回答,钟离善夜又把镯子收回去,自顾自摇头道:“不,不。”
又犹犹豫豫起身,背着手转了两圈,嘀咕道:“这东西不好。”
他停下兜圈的步子,对九十四说:“你等等!”
接着就急吼吼往自己卧房去。
九十四看他出了院子上回廊,没跑多远又跑回来,跑到自己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做什么?”他直觉般地察觉到钟离善夜似乎想对自己出手,因此身体对钟离善夜离远了些。
哪晓得躲的速度跟不上人家出手的速度,钟离善夜一把抓住九十四的手腕,险些将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儿拽走。
九十四就这样猝不及防被钟离善夜雷厉风行地带去了卧房。
钟离善夜从不让人进他的卧房。
即便平日里伺候他的小厮婆子们,也只是把吃食衣物用水放在他房门口,决不往里涉足。
这一点阮玉山倒是跟九十四打过招呼,说不知道老爷子屋子里藏着什么,护得这么密不透风。
这回九十四算是瞧见了。
钟离善夜的屋子里挂满了歪歪扭扭的题字。
寻常人很难把字写成这个鬼画符的模样,因此九十四看到那些挂满三面墙壁的题字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钟离善夜的手笔。
大大小小的挂纸,少说也有百十来幅。
看见这些题字的第一眼时,九十四理所当然地以为钟离善夜在背着外人偷偷用功,跟他一样企图学会中土文字——虽然他认为读书认字压根用不着背着人。
多看几幅之后,九十四便明白情况非他所想。
没人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只学几个中土字。
——这百十来幅题字上,密密麻麻只写了一句话:老子死了,终于。
没头没尾,没有由来,甚至好似被拦腰截断的一句话。
旁边两个偌大的博古架上也塞满了数不清的卷轴,九十四没有取下看过,但想来也跟这屋子里满墙挂的题字是一个内容。
此情此景,乍然一看,竟能觉出钟离善夜的两分刻苦。
剩下八分全是诡异。
谁会在自己屋里天天写自己死了?
九十四不理解。
但九十四不吭声。
钟离善夜翻箱倒柜,最后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卷竹简,上头刻满九十四看不懂的符文。
钟离善夜不识字——至少现下看来应该确实不认识大部分中原字。竹简上的符文应当是老爷子自用的某种记录方式。
他走到九十四面前,摊开一部分竹签,指腹缓慢地摸过那上面雕刻的痕迹,像是在依次辨认那些符号的形状和含义。
良久,他终于开口:“盂兰古卷,并非为任何旁人所书写,它本就是观音所作。”
这一点九十四倒是能想到。
就凭立冬宴那晚钟离善夜所说,盂兰古卷将观音在混沌中的所有行径记载得无比详实,就连不同事件下的心境也有所描述。
除非那千百年间一直有记录者在观音左右陪其上刀山下火海,否则盂兰古卷根本无法如此细致地完工。
而上下天地间能跟无相观音一样穿梭在混沌之中且毫发无伤者,只有凤毛麟角的先天神祇。
既是凤毛麟角者,自然不会甘心在观音身边当个跟班整天记录观音的一言一行。
更何况传言观音脾气很臭,九十四是不信除了观音自己以外还有谁会动不动写洋洋洒洒一大片赞词穿插在那些记录之中的。
“盂兰古卷,遍布天地之间。”钟离善夜继续说,“自混沌散开以后,天清地浊,大陆出现娑婆世界,无相观音用来记录混沌万物的盂兰古卷也就随之散布在娑婆之中。古卷有神无形,可以是一砖一瓦,可以是一草一木,甚至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只要机缘到了,就有机会得见古卷。”
只是这机缘,十万人中也难有其一。
“那你怎么来的机缘?”九十四问。
钟离善夜笑了一下:“那时我快死了,倒在佛堂外的撞钟下,看着不远处的佛堂,瞧见里头的菩萨个个低眉慈悲,金刚凶恶怒目。可他们再恶再怒,也怒不过一个即将变作饿殍的穷光蛋,恶不过一个大字不识的坏小子。
“我看见身边等着我咽气就来啃食我的秃鹫,先把那秃鹫骂得狗血淋头,再用最后的力气把满殿神佛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个遍,最后我听见我的胸腔发出风匣一样的喘气声,眼前一片漆黑。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结果天边金光炸开,再睁眼时,我周身盘旋着无数飞舞的金灿灿的符文,那时我很奇怪,我分明大字不识,可那些符文我个个都明白什么意思。
“我只当我上了九天,或是下了黄泉。我还在心里想,都说娑婆众生没有轮回,人死了就是黄土一抔,不见六道,不能投胎,没想到还真有地狱九幽。直到我被无相观音残留在卷中的神识一把打出古卷,看见头顶那个出门撞钟的小和尚俯身而来的脸,我才明白,我这是又活过来了。”
九十四也扬唇笑了一下:“你被打,是因为企图篡改古卷。”
钟离善夜没料到自己隐瞒之事一下子被九十四猜个正准,登时眉毛一跳,嘟嘟囔囔:“我不过是看不惯他夸下海口之后又搞砸了金乌,遗失了自己的小乌鸦,还敢厚着脸皮把那些赞美自己的陈词留在卷中,想替他擦去……”
九十四摇头:“你是想擦去,顺便再奚落观音一番。”
钟离善夜:!
九十四:“还想写个到此一游。”
钟离善夜:!!
九十四:“兴许还准备留下自己的名字。”
钟离善夜哇哇大叫:“子虚乌有!”
九十四:“说不定你还想脱了裤子撒——”
钟离善夜蓦地打断:“你想知道关于巫女铃鼓之事吗?”
九十四慢悠悠把目光转到钟离善夜脸上,挑眉道:“你不是说你没看见?”
钟离善夜晃晃脑袋:“没看见有什么相干?能帮你拿到不就行了?”
九十四:“哦?”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凑过去问:“改姓钟离,我教你夺得铃鼓。怎么样?同我做父子,只赚不赔!”
九十四眼珠子一转,扶着桌子边一个转身,端端正正坐到木凳上,侧脸道:“我听说,你以前养过一个孩子。”
钟离善夜知道他指的是阮招,只当九十四跟阮玉山一个意思,认为自己薄待了他,便跟着转到九十四面前解释道:“招儿是阮家的人,不曾姓过钟离!”
“那为什么非要我姓?”九十四也起了逗弄心思,“拜你作师,也是一样的嘛!”
钟离善夜渐渐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他缓缓挨着九十四坐下,再次拿出那个珊瑚镯子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九十四的手腕,几度张嘴后,说出自己的夙愿:“四宝儿……”
九十四的手腕上还留着两圈经年不愈的伤疤,那是饕餮谷的手铐一日一日磨破他们的皮肤后打在蝣人身上的烙印。
九十四不愿意找钟离善夜要方子把这疤痕去了,他觉得这些细微的、带着过去苦难的痕迹是他和族人之间彼此连通的脐带,就像他原本的、带着屈辱意味的名字编号。
当他左手手腕戴着这个赤镯回到厨房烧水时,阮玉山才得了消息赶过来,靠在门框懒洋洋地抱着胳膊,也不进门,就问:“怎么?敬师茶不够老爷子喝的?当了爹就要你负责一日三餐了?”
九十四不急不徐道:“我在煮粥。”
阮玉山一个抬脚大步流星走进去。
九十四当真在煮粥。
阮玉山心情大好。
并且倍感饥饿。
他的姿态从靠着门框改为侧身单手撑着灶台,笑吟吟问:“听说老爷子把你认下了?”
九十四搅完了一回锅,扭头走到另一边灶上,开始处理要下锅的鸡丝和黄花:“是我把他认下了。”
“那你想好叫什么名儿了?”阮玉山见九十四埋头做事不搭理自己,便抄着胳膊使劲儿低脖子往九十四眼前凑,“老爷子说,你要自己想?你想了个什么字?今后要怎么叫?”
九十四听出阮玉山问这话时带着的两分小心,无非是怕他因此想起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
然而对方越是如此,九十四便越是存了心不吭声,只抿着一丝极淡的笑,不叫阮玉山发现,做出一副对阮玉山的话充耳不闻的模样,只专注给对方煮粥。
阮玉山知道他这是故意吊着自己。
九十四不说,阮玉山便也不催,只弯着腰把脸凑到九十四旁边,看着人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阮玉山有点沉不住气了,拿高挺的鼻梁去顶了顶九十四的侧脸:“阿四?”
九十四睫毛微颤,忽戏谑地扫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与他错开,步子轻飘飘走到另一边去洗菜。
阮玉山亦步亦趋,撵在九十四屁股后头:“是不是还没想好?要不我替你想想?”
九十四从水缸里舀了水,奔波在菜盆子和水缸之间:“我想好了。”
阮玉山夺走他手里的菜盆:“叫什么?”
九十四被抢了活儿,又若无其事去搅锅。
阮玉山放下菜盆子跟上前,一下子挡在九十四和锅之间,负手道:“你若是不说,那就饿死我好了。”
锅里的粥煮得滚烫冒泡,有沫子不断扑到灶上。
眼见着一锅粥就要漫出来,九十四出声提醒阮玉山:“看水。”
“看水?”阮玉山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只是蹙眉,“你给自己想的新名儿,就叫钟离看水?”
怎么不叫钟离看山?
这名字他好歹还能有些参与感。
九十四瞥了阮玉山一眼。
这个眼神阮玉山很熟悉。
当初两个人才相识不久,九十四总在心里嘀嘀咕咕骂他时,瞅他就是这个眼神。
他晓得自己这是关心则乱,只是对九十四这个新名字还没琢磨透,便无心理会其他。
九十四抬手将他这堵高大的人墙推开,快步走到灶前搅锅。
搅着搅着,九十四忽然喊他:“阮玉山。”
阮玉山还沉浸在琢磨九十四新名字的心思里,乍然听见九十四喊他,只好奇着回头:“嗯?”
九十四看着锅中的稠粥,嘴角一翘,轻声开口:“你给我的聘礼上,写的什么?”
“夫……”九十四一提点,阮玉山就隐隐明白了点。
他的眼神渐渐清晰,带了两分笑意:“阿四?”
“我说过,我喜欢这个称呼。”九十四没有否认。
他拿起旁边的干净棉布擦手:“那是你给我的聘礼。画了我,是你阮玉山一个人的。”
锅里的粥面还在冒泡。
温暖的,带着浓浓的白色雾气,拂过九十四的眼睛。
“阮玉山只有一个。”九十四语气微顿,眉眼半垂,凝视着锅里的为阮玉山煮的粥,他的眼睛似乎在雾气中也晶莹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世间也不能有别的阿四。”
九十四说完,看向阮玉山。
“钟离四这个名字,还算不错。”
他指尖捏着小刀,按照林烟教他的,一笔一画往竹简上刻字。
每刻一笔,指腹便覆盖在刀刻的痕迹上摩挲一次。
刻完又拉着林烟往自己手上看:“你瞧瞧,四宝儿名字是不是这么写?”
林烟百无聊赖打着哈欠,一脸憔悴地把头靠在桌上:“太爷,您这都刻了一早上了,要不咱们先……”
“你懂什么!”钟离善夜煞有介事,“四宝儿在外头练功,那我也不能懈怠!”
他见林烟被自己折腾得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凑过去拿脸挨着林烟道:“要不要继续听我年轻时候的事儿?”
林烟一下子来精神:“好啊!”
钟离善夜哼哼笑:“我才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死了。没过多久,我爹上山砍柴,路遇野兽,也被咬死了。家里只剩一个大字不识的阿婆……”
林烟愁眉苦脸地打断他:“这个您都讲过多少次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行吧!给你讲点新鲜的。”钟离善夜想了想,“从前,有一条大蛇,在天地未开、一切混沌的时候,修行在如今的幽北一带。”
林烟一听:“过山峰?”
“哟,”钟离善夜摸摸他的脑袋,“小玉山儿跟你讲过?”
“那当然了,”林烟仰起下巴,“老爷教我的东西可多了。”
“不一样。”钟离善夜摇头,“我跟他讲的,不一样。”
“那条蛇其实并不坏。”他说。
屋外下起雪来了。
那罗迦和阮铃在隔壁打雪仗,钟离善夜的声音闲闲地传到院子里,再被屋外的大雪吹散:“最初它修炼的时候,法子是落了邪性,吸干幽北数百里的天地精华滋养它自己。可当它意识到这样不对时,已经晚了。”
“那怎么办呢?”林烟把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它还是被观音捉住惩罚了?”
“不是观音来捉它的。”钟离善夜解释,“是他自己摧毁方圆数万生灵,犯下罪孽,以此引来观音求救。”
“求救?”
钟离善夜含笑将林烟一瞥,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反问:“你可知盂兰古卷中,‘盂兰’二字,是何来历?”
林烟倒也曾听阮玉山讲过有关“盂兰”二字的典故,因此倒也答得上来:“目连救母?”
“不错。”钟离善夜向上指天道,“传说天上有一尊者名叫目连,他的母亲因犯下罪孽被判饿鬼之刑,要忍受无尽的饥饿与倒悬之苦。尊者为解救他的母亲,设立盂兰盆节,供养十方诸佛,借诸佛之力超度他的母亲。因此盂兰二字,虽本意为‘倒悬’,却也代表了赎罪。”
林烟似懂非懂:“那盂兰古卷?”
“是一本赎罪之簿。”钟离善业道,“举凡被无相收取器灵、关入此书的妖魔,都是有罪可赎,在观音手下尚且求得一条生路的生灵。如若是十恶不赦的,早被观音打死了。”
他摸了摸手边花瓶里的红梅:“妖物器灵中的玄力可以源源不断地滋养世间许多生物。一只小妖的器灵能保证一棵梅树经年不衰,一只大妖则能用它自己的器灵庇佑一方土地,保护一族人脉,让一个庞大的人种源源不断地繁衍生息,拥有巨大的力量。”
林烟好像明白些了:“您的意思是,这只大蛇为了赎罪,主动让观音拿走它的器灵,去反哺它曾经霸占的那一方土地上的生灵,等到它的罪孽赎尽,它就能从古卷中被放出来,重获自由,再好好修炼?”
“林烟儿很聪明嘛。”钟离善夜笑起来时眼角有一丝细细的纹路,“不过后来,它镇在地下的器灵被一个贪心的小姑娘盗走,至今没有归还。那条大蛇,想必这些年来,着急得很呢!”
林烟嘀咕:“怎么感觉这条蛇不大聪明呢!”
“蛇本性就是天真呆笨,聪明的只在少数。奈何它们外表骇人,动不动吐信子摇尾,叫人不敢靠近罢了。”钟离善夜拿起手边热茶啜了一口,扭头对着院中飞雪,失明的双目熠熠发亮,“好在我家的这条聪慧过人。”
林烟大惊:“您几时养了条蛇?”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才认养不久。”
林烟说:“我怎么没见过?”
钟离善夜指腹捻着自己手里的竹简,歪头对林烟道:“想瞧瞧?”
林烟先是摇头:“我不要,我怕蛇。”
说完又犹豫道:“您给我瞧一眼吧。”
钟离善夜把刻满了钟离四名字的竹简递过去:“你先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林烟:“……”
他一脸无奈,做出就范的姿态,正要把钟离善夜的竹简拿过去看看给点意见,手就被人按住。
云岫站在林烟身后,一身藏青色的束袖锦衣,微微一抬手便将钟离善夜递来的的竹签挡回去,冷静道:“太爷有兴致也不能这么消磨人。”
钟离善夜早听出云岫到了此处,只等到对方现在出手,他才撇撇嘴。
“宅子里会识字的人多得是。”云岫握住林烟一侧肩膀,叫人起身走到自己身后,“老爷有事吩咐,我们先下去了。”
说完便牵着林烟走出了钟离善夜的院子。
云岫无趣,钟离善夜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孩子的臭脾气——能跟阮玉山自小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能多讨人喜欢?
林烟那是被阮玉山半路捡回去,从根上就没坏,勉强说得上歹竹出好笋,至于云岫,天天摆个臭脸,跟阮玉山如出一辙的没救。
不过这些都不关钟离善夜的事儿。
他不计较,也不生气。就捧着竹简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拿刀继续往上刻:“钟离四……我四宝儿可乖着呢。”
大雪纷飞的天里,他乖乖的四宝儿正盘在后山的一棵樟树上。
距离钟离四三丈之遥的另一棵樟树梢头,阮玉山手握长枪,含笑跟他各自盘据一方,相互对峙。
钟离四手里则拿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竿——破命这两天正跟他闹脾气,为着立冬宴被他丢到兵器库那件事儿。
不过说到底,这柄神器从始至终都还没跟他磨合过。按照老爷子的说法,现在还不着急。
神器慕强,当初死皮赖脸贴着钟离四认主是因为感受到了钟离四体内异于常人的力量,这是破命身为一把兵器的本性;然而在感情上,不管是钟离四还是破命本身,双方都还没做到彻彻底底认可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