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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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烟下意识便问:“谁是四宝儿?”
话才脱口,云岫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朝他皱眉看了一眼。
林烟立马埋头吃饭。
阮玉山只当没听到,朝外头院子望着,待九十四一进门,便把人抓过去捂了捂手,看走了一路是不是受了凉。
林烟从碗里悄悄抬起一只眼睛打量九十四。
今日九十四穿一身银底赤红边绣江牙海水纹的亮色广袖锦袍,是阮玉山早前在燕辞洲便为他做好的新衣裳。
九十四很喜欢,却迟迟舍不得穿,后来山上下雪,趁着今日立冬宴,阮玉山总算劝他穿上了。
他一头乌长的卷发仍是半束着,没有梳髻,只松懒地在后背用发带绑住一半发丝打了个结。
林烟瞧着,那发带跟老太太当年特意请了十几个绣娘为阮玉山做了一个月的朱红色天丝披风一个料子,颜色倒是跟衣裳很相称。
这会儿九十四面对着阮玉山,林烟只能瞧见他一个瘦削单薄的侧影,还有从额前散发中隐隐约约露出的小半张脸:高高的眉骨上修长英气的眉尾,挺直的鼻梁,苍白到快要透进月光和雪色的皮肤,一个尖俏的下巴。
还有那一头揉皱的绸缎似的卷发……
林烟越看越眼熟。
待九十四转过脸,他捧着碗“啊”了一声。
很快又想起阮玉山对他下的命令,恨不得立马把脸按死在碗里。
九十四眼底飞快划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然而只有一个刹那。
再定睛看,九十四还是那样一张冷若霜雪的脸。木然地走过去时,云岫先起身行礼,唤了声“阿四公子”。
礼还没行到一半,就被九十四扶起来阻止:“云岫。”
九十四不爱给人行礼,更不喜欢旁人给他行礼。
他和云岫互相点过了头,又看向林烟:“林烟。”
林烟的筷子在手里劈了个叉。
他先看了阮玉山一眼,随后再看向眼前仿若已经脱胎换骨的九十四。
恍惚间林烟瞧见九十四的嘴角似乎翘了翘,像是没忍住笑了他一下。
再仔细瞧是又好像是错觉,九十四还是当初那个面无表情的九十四。
接着他听见九十四一边点头一边平静地对他说:“好久不见。”
林烟眼珠子在九十四和阮玉山之间来回转动,正绞劲脑汁考虑要不要开口说话时,就听旁边钟离善夜咳嗽一声:“破命拿来瞧瞧。”
林烟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冲钟离善夜问:“谁又是破命?”
忽然,一阵凌厉的刀风直直朝他后脑扑来,伴随着飒爽的破空之声,还有云岫的一声大喊:“小心!”
林烟尚未把头转回去,身体率先汗毛直立,电光石火间,他转回头,只见一把寒光凛冽的三尖戟横在半空,直指他的面门,最锋利的刀尖就悬在他眼前,与他的眼球不过毫厘之距。
云岫的手还没来得及捉住这把三尖戟,林烟已望着刀尖呆若木鸡,仿佛是吓傻了。
俄顷,林烟像是想起自己还能转动眼珠子向人求救,便缓慢地看向九十四,喉咙里带着哭腔道:“阿……阿四公子……”
九十四对方才那一幕也是猝不及防,当下反应过来,严厉而无奈地斥道:“破命!”
就见破命慢慢悠悠退开一段距离,再错开林烟,摇摇晃晃地朝钟离善夜游过去。
彻底离开林烟眼前时,还摆了摆尾柄,颇有几分故意戏弄的意思。
林烟不知不觉流了一背冷汗,屁股也离了凳子,破命一走,他才松口气坐回去,抚着胸口,顾不得生气。
他不生气,却有人要生气。
九十四站在阮玉山身边,盯着被钟离善夜拿到手里的破命,面色有些阴沉。

吃毕了饭,云岫带着林烟回自己的院子。
钟离善夜将破命举在手里,一边掂量一边起身送两个孩子出去:“这三尖戟还挺重!”
说着便已走到门口。
此时九十四正坐在最靠门边的一处位置,阮玉山盛了碗汤过来,九十四正要伸手去接,余光便见一条腿扫向自己身下的椅子脚。
他飞快将阮玉山手中汤碗拿过定在桌上,旋即拍案而起,朝另一侧空白处翻身躲闪,眨眼间他方才那把椅子便被钟离善夜踢向墙角,四分五裂。
阮玉山坐在本来的位置抱着胳膊,不痛不痒地提醒道:“黄花梨木的灯挂椅子,三万两千两白银。”
钟离善夜瞪他一下,忽而又笑道:“算我宝贝徒弟账上!”
阮玉山装糊涂:“你徒弟是谁?”
钟离善夜:“认了才知道!”
说罢,便举起破命朝九十四出招。
按理来说神器一旦认主,便不可挥刀向上,倘或被人挟持在手要伤器主,那神器便会自毁自断。
大抵是破命在钟离善夜手中丝毫没有察觉出对九十四的威胁,又或许是感受到出九十四方才对它的几丝怒意,此刻也是一个消极罢工的状态,死气沉沉的像根棍子一般,随便钟离善夜怎么挥舞。
眼瞅着刀柄直勾勾朝自己头脸上扫来,九十四目光一紧,抬手挡在身侧,胳膊与破命的刀柄相撞,双方都产生了密密麻麻的震颤。
钟离善夜只道一个好字:“力气不小啊,四宝儿!”
这一把神器先不论平日灵性全开的时候,光是现在躺在钟离善夜手里冷冰冰地装死,那也少说有二三十斤的重量,九十四徒手接了一招,丝毫不改面色,长臂一伸,非但不打算继续闪躲,更有几分要出招的意思。
哪晓得老爷子不是见招拆招的主,更像是一开始就对这场试探存好了主意,才被九十四挡回一招,武器都还没收,便直接脱手,将破命往旁边丢去,声东击西,趁九十四争夺武器的当儿,一个斜跨来到九十四身后,双手朝九十四两条大腿后边打去。
九十四眼睛看着被扔到半空的破命,才探手夺了,耳后便听见钟离善夜的掌风朝自己后下方冲去。
他当即握住破命的刀柄,借着钟离善夜的余力猱身向上卷腰,再朝后凭空翻滚一圈,直接跃过钟离善夜落地到门外,破命尚未沾地,他的双脚已稳步站定。
九十四将破命单手举起,向钟离善夜对峙,准备再接下一招。
月光大把铺洒在他身上,银底红边的广袖迎着清亮的月色轻盈翻飞,散发出粼粼柔光,衣料上的江海水的刺绣此刻仿佛在九十四的身上奔腾不息。
钟离善夜却收手了。
“四宝儿浑身是宝。”钟离善夜笑吟吟走回自己的圈椅前坐下,“好手,好腿,好腰!”
九十四见他消停,这才垂下眼,一言不发地将破命扔给阮玉山——他此刻没有很待见自己的这把神器。
待他回去坐下继续喝汤,老头子把上半身凑过来,嬉皮笑脸问:“这回,没糟蹋小玉山儿煮的东西吧?”
九十四从碗里将目光乜斜向钟离善夜那张年轻俊俏的脸,眼角划过一丝笑意:“算你识相。”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又端坐着靠到椅背上,理了理衣摆,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帮我个忙。”
九十四问:“什么?”
“今年,山上下过两场雪了。”钟离善夜掐着手指头算道,“第三场冬雪落下的时候,你替我去瞧瞧,宅子外头西面山顶上那棵红梅开了没有。若是开了,咱们就开始练功。”
“这没什么难的。”九十四说。
回去的路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等待第三场冬雪。
阮玉山替他拿着破命,旁敲侧击地问:“知道老爷子叫你看梅花是什么意思?”
“梅花开了,便要收我为徒了。”九十四收回视线,平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开口道,“我原本想,兴许是那棵红梅特殊,像饕餮谷每一次开斗场的时辰一样,有讲究,图吉利,又或是对他的气运有些影响,桃花不开,便不得教授我功夫。可是我觉得,钟离善夜大抵不信这些。”
“哦?”阮玉山饶有兴趣,“为何觉得他不信?”
九十四说:“他连观音都诋毁。还会信一株梅花影响命数?”
阮玉山笑了笑:“那株梅树开与不开,对他对你,都没有任何影响。”
九十四说:“想必是意义非凡。是种树的时辰特殊,还是种树的人特殊?”
“你脑瓜子倒很灵光。”阮玉山睨了他一眼,解释道,“那株梅树,是阮招十岁那年,在老头子生辰当天,亲手为他种的。”
九十四隐约有些明白了,可往深了想,又生出不解:“他们如今变成仇人了?”
阮玉山冷不丁挑眉,似乎对他这个快速又直白的猜测感到诧异:“怎么说?”
“那株梅树,他可以亲自去看。”九十四且行且道,“无人阻拦,心却不敢——钟离善夜牵挂却畏惧,是因为种树人的缘故。”
他说完,长久地没有听见阮玉山的回应。
九十四感到奇怪,抬头看向阮玉山,却发现对方正停下脚,双手负在身后,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
阮玉山低垂着双眼凝视着他,眼中笑意只剩了半分不到,嘴角那点上扬的弧度更像是在压制心中的不快。
九十四不明就里,没料到阮玉山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生出别样情绪,但他也不想去猜测,只问:“怎么了?”
阮玉山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嘴角弧度又上去些,却完全是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了。
“我原以为,人心人情,你还不懂。”阮玉山缓慢地踏步上前,走到九十四旁边,漆黑的双目来回在九十四脸上逡巡,语气冷淡下来,“原来你已如此会揣度旁人的心思了。”
九十四并不认为这哪里不好:“我说过,我学东西很快。”
“这很好。”
阮玉山夸赞着。眼中却浮现几丝嘲讽的笑意:“只是我的心思,分明比旁人浅显许多。你是不懂,还是揣摩懂了,也不想去管?”
九十四微微一愣。
先是愣神阮玉山竟真的在冲他发脾气,随后又愣神对方竟是在自嘲——为受了他的忽视。
可他并没觉得自己忽视了阮玉山。
他原以为这些日子两个人相安无事过得很是不错,原来阮玉山在心中竟是有多余的思绪积压着的。
在他愣神的当儿,阮玉山已然迈步向前,走在了他的前面。
九十四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沉思的结论是阮玉山今夜很莫名其妙。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九十四心安理得,因为自己并无任何过错,所以无需心虚,又若无其事地跟上了。
一直到二人走到别院外,九十四见阮玉山要把破命像往常一样拿回屋子里,阻拦道:“不要拿回屋,拿去兵器库。”
破命反对地发出“叮”一声响。
九十四置若罔闻。
此时二门假山后那罗迦感知到他的到来,丢下和阮铃一起追逐时玩耍的石子,朝他的方向奔来。
阮铃见那罗迦如此,便也知是九十四来了,一声欢呼后跟在那罗迦身后跑出来,边跑便喊:“四哥!”
甫一绕过假山,先看见九十四旁边神色阴沉的阮玉山。
阮铃当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不敢向前,扶着院墙低头磨蹭,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阮玉山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凌厉了几分:“混账东西!见了你老子不过来请安,反倒躲什么?”
九十四对阮玉山的脾性虽早习以为常——毕竟当初他和阮玉山初见,对方也不见对他客气,只是当下听见自己同族受此苛责,还是难免皱了皱眉头。
但他也没有开口干预。
这是阮玉山在收养阮铃那日就同九十四彼此承诺好的约法三章。
既拜在阮氏门中,名分还是他堂堂阮家家主的世子,那边便少不得要受世家大族的管教。阮玉山认为玉不琢不成器,九十四一贯对族人的爱护不能用到如今的阮铃身上。
即便是阮玉山自己,打幼年时有记忆起,纵然父母对他溺爱无度,但在礼教之事上,他挨过的父亲的棍棒和斥责也比关爱来得多许多。
要做红州阮府的世子,可不是点个头叫声爹就算完事的。
倘或日后顶着阮家的名号身份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也如此畏畏缩缩,那丢的便是整个红州的脸面。
九十四在这些规矩教训上狠不下心不管,那阮玉山便收不得阮铃。
那边阮铃一听阮玉山开口,话还没进脑子,身子先一哆嗦,才跟那罗迦玩闹得大汗淋漓的通红面色当即白了一层,随后也不敢懈怠,吓破了胆子还是只得上前,下跪请安,喊道:“老爷。”
阮玉山只将他冷冷一扫,转身便走向兵器库。
九十四只轻声道:“去洗过睡觉。”
从兵器库放好破命,在回房的路上,可见阮招单独住的院子屋里点着灯,应当是阮铃正按阮玉山的吩咐每日做半个时辰的夜读。
经过那院子,阮玉山在这一路终于开口:“你让阮铃管你叫四哥?”
九十四没有否认:“饕餮谷的小蝣人都这么喊我。”
“他如今可不是饕餮谷的蝣人。”阮玉山不紧不慢地说,“他是阮府的世子,我的儿子。”
九十四挑眉,听不出他这是怎么个意思:“哦?”
阮玉山便扬唇。可九十四总觉得他今夜的笑带着几分凉意。
绕过假山进了院子,阮玉山才说:“叫你四哥,再叫我爹,岂不是乱了辈分?”
九十四不以为然:“各叫各的便是。”
阮玉山又是一声不明不白的冷笑:“好一个各叫各的。”
说罢便推门进了屋子。
九十四站在门外,还是没觉出这说法哪里不对。
难不成为了不乱辈分,阮铃管阮玉山叫爹,管他叫父亲?
他又没把阮铃认在膝下。
况且堂堂阮府世子,在外还认个别的人做父亲,岂不是更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时,也不见考虑什么乱了辈分的说法。怎么到了阮铃身上就那么多讲究?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这脾气发得没有由来。
今天一整晚的脾气都发得没有由来。
阮玉山则认为九十四需要点时间把这些事想个明白。
故而九十四在门外嘀咕完进门时,便见到阮玉山正从柜子里拿了被褥枕头,一副要往外走的趋势。
他下意识关上门,手上贴在合起来的门框上,问道:“你做什么?”
阮玉山抱着枕头被子,信步走到他跟前,闲闲地说道:“既然你要阮铃各论各的,那咱们也不适合整日睡在一块儿,平白叫孩子见了误会——睡,也该各睡各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九十四紧紧盯着他。
半晌,见阮玉山既无玩笑的意思,也没反悔的打算,他便冷了脸,也是一副请君自便的姿态:“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十四放下手,哗啦一下打开门:“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阮玉山走得很干脆。
九十四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阮玉山不回头,九十四便也走出去,假意跟着阮玉山,实则走到院子里,又立马掉了头,走向反方向那面墙下的摇椅。
这椅子是阮玉山来了穿花洞府后特地叫人从山下送来上好的楠木,再照着九十四的身量自己亲手做的,这些天他除了在老爷子和九十四中间斡旋,就是在给九十四捣鼓这些东西。
九十四爱他身上的熏香,他便叫人一箱一箱地往山上送;九十四爱摇椅,他便自己削木头自己做;就连九十四身上那件银底红边的袍子,也是他在燕辞洲亲自挑选的海水纹花样和丝线。
现在九十四不明事理薄情寡义了,他也乐得亲自教一教。
阮玉山走到月洞门口了,微微侧目,瞧见那个薄情寡义郎正躺在椅子里,两个眼睛居高临下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那姿态并非眷恋或是挽留,反而更有点跟他杠上的意思,非常气定神闲。
又像是在凝视着他出神,似乎想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出。
九十四审视阮玉山的眼神是傲然中又带了两分探索,仿佛阮玉山是个什么新奇的物种,他今天才见识到一般。
察觉到阮玉山发现了自己的注视后,九十四漫不经心往脚下一踩,让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好像自己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享受摇椅,观看月色似的。
阮玉山并不同他赌些没必要的气,只提醒道:“夜里风凉,趁着这会儿吃过了饭,身子还暖和,早些回房睡觉去。”
九十四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他,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一般,一声不吭,只拿一种瞧见陌生人物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好像要很想他此时的心思看穿不可。
阮玉山垂眼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摇椅摇晃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须臾,又慢悠悠摇晃起来。

九十四一个人在摇椅上坐了很久。
他蹭掉了阮玉山傍晚沐浴后替他穿好的新鞋,屈起膝盖,像过去在饕餮谷时睡觉那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
前一夜下了大雪,今早起来山上又放了晴,半日的暖阳照下来,雪化了大半,外头却更冷了。
九十四顺着自己的脚腕摸到膝盖,揉了揉,又隔着裤子似有若无地用指尖轻轻挠着,眼神随着阮玉山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变得空洞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阮玉山走过的路上,又放空了半晌。然后打了个呵欠,意识到自己该睡了。
屋里的炭火床褥都已备好,九十四却无心进门。
他侧了侧身,紧靠着摇椅,闭上眼睡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十五岁生辰的夜晚,自己被那个强壮的驯监哄骗拖拽殴打着,血肉模糊地躺在铁皮房子的地板上。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做这个梦了。
九十四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卷曲在身前的双臂不自觉地绷紧,两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软骨暴立。
梦中最后一刻他用铁链生生勒断了驯监的脖子,因此梦外他的双手猛地一颤,接着梦便醒了。
醒来时侧脸有大片温热的触感。
九十四抬手一摸,没摸到自己的脸,摸到一个青筋交错的手背。
是这只手一直托着他的头,以免他撞到摇椅的棱角上。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貂领狐皮大氅,上头绣着阮玉山惯穿的麒麟纹。
耳边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嘲讽语气:“我不过半夜不在,有的人便要把自己冻死了——就你这模样,还成天想我解了刺青放你走。放你半日,你能活得到山脚下?”
九十四盘在椅子里,既不吱声,也不抬头。
阮玉山察觉到此人有几分异常,正打算俯身去看,就听九十四叹了口气:“阮玉山。”
阮玉山挑了挑眉毛,停下正要俯身的动作:“我以为你嘴皮子冻掉了。”
九十四无心与他斗嘴,侧着脸在他掌心躺了会儿,又开口:“我做了个梦。”
阮玉山不以为意:“梦见什么了?”
九十四说:“十五岁那天,我被驯监——”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句将这话说下去。
险些玩死?似乎带着些歧义。
引诱强暴?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无辜的位置。
毕竟当年最后死的人是驯监。
他沉默了片刻。
就是这相对默然的片刻中,捧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九十四从这忽的僵硬中意识到,沉默才是最大的歧义。
他垂下眼,等着阮玉山把手拿开,又或是追问下去。
哪晓得阮玉山只是把手更摊开些,指尖兜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不高兴的事,少想。”
他眨了一下眼。
俄顷,摇了摇头,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我只是有些害怕。”
又道:“你不要生气。”
这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由来的。阮玉山竟然听懂了。
——九十四什么都知道。
知道两情相悦过后理所应当有鱼水之欢,也知道欢好肉欲为人之常情,更知道那么久以来阮玉山即便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也仍旧依着他的性子,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却坐怀不乱。
这是阮玉山第一次见九十四为自己开口解释。
“十五岁那天,驯监给我吃了很多药。”
三年多来,九十四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族人,他也不曾坦露过这个秘密。
可眼下说出口,竟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平静。
“我吃了不少,也吐了不少,但味道我全忘了,自己吃完药是什么样子,也忘了。”
他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驯监赤裸在他眼前的身体,以及那个笼子里混乱的淫靡之声,还有一幕幕叫他作呕的悲凉场面。
“我被药废了。”
九十四低垂的睫毛簌簌一颤,抿了抿嘴角,才继续解释:“……从里到外。”
阮玉山从未料到那日在燕辞洲发生的事并非是九十四所经历的第一次。
更没料到眼前这个一生要强的人会把如此不堪的往事说给他听。
无非是因为他假意赌气离开了一个晚上不到的时间。
早知如此,他是宁可把九十四成日拴在裤腰带上,行动间带着,也狠不下心甩袖子离开半步。
阮玉山把手绕到九十四脖子后方,弯下腰,裹紧了九十四身上的大氅,准备把人抄起来抱进屋子:“走,我陪你去睡觉。”
九十四却按住他放在自己后肩的手腕,阻止了他,还有话没说完:“我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在四方清正,被纪慈算计那天。”
这事儿的日子阮玉山倒是记得。
他算了算,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
阮玉山说:“今夜我欺负了你。”
才叫人睡得不好,又做起了噩梦。
九十四没有接这话,他并非是要责怪什么:“上次我醒的时候,你的手也在同样的位置。”
那时阮玉山的掌心也像今夜他刚醒来时兜着他的脸,试探他的体温,探查他哪里不舒服。
离开饕餮谷后的每一次噩梦,总有阮玉山守在最后一刻,用滚烫的体温烧尽他所有遗留的恨意。
“我不喜欢这个梦。”九十四的手抓住阮玉山的手背,轻轻摩挲着,“不喜欢驯监,不喜欢那些莫名其妙的药。可如果……”
他说到这里语气凝滞一瞬,双目仍是望着前方虚无的某处月光,放在肩头的手指却慢慢摸索到阮玉山的指根,顺着指根一点点游走过阮玉山的每一处指节和皮肤,最后轻轻一扣,圈住了阮玉山的指尖。
九十四抓住了阮玉山,再缓慢地说道:“如果十五岁那晚,你也一睁眼就在……我兴许会少做几年的梦。”
他终于抬头看向阮玉山。
九十四的眼睛迎着月光,眼角有些发红,那圈包裹住他眼珠的浅淡蓝色仿佛跟随梦境的褪去在渐渐变薄,这使得他的眼神从黑色的瞳孔中透出来,比今夜的月色更柔和明亮。
“总说蝣人大补。”他偏头,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擦过阮玉山的每一寸手指,直到嘴角停留在阮玉山的手背上,蹭了蹭。
九十四的嗓音带着以往从未有过的心照不宣的味道:“你今夜还尝吗?”
夜色泱泱。
阮玉山定定看了九十四许久,指尖缓缓摩挲到他的唇瓣上。
九十四微微启唇,像要说话,最终却只是将阮玉山的手指含在双唇之间。
这次他没有再阻拦阮玉山将自己抱进房里。
轻纱罩的蜡烛还燃烧跳动着,烛光一缕缕钻过细密的蚕丝丝线从纱罩上的珊瑚刺绣中透出来,阮玉山起身要去吹灭烛火,被九十四拽住手腕。
“不吹灯。”九十四敛着眉眼,握住阮玉山手臂的掌心隐隐发烫,“……我要看见你。”
这晚一直以来按九十四的叮嘱守在阮铃院子里陪伴小蝣人过夜的那罗迦久违地感知到几分怪异的紧张情绪从远处的别院传来。
护主的天性使它当机立断从阮铃的院子一路不停奔向九十四的所在。
然而到了别院外,同九十四共感的那份带着恐惧的紧张又渐渐止息了。
像过去几十个秋水一般祥和的夜晚,那罗迦维持着平稳的快乐和宁静。
他一向是依靠与九十四共鸣的心境来判断自己这位半路上相认的母亲是否需要它的驰援和帮助。
就像在燕辞洲闯入那个唱卖场的晌午,也像在那场弥漫着肃杀和凄凉的大雪中时。
今夜九十四被他感知到的痛苦和惊慌总是起伏不定,断断续续,然而无伤大雅,不足以呼唤它前去保护。
那罗迦在原地兜着圈子,表现出一种温吞的烦躁。
随后它再次感受到一阵短暂的震惊与天然渴望逃脱的情绪,因此那罗迦终于义无反顾地朝雕石屏风和假山后的院子奔去。
没过多久,那股恐惧又似乎很快被安抚下来。
那罗迦绕过了假山,进到院子。
院子里的摇椅被夜风拂过,空荡摇晃,发出极小的吱呀声。满堂烛光从柔软的绿纱糊的窗户里透出来,把这一方天地照得温暖清晰。
院前的房门没来得及彻底关好,虽上了门栓,门板间却有一丝错位,拉出条小小的缝隙。
九十四隐约透出的痛苦千丝万缕在那罗迦心中蔓延。
它惴惴不安地轻脚跳上石阶,透过门缝,也只能窥探到床头几分枕上风光。
乌浓的卷发在床上铺洒开来,绸缎似的垂到床下。
九十四挺仰着脖子枕在枕上,汗水打湿了他最里层的发丝,几绺黑色的湿法贴在他耳后的脖颈和下颌处。
他抬手像是要把缠人的发丝挠开,然而才举到半空,掌心便被另一只更大更宽厚的手狠狠压制在枕边,紧紧扣住。
床头不停摇晃。
那罗迦看见九十四被扣住的五指发出无意识的颤抖,又蓦地蜷缩了一下,猛烈地抓在扣住他的那只手背上,很快在对方那片麦色的干练的皮肤上留下浅红色的挠痕。
“该给你修指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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