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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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侧脸朝外,听见阮玉山说话,没力气开口,只把头转过去,对着阮玉山颈窝含糊应了两声。
阮玉山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热着难受,再忍忍,等病好了,给你脱衣裳洗澡,到时候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只香不臭。”
九十四又低吟了两声。
“好好好,不臭不臭。”阮玉山把他打湿的头发拨到一边,用手拎起来,笑道,“咱们现在也不臭。”
窗外卷过一阵轻风,将院子里一根枯败的残枝吹到檐下,西斜的暖阳从残枝尾部慢慢爬上梢头,当九十四的手将这根角落里的枯枝从石阶上捡起来时,已是两天后。
九十四一场急热来得快去得也快,钟离善夜用一天的功夫给他退了烧,又逼着他喝了一天的药,总算能让九十四下床走路。
现下他披着一件灰鼠毛的薄绒披风站在院子里,手上捏着残枝。人还是浓眉乌发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几天功夫便清减了不少,一头卷发披散在后背,对着手上棕黑的树枝看了半晌,转头问:“这是什么树?”
阮玉山接过树枝看了看,说:“应该是杨树。”
“杨树……”九十四跟着喃喃。
“红州有许多杨树。”阮玉山见他好奇,便说道,“这东西长得快,用途广。红州风沙大,杨树能防风,砍下来又是好木材,老太太喜欢,觉得是好树,当年修这宅子时,就亲自选了几株移栽过来。”
九十四大病初愈,人还没恢复灵敏,脑子转得慢,说话也慢:“红州……长什么样?”
“也在西北。”阮玉山忍不住把九十四的披风领子团得紧些,“没有饕餮谷那么往北,稍微靠南些,不会成夜成夜地下雪。”
九十四问:“比起这里如何?”
“不如此地风景。”阮玉山想了想,客观道,“红州的雪夜虽比饕餮谷短,却比老头子的山上更长,风雪也更大,土地更荒芜。城外没有青山绿水,只有残石沙尘,和一条波涛汹涌的护城河。”
九十四忽低低笑了,上下两排睫毛簇在一起,下巴藏到在脖子上团做一圈的披风里:“难怪会养出你这样的人。”
“可不是。”阮玉山顺着他的话自侃,“我是红州的土养大的,自然跟红州的地一样。”
九十四不解:“哦?”
阮玉山接着解释:“表里如一的黑。”
九十四听了这话,眼风悠悠往上扫,带着些威胁和警告的意味:“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阮玉山好不容易能呛九十四一回,还是拿九十四当初调侃自己的话,见九十四被他惹得像小蛇哈气似的,便觉可爱;一想到九十四这反应又是因为他拿自己开玩笑,九十四生气竟不自觉地带着些护他的意思,自然心里有些小小的乐不可支。
不过他很是懂得见好就收,自侃完了便换了个话茬,笑着问:“怎么?想跟我去红州了?”
九十四拿走他手里的枯枝,凝视着出神,片刻后低声道:“……你不是要娶我?”
九十四的声音很轻,大抵是他还在病中的缘故,语气如扶风飘飘仿佛难以落地,这样的话如何都不能起到平地惊雷的作用。
可偏偏阮玉山的动作滞住了。
院子里陷入一种宁和的寂静。
阮玉山为九十四拂去头顶落叶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在细细品味九十四这句话中有几分珍重,几分玩笑。
九十四仍是看着那根枯枝,没有抬头,察觉到了阮玉山的那一缕带着一丝出乎意料的意味的安静,他也只是继续开口,像谈论一场天气,一顿午饭:“娶我……会像书上那样八抬大轿去红州么?”
阮玉山的指尖落下,夹起他发顶一片枯黄的落叶:“娶你,八百抬大轿也不够。”
“我不想要轿子。”九十四摇头,“我喜欢骑马。轿子像笼子,我不喜欢笼子。”
阮玉山夹着那片落叶放在自己鼻下,在那上面嗅到冬风、太阳还有九十四发丝的气味:“那就骑马。”
他说:“届时用八百匹骏马,娶你到红州。”
“一匹就够了。”九十四淡淡地走开,“我是跟你成亲,不是去红州放马。”
走了两步,九十四上石阶,跨进门槛,回头道:“那我的聘礼呢?阮玉山。”
他既开了这个口,那必定是心里有了主意。
阮玉山背着手,一身沐浴在夕阳中,站在石阶下头冲他仰头,不跟他绕弯子,懒洋洋地问:“你想要什么?”
九十四将这院子扫了一圈,接着回身走到房里:“那副丹青不错。”
阮玉山竟一时没想起:“丹青?”
哪副丹青?
九十四声音细微,语气凉悠悠的:“被你烧了的那副。”
阮玉山想起来了。
原以为这辈子两个人都过不去那夜的坎儿,如今九十四主动提及,倒是有些给他台阶下的意思。
阮玉山三两跨步追进屋子里,见着九十四正在柜子上找书,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把聘礼给你下了。”
九十四胡乱翻书,瞧着书架上的本子自己大多看过,便兴致缺缺,不搭阮玉山的话。
阮玉山也不言语,只在旁边耐心等着。
直到九十四翻到合自己心意的新书,拿在手中后,慢条斯理踱步走向桌边,坐进椅子里,单手靠在扶手上,低头道:“钟离善夜说了,我可不能久坐。”
阮玉山当即转身去找了纸笔,拿回来站在门口,在门前支起书桌,提笔落墨:“除了丹青,我最擅长画昙花。”
“我不是昙花。”九十四说,“不会只开一瞬。”
阮玉山此时已将他在画纸上定好了位置轮廓,埋头笑道:“那你是什么?”
九十四握着书想了好一会儿。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花。
饕餮谷在比红州还远的西北,那里只有数不尽的风沙。
春夏来临时,蝣人们有幸能见到些野草,不过他们也无心欣赏,因为野草于他们的意义是一顿聊胜于无的加餐,并不具备什么观赏性。
至于花么,每年六月在从饕餮谷拉到天子城的浩浩荡荡的蝣人囚车中,九十四倒是能从偏僻的城墙角落远远窥探一眼街上的红红绿绿,可那样的窥探总是隔着许多人墙,绿肥红瘦对九十四而言都是模糊的一团颜色罢了。
“梅花。”九十四决定不想了,他说,“我是梅花。”
阮玉山挑眉:“为什么?”
他原本以为九十四会说自己凌寒而开,又或是跟那株山崖的梅花一样得钟离善夜器重珍视,哪知九十四回答他:“梅花是红色。”
九十四喜欢红色。
于是阮玉山在最后收笔前用红墨给九十四的丹青额前描了花钿似的梅花枝。
既像梅枝,也像火焰。
他冲九十四招手:“聘礼下了,你来瞧瞧,收是不收?”
九十四走过去,偏头看了看这张活灵活现的丹青。
阮玉山说自己善画昙花真是不假。
九十四虽没见过对方画的花,却看见画上的自己在阮玉山手下,身体有几分消瘦,看书时又有几分入神,全都画得一点不差。
好像他站在此处,还另有一具身体坐在画前。
九十四伸手用指尖触摸到画上的花钿,对阮玉山说:“成亲时我要画这个。”
那便是把聘礼收下了。
阮玉山不跟他客气:“既要成亲,那边只能同我一个人;既是同我一个人,那我便要做好标记。”
说罢,再次提笔,在丹青上落了款,先在九十四画像一边写:夫阿四。
又在画的下方提名:夫玉山赠。
九十四的目光在这两行字上不断流连,定定看了许久,最后像是被门外寒风惊醒似的眨了一下眼,扭头看向门外。
阮玉山问:“看什么?”
九十四的视线在天际游走:“要下雪了。”
蝣人对大雪的感知总是准确的。
山顶的第三场冬雪落在他们丹青定亲后的这天。
夜里先刮了半晚的寒风,临近黎明,窗外听得簌簌雨声,及至第二天早上,阮玉山一起床,便听外头小厮婆子们喜气洋洋地互相告慰,说是山上下雪了。
穿花洞府下雪天有个规矩,那便是府中所有人都不必出门到院子里洒扫伺候,只要下雪,洞府便闭门谢客,这四四方方的宅门里,谁都能专门去管事儿的那儿领一盆上好的银炭。后边只需按宅子里名单轮流做了饭送到老爷子房子,那一整天便无事了,爱睡觉的睡觉,爱烤火的烤火,谁也不必去烦谁。
府里人都喜欢雪天。
九十四一下雪就睡不醒。
早晨阮玉山叫了他三遍。
第一遍,九十四在床上翻了个身。
阮玉山便起身去穿衣裳漱口。
漱完口回来,阮玉山叫九十四第二遍。
九十四闭着眼睛应了一声,接着仰天大睡。
阮玉山便去小厨房给九十四做鸡蛋羹。
第三遍,阮玉山端着鸡蛋羹回房,坐到床边,把九十四扶起来,抖衣服似的把人往前后左右使劲摇晃。
九十四被摇醒了。
他睁开眼,迷茫地对着阮玉山盯了一阵,接着一歪脖子,仿佛后颈没长骨头一般,猛地倒向枕头。
阮玉山彻底折服了。
他背着手在床前来回踱步,沉思了又沉思,最后突然对着门外大喊:“《无相观音传》最新一回话本子送上山了?!”
九十四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

第70章 清算
阮玉山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刚才悄悄拿在手里的洗脸巾子按到九十四脸上一通乱洗:“醒醒醒醒!”
他力道用得轻,顾忌着自己对九十四那道刺青的影响。
然而拿开手以后,九十四一张原本因病瞧不出血色的脸还是短暂被他搓红了一阵。
阮玉山瞅了九十四的脸一眼,别开目光,当没看到,不吭声。
过了片刻,正给还懵着的九十四系衣带,阮玉山又抬头瞅了九十四的脸一眼,低下头猝不及防笑了一声,又立马收住。
九十四渐渐苏醒,照例是揉了揉眼睛,随后才自顾拿上阮玉山递来的衣裳穿上,一边慢吞吞给自己打结,一边伸着脖子望向窗外:“话本子呢?”
“在外头。”阮玉山嫌他动作慢,低头利利索索地给他穿鞋,“长在老爷子压了雪的梅花枝儿上。”
“雪?”
九十四这才看见窗外细碎的白色飞霜。
“下雪了?”他的觉在看见飞雪后便醒了八分,知道下了雪便有正事,手上穿衣的动作也不自觉加快,“几时下的?”
“刚下。”阮玉山取了一件厚厚的赤红织金蟒纹的狐毛领披风挂在手上,先端了茶水给九十四漱口,因已把九十四从床上叫了起来,其余便不担心,只含笑低头看着九十四道,“不急,老爷子雪天也睡不醒,咱们吃了饭,慢慢去赏花。”
九十四原本并无赏花的打算。
他不喜欢雪天,雪下看花对他而言自然便少了三分乐趣。
然而当阮玉山叫上林烟和云岫,给他团好了披风,撑着伞送他一路走出宅门往山顶走时,九十四发现自己还是少点骨气。
非要论起来,其实他在过去漫长的十八年中有过一次简短的、勉强可以称作赏花的时间。
那是在百十八收养了一只作为他们斗场战利品的小乌鸦之后。
小乌鸦原是那次斗场胜出者的口粮。饿了三天的百十八在斗场撞得鼻青脸肿赢了比赛,把活生生的乌鸦拿到手里,正准备一口咬下它的脖子时,看见乌鸦眼中一闪而过的泪花,便松手放了它。
后来小乌鸦整日围着百十八的笼子打转,说是报恩,却叼不来食物,总是叼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扔到百十八的笼子里。
有时是玻璃,有时是铁钉,偶尔也会叼来一些他们认不出材质的亮晶晶的石头,又或者一些细碎的黄金。
九十四在书上学过,乌鸦喜欢亮亮的东西,这些东西它叼给百十八,是它喜欢百十八。
后来有一次小乌鸦终于不再叼些破铜烂铁,叼来了一朵路边的野花。
野花长得标致,和九十四在那些不入流的书卷残页看到的简绘几乎一样:五片花瓣,嫩绿的根茎,一点黄色的花芯,花芯上有几株细细的花蕊。
这便是他迄今为止一生中唯一一次赏花。
那时九十四对此很新奇,举着花还要再看,百十八一个脑袋伸到他眼前,张嘴就把整朵花咬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看向正在咀嚼的百十八,对方攥着那根断头的绿绿的根茎,双目闪亮着,把手里剩下带着叶子的花茎递给他。
他们谁都没见过花,不知道花能不能吃,可叶子和草根总吃过不少。百十八吞下了不知好坏的花瓣,把确定能吃的花茎留给了九十四。
九十四接过花茎放在嘴里,品尝着鲜嫩的草根汁水,沉默地结束了他转瞬即逝的赏花生涯。
穿花洞府也有种花,不过种的多是春夏时节才开的花。钟离善夜冬天不爱出门,遵奉一套“人兽同论,入冬多眠”的准则,认为在宅子里栽种冬花未免浪费——既是浪费宅子的土地,也是辜负花的美貌。
因此冬花都被他种在了宅子外的山路上,美其名曰天地同赏。
“这是山茶,很能抗寒,十二月开得最好。”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撑着伞,跟着九十四随走随停,九十四看什么,他便讲什么,“这是金银花,可做药材,现在才发芽,春天才开。”
九十四低声问:“这便是忍冬?”
阮玉山挑眉:“小蝣人知道的还不少。”
九十四头也不抬,对着阮大老爷回呛道:“少见多怪。”
中土有句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不能见过猪跑?
九十四就算没摸过闻过几次花,难不成就不能在书上学?
古来写花的诗歌杂句并不少,九十四虽未能学到专门讲花的著作,但那么多书页上,总有跟花沾边的东西,他见到了,自然会问,饕餮谷教他认字的洒扫老头也自然会讲。
他陆陆续续在老头那里学过许多花,学名、俗名、功效、颜色,举凡是老头讲过的,或是他自己看过的,大多过目不忘,只是文字终归是文字,九十四学得再多,也很难把花的名字和肉眼所见的模样对应起来。
这下阮玉山一讲,他见一样便学一样,学一样便记一样。
九十四的记性一向很好。
说话间便快走到山顶,几人眼前映入大片嫩黄的颜色。
阮玉山打趣道:“你博学多识,可认得出这是什么花?”
九十四站在原地不动,看看花,又看看阮玉山,眉头皱起来。
“像是梅花。”他照着书中所学的辨认出来了,但说出口又对自己产生了些怀疑,“黄梅么?……钟离善夜不是说山上只有一株梅花?”
眼前这大片大片数不清的梅花,哪株才是阮招所种?
“这是腊梅。”阮玉山牵着他往梅林中间的羊肠小道径直走去,“阮招所种的,是这山间唯一一棵红梅。”
行至山巅,穿过重重黄海,九十四在漫天大雪中,终于看见那棵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树。
傲雪凌霜,孤寒夺目,安安静静立在悬崖之上,却蓬勃硕大,闻有暗香。
这倒很符合以前九十四想象中的梅花了。
“其实这株梅花,是四季常开的。”阮玉山见九十四伫立在伞下,对着不远处的和红梅看得出神,开口解释道,“当年阮招为了给老爷子祝寿种的这株红梅。那年他十岁,便敢独自下山去荒郊野外捉妖,取了山妖的器灵,拿来种在梅花的种子下,用妖物器灵终年滋养这棵红梅,使其终年不衰,美艳异常,寓意老头子华年永驻,寿比日月。”
为了种花,便去杀妖取器灵。九十四听着,觉得这阮家出来的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他睫毛抖动:“那钟离善夜叫我来……”
“阮招走后,老爷子开始长白发了。”阮玉山说,“此事反常,他却缄口不言。兴许那日我问他为何长了白发,提醒了他这株梅花的存在。其实他与那株梅花并无关系,只是阮招送的礼而已。人不愿意认老,就会去牵挂那些祝寿的意象。钟离善夜表面叫你来看这株梅花开没开,实则是想知道它可曾出事,是否枯败。”
他说完,斜目看向九十四,发现九十四双眼全程注视着那棵红梅,半点不曾离开,当真是很喜欢了。
毕竟九十四还没这么看过他。
“若真喜欢,便去摘两支下来。”阮玉山说。
云岫听闻此话,当即上前道:“老爷,这恐怕……”
阮玉山抬手,打断了云岫的劝阻。神色间毫无波澜,显然这话中的打算不是他一时兴起。
九十四却不领情:“钟离善夜爱惜这棵梅花,连看也舍不得看,我不能摘。”
说完便转身要走。
谁知阮玉山今儿是铁了心要惹老爷子不高兴,九十四前脚转身,他后脚便上前,拔了腰间匕首,飞身上树,眨眼间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支直有一人胳膊那么长的红梅来。
梅枝之上还有分支,阮玉山摘的这一根长得开支分明,花团锦簇,插在地里,几乎与一棵小梅树没什么区别。
他将梅花塞进九十四怀里:“拿着。回去说你摘的。我倒要看看,老爷子敢怎么闹个天翻地覆。”
九十四这下看明白了。
阮玉山这是诚心要到钟离善夜面前找不痛快——还不知怎么非要借他的手,让老爷子找他的茬似的。
他并不问个中缘由,只侧脸笑道:“怎么?这师父我不认了?”
林烟也看不下去,在后头扯扯云岫的衣袖,嘀咕道:“老爷这不是替阿四公子得罪人么?”
云岫也想不明白。
但阮府的人做事第一要义便是决不质疑自家老爷。
于是云岫一脸认真地对林烟回答道:“老爷得罪太爷,必有得罪的道理。”
林烟撒开袖子:“你说了不如不说——老爷又不是疯了。”
话音未落,他又看看走在前头的阮玉山和九十四二人,眼珠子在俩人之间来回转,想起秋天这俩还在饕餮谷剑拔弩张的情形,又摇头:“算了……也说不准。”
林烟的目光定格在九十四怀里那支梅花上。
阮招种的红梅长得是真好,红得轰轰烈烈,担得起花枝招展四个字。
九十四将其抱在怀里,梅花的枝头倚在他的耳侧,阮玉山走在他侧后方,为他撑了一把双层八角桃花伞。
赤红的披风下摆随冬风翻飞间,林烟看见九十四银色的衣袍从披风里翻卷出来,上头用上等蚕丝漂好的银色绣线绣着阮玉山最喜欢的江牙海水纹。
白玉偷光映美人,红波争色画堂春。
当九十四把那支被阮玉山强行摘下的梅花插进钟离善夜会客大堂正中央摆着的琉璃珐琅花瓶时,老爷子才吃毕了早饭,慢悠悠整理着衣襟从卧房绕出回廊,又从回廊穿过花园走过来。
此时的钟离善夜尚未意识到阮玉山对自己的梅树做了什么。
他一大早吃了一碗阮玉山特地给他做的黄精鸡胗彩丝面,面汤清而不淡,面条柔软劲道,吃得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正等着坐到大堂主位上按照计划走个过场就把九十四收入门下时,忽然在会客堂嗅到了一丝久违的香气。
尽管多年未曾沾染,双目也看不见,钟离善夜还是一瞬间就辨认出了那香气的来源。
他面上的红光和喜气先去了一半,步子迈得也不再畅快,寒着一张脸,手指陆陆续续抚过每一个路过的四方桌面,最后停驻在那个空了不知多少年的花瓶前。
每靠近一步,钟离善夜的神色就阴沉一分。
最后他面向九十四,问:“谁摘的?”
不问自取是为偷,九十四对钟离善夜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虽不知道阮玉山为何要做出此事,不过自认与对方已是一体夫妻,阮玉山做的,便是他做的。况且阮玉山也嘱咐过,要他在钟离善夜面前撒这一回谎。
因此九十四四平八稳地把这事认了下来:“我见它开得正好,实在喜欢,便摘了一枝。”
钟离善夜把桌上的茶水骤然扫落在地。
他大抵是气到了极点,原地来回走了两步,再伸出来点着九十四的指尖都在发颤,一张脸上皮肉因咬牙切齿的神色而控制不住地抽搐:“你喜欢……你喜欢就摘了,你胆大包天,厚颜无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摘我的梅花!”
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九十四的手背。
片刻前阮玉山亲手捂热的苍白的肌肤上很快红了一片。
“老爷子一大清早火气不小啊。”
阮玉山慢悠悠从院门走进来,手里拿着刚去武器库取下的破命。
他走到二人跟前,将破命往地上一杵,一声招呼不打,先歪坐在椅子里,笑吟吟地翘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你要计较阿四摘了你的梅花?”
钟离善夜背着手不吭声,一副怒发冲冠的神色。
阮玉山也不管他搭不搭理自己,只接着说:“好啊,我也跟你算算。”
钟离善夜一下子回过头来,又是生气又是不可思议,仿佛就差把信口雌黄胡乱指摘的阮玉山拎起来丢出去:“跟我算?你还要跟我算?!”
阮玉山不紧不慢继续说:“那日你拿破命伤人,险些敲碎阿四的骨头。前几天阿四尚在病中,我没工夫清算。今儿咱就把账结了,看看谁得罪谁,孰轻孰重——怎么?你的梅花是宝贝,我的人就不是?”

半晌,他忽然开口:“敬师茶还没好?”
阮玉山转头向九十四:“阿四,小厨房的敬师茶这会儿该煮好了,需得你亲自去端。”
九十四在旁边隔岸观火,这边是他马上要拜师的钟离善夜,那边是正卯足了劲儿要给他出气的阮玉山——虽然这气在他看来出得莫名其妙,毕竟九十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哪块骨头险些被钟离善夜打碎过。
蝣人在饕餮谷苟延残喘地活命多年,见过无数往来过客,什么样的主顾兜里揣着多少钱,买得起什么品级的族人,把人买回去会做出什么举动,这些事情,蝣人能比谷主和驯监们看得更清楚明白,他们最能审时度势。
除非是在阮玉山面前——九十四大多数时候懒得察言观色。
眼下钟离善夜发脾气,是因为爱花被摘了,这完全情有可原;阮玉山摘花则是诚心要找茬。九十四夹在中间,谁都不能怪,更不能帮,两个人的面子都不能驳,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己不在场。
他正愁没个接口让自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这二人把该撒的气撒了,钟离善夜和阮玉山就一块儿给他递了个台阶。
破命在阮玉山手里叮叮颤了两下,表示自己也要离开。
九十四转身出门,当没看到。
九十四一走远,钟离善夜先发制人:“你叫他摘的花?”
阮玉山不置可否:“怎么,他摘不得?”
“摘不得摘不得!谁都摘不得!”钟离善夜气得直跳,指着阮玉山哇哇大叫,“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凭什么摘我的梅花?谁给你们的权利?!梅花好好的开在山上,你说摘他就摘,他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好。”阮玉山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抄着胳膊看向钟离善夜,“那我今天也把话说明白。”
“当初阿四来你这儿拜师,是我替他求的没错。”阮玉山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跟钟离善夜摊牌似的,“你老爷子也喜欢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否则我就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会答应收他进门。”
这点钟离善夜倒是不否认。
他别开脸,似乎在决定今日一事过后自己以后是否还要继续喜欢九十四。
阮玉山接着说:“既然你决定收他,那就不要薄待了他。”
钟离善夜一瞪眼睛,指着桌上梅花,像听到叫人十分不可思议的言论:“我薄待他?”
阮玉山抬手一挥,示意他听下去:“当年阮招被你收入膝下视作己出,我虽还未出生,但总归后来听老太太讲过不少,记事后随老太太来洞府那些年也见识过了。你把阮招当个宝贝疙瘩,照顾得面面俱到,他知你深恩厚谊,待你一样如同生父。十七岁那年阮招骤然回府,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过问。你珍视他,爱惜他留下的这株梅花也是自然。”
他顿了顿,把话头转回九十四身上:“阿四生来孑然一身,无靠无依,正是如此,有人待他好一分,他便报以十倍。阮招待你怎样,阿四日后也不会差。我把人送来你这里,无非是想替他找个一世依靠——你知道,‘阮’字之下,我有太多情非得已。我不求你给他偏爱,但至少不要厚此薄彼。”
阮玉山往门外指了指:“山顶上的那棵梅树,非钟离家的人不能碰。你牵挂它,你碰得,你不去;阮招种的,阮招碰得,他不来。除此之外没人敢碰,连看都得你批准才能去看一眼。可你怎么打发阿四去替你瞧一眼,还要拿它做阿四进你钟离善夜家的门槛?”
这话问的钟离善夜神色终于出现松动。
他微微垂下眼,不再言语。
“你拿阮招种的梅树当阿四跃的龙门,说好听点,是不给他设难关;说难听点,无非是你心里把阮招看得太重,重得远在阿四之上。不过他不计较,我也便罢了。”阮玉山绕着钟离善夜散步似的走了半圈,又停下来。继续发难道,“别说今日这株梅花是我叫他摘的,就算真是他喜欢,自作主张摘了,你便为此对他恶语相向,甚至要将他打出门去,这是把他当钟离家的人的做法?老爷子,我看你对阮招,比对阿四包容百倍嘛!”
钟离善夜的眉眼终于软和了,虽不说话,比之方才的怒气,倒是又复杂了几分,大抵是阮玉山说中了他心事的缘故。
“更别说那夜你拿破命试探他——别说你下手没个轻重,四百岁的人了,无非是看他身为蝣人,能力非常,便不考虑轻重而已。”阮玉山反问,“换了阮招,你也这么使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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