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揉了揉眼睛,看见阮玉山站在月洞门前,正逢眼角处落了一粒新雪。
阮玉山又把九十四给端回屋子里。
双膝下蹲手一抱,这次他不把人端凳子上了,直接端自己怀里。
九十四也不客气,将就着窝在阮玉山身上,坐蜷成一团,往阮玉山胸前一靠就接着睡了。
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半梦半醒眯了会儿觉便睁眼,昏沉沉地问:“是不是该去看看火了?”
阮玉山搂住他的肩,拿嘴唇挨了挨他的额头,先问:“要不要去榻上睡?”
九十四木然地发了半晌呆,从阮玉山身上蹭起来:“我看会儿书。”
他如今已会说许多中土话了,总的是因为有个阮玉山成天在他身边跟他耍嘴皮子。
因这个缘故,九十四不仅会流利地跟人拿中土话交流,还记住不少骂人的词句。
可认的字却还不够多。
中土字复杂难学,要单认字,便很枯燥,于是阮玉山总拿许多话本子给他辅以看记。
选的本子也是不求深奥绕口,只求简单易读。
有故事和本子里许多旁白杂话的帮辅,九十四偶尔有不认识的字也能推断出怎么读,再难些的,问问阮玉山便知道了。
眼下九十四说自己看会儿书,多半是还挂念着话本子上一回没讲完的故事。
阮玉山放开他,任由他坐到凳子边,把书摊在腿上,就着灶里的熊熊火光安静看起来。
看一会子,九十四像是困了,抬起头发现阮玉山不在身边,想扭头去找阮玉山在哪个灶前,又不想做得太明显,就微微偏着头拿余光去瞧,瞧见阮玉山了,揉揉眼睛又接着低头看书。
待阮玉山在这个灶前炒炒锅,那个灶前看看火,回到九十四身边,便听九十四问:“古卷,是能进去的?”
“什么?”阮玉山一时没听明白,随后才反应过来是九十四在问他话本子上的内容,“书上写什么了?”
九十四把话本子摊开,指着书页上一行道:“这一回写,无相观音在混沌时,于如今的涝瓯山收服一只赤眼三脚金乌,那金乌并不屠杀山中生灵,也不霸占天地玄气,只潜心在自己的洞中修炼,甚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山下数百年的洪水之灾,目的就是为了取代天上的太阳。
“以观音的脾性,若在混沌发现不嗜杀不屠戮的大妖,多半会放过它们,甚至赐其神格,使它们成为守护一方的神兽。
“但对于这只金乌的行径,观音认为天上的太阳不可随意取代,他担心金乌日后做出出格的举动,需对其做出惩戒或是镇压,可金乌当时又确实尚未做出任何错处。
“观音思来想去,决定先夺走金乌的器灵,将其关入盂兰古卷,待其狼子野心彻底消磨后,再放出来。”
阮玉山听他讲完这一段,问道:“然后呢?”
“然后?”九十四看着书上后边的内容,神色闪过一丝怪异,“然后观音认为自己的这个决策简直聪明绝顶,一时兴起,也一头钻进古卷,洋洋洒洒写下一大堆赞美自己的话语,甚至不惜为此霸占了古卷好大一处位置。”
阮玉山:“……”
九十四接着说:“据野史传闻,这样赞美自己的文字,观音留在古卷中的不止一处,甚至可以说,随处可见。”
“此事真假有待商榷。”阮玉山道,“你想想,即便古卷真能有法子进去,可观音留在里头的文字,便是神迹。神迹这东西,岂是随便一个肉体凡胎所能看懂的?”
“那卷中世界和外头不一样嘛。”钟离善夜在立冬宴上吃饱喝足,胃口大开,谈及此事时已是半醉,“当年我大字儿不识,进去了还不是豁然开朗,指哪儿认哪儿?什么野史?那是几百年前的天子请我吃酒,将我灌醉以后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在这边说,他老不死的就让校书郎在旁边记,如今天子府那些假残卷的内容就这么来的,后边也是报应不爽,流落到民间给编成话本子了。打那以后我再不跟天子吃酒了。喝酒误事……真是喝酒误事!”
阮玉山冲九十四使了个眼色。
九十四给钟离善夜又添了一盅酒,同时问:“你说你进去过,那我问你,后来那只三足金乌,结局如何?”
钟离善夜哂了一声:“还问呢,待会儿观音就恼羞成怒把你嘴巴封起来。”
九十四不解:“哦?”
钟离善夜便解释道:“那只金乌,被观音剥夺器灵——你知道器灵是什么吗?那对妖而言,就相当于咱们人的骨珠。只不过人没了骨珠会死,妖没了器灵么,就是没了妖力,有些修为不足的,兴许还会被打回原型——观音收拾的赤眼金乌便是如此,它被观音拿走器灵关进古卷时,修为一时没撑住,就变成了只没开智的小乌鸦。”
“其实无相挺喜欢那只小乌鸦。”他又饮一大口,慨然哈气道,“只是后来,混沌消散,原本的太阳就此陨落。中天无日,无相不得已,用了那只三足金乌的元神和器灵再造了一个太阳。不过一旦成了太阳,小乌鸦也就不复存在了。无相一时生出怜意,取自己的甘露之血留下了小乌鸦的肉身。”
钟离善夜道:“至于那只小乌鸦么,原本无相是想留它肉身下来给自己作伴,哪晓得不久之后,无相便被打落下娑婆世界转生为万千生灵,那只乌鸦也就此趁机从古卷中挣脱出来。说不定此刻,就在人间寻找无相的凡身报恩呢。”
九十四不知怎么想起百十八来:“我有个弟弟,也养了只小乌鸦。”
钟离善夜挥挥手,奚落道:“养乌鸦的多着呢,你那弟弟是无相吗?”
九十四说:“他虽不是无相,但他对乌鸦的爱护,一点不比无相少。”
老头子又呷一口酒:“说起来那个无相,还真是臭不要脸。”
他放下酒杯,举起双手,做出一个铺天盖地的动作:“那个古卷里,每记载一件他收服妖魔的事,旁边就要洋洋洒洒写一大堆称赞他自己的话。我简直怀疑,凡人进入古卷,能看懂他的那些神迹也是他故意为之,生怕有人误入之后错过他的自夸。”
九十四问:“那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没礼貌。”钟离善夜一下子收住语气,冷冷地指向阮玉山,“这个问题,你没见着这些人,还有他老祖母,那么多年,想问都不敢问吗?”
说完以后,钟离善夜又自顾自嘀嘀咕咕:“你这孩子怎么一上来就问……”
九十四认为他这话有道理。
因此又等了半晌,再开口:“那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钟离善夜:!!!
九十四认真道:“我已经等了很久再问了。”
钟离善夜又要吹胡子瞪眼。
九十四便解释说:“我的一生只有二十年,刚才那片刻等同于很多人的大段时光了。”
钟离善夜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清了清嗓子,又贪杯喝了两口,再往外头天上侧了侧耳,仿佛在提防天上有谁监视似的,舔舔唇,含糊道:“我估摸呢,这个无相观音,是个非常马虎的神。”
他挠了挠脸,没听到什么天雷声,才继续道:“那个古卷,内容写得相当杂乱。上一眼我还在看观音是怎么做出镇妖塔的,下一眼就是他夸自己手艺精湛身姿优雅聪慧过神的事儿。后来呢,我就看到了那只关于三足金乌的记载。”
说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啧”了一声,很不愿意回忆,又着重强调了一遍:“他自己把卷轴写得很乱!”
钟离善夜两手一摊:“我先看见他那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自夸,而后才看见这三足金乌的事儿。神有失手马有失蹄,无相自个儿先把牛吹大了,再让我瞧见他那次失手没保住乌鸦,那我笑一笑也很正常嘛。哪知道他留在卷中的那一缕灵识恼羞成怒,将我打出古卷,还顺便把我双目视物的能力也给收走了——小心眼……小心眼!”
九十四问:“你真的只是笑了笑吗?”
钟离善夜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瞪他。
阮玉山听了半天终于在此时开口:“你的意思,盂兰古卷这东西,是无相观音自己写的?”
钟离善夜掰着手指头跟他说道:“收服妖魔的时辰、地点、法子、后续,全都事无巨细写在那里头,其中还有成篇成篇对无相不重复的赞美,你觉着,这做法还能有别人?”
九十四:“不能是护法?”
“你当是看话本子呢?”钟离善夜反驳他,“无相有护法,那也是从混沌里头收的一堆妖魔鬼怪,什么巡海夜叉、赤炼大蛇,能有几个是会替他编纂记录这玩意儿的?观音这怪神,天天刀山里来火海里去,几时杀得不尽兴,把他那堆护法给一块解决了也不一定。谁敢跟着他天天血海里趟?”
“说起这个,”钟离善夜扭过头对向九十四,点点手边那块古卷残片,“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九十四言简意赅:“无方门现任掌门财库赤字,偷偷拿去燕辞洲典当,被我从典当行老板那儿无意拿到的。”
“无方门?”钟离善夜又是一怔,“无方门……”
阮玉山提醒道:“百年前你在南边救下了一个穷小子,还教会了他无方掌。”
钟离善夜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他啊。”
他呢喃完这一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又自言自语道:“那小子怎么……”
话到一半,又摇了摇头,明知阮玉山和九十四在等下文,却不再说了。
好在九十四心中并不记挂于此,相比于无方门掌门,他更在意另一个东西:“他们说,古卷中有关于蝣族的秘辛——是真的?”
“蝣族?”钟离善夜皱眉,“什么秘辛?我不曾见过。”
“有一面铃鼓。”九十四追问,“也是无方门现任掌门透露给典当行的,说是和蝣人的诅咒有关——你不是进过古卷,没看见?”
钟离善夜脑子里转了两个弯,总算明白了。
他心平气和地准备跟九十四分析:“四宝儿啊。”
九十四一听,不对劲。
他拧着眉毛看向钟离善夜,把自己和这人拉开了一些距离,认为此人要编些花言巧语糊弄自己。
没底气说话的人,就总爱在语言上弄许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以掩盖心虚。
当初阮玉山第一次叫他阿四,就是在他的脸上一通乱咬以后。
钟离善夜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又指了指自己:“老头子我,进古卷,是四百年前。”
随后又指指九十四:“你们蝣族,被诅咒,是两百年前。”
他忽然凑过去,用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瞪着九十四:“四百年前的古卷,能写到两百年前的事儿?嗯?我问你?”
九十四:“……”
他从钟离善夜腿上抽出手,轻轻推开今夜就喝了一杯酒的青釉瓷杯,淡淡道:“喝酒误事。我醉糊涂了。”
钟离善夜“嘁”了一声,又坐直道:“不过铃鼓一事,即便我没进古卷,那也还是有所耳闻的——谁叫我是个老妖怪呢?”
他正了正衣襟,说道:“传闻——”
蝣人在很久以前,只是一个依附东胡的游牧小族。
后来族中出了一个巫女,借天神之力,让蝣人世世代代拥有了强于寻常玄者数十倍的玄力和骨珠。
这也使得原本在东胡的庇佑下天天卑躬屈膝,大气不敢喘的蝣族一朝小人得势,开始在草原横行霸道。
时间长了,蝣人不满足驰骋草原,便开始侵略中原,百年来颇有些在整个娑婆世都无法无天的意思。
当一个人的财富来得轻松又并非靠自身而获得时,那个人就会患得患失。
对于种族而言是一样的道理。
蝣族依靠巫女获得先天的不明力量后,便盲目地开始信仰并且依赖巫女的力量。
最初带给他们什么力量的巫女早已在寿数走到尽头时死去,蝣人对失去力量的恐慌也随着她的离开渐渐蔓延开来。
“后来你的老祖宗们就想了个法子。”钟离善夜对九十四道,“那就是从草原上出生的少女中,选人出来,做他们的巫女。这个巫女死了,立马再选一个巫女,世世代代,永远延续。”
蝣人敬重巫女,把巫女当作是神的使者,但也因此对他们选中的巫女有着十分残酷苛刻的要求。
“只要是被选中成为了蝣族的巫女,一生不得离开蝣族护卫的视线,也就是说,吃饭,睡觉,哪怕洗澡沐浴,都得在监视下进行,直到死去。”钟离善夜说,“更有甚者,不得蝣族的批准和允许,吃行坐卧,都不能离开那个运输她的马车。纵使蝣族对巫女的生活起居有求必应,但一切的前提都是她不能脱离他们的任何掌控。”
九十四听后,默然片刻,低声道:“这是剥夺了她的人格。”
“是啊。”钟离善夜赞同,“这样的日子,从灵魂层面,其实跟你们蝣族现在过得也差不多吧?束玄铁打造的镣铐与笼子,和金银糖果打造的镣铐笼子,都是笼子。所以,蝣族后来被巫女诅咒,也不奇怪。”
钟离善夜酒足饭饱,站起来转转悠悠走到房门前,用喝得气血充足的脸伸出去感受了一阵凉爽晚风:“传说,最后诅咒你们的巫女,是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献祭给了一种类魔类神的东西——总之很邪性就是了。”
“但是,”他话头一转,“那女娃娃又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丝魂魄存到了一支笛子当中。只要找到那面铃鼓,拿去暲渊,唤醒她昔日的好友,一只鼍围,就能拿到那支笛子,让她的魂魄回来,解除蝣族的诅咒。”
九十四这回算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完了。
他转过头,对阮玉山道:“咱们明天下山。我要去找铃鼓。”
钟离善夜一挑眉毛,悄悄转过身,站在九十四身后瞪阮玉山,不停努嘴巴使眼色,意思是这到手的儿子要丢了?他可不依。
阮玉山也是猝不及防,先安抚似的按住九十四的手:“那个……阿四。拿铃鼓,咱们得从长计议。”
“我知道。”九十四说,“可我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了。”
“胡说什么?”阮玉山朝后头扬扬下巴,“老头子在这儿,还能让你有一天少活?”
“欸,对咯。”钟离善夜跟着阮玉山一唱一和,同时作势用掌心去探查九十四的骨珠,“我老爷子别的本事儿没有,就是教人长寿在行。让我瞧瞧,咱们四宝儿的骨——”
他将掌心贴在九十四的骨珠位置那一刻,突然噤声了。
钟离善夜停顿的时间非常短暂,似乎是怕自己沉默太久,被身边二人察觉异常。
因此在一瞬间的噤声后,他为防阮玉山和九十四起疑,又故作深沉地用掌心在九十四后背游走片刻,随即喜笑颜开,拍拍九十四的背,笑道:“四宝儿身子骨好得很嘛!”
然而钟离善夜虽站在九十四身后,却被对面的阮玉山将他神色看了个完全。
“阿四,”阮玉山对九十四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解救族人迫在眉睫,但如今的掌门已将古卷残石拿去燕辞洲典当,那剩下的铃鼓必是他们最后的法宝,轻易不会拱手让人。老头子纵使与他们开山掌门有些渊源,那也是百年前的事,如今露面逼人家交出家底,想必也无用。”
九十四说:“我不会让钟离善夜替我做强人所难的事。”
阮玉山点头:“我明白。只是若要用强,让老头子出山是最快的法子,说这个,不过是做个假设。”
钟离善夜在旁边听着不吭声。
他是个无赖,若是高兴,就算为九十四出面逼那帮小徒弟交出铃鼓也没什么。
但是听九十四喊他“钟离善夜”,怎么都不顺耳。
阮玉山又道:“无方门每隔四年办一次缚灵大会,恰好明年夏天便是他们此次大会的时间。咱们与其用强,不如趁大会时想法子接近。缚灵大会以使戟的功夫论高低,恰好你也有一杆破命,在山上练个半年,若是明年在无方门夺得魁首,说想看看那面铃鼓,他们掌门又岂有推脱的道理?”
阮玉山提的半年时间其实刚刚合适。九十四现下才离开饕餮谷不久,武功文采尚未得到钟离善夜的指教,即便万事肯学,也得有时间消化。
更何况,他一个蝣人要在世间立足,能力和威望缺一不可,离他们最近的这场缚灵大会,正好是让九十四一举成名的机会。
“至于寿数,老爷子一定有办法。”阮玉山说着,便看向钟离善夜。
“啊对对对,”钟离善夜忙不迭接过话茬,又轻拍九十四的背,用商量的语气同九十四道,“不如先去将你那把三尖戟拿来,给我摸一摸瞧一瞧,让我看看,以后要怎么个练法,才能让你在无方门的缚灵大会中拔得头筹?”
九十四一听,脑子里回了个弯。
听出这俩人是故意想把他支开,他便也不言语,视线轮流扫向阮玉山和钟离善夜,忽抬起手,伸出指头,隔空对着这两人点了点,冷冷地抿嘴一笑,扭头便走。
钟离善夜虽然看不见,但对这一切情形可谓了如指掌,也只敢等九十四离开院子以后,再小声发泄不满,嘀嘀咕咕:“哪学的脾气,动不动拿手指头点人呢。”
阮玉山默不作声。
直到院外脚步声消失不见,一阵微风卷过屋顶,阮玉山才开口:“说吧,阿四的骨珠怎么了?”
九十四一走,钟离善夜便稳稳当当把心思沉下去,先对着阮玉山发出不轻不重的冷笑,随即便问:“你小子先说说,先前是不是早就发现过他的骨珠不对劲?”
“不对劲说不上。”阮玉山猜出钟离善夜同自己说的是一回事儿,也就意味着九十四身体没有别的问题,于是悬着的心先放下大半。
他边斟酒边道:“我第一次教他调度体内玄气时,替他探查骨珠,便发现他身体中同时有两股玄气存在。除了他自己的那一股,另一道玄气微弱得难以感知,就像一滩死水,只在阿四调动玄气的那一刻起了一点波澜。待我再想感知时,那股玄气就仿佛不存在似的消失了。”
他交代完,便问钟离善夜:“你呢?你方才也感知到那道玄气了?”
“差不多吧。”钟离善夜掀开衣摆坐下来,刚要拿起酒杯喝一口,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问道,“我眼睛是看不见。你同我说说,四宝儿他的长相或是身体,可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异于常人之处?”
“异于常人?”阮玉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竟莫名地笑出声,“你说的异于常人是个什么程度?他光是容貌,便漂亮得异于常人了。至于其他地方——”
阮玉山低头啜了口酒,目光向下,朝自己右手的手指瞥了一眼:“我不好说。”
钟离善夜愠怒:“有什么不好说的?我活了那么多年,什么奇形怪状的人没见过?”
阮玉山手指把弄着酒杯,沉吟片刻,委婉道:“他滑溜得很。”
“什么滑……”钟离善夜话到一半,愣了愣,当即暴怒,“我说的不是这个!”
屋顶传来瓦片错落摩擦的轻微响动。
房子里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这动静。
阮玉山厚着脸皮往椅子里一躺,懒洋洋道:“你自己问得不清不楚,怎么还急上了?”
钟离善夜简直想踹一脚过去:“我是问……”
他顿了顿,觉得跟阮玉山这么绕来绕去不是个办法,干脆凑近,低声问:“他的眼睛,有几个眼珠子?”
“自然是两个。”阮玉山不明就里,“难不成还能有四个?”
此话一出,二人皆陷入了一阵沉默。
阮玉山问:“你的意思是——”
钟离善夜打断他,接着问:“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蓝色。”阮玉山想了想,又道,“眼珠子比寻常人的大些,中间是黑色,眼珠边缘是蓝色。”
钟离善夜沉思着点了点头。
阮玉山还欲再问,听外头小厮急匆匆进来,说:“林烟公子和云岫公子上山了。”
话语间已听见院门口传来林烟的声音:“老爷!”
屋子里二人当即收了话,钟离善夜端坐回椅子,夹起筷子开始吃菜。
屋顶又卷起一阵微风。
阮玉山抬眼望去,就见林烟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呵呵地往屋子里跑,头发跑得乱了些,看得出几分风尘仆仆,一身淡蓝色锦衣却很干净——林烟平日最马虎不过,如此的干净的衣裳,必是云岫洗的。
前脚林烟跑进院子,后脚就见云岫也迈步从他身后出现,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儿,及至进了屋子走到阮玉山跟前,包袱没卸,先对着阮玉山和钟离善夜依次行礼:“老爷,太爷。”
钟离善夜的辈分别说在他俩面前,就是在阮玉山面前,那也远比太爷高许多。
只是他并不爱旁人把自己叫得太老,加之多年前收养过阮玉山的小叔叔阮招,阮府的人便将其以阮招的长辈来看,叫一声“太爷”。
钟离善夜还是坐在原位,冲着云岫略点头,继续吃酒夹菜。
他素日嫌云岫这孩子沉闷,又知对方太墨守陈规,在他面前总是循规蹈矩,半点玩笑不开,便也不同云岫多话。
倒是林烟,先比云岫进的屋子,行礼却比云岫慢上一步。
才对着钟离善夜磕完头,肚子便响亮叫了一声。
钟离善夜弯眼一笑,冲他招手:“林烟儿以后打不得埋伏,身上响起来不得了——过来吃饭。”
林烟欢欢喜喜过去,见钟离善夜赏了碗筷,又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点头:“吃吧。”
林烟这才接过筷子,亲亲热热挨着钟离善夜坐下来吃饭。
“你也吃。”阮玉山示意云岫把行李放下,赏了筷子,“说说,现在燕辞洲那边情况如何?”
云岫谢了礼接筷,先落座给林烟夹了一片乳鸽,便放下筷子,面朝阮玉山答道:“咱们留在岛上的线人来消息,说老爷离开过后没两日,便有大批人马上岛,直冲易宅和一指天墟而来。好在咱们的人提前撤离,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那日的火势扑灭后,咱们的人特地混进人群去探查过食肆废墟里的尸体,有两处异样。”
阮玉山看他神色不对,想是这异样不大一般,便问:“什么异样?”
云岫迟疑一瞬,和盘托出:“一,是大堂后院中,多了一具十几岁身形的女尸,看样子并非是被火势波及烧死,而是被利器砸死的;二是暗道中只有两个厨子的尸体,纪慈……不见了。”
阮玉山蹙了蹙眉:“女尸?”
他记得离开燕辞洲的第二天,九十四在那个睡醒后的黄昏,确实断断续续同他讲话时有提及,食肆中有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姑娘,因为本就是被卖到岛上的黑户,也未曾伤过任何人性命,九十四在杀完了人之后就放她走了,怎么会好端端地死在后院?
他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但眼下九十四就快取了破命回来,阮玉山直觉此事不能让九十四知晓,况且这会子再盘问云岫也问不出多的来,便接着下一个话茬问:“纪慈的尸首是什么回事?”
云岫摇头:“咱们留在燕辞洲的暗线按照老爷的吩咐,特地在岛上人清点尸首时装作无意打开了阿四公子进入过的那个暗道,可以确定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从食肆进入过那里。暗道门第一次打开时,和老爷后来传回去的消息一样,确实有两个被封喉的厨子,但并不见阿四公子所说的纪慈的尸首。”
林烟吃着饭,听了半天,云里雾里,问道:“阿四公子是谁?”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想起阮玉山在饕餮谷买走的那个蝣人九十四。
他伸长了脖子到处看看,又问阮玉山:“老爷当初买的那个蝣人呢?关在哪儿?喂过饭了吗?”
阮玉山眼角一缩,突然给自己捏了把汗。
他险些就忘了这儿有个最该封口的口还没封。
“林烟。”他沉声道,“今夜,一句多的话也别说,一句多的也别问。”
林烟显然被他突变的脸色震住,人虽一头雾水,但对阮玉山的命令,第一反应仍是服从,只怔怔道:“是。”
云岫见林烟被阮玉山这一句吩咐弄得有几分出神,便又拿起筷子给林烟夹了块饼子:“吃饭。”
林烟这才回神,继续埋头吃饭。
云岫便接着没说完的话说道:“此次我按老爷的吩咐去奉祥湾找林烟回来,顺带一路打听了慧和他师兄云真的消息。”
阮玉山端起旁边的茶水吹了一口,头也不抬:“如何?”
云岫说:“没有打听到云真的踪迹,想来当初在易宅,席莲生公子的话有五分可信。云真小师傅,兴许当真死在了老爷去过的村子里。”
这也是当初阮玉山放走席莲生的原因之一。
席莲生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实在让人无从考据,阮玉山绝非一个听信旁人一面之词的人。云真为人和善,玄道方面束法也算高强,总不能席莲生说一个死字,他就真当云真死了。
不管死没死,他都要自己打探一番再做判断。
倘若是能活见人死见尸,那是最好不过。
他望着杯子底漂浮的几缕银针茶叶,对云岫的判断不置可否,只问:“那了慧呢?”
“时间有限,了慧小师傅也没找到。但是——”他语气凝重道,“江湖上有人重金发布他的悬赏令。”
“哦?”阮玉山倒是一下来了兴趣,“他这么个废物,也有人重金悬赏?是没见过和尚?”
云岫摇摇头,对此不得而知。
“悬赏令在哪儿?”阮玉山问。
“包袱里有一张。”云岫说着,便要起身去拿。
院外小厮又报:“四公子回来了。”
阮玉山便对云岫说:“不急。你今夜收拾了包袱,把悬赏令找出来,赶明给我看也不迟。”
说罢便看向门外。
“哟,”钟离善夜恰巧吃完最后一口酒,拿茶水漱漱口,又擦了擦嘴,起身掸掸衣摆,“四宝儿把破命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