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饕餮谷初遇,到目连村遇袭,再到燕辞洲的一夜大火,阮玉山在钟离善夜面前,用最简洁的话和最省时的说法,倒是该讲的都讲了个清楚。
这也是难为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
在九十四面前尚且因为家族秘辛要隐瞒三分,到了钟离善业这儿,阮玉山可算能讲个痛快。
他必须得把自己与九十四的处境让钟离善夜知道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才能方便后头开口要人帮忙。
钟离善夜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听了,沉默半晌,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两刻钟之内,杀了整整一个饭馆的人,然后在你面前委屈地哭了一夜?”
阮玉山认为钟离善夜的概括有些偏颇:“哪有整整一个饭馆——那不是还救下一个小蝣人。对了,他说还放了个小姑娘什么的,我没听清楚。”
钟离善夜挥挥手:“你说这么多,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阮玉山身子微微凑过去,微笑着刚要开口,想让钟离善夜收九十四当个徒弟,话到临头眼珠子一转,觉得有个事儿就差临门一脚,于是脱口道:“我送他当你义子,如何?”
钟离善夜冷笑:“我是大夫,不是屠夫。”
说完他蓦地站起来,要把阮玉山轰走:“我就晓得你没憋好屁!就这蝣人的脾性,还给我当义子?我看像转世的天王老子!倘或真收到门下,哪天再一时兴起——哼哼!他在前边杀,我在后边救,直接给我累成孙子!去去去,不收不收!”
阮玉山的脸皮一向很厚:“你连他人都没见到就着急忙慌给拒之门外,这不像你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前些年养个阮招,给你养怕了?”
提到阮招,钟离善夜的神色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
他甚至没来得及做任何掩饰,仿佛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叫他突遭洪水猛水般呆愣住。
不过那呆愣也就片刻功夫,钟离善夜便扬了扬唇,指着阮玉山道:“你小子,想用激将法。”
阮玉山没应是与不是,只往椅子背上一靠:“你有胆量,就先去会会他。”
钟离善夜道:“倘若我会了还是不喜欢?”
阮玉山只笑:“你会喜欢他的。”
“得了,人还没见呢,就给他戴高帽。”钟离善夜掸掸裤脚,提腿往外走去,“找人给你包扎包扎伤口去,我先瞧瞧那个蝣人儿。”
“等等,”阮玉山叫住他,“第一次会客,哪有空手前去的道理?”
钟离善夜“哟呵”一声,撸起袖子做一个讨债的姿态:“这他*的到底谁认儿子谁认老子?”
阮玉山又擦了擦伤,取下捂在额头的帕子确认伤口不怎么流血了,便上前握住钟离善夜的双肩:“我来!我给你俩安排妥当,如何?”
钟离善夜:“你要怎么安排?”
阮玉山:“把你养的山鸡给我捉一只来。”
钟离善夜一脚踹过去:“去你的!”
大半个时辰后,钟离善夜端着碗将将煮好的银丝鸡汤面到别院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成天就惦记我的那几只山鸡,个臭小子。”
说完,他第五次看向碗里的人参竹荪浓汤和汤里根根分明的银丝面。
接着咽了口唾沫。
钟离善夜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嘴馋。
不光是馋,还特别馋阮玉山的手艺。
因此打归打骂归骂,阮玉山说要下厨,他第一个递柴火捉鸡。
递完了柴火杀完了鸡,用上好的人参、竹荪和就地取材的些许山珍煨着,煨上一个多时辰,再加些阮玉山才晓得怎么放的山中药材——别看钟离善夜这人是大夫,手上捧着药材只会救人却不会炖鸡,一把炖肉的药材放进去,他炖出来是药,阮玉山炖出来就是鲜得赛神仙的山珍汤。
时候炖够了,直把鸡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那些山珍也在汤里入了味。
老鸡是炖得越久越香,钟离善夜守在厨房灶火边,闻着锅里的气味直流口水。
那鸡还没炖烂呢,阮玉山就要揭盖,钟离善夜按住他的手问他要干嘛,阮玉山说先盛出来给阿四煮面,否则人要等急了。
钟离善夜满不高兴,哼哼唧唧地端着碗面去见他还没认在膝下的义子。
别院中设了三进院落,每进之间又多一个小花园,第一进花园正中设着石屏,第二进设着错落的假山,假山后的院子前引了山泉活水分流在花圃之外,蜿蜒于每座房屋之前,取一个背山面水的寓意。
如今入了冬,院子里的花枝倒是干枯凋敝,唯有点假山活水可赏看。
钟离善夜七拐八绕走进最深处的院落时,九十四正草草穿着身单薄的里衣——兴许是天冷,他里衣外又套了件里衣,整个人胡乱穿衣,背着双手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钟离善夜步子轻,玄境是上等中的最上等,即便是阮玉山或者云岫,不刻意提防也很难察觉到他的靠近。
九十四正低头看地发着呆,猝不及防便听身后有人问:“在做什么呢?”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在他面前。
九十四并无上下打量人的癖性,因此看见此人只是注意到了对方的容颜,发现这人容颜年轻,双目明亮却似乎有些失焦;面庞瘦削,眼角虽有一丝细纹,却仍称得上英俊潇洒;身姿不俗,只是两鬓微微见白了。
他看过这人一眼,也不问其身份,也不问其为何来此,只道:“我在等阮玉山。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钟离善夜不做回答,只把手里满院子飘香的一碗鸡汤面递过去:“你的面。”
九十四的视线转移到钟离善夜手上这碗汤面上,原想先下意识弯腰用鼻子去嗅嗅,最后还是忍住了。
钟离善夜挑眉,似是感知到九十四的鼻尖动了动,要准备从自己手里接碗了。
他无声扬唇。
九十四的指尖尚未碰到碗底,侧面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巧的掌风,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只拿着筷子的手毫无阻力般朝自己手上打来,如果不挡,这碗面就要打翻在地。
九十四当即调转指尖,抬起胳膊,弯曲提肘,灵敏地用手腕挡住了钟离善夜的第一招。
然而招式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见对方另一只端着面碗的手骤然松开。
眼见一碗热腾腾的新鲜鸡汤面就要这么垂直落地,九十四侧身弯下半边身体,掌心向上,企图用手掌垫在地上以托住面碗,下一刻,就见钟离善夜脚尖横扫而来,准确无误地踢到碗底!
整碗面蓦地向上飞去,半空中鸡汤飞溅而出,根根分明的银丝面也紧随其后,呈现一副泼洒姿态自碗口飞出来。
九十四眼角微微一搐——阮玉山煮的面!
他顾不得别的,一步横跨过钟离善夜伸过来阻拦的脚,打算伸手抢夺半空中滚落的面碗,企图抓住面碗之后再去接住飞溅出来的汤和面。
哪晓得钟离善夜是缠上他了,手脚并用地踢打过来。先是用脚背出其不意地横在他膝前,原以为能把他拦个狗吃屎,却不料九十四的反应比他还快一招,竟一脚踹向他的脚后跟,直直将他踢开了!
“好小子!”钟离善夜笑着夸赞一声,又道,“看招!”
旋即整个人飞扑过去,双手紧紧攥住九十四两条胳膊,提脚向上,还要用小腿绞住九十四手里的里衣,不让他去夺碗。
钟离善夜的手仿佛两个坚固的蟹钳,死死卡住九十四的胳膊,因他使了全力阻拦九十四向前,这倒是把九十四给惹得正眼瞧他,拿他当回事了。
只见九十四低头冲他邪笑了一下,忽地旋身,直带着钟离善夜两脚离地兜了个圈,趁其来不及稳住身形,抬起小腿便往钟离善夜的后背上扫!
钟离善夜听到腿风,为了躲这一脚,不得以松手跳开。
九十四立即往面碗的方向冲去。
钟离善夜失明的双目眸光一闪,侧耳分辨出个中事物所有位置,便扔出手中的筷子使其飞向坠落的面碗,只听噼啪声响,筷子和面碗对撞的瞬间,二者皆在空中爆裂而开,化作碎片。
“你!”九十四转头,紧蹙着眉头咬牙瞪了钟离善夜一眼。
不过他顾不得往钟离善夜身上还手,飘着步子飞跨过去,雷厉风行地脱去外边那件里衣,往空中宣开,在鸡汤和面条落地的途中用一件衣裳接住了它们。
待他双脚落地,衣裳兜住的一碗鸡汤面浸湿了这层布料,滴滴答答地透过里衣流到地上。
九十四背对着钟离善夜,双手打得笔直,抓着面前这块绷紧的里衣,一动不动。
“嗨呀,”钟离善夜正为自己赢了一局而沾沾自喜,摸着下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又意态悠然地拍了拍九十四的肩,心里已然有八分认可了这个义子,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他,嘴上说话便十分轻快,“不就是一碗面嘛,吃不到就吃不——”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这人呼吸声不对。
钟离善夜正过脸,睁大了一双看不见的盲眼,仿佛如此就能看见九十四的神色。
九十四垂眼盯着用里衣兜住的这一碗面。
片刻前这面还齐整漂亮的装在碗里,一看便知是阮玉山用心煮好亲自盛的。他吃过阮玉山给他煮的面,连阮玉山夹面摆面的习惯他都一眼认得出来。
可现在好了,好端端一碗面,费了他和阮玉山大半个时辰,一个等一个做,钟离善夜一来,就让它们这么稀稀拉拉在衣裳里溃不成军地兜着!
九十四一眼不眨地望着这凉透的面,眼角微微发红,抿了抿嘴,末了,语调波澜不惊地轻声道:“你走吧。我不认你当师父了。”
说完便扭头去屋子的行李里拿了筷子出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把兜面的衣裳摊开,就着这衣裳低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那一摊冷却凝固的面条来。
竟是全程都没再多看钟离善夜一眼。
这一下倒是把钟离善夜给整愣神了。
他眨巴眨巴自己的盲眼,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等九十四唏哩呼噜吃了会儿面,随后挠挠后脑勺,走过去,试试探探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钟离善夜?”
九十四不理他,只埋头吃面。
钟离善夜侧耳听他安安静静小声呼噜着进食面条的动静,不禁问:“这东西还能好吃?”
九十四仍是不说话。
钟离善夜端来的这碗面其实量并不大,阮玉山本意是想让九十四多喝些汤暖暖身子,哪晓得这面交到钟离善夜手上这么一闹,汤是全撒漏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两筷子就能挑完的面,九十四慢慢吃了好一会儿,吃得全神贯注,把钟离善夜完全晾在一边。
直到吃完,他习惯性举起胳膊想用袖子擦嘴,胳膊举到一半,想起阮玉山以前教他的,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张锦帕,仔细擦过了嘴,不咸不淡地说:“这不是东西。这是阮玉山煮的面。”
说完便起身抓着脏衣裳和筷子回房,毫不留情地关上门,留钟离善夜一个人杵在外头享受寒风。
钟离善夜受一次冷脸,还能受两次?
他活了四百来年,起码有三百八十年——除了在阮招面前,没得到过旁人此等冷遇。
他也是个很有脾气的,自认方才已经拉下脸来给人台阶,然而九十四却不领情。
在个毛头小子面前失了面子,钟离善夜气不过,哼了一声,拂袖回去。
那边阮玉山才把炖得差不多的鸡汤端上来。
在九十四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老爷子甫一进门,循着香气走进屋子,便见阮玉山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木八仙桌边上。
桌上用珐琅彩花柳纹海碗盛着一整只炖好的竹荪松茸山鸡,海碗旁还放着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一看就是另装好的鸡汤与小菜。
阮玉山不偏不倚坐靠在主位右边的客椅中,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悠哉悠哉地晃起脚,两个胳膊肘靠着扶手,双手交叉再身前,一个闭目养神等他回来的姿态。
钟离善夜才在别院吃了瘪,心里正把不知好歹的九十四骂了八百个来回,此时连带着看阮玉山这个姘头也不顺眼了。
他故意拔高音调咳嗽着走过去,阮玉山闻声,懒洋洋地睁眼,见钟离善夜一声不吭就要开珐琅盖子吃鸡,当即按住他的手:“如何?”
钟离善夜耷拉着嘴角,又是哼的一声。
阮玉山笑:“我就知道合你的意。”
“反了天了。”钟离善夜吹着他没有的胡子瞪着看不见的眼,“你哪只眼睛瞧出来我满意?”
阮玉山笑而不语。
钟离善夜还要揭盖子,手却被阮玉山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阮玉山哂他:“十几年时间,您有些见老啊——怎么连我也掰不动?”
语毕还当真侧目瞧了瞧钟离善夜的脸:“哟,还长白头发了?我先还没仔细看,你这白发——长势喜人啊。几时长的?”
钟离善夜摸摸自己鬓边白发,对此不欲多言。
他对着桌上看得见喝不着的鸡汤咂咂嘴,问道:“你同我说,收他做义子。却跟他说,只叫他拜我为师?”
“哪能是我说的?”阮玉山还是躺在椅子里,歪了歪头,一脸正色地辩解,“照我的意思,他认你做老子,改姓钟离拜入门下是最好不过。可阿四久仰你神医大名,自认做你儿子受之有愧,若没你点头,他是半点高攀的心也生不出来,只敢勉强姑且来此拜师试试。我是劝了又劝,也没能使他松口,非说不能对你大不敬。”
话音刚落,他歪过身子,凑到钟离善夜眼前,压低声音:“可若你想收他做儿子,他高兴都来不及,还有不肯的道理?”
“可惜了。”钟离善夜是早十几年前就摸头这个人油嘴滑舌的秉性,知晓阮玉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对上边这番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拉长音调摇头道,“你家小蝣人脾气傲,我高攀不上——”
阮玉山痞里痞气扬唇一笑,从椅子里蹭起来,亲自给钟离善夜揭了盖子舀好汤,再把他老人家服服帖帖牵到主位坐好,站在后方拍着钟离善夜的肩和气道:“脾气傲,那是对外人。做蝣人的,性子不古怪刁钻些,难免在外总吃亏,你也不乐意堂堂钟离善夜家的人被人欺负不是?今日你将他首肯了,那就不是他外人。”
说到此,他又正了色,语气严厉道:“他敢对你甩脸子,我回去教训他,保管让他明白什么是天高地厚,把他收拾得心甘情愿来你这儿登门道歉!”
钟离善夜扯了扯嘴角,知道他这是两面哄两面蒙,对此非常不屑,捏着勺子舀了舀鸡汤,没放进嘴里,只朝外挥挥手,赶人离开:“滚滚滚!看见你就心烦!”
阮玉山知道这方事儿是成了,提着食盒就往外跑。
跨出门前听到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吸溜鸡汤的动静。
他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出了院子往外走,好巧不巧碰上在山里乱窜的那罗迦。
后面还跟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小厮,一副想将其按住却不敢上手的神色。乍一见了阮玉山,便仿佛看见济世活佛一般,个个睁着眼,嘴里喊着阮老爷,祈求他能帮帮忙。
阮玉山冲他们几个摆摆手:“下去吧。”
小厮们刚要退下,他又问:“那个小蝣人如何?”
便有人答道:“才吃毕了饭,洗过了身,这会子正睡着。”
阮玉山点了点头,一面招那罗迦到自己身边,一面低笑:“这小蝣人倒是心大。”
他问那蝣人情况倒也不为别的,只想着待会儿又多个能给九十四交上差的事儿。
蝣人是他救的不错,也是他带来此地的,但那一切也仅仅是看在九十四的份上。
对于这个种族——或者说全天下所有的种族,阮玉山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多余的怜惜,甚至于像蝣族这种常年野蛮近兽的人种,即便当下处境并非他们所愿,但多年来蝣人养成的兽性已无可磨灭,他更不会对其高看一分。
退一万步讲,就是尊师好礼的世家的公子哥儿们,也不少见狼心狗肺的畜生,他又凭什么要对每一个萍水相逢的蝣人额外另眼相看?
阮玉山很能把九十四本身和蝣族区分开来。
九十四是九十四,蝣族是蝣族,他并不爱屋及乌。
九十四高兴,他便救了这蝣人放在府邸养着,左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的口粮,他也出得起;倘或没有九十四,那这小蝣人也就是放在大冷天冻死的命,阮玉山看都不带多看一眼。
阮玉山赶着那罗迦去别院寻九十四。
才绕过假山,便见院子的月洞门内一地碎片,有打碎的面碗,也有几截折断的筷子。
七零八落的碎片周围还有许多飞溅在地的鸡汤的痕迹。
阮玉山拍拍那罗迦的脑袋,让它出去找人来收拾。
“这老爷子。”
他低声念叨两句,绕过满地碎片,上了檐下台阶,先站在门外,背着手喊道:“阿四?”
门内没人吱声,但有刻意发出的翻书动静。
是九十四在告诉他自己就在屋里,然而因为不高兴,所以不出声。
阮玉山推门而进,边跨进门槛边道:“听老爷子说,他一时失礼,把你惹生气了?”
初冬的太阳跟随阮玉山推门的动作照进屋子里,九十四就坐在屋子里那个紫檀木圆桌旁,眉发在阳光下被包裹得显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他一手握着书,胳膊肘搭在桌上,另一手正翻页,听见阮玉山进门便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先瞧见阮玉山额头上包扎的伤口。
九十四眸光一凛,登时放下书,几步过去,仰着脖子,捧住阮玉山的脑袋左边看了看右边,确定没有别的伤口,又用轻轻用指尖掀开一点包扎处的绸布,果然看见了血迹。
阮玉山则盯着九十四放在桌上的书。
这书早前九十四在四方清正看了一半,另一半还没来得及看便到了一指天墟开张之日,后续他特地嘱咐云岫把这书带上收进行囊里,方便九十四来了这儿接着阅读。
可他分明记得九十四在四方清正时就看到了第十一回,方才在门外又听见九十四把书翻了两页,现在书页朝上,阮玉山看见上头是第十二回的第二页。
也就是说,在他来这里之前,甚至于到现在,九十四这书其实一页也没看。
光等他去了?
阮玉山一挑眉毛,嘴角上扬了两分。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此事调笑调笑九十四,眼前的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转身走到墙角,拿了破命就要出门。
阮玉山一愣:“做什么去?”
九十四边往外走,边扭头蹙眉看向阮玉山:“你少管!”
阮玉山想也不想就知道他这是要去找谁的麻烦——能把他额头打个窟窿的,漫山遍野除了钟离善夜还能有别人?
真叫九十四跟老爷子兵戎相见了,那这俩人这父子还当不当了?
阮玉山放下食盒,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双手合抱搂住九十四的腰,直接把人下半身腾空扬起来,再端个佛像似的把已经踏出门槛的九十四硬生生端回屋子。
没让九十四再次夺门而出,阮玉山先一步上前把门关死,接着转回身二话不说胡乱把九十四逼到墙角,黑压压得俯下身去,笑道:“一直在等我?”
说话间悄无声息地把破命从九十四手上抹开。
九十四一把将破命攥回手里,莫名其妙地仰头回望他,眉头紧皱,仿佛他在说什么废话:“不然呢?”
阮玉山见夺戟不成,改用掌心回握住九十四的手,防止这人突然冲出去要把钟离善夜打个屁滚尿流。
他的手掌比九十四大上一圈,因此指尖恰巧能在他用手包住九十四的手时触碰到九十四手腕那一圈狰狞的疤痕。
阮玉山用眉心蹭了蹭九十四的额头,似笑非笑:“很想我?”
九十四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回来一些,他凝视着阮玉山的眼睛,紧拧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只是对着阮玉山直勾勾地望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沉声道:“你的面被打翻了……碗也打破了。”
说罢,又抬起眼睛瞅了瞅阮玉山额头的伤口,眼中怒意再起,恨铁不成钢似的,嘀咕道:“就跟你的头一样。”
阮玉山:“……”
他把脖子低低地垂下去,抓住九十四空着的那只手,一个劲儿往自己额头上贴,一边像那罗迦平日拱人的姿态似的往九十四掌心里钻,一边说:“那你疼疼我。”
九十四被他人高马大地困在墙角,眼珠子盯着阮玉山自个儿凑过来给他看的伤,指腹很轻地摩挲在对方头上那块隐隐浸着血的绸布上,摸了会儿,又想不过,要从阮玉山怀里钻出去想找钟离善夜的麻烦。
“欸欸欸——”阮玉山见自己的示软效果适得其反,只能先把胳膊一伸,拦腰揽住九十四,将把人锢在怀里,“你说你!”
九十四抬眼一瞪,他又噤声了。
阮玉山手指头放到九十四身后绕着九十四被发带绑起来的头发,心肠里一拐弯,挨着九十四的耳朵问:“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打我?”
九十四不奇怪。
阮玉山本就是个方方面面都很讨打的人。
具体的原因,随便说一个都不稀罕。
可这也不代表他能让阮玉山随便挨揍。
阮玉山要是让人想揍就揍了,日后谁还给他煮面条,谁还替他穿衣裳?
不过话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九十四自然还是给阮玉山一个面子,反正要打钟离善夜,早一刻是打,晚一刻照样也是打。
他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看事情有转机,当即把人抱起来举过头顶,捧花瓶一般将九十四报到床榻边再放下来,按着人坐下以后,又自顾去打开桌子上的食盒。
“因为他觉得我欺负了你。”阮玉山从食盒里拿出一盅盛好的鸡汤,“看我带你回来,又听说你是我从饕餮谷买的,便以为我要欺辱你。连话都不问,就先给了我一棍子。”
他笑了笑,端着碗朝九十四走过去:“我说他这徒弟都还没认进门,先赶着心疼上了。也不管我冤不冤,要先替你们蝣人申了冤,再考虑是否委屈了我。”
阮玉山把碗塞进九十四手里,挨着他坐下,笑问:“你说这老爷子上辈子是不是个蝣人?跟你一样看自己心肝受了委屈,都要先不由分说找人打一架再考虑别的?”
九十四握着手里的碗,听阮玉山把话层层递进说到这儿,他脸色已然缓和了几分,又看看对方额头上的伤,联想到先前在院子里钟离善夜的行事作风,对此事便信了个七八分,嘴上却仍道:“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阮玉山说,“你不信我,你去问问老头子,但凡我有半句假话,我今晚跟那罗迦挤一个窝。”
九十四嘴角翘了一下。
阮玉山趁机道:“你现在还想教训他?”
九十四眼珠子别到一边。
阮玉山便知这个人也松口了:“要我说,就凭他心疼你这劲儿,不仅不该打,还该亲自登门道谢。就算不道谢,你也给他个台阶,让他顺着下来,否则辜负他一番好意,也不是你的作风。”
九十四不置可否。
他思索着,没应声,只是准备要低头喝汤。
刚低下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抬头问:“那你呢?”
阮玉山:“我怎么?”
九十四毫无戒心:“你当初买我,是为了什么?”
阮玉山含笑凝视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他那双平日只有自负与轻蔑的丹凤眼里此刻是愈深的笑意,丝毫不见半点慌乱:“阿四,你猜猜,我花五十四万金买你,是为了什么?”
九十四当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来饕餮谷采买蝣人的主顾无非都是那些目的——吃喝玩乐,或是转手到别国倒卖。
蝣人在世间最多的用处是被当作待宰的牲畜,除了被抓去食补,暗地中也不乏部分蝣族会因姣好的容貌和主顾的癖好受到非人的玩弄,可阮玉山显然二者皆非。
阮玉山不吃蝣人,甚至在遇到九十四之前一滴蝣人血都没尝过,这点光是先前在目连村九十四被他吓唬时就能判断出来。
更不是为了玩弄九十四。
这世上没有什么把人成天当祖宗供起来似的玩弄法子。
虽然九十四自觉阮玉山并未把他当祖宗那样的好,但他知道,阮玉山对他不算坏。
因此他想不出阮玉山当初花重金买下他的目的。
难道只是单纯的想买一个蝣人回去杀死吗?
可是阮玉山也并不嗜杀。
“总不能是买我回去陪葬。”九十四说。
阮玉山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就是买你回去陪葬。”
九十四抬眼,怔道:“什么?”
阮玉山抿嘴一笑,收了戏谑的神色,正经道:“阿四,我是红州的城主,阮府的老爷。”
九十四想了想,低声道:“红州……在哪?”
“在西北。”阮玉山看见他额前有几丝卷曲的头发垂到嘴角边,便抬头替他别到耳后,“比饕餮谷偏南,没有那么冷的雪天。”
九十四喝了口汤,在嘴里抿着,听阮玉山慢慢讲。
“阮家的家主命都活不长。”阮玉山说,“红州处在大祈边境,阮氏自来有为大祈抵御外邦的义务,自我记事起,四代以外的长辈中,府邸祠堂挂着的每一个有画像的先人,都没活过四十岁。除了我太爷那样死于非命的,其余几乎全部战死在抵抗异邦的沙场。”
至于外邦具体是哪个外邦,阮玉山选择性地隐瞒了。
“家里老见我年纪到了还没成家,便催我早些娶妻生子,生怕我也早死在外头,没给他们留个后。”
阮玉山说到这儿,瞥了九十四一眼。
九十四碗里的鸡汤微微一晃,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