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凉风忽起,一树浓花香瓣浇了他们满头满脸。方惊愚阖目,只觉暖意融融,春光正好。眼皮沉重,他在兄长的脊背上沉沉欲睡,正当此时,他耳畔却传来一阵细细的陨泣声。
他张眼,扭头望去,却见府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晃晃白光映了进来。在那门缝里,依稀可见败落的土街,飞扬黄尘间,只见其外饿殍如麻,与晴风吹絮的方府相较有如天壤悬隔。
“哥,”他不安地唤道,“府外头是怎么回事?”
兄长却头也不回,道,“别看,惊愚。”
然而惨凄之声却不断从那门隙里传来,是行将冻饥身故的黎民们的求救声。饥民叩首,走肉爬地,肉旗招高悬,宛若人间炼狱。方惊愚惴惴,道,“外头的光景不大妙,哥,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方悯圣却道:“别去,那是旁人的事。”方惊愚心里一颤,说,“悯圣哥不会说这样的话。”方悯圣撇嘴道,“如何不会说?我不过怕发狂的饿殍会伤着你。”
方惊愚欲言又止,方悯圣又道,“别想了,咱们入院里去耍罢。这里是你的美梦,你的桃源,我伴着你,你陪着我,咱们天长日久,总不分离。”
这话便如有魔力一般,顷刻间抚平方惊愚心头所有块垒。是了,还有什么能抵得上在这里同悯圣哥舒坦坦度过一辈子呢?方惊愚别过头,然而这时却听见一阵细细的噎泣声,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
方惊愚再度回过头去。
他望见府门外的街旁蜷曲着一个乞儿,衣衫褴褛,衣上处处血污,似方才被人痛打了一般。乞儿抬起脸,乱发下是一只如血的重瞳。
方惊愚怔愣住了,不但为那乞儿与兄长极似的脸庞,更为那眼瞳中的哀凉与伤悲,如一片无风的静海,其下埋藏着燐燐白骨。他望着方惊愚,宁静地流泪,便如方惊愚望着兄长淌泪一般。那泪如水银,如铁,如血,沉重无匹。那一刹,方惊愚的心膛似被他的泪撕碎。
鬼使神差地,方惊愚挣脱了兄长的双臂,自他背挣落下地。“怎了,惊愚?你要去何处?”方悯圣惊奇地问他。
“我要去救他。”方惊愚喃喃道,丧魂落魄似的,向那乞儿迈出一步。兄长捉住了他的腕节,敛起笑意,肃色道,“胡闹!快走罢,爹快来啦。他若来了,望见你这样使性子,非得笞你一顿不可。”
“那便让他扑挞我罢,我要去救人,非去不可。”
“你是怎了?你应当不识得外头那人罢?”方悯圣愕然地道,旋即却以相央的口气哀求道,“走罢,惊愚,咱们入院里耍去罢。总站在这里,身上都要被风吹凉啦。”
方惊愚回首看他,口气急了几分,道:“悯圣哥不会同我说这话,你真是悯圣哥么?他教我要扶危济困,救焚拯溺,不会如现在这样隔岸观火。”方悯圣却悲哀地望着他道,“那也当看时候,现在年景凄凉,我只是不欲教你看到外头人相食的惨景。为了你,我宁愿不顾及旁人。”
方惊愚却扭头往府外走,霎时间,他憬悟过来,这里果真是梦,是谷璧卫造下的囚笼。然而每走一步,他都心痛如割。百日红如淋漓浓墨,似锦似霞,在他身后盛放。日光金澄,烤得他背后暖洋洋。他身后的一切如诗如画,曾令他魂牵梦萦,只要一转首,他又能重投美梦的怀抱,再返桃源。
兄长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带着深厚的悲伤:“你要去往何方?外头的光景极坏,走出这府门,你会望见你的亲故早已惨死,你的部属为你肝胆涂地,而你却无能为力,你欲相帮的人受尽折辱,早欲投往阴府。惊愚,留下来罢。”
方惊愚却不回头,向着门外的乞儿走去,跨过槛木的一刹间,肃肃阴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嗅到了血气,感到臂上传来刺骨的裂痛,头疼欲裂,阵阵吟哦声自耳畔而起。他最后回首望去,方悯圣站在影壁前,斑驳日光漏下来,在其白衣上跳跃,如千百枚白日的碎片,粲然生辉。那是一幅他可望不可即的图画,又只可得见于梦中。
府门外的乞儿已不噎泣,而是仰首可怜地望向他,如无家可依的弃犬。方惊愚走向乞儿,握住了他的手掌。暖意在他们的掌心流淌,方惊愚看着他,胸臆中如藏蕴着万语千言,最后却只汇成两个字:
“楚狂。”
楚狂仰望着他,不哭也不笑,便如候着游子归乡一般,宁静地与他四目相望。若说兄长是他过去的整个世界,而楚狂便占据了他的现下,往后和来生。蓬莱、瀛洲、岱舆,他们曾历经万险千难,仿佛惟有生死才可将他们剥离。
“殿下不愿待在此处,却要同我一起走么?”良久,乞儿轻轻地道,小心翼翼,像是怕扬声会惹恼他。
方惊愚点头:“是,我既说过了,要同你一起共赴血海刀山,便决不会食言。”
楚狂破涕为笑。他回握住方惊愚的手,十指紧扣,并不放开,如两块融化的饴糖黏在一起。他最后希冀地道:
“我等你。”
方惊愚想,这句话他大抵已想吐露已久了,也在暗处等了许久了,楚狂便如埋于土下的蜩虫,等了约莫三千六百五十余日才能重见光明。在握住楚狂腕节的顷刻间,剧痛如电般窜过全身,世界开始溶解破碎,切口锋利而新鲜,美梦褪去绮丽的色彩。
方惊愚向着黑暗坠落,却捉住楚狂那只脏污的手,死死不放。破碎的美梦里,方悯圣在他身后哀怜地道:“惊愚,留下来罢,这里才是你眷怀的桃源。”
最后一刻,方惊愚对身后的兄长轻声道:
“不,悯圣哥。梦醒之后的所在,才是我的桃源。”
————
岱輿阴风蔽天,黑潮铺地。一只巨大无伦的泥球触角乱摆,横亘在天地间。
触角如细密根须,缠卷着一位皂衣青年,合住眼,如陷入深眠。泥丸上密匝匝的眼眸睁开,散发着慑人心魂的幻光,紧盯着那青年。
谷璧卫心里欣喜,常人若直视他的眼眸,便会沉溺于他所制造出的幻象,不可抽身,方惊愚现下便是如此。触角鼓动,慢慢纠缠住青年的身躯,将他往黑水底拖去。方惊愚会溺毙在他所造出的桃源里,再不醒来。
然而正当此时,皂衣青年双眸忽启。
一寸、两寸,那被触角缠结的臂膀缓缓抬起,谷璧卫大骇,他望见青年裂眦切齿,自黑水中拔出毗婆尸佛刀。刹那间,如有龙鸣出匣,玉虹贯空,触角齐刷刷断去一片。谷璧卫发出不可置信的尖啸:
“为何……为何你能自本仙的梦境中脱身?”
方惊愚怒吼:“你那梦境算什么?拿别人做消遣!我要救活着的人,才不会耽溺于往昔之事!”
毗婆尸佛刀如月练,顷刻间将万千触角碎剪。皂衣青年直跃而上,无数触角如枯藤,无力地自他身上剥落。谷璧卫一面尖啸,一面嘶声笑道:“没用的,你再将在下如何片成碎屑,也寻不到在下的一滴血——”
方惊愚不管不顾,埋头猛劈,顷刻间如雨刀光落在谷璧卫身上,一阵爆响后,黑浆四溢,巨大的泥丸被斩得支离破碎。
惨嚎之中,谷璧卫的身躯在渐渐消湮。最后那顶天撑地的泥球消失得无踪无影,惟一衣衫破烂、长发披散的人影伫立其间,那隽秀的容颜扭曲着,望向方惊愚的目光里盈满仇恨。
谷璧卫终于现出人身,然而不一时,他身上肌肤皲裂,皮屑簌簌脱落,便如蛇蜕皮一般,现出内里。那原是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眼窝如深洞,口鼻皆流淌黑浆。
“方……惊愚。白帝之子……”他忿恨地咆哮着,“不,白帝!在下这一辈子,尽皆毁于你手!你抛却在下于荒野,任在下千余部属冻毙——而今又毁去在下的桃源!”
他忽恻恻地一笑,自系带上解下判官笔,抄在手里,“而在下今日,定将教您归入地狱。”
刹那间,十里八方尚未被黑潮吞没的骑卒、黎民陡然止住动作,如断线偶人般坠落在地。黑浆如有神识一般,自他们口鼻中淌出,百川归海似的流向谷璧卫。
那些原是谷璧卫的分身,此时却归返原处。黑浆覆上他的身躯,如为他披挂。一刹间,谷璧卫身形暴涨。此时黑潮已漫上海岸,渐而吞没低处的屋宇,漫过方惊愚膝头。
谷璧卫的身形突如嚆矢般远射而出,判官笔穿喉引针,寒光如墨迹遄飞,杀向方惊愚。他使出了自己身为人时的招式,既有精妙入神之技,又有非人的刚猛杀劲。方惊愚招架着,忽想起此人虽常以妖异之形与他们抗衡,但确也曾为仙山卫中排名第三的佼佼者,若论拳脚兵戈,已是极难与其抵敌!
“怎还不认输,陛下?”谷璧卫眼红筋暴,嗬嗬大笑,判官笔虎虎生风,在方惊愚周身划出血痕。方惊愚不言不语,当即施展开琅玕卫所授剑法,“一寸金”短促有劲,“满庭霜”大开大合,谷璧卫一面抵挡,一面嚷道:“不对,不对,陛下,你怎么不使自个的刀法,反倒用琅玕卫的剑法呀!”
他痴痴癫癫,攻击却凌厉,伤处也快速孳生出新的血肉,仿佛杀也杀不尽的飞蝗,势不可当。正当他狂嗥着扑向方惊愚时,方惊愚却忽而打个了响指。
陡然间,黑潮下涌现出无限泥一般的影子,员峤沙门们自水中钻出,众口大张,如龙鸣狮吼般叫道:“煺疜!”
谷璧卫始料不及,被祂们缠住手脚,拽往水底。这黑潮原属溟海,能大大削去谷璧卫气力。方惊愚冷冷瞥视他,道:“我不是白帝,本同你无冤无仇。你是杀也杀不死的孽物,既这样爱留在这地做梦,我便将你留在溟海底做个够。”
谷璧卫向水底陷去,终于感到惊恐,大叫道:“不,不,我不做梦。放我走,陛下!”他拼力挣动,却发觉手脚上黑络如藤网,雍和大仙在侵蚀他,气力流逝,他将被大仙压镇在海底。
“你如此做,更不能得到在下的血了。陛下,你再不能出归墟,只能被囚困在此地,便如在下一般……”
“那我便予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的血究竟在何处?”
谷璧卫突而狞笑:“哼哼,陛下须好吃喝供着在下,在下再宽虑几日,看要不要告予陛下……”
方惊愚冷视着他,忽而伸手再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黑影铺天盖地而来,如贪婪的秃鹫,员峤的僧众将他的身躯扯裂,扯拽入水底。这时黑潮已将岱舆大半吞没,自高处望下,便见这座仙山如被一大汪墨水浸黑一般。街衢里坊、牌楼摊棚、庙宇院落,那繁华似锦的一切已沉入溟海底。
海水已淹到方惊愚腰侧。谷璧卫被拖入黑潮之下后,水面轻漾片晌,复归宁静。方惊愚注视着海面,忽觉一种极深的寂寥,环顾四周,天地间唯有一片深黑溟海,再无他物。此处是逝者的国度,他是其间唯一的生人。
“我当如何是好?”他自嘲一笑,喃喃自语道。少了谷璧卫之血,他便启不了前往归墟的门扉。
这时小椒的声音却自他耳畔响起,带着深重的疲惫:“谷璧卫在扯谎,他定有个心脏。”方惊愚心里一颤,问道:“为何你如此笃定?”
“他是活人,本就不同于本仙的血胞。若无人心,便不会有人形。我当初葆有小椒的心,便能借此化形。你瞧瞧碧宝卫,她是沉海数十年后方才皆仙力苏生,肉身早腐,故也化不出形貌,只有个大抵的轮廓。若有人心,便有人血。只消取到那枚心,不就不必愁了么?”
“那便是说,谷璧卫定有一枚人心,而那心还藏在一个他颇为珍重之处?”方惊愚思忖着,突而愕然,“可现下为了镇住谷璧卫及其分身,咱们已动用溟海,将岱舆淹了大半。便是谷璧卫有寄存心脏的暗室、处所,也当被水淹尽了,又当如何是好?”
小椒却得意地笑:“笨葫芦,你仔细想想,那老王八有甚珍视之事?”方惊愚道:“他玩世不恭,似不将何事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扶持一个傀儡做三仙山的皇帝?他自个坐龙椅便是了。”
小椒说。
“他珍视的人,恐怕在这仙山里唯有一个。那人姓姬,是个胖王八。”
————
姬胖子一路奔逃,气喘如雷,汗流似雨。
他说不清岱舆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只知登极大典这一日,一位皂衣青年突而杀上殿来。那人一身冷峻的黑,如沉寂的夜,焰纹爬满肌肤,手提毗婆尸佛刀,面貌与白帝极似,却又肃杀得与白帝截然相反。
在那之后,溟海沸动,自海里爬出一群古怪僧众,头大如斗,软烂似泥,七眼九爪,像不祥的妖异。皂衣青年指挥着祂们,如臂使指。一些烂泥沙门随在那青年身侧,另一些则向他扑来,对他穷追不舍。
谷璧卫前去应战,而他则有岱舆仙山吏重重围护。姬胖子分明望见,不知为何,骑卒们眼里突而泯灭了神采,纷纷变得如跳尸一般僵冷。姬胖子打了个寒战,他忽生出一种感觉,他是这群行尸走肉中唯一的活人。
他惊恐地望着怪僧们叫着:“鉸瀜!”旋即身子软得如泥水一般,触角如箭探出,直直钻进骑卒们口中。骑卒们被祂们钻入身子里,继而加入祂们的行列中。姬胖子身边的陪侍愈来愈少,最后仅剩下他一人。
姬胖子惊惶之极,叫道:“谷璧卫!”然而谷璧卫似在同方惊愚厮斗,无暇顾他,耳目又被那群怪僧同化,竟未发觉他的险境。姬胖子又惶急地叫:“救驾!”
然而无一人能来救他,反倒是一群怪僧衔尾一般死追着他。姬胖子在大殿里奔逃,吁喘不已。一枚枚瓜楞柱后退,直棂窗里映下“肉旗招”的影子,突然间,他头疼欲裂,无数光景闪过脑海。
他望见幼年的他衣不蔽体,形容枯藁,在树下嚎啕大哭。几个骄横的纨绔子弟立在他身前,笑嘻嘻地踹着他脑袋。他的爹娘被吊在树梢上,脖子被抻得老长,身上蚊蝇飞舞,脚尖摇摇曳曳,犹如旗招。
他又望见一个陌生的自己,精瘦如猴,身形瘦巧,背负一位俊美青年,在鹅毛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期望地道:“谷璧卫大人,小的心愿便是去个风雪不侵的处所,寻到传闻里的‘桃源’……”
他背上那青年轻轻嗤笑一声,并无动静,良久才道:“若寻不到,咱们便造一个。”
陡然间,他明白了,那便是他的前生。他是个苦命人儿,幼时曾见人将爹娘吊死在树上,有若旗招。后来他从军,又死在了荒寂的岱舆。他的梦想便是寻见桃源,再不受风霜冻饥。
可不知何时,“仙馔”侵蚀了谷璧卫和他的神智,他变作了将人吊作旗招的恶人,变得与他最痛恨的人一般残忍。
姬胖子跌跌撞撞地奔到后殿上,在墙上寻到暗格,进了地道。地道里昏黯,通往王府地下。黑影却轻易钻进地缝,在他身后如猛兽般威逼。
“别过来,别过来!”他大叫,心跳得厉害,令他烦扰,将手按在胸膛上,姬胖子却震愕地发现他的胸膛里传来两道心音。
他忽而想道,是因为方惊愚当初在他身后刺了一剑之故,他的心分作两瓣了么?怪不得跳得这样厉害。
他这时又想起,自己是曾死过一次的人了。谷璧卫让他复生,让他无知无觉地在岱舆做着皇帝梦。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扮家家耍乐,什么软红香土、花锦世界,全是屁话、伪饰!
姬胖子满头大汗,跌倒了又赶忙爬起,浑身青紫。顺着地道不知跑了许久,他钻进一间地窨子里,里头画着古怪的阵法,他认出是曾关押着小椒的地牢。
说来也奇,一踏入那阵法里,他身后的黑影便不敢近前一步了。想来那阵法曾压制过“雍和大仙”,对这群黑泥一般的妖异也有同效。
沙门们眨巴着小眼,互相瞪视,有不慎踏前一步的,触角当即如遭雷殛,变得焦黑。和尚们高声惨叫,不甘地吮着自己的触角,觊觎着阵中的姬胖子,蠢蠢欲动。
姬胖子总算放下心来,嚣狂地大笑:“活该!你们这群妖怪,这下害不了朕了罢?”
又叉腰道:“这阵法不许妖异踏入一步,你们便在法阵外等上十年八年罢!”
他正嚣张大笑,心口却突而一痛。
忽然间,他望见一点锋芒破胸而出,暗处里闪出一个人影,干脆利落地以剑刺破了他的胸膛,如当初的方惊愚一般。他颤抖着回头,却见是一位黑肤青年,不起眼的样貌,他认出是方惊愚救下的那位瀛洲义军阿缺。
阿缺抽出剑,姬胖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地。阿缺拭去血,笑道:
“实是可惜,陛下。这儿还有个两眼两爪的人,阵法对他不起效用,故而他斗胆来弑杀您了!”
第126章 此生缘悭
大殿上的厮杀开始后,阿缺便当即赶往岱輿门关。他望见天际有一道漆黑的海线奔腾而来,谷璧卫在岱輿久居多年,早已将此地侵蚀,其分身遍布整座仙山,故而当初方惊愚和小椒打定主意,要以溟海将这地淹没,不给谷璧卫留下一线生机。
然而当阿缺正欲启程时,忽有一个黑影在他身畔现形。那黑影身躯如污泥一般烂稀,脸盖一只艳丽的宝相花碗,正是碧宝卫。碧宝卫对他道:“小兄弟,先不忙走,殿下而今分身乏术,有一事尚需托你帮手。”
“是何事?”
“小兄弟这些时日来见惯了咱们这些非人之物,想必已不会见怪。便如‘雍和大仙’的本源是溟海一般,海若不枯,神力便不竭,老身也疑谷璧卫有一‘本源’。”
阿缺听得迷迷瞪瞪:“‘本源’?”
“对咱们来说是叫这个名儿,若对常人来说便如心脏一般。于谷璧卫而言,他定有一个‘心脏’,而老身也隐约听闻了这心音。”老尼说着,脸庞向着大殿的地底,“就在这下方。”
“这下头有什么?”阿缺不安地问。老尼道:“尚不知晓,兴许是熔浆、地脉,抑或是一只大鼇鱼。殿下正与谷璧卫接锋,无暇去顾,只得由咱们去一探究竟。本来只由老身动身前往也成,只是那地道里画了些五方卫灵阵,这阵法正恰克大仙神力,须有一位不受阵法所碍的人去才成。”
碧宝卫望一眼阿缺紧绷的面庞,“小兄弟,老身知这下头便是龙潭虎窟,稍一不慎便有性命之虞,故也是涎着脸皮赖求你。你若不愿,老身也不强作打算。”
阿缺却摇头:“龙潭虎窟又如何?阴府都险些走过一遭了!殿下当初既救我一命,我便当为他蹚沸蹈火!”
于是片晌之后,他们立在血淋淋的姬胖子的尸首前,面面相看。
阿缺先前入了地窞,藏在暗处守株待兔,一剑刺穿姬胖子胸膛,手脚还有些打颤,道:“啊唷唷,不想这地下没有熔浆、地脉和大鼇鱼,倒有一只肥猪!”
碧宝卫赞道:“小兄弟做得好,有这五方卫灵阵在,若非你出手襄助,咱们险些让到嘴的肥肉飞走。”
“谷璧卫应也是同你们一样的九爪鱼罢?为何这法阵对他不起效用?”
“并非不起效,而是只有对咱们效用的半数,因他原本便是凡人。加之他平日不会自此入这地道,故而敢大胆施阵。”
阿缺弯下身,提剑在姬胖子身上划开三道伤口,伸手进去探摸,果不其然,姬胖子两边肋骨里各包着一枚心脏。其中一只显得漆黑,正不祥地鼓动,蜘蛛一般盘踞在身子里。阿缺一剑刺穿那心脏,顷刻间,地动山摇,凄烈长鸣震天。
震动持续了许久,待平静下来时,他们已跌了个七荤八素。阿缺赶忙一骨碌翻身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胆瓶,接了那漆黑心脏里淌出的血液。
“大人,这便是谷璧卫的血么?”
黑泥般的老尼点头,“要启前往归墟的门扉的血饵锁,非需此物不可。现下凭一柄铁剑,尚杀不了他,须等溟海漫过此地方可。咱们且同殿下会合罢。”
阿缺撕下一片衣衫,珍重地将那血瓶裹好,放入怀里。然而自地道里攀出时,他便当即大吃一惊,原来外头密匝匝地挤满了受谷璧卫操纵的“走肉”,成群成片,原来寻常铁剑奈何不得其心脏,谷璧卫神力犹在,尚能操使众兵将。
“大、大人,小的不是殿下,做不到以一敌万……”阿缺嗫嚅道。
话音未落,却见身畔黑影如箭而出。与此同时,地里好似长出无数根荆棘般,狠狠将那群“走肉”刺穿。原来是那群员峤怪僧自地里钻出,触角宛若利刃,钻透阻敌。阿缺大喜,赶忙奔到马厩里解下一匹騧马,翻身骑上,赶往门关。
一路上,他持剑抽带格击,却觉愈来愈力有不逮。远远的可见岱舆门关,墩台上抛车发石如雨,号烟冲天,铁骑重甲具装,挥舞戟刺,喊杀声震长霄,移山倒海地向他冲来。而正当此时,溟海水已没过马膝,身边襄援的员峤僧众却越来越少。
碧宝卫回荡在耳边的声音也渐弱:“小兄弟,大仙为令溟海倾覆仙山,已是不余遗力,咱们也怕是要……消亡在此地了。”
阿缺咬牙:“不打紧,这处还有我呢!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也会将血瓶送至门关!”
倏时间,他突见甲骑摆开赢渭阵,铁笼一般围着他。钢枪齐刺,弩箭连发,拦在他身前的员峤僧众哀叫着倒下。岱舆骑卒们蜂拥而上,刺马股,斩马腿,阿缺从马上摔下,被很快围起,寸步难行。
无数柄突火铳对准了他,碎瓷、铁屑如星似雨,一齐喷发,纵使员峤沙弥拼力相护,阿缺也不免吃了几下碎弹,身上流血。他抽剑在手,提刺点搅,刺穿几位骑卒的心口,怒吼道:“来啊,一群混沌贼,也敢阻老子的路!”
忽然间,他感到腿上一热,像被毒蛇长獠扎透,低头一看,却见小腿肚被弹片打烂。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一位岱舆仙山吏手执陌刀,就要向他当头斩落,这时从地里突刺出一只漆黑的触角,将那仙山吏的腕节刺穿!
阿缺乘势一跃,将那仙山吏的头颅斩下。触角软瘫在地,阿缺将其捧起,却听闻碧宝卫孱弱的声音:“小兄弟,走……”
阿缺点头,却突而一抽冷气,腿上的剧痛扰了他心神。眼见着身着厚重步人甲的兵卒向他如潮用来,手里劲弩刀枪寒光烁烁,阿缺咬牙,低声道:“碧宝卫大人,求您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同您……交融!”
碧宝卫似是十分愕然,片晌不言。阿缺捧起那触角,道:“我要怎样做?将您的血肉咽下,便能增长膂力么?”
“小兄弟,莫要胡来!”碧宝卫的嗓音里少见地染上焦急。“你是常人……受不起‘雍和大仙’之神力,与老身‘交融’……怕不是要如那群‘走肉’一般病狂丧心,从此再无人形!”
阿缺狠狠格架住迎面劈来的一刀,道,“殿下不也是凡人么?他已身先士卒,小的又怎能退缩?何况现下情势紧急,若不借大人之力,小的也不知能否活着到城关!”
碧宝卫沉默片时:“你真不后悔么?”
“不后悔!”阿缺回答得斩钉截铁。
下一刻,自地里生出千百条触角,如蚕茧般将他包裹。触角轻柔地托起他的下颚,往他眼耳口鼻中钻去。阿缺感到滑腻之后是如火烧一般的裂痛,仿佛肌肤早千锤万凿,粉碎皲裂,榛荆在血液里流淌。刹那间,他忽而明白了碧宝卫先前为何会劝诫他,也明白了方惊愚为登上大殿,究竟是在与何等的焚身之苦作頡颃。
“小兄弟,你若是捱不住,老身便当即自你身中撤出。”碧宝卫忧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时却明晰了许多。
阿缺抬头,眼白依然变得漆黑,五官里淌出浊浆一般的血。
“这点小痛,哪抵得上殿下之百一?”他颤声道,旋即握紧剑柄,道,“走,咱们去门关!”
吃下碧宝卫之血肉后,他只觉自己五感格外清明,几乎能望见敌手每一片甲叶间的缝隙。人身有三十六死穴,其中重穴有九。他挺剑而刺,膻中、鸠尾、巨阙,每一剑皆带血而回。
纵使他此刻如火上之膏,受尽熬煎,阿缺却如入无人之境,左右跨击,令敌手在身前一个个倒下。
他想起幼时,他家中冷窗冻壁,受人瞧看不起,街巷里的孩童常拿他欺侮。瘦仃仃的他被一群村舍孩童包围,抖抖索索。一只被打死的幼黄犬抛到了他面前,那是他平日里常相好、喂养的弃犬,孩童们提着染血的木棍,嘲弄他道:“小狗骨头,你家狗太无教养,冲着咱们乱吠,咱们只轻轻教训了它一下,不想它竟死了!”旋即是如雨的棍棒落在幼时的他身上。那时他仅能将身子蜷起,如缩入壳里的小鳖。孩子们刺耳地尖笑着,以他的苦楚作乐。
眼前的光景忽如彩灯一闪,他又望见自己蜷缩在瀛洲水贼的船上,娘亲的头颅被悬在船头,而他惊恐地流泪,哑然失声。水贼们狞笑着踢打他,道:“好一个孬小子,子儿拿不出几个,净会溲臭裤子!”
他又看到往后数年,他总算入了瀛洲义军,做了舵工,日日做着低贱的重活儿,直到随方惊愚一齐出关,遭风浪打散,被擒入岱舆地牢中。他看到战友遭醢刑、枭首,一个个凄惨死去而无能为力。
而今他猛出一剑,刺破了往日的幻影。孩童们如鸟兽乱散,水贼被他拦腰斩断,岱舆仙山吏们的头颅如滚瓜般落下。“雍和大仙”的神力宛若甘泉,淌遍周身。阿缺手起剑落,血花盛绽。
他感到自己的血肉簌簌下落,露出白骨,如有万箭攒身,坠入镬沸。然而他牙关紧咬,忍下了这非人的痛楚。因他知晓这当是他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哪怕是油煎火燎之痛也胜过永寂的长眠。
谷璧卫的轻叹在脑海中响起,如一缕微风:“够了罢,小兄弟。”
阿缺却浑身淌血,粗着脖子大吼道,“不够,还不够,还未到岱舆门关!”
一只只垂死的手自黑潮里伸出,扯拽住他衣衫,阿缺返身劈刺,毅然向前。飞凫密层层奔来,将他浑身扎透。从前他总是怯缩在人背后,而他今日终得点燃自己,在最后放一回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