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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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方惊愚,”他目如寒星,冷视众人,不揖不拜。“前来恭贺陛下登极了。”

第123章 血雨滟潇
换上臂弩,调紧弩弭、弩弦,一刹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方惊愚接受了“雍和大仙”的“交融”,让小九爪鱼钻入其体中,替代被抽离的龙首铁骨。然后他抓起楚狂临走时留下的猪皮口袋里的肉片,尽数咽下,不留余地。
神力侵蚀着他的凡躯,让他浑身现出黑焰般的烙纹。如有剧烈的洪流冲刷着颅脑,教他头疼欲裂。在这其间,他不知哭嚎、自戕、发狂了几多回。无数曾令他苦楚的回忆一闪而过,时是在方府里遭下人虐打、爬地而行的记忆,时是兄长生满蚊蝇的尸首现于眼前的光景,最后却是楚狂捉着他的手,最后留下的悲哀的笑靥。楚狂与他道:
“现在殿下仅我一人,我会做殿下的千军万马。”
他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幻觉破碎,待遍体鳞伤地宁静下来,他气喘不已,方觉自己已泪落潸潸。
方惊愚艰难地爬起,到水畔洗面时,他发觉自己一头青丝已大多化作白发。乌黑的焰纹爬踞上脸庞,一张英秀的脸庞已有半面狰狞如鬼,他对此无动于衷。他回到阶前,伸手拿起毗婆尸佛刀,这柄昔日重若千钧的宝刀此时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沉甸。
方惊愚想,白帝之子一路以来如众星拱辰,人人企盼他能变作那位光华万丈的天之骄子。可他如今变不成了,他将舍去自己的身躯、皮肉、心性和魂神,舍去自己的过去与将来,回忆与念想。
重重幻象中,小九爪鱼在他脑海中轻声道:“扎嘴葫芦,你知道么?咱们虽与凡人有异,可凡世里的神佛却是以咱们作参详的。”
“本仙神力不曾有损时,有十二臂、二十四臂乃至千万臂;有九目、一百八目,乃至八万四千目。神佛以土为塑,而咱们的本源便是溟海之土。本仙便如诸天神佛之原胚,万事自本仙而始,也将归于尘埃,以本仙为终。”
于是他问:“与你‘交融’后,我会变作什么模样?”
“本仙不曾与生者‘交融’过,兴许你将再不为凡躯,会被神力侵吞,智昏病狂,不再是自己。”
方惊愚摇头:“不打紧。只要能救他,哪怕粉身糜躯,我也在所不惜。”
于是顷刻间,剧烈的痛楚卷席了他。他如坠十八泥犁,跌入血池刀山。肌肤层层剥落,鲜血流淌,在肌肤上描画出漆黑的纹样。四肢百体有若火燎,神识如沉山夕日,渐渐陷入夜一般的黑暗里。
这时的他却在想,传闻“阎魔罗王”司掌大海之底,若他与“雍和大仙”交融,最后葬身于海底,可否与那人再相会?
他不知晓。他只知自己在似无止境的苦楚熬煎里走出,溟海在其身后滚沸,而他此时已立身于大殿之前。
而此时岱舆中阴风飒飒,在大殿之上,一人身着妆花朝服,浑身巨颤,谷璧卫俯望着立在殿前的那青年,笑容消失殆尽,瞋目裂眦:
“方……惊愚!”
皂衣青年淡漠地一点头:“是我。”
“你怎会在这处……你怎能在这处!”姬胖子叫嚣道,“你理应死了,被火铳轰掉了半面脑壳儿,吊上了旗杆!”
方惊愚道:“可我非但没死,还自阴府里回来了。”
他森然地道,唇角微扬,如绽开一个冷冽的、几不可察的笑。“‘阎摩罗王’是我的同侪,他叮嘱我,要我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刹那间,皂衣青年拔开毗婆尸佛刀。
刀刃擦过珐琅金银鞘,如古龙嘶鸣,气振八荒。那是白帝的佩刀,其沉重与锋锐至今无兵戈可匹。姬胖子抖若筛糠,那刀一出,仿佛天地阴阳霎分,寒光亮彻霄壤。
姬胖子颤声道:“杀——杀他!”
号令既下,步卒们急涌上前,人人身着步人甲,从顶自踵防得水泄不进,然而青年仅是舞动毗婆尸佛刀,那一层层重甲在那刀刃劈斩下便如盐酪般断裂。血如滚瓜涌溅。惨叫迭起,步卒们眼见不禁畏怯,颤颤后退。
“退什么!这厮仅有一人,你们声势浩大的一帮子人,竟也敢在朕面前丢丑后退!”姬胖子气急败坏地跺脚。
这时那帻冠铁甲的骑兵也策马奔来,马蹄腾踏如霹雳,带着山崩地陷之势。然而只见方惊愚从容自若,好整以暇地一扬手,亮出那断臂处安着的弩机。飕飕几响后,弩箭宛如流星,破空而过,继而是战马泣血的长嘶,数匹奔腾战马被迅捷无伦地击落在地。
仙山吏们瞠目结舌。这青年此刻有着拔山之力,与“雍和大仙”交融后,他臂膀如铁,挥舞毗婆尸佛刀犹如操使筷箸,兼之举动机敏,左掩右架,纵使兵卒激矢发弦,箭雨纷纷,也丝毫伤他不着,世上仿佛无一物可阻拦他,简直可怖之极。加之镞头近他身畔之时,便会有阴影自地里钻出,那如淤泥一般的漆黑怪僧们化作坚盾,拦在方惊愚跟前。祂们叫道:“臼啻,拚迉戶迬苩渧!”
祂们将方惊愚视作新帝,拼死相护。这时谷璧卫突而戟指怒目,喝道:“听在下号令,所有标下围住那人,阻拦他!”
刹那间,所有骑卒的双目化为一片深黑,再无眼白,变作谷璧卫任谷璧卫操使的棋子。所有人的举动如出一辙,刀枪斧钺齐刷刷向方惊愚挺进,八卦阵、长蛇阵等阵势层叠排出,密匝匝的人影宛若一片风暴,行将吞噬围在中心的那青年的身形。
然而就在这一刻,风停云断,世界突而万籁俱寂。
一切仿佛变得极慢,如凝固了一般,方惊愚挥洒出一刀。
这一刀里藏着重重迭迭的海翻声,如千里波涛滚滚而来。一刹间,刀锋划过之处突而飞溅出汹涌怒涛,訇击长空!
那是属于“雍和大仙”的神力,漆黑的浪潮奔涌,顷刻间吞没了无数骑卒。方惊愚持毗婆尸佛刀挥洒,如挥毫泼墨一般,将岱舆寸寸地域染得乌黑。
他经行之处皆化作溟海般的漆黑,身后波涛浩荡,如有鲸鲵吞吐。此情此景可谓妖异之至,那冷面青年刀中如宿着整片溟海,挥洒间尽是洪涛巨浪,扬澜起毂。海潮如巨兽之口,在兵卒阵法中撕扯开一个大裂口。
谷璧卫额上沁汗,失了寻常裕如神色,低吼道:“拦住他,不管用什么手段!”
突然间,步卒们飞扑上前,张开双臂,欲揽住方惊愚。然而他们的身躯在半空里便突而四分五裂,如炮仗一般炸裂开来。同样漆黑的浆水自其中涌出,劈头盖脸地向方惊愚汹汹浇下。原来那是宿在他们身躯里的“仙馔”,谷璧卫引他们自裂,欲以此打方惊愚个措手不及。
然而青年仅是淡淡地一抬眼,口唇轻启:“停下。”
刹那间,那欲溅落于他身上的乌黑浆水再度引燃、爆裂,如有一面望不见的盾卫守着他。所有卒子栗栗危惧,因他们察觉眼前这青年便似一位手握威权的神明,与其相比,自己便如萤虫之于明月。
方惊愚提着毗婆尸佛刀,在万军丛中自在穿行。他感到小椒予他的神力正于周身游走,而他五焦六府剧痛难当,忍耐着如蚁噬心之苦。谷璧卫望着他,心头恨如火烧,切齿道:“‘白帝之子’……好哇,是你……你搅扰了在下的岱舆,在下的桃源。”
方惊愚摇头,“事至如今,我已不是‘白帝之子’,成不了如白帝那般光华万丈的人物,不可步其后尘。可我愿捐生,至白帝所未至之境。八十余年前白帝纵率大军而来,却仍折戟于归墟,我会走得比他更远。”
谷璧卫冷笑:“你借了‘雍和大仙’之力?那九爪鱼是个西贝货,哪儿比得过远胜神佛的在下?”他打量着方惊愚,眼光里突而透出几分心怀叵测的意味,忽恭谨地对方惊愚道,“殿下,想必您也明晓咱们如今都持神力,一时分不定高下,人也因服了许多‘仙馔’,哪怕受致命伤也可一时不死。咱们若是交兵,指不定应斗上十天十夜。”
“那又如何?”
“在下倒无关紧要,只怕殿下等不起——殿下不是正有一位相好的同侪,名唤楚狂么?”
一霎间,方惊愚的心陡然一震,吐息不由得紧促几分,浑身如有烧红的铁浆流淌。
小椒在他脑海里叫道:“扎嘴葫芦,稳住,平心定气!你若关心则乱,身上便会被侵蚀得更快!”话虽如此,心却如何能不乱?此时的楚狂便似他的命门。方惊愚猛然抬目,眼光冽厉,直逼谷璧卫:“你方才说那话是何意?”
谷璧卫莞尔一笑:“你那同侪顽皮得紧,先些时辰跳到在下眼前捣乱。在下看不过眼,将他捉起来教训了一番,现时正吊在殿侧的旗杆上呢。殿下欲同在下鏖战十日十夜,在下自欣然奉陪,只是怕那位叫楚狂的届时血都流干了……”
刹那间,方惊愚心尖火沸。
这些时日来,他时时挂记楚狂,只在小椒的回忆里得知其重伤后被谷璧卫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曾想过谷璧卫应不会善待楚狂,因而才心焦如烧,一刻也不敢耽搁,勉力受了小椒的仙力赶来了。
可他不曾想过,谷璧卫竟如此残虐无道。他曾识见过姬胖子做“肉旗招”的手段,若非百孔千疮、日薄西山,是不会吊上旗杆子的。
“老猪狗,”此时他再顾不得甚体面仪礼,目眦尽裂,脱口而出,“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
话音落毕,方惊愚如满弓劲箭,激射而出。他记得殿后有一宗祠,立有石旗杆,往昔他与楚狂在城墙上巡行时窃以千里镜远眺过,谷璧卫说的应是那处。谷璧卫面若春风,指节微动,兵武便如牵丝傀儡般自有所应,排布起圆阵,将他困在中央。
方惊愚吼道:“让开!”
在其神力驱动之下,人丛分开一隙,但很快被更多卒子填补。方惊愚手起刀落,斩破一面人墙,身上焰纹烧燎得更痛。小椒叫道:“扎嘴葫芦,宁神,宁神!”
方惊愚切齿道:“都这时候了,宁甚神?”他忽如发狂一般,再顾不得谷璧卫与姬胖子,转身向殿侧杀去。
不知拼杀了许久,他浑身浴血,总算冲至那宗祠前。
只见白日曜曜,祠前立着几枚石旗杆,上悬五方旗,有两面旗帜已被取下,两道人影被缚于横木上,脚尖摇摇曳曳,真如旗旜般。
方惊愚仰头一望,心跳仿佛要停止。其中一根旗杆上缚一人,脸孔被麻袋覆住,然而身上仍裹那破烂的桃纹披风,大抵是郑得利无疑。另一人鲜血淋漓,履尖仍在淌血,一滴一滴,仿佛要在他心上扎出千百只小洞。
“楚狂!”
忽然间,他心中一切镇静从容消失殆尽。方惊愚疯也似的,挥出一刀,毗婆尸佛刀斩断石旗杆,而他飞身扑去,接住了那鳞伤遍体的人影。
那人影轻而嶙峋,在如今已与“雍和大仙”交融的他看来简直轻如鸿羽。乍一将那人涌入怀中,方惊愚便止不住地心如刀绞。楚狂面如白纸,体无完肤,仿若死了般,静静阖着目,并无生息,也不会讲话。
“楚狂,醒醒……楚狂!”方惊愚浑身如浸了冷水一般,只轻轻一晃,楚狂身中便又涌出更多鲜血,好似不会止闸一般。他又低喝道,“小椒,用你的神力救他!你是‘雍和大仙’,无所不能,不是么?”
小九爪鱼的声音怯弱地在他脑海中回荡:“扎嘴葫芦,他服了太多‘仙馔’……与你的‘交融’不同,对身子损伤太大,虽一时不死,也如残烛一般,性命将熄了……”
“你能想出法子的,你已活了千年万载,比咱们都聪慧!”
然而无论方惊愚如何苦求,小九爪鱼仅是哀声回绝。方惊愚如坠冰窟,骨节缝儿都在打战。身后追兵声噪,谷璧卫的骑卒将至,而他抱着血流如注的楚狂,无计可施。
正当此时,他忽觉得怀里的人颤了一下。方惊愚急忙低下头去,却见楚狂缓缓地张开一隙眼缝。
“楚狂?”
楚狂弱如丝网,仿佛一阵轻风都能将他扯裂。他望见方惊愚,灰白的脸上艰涩地浮现出一个微笑。
“终于等到……你来……救我了。”
他说,声音轻弱游丝。方惊愚紧握着他的手,只觉在渐渐僵冷。艰难地吐出寥寥字句后,方惊愚感到他怀里的那人忽浑身一松,如一枚火星归于灰烬,渐而熄灭。
“我等着……这一刻……”
“已有……十年了……”

那话落进方惊愚耳里,令他心头大震。方惊愚想道:“十年……什么十年?十年前……我同他相识么?”
但因楚狂孱弱之极,声音细若蚊蚋,方惊愚也不敢笃定自己听得真切,方悯圣的影子一瞬间闪过眼前,但他旋即摇摇头,将这念头逐出脑海。眼下情势危急,不是惦念此事的时候。楚狂的性命岌岌可危,而他们尚处敌阵中。于是方惊愚想:“他失血过多,这话当是他的梦呓。”纵有千般疑虑,他也暂且压下。
这时但听一阵嘈杂,方惊愚仰头一望,只见岱舆仙山吏们已然赶上自己,泛着甲光的人丛如万山叠嶂,黑鸦鸦一片将他们困住。原来谷璧卫深知他听闻与楚狂相干的事便会关心则乱,便乘他赶来殿侧的这片刻重兴旗鼓。
“让开!”
方惊愚怒吼,一手揽起楚狂,另一手提毗婆尸佛刀。他此时与“雍和大仙”交融,膂力见长,单手持刀已不在话下。但见刃片划然长啸,在半空里劈出万仞墨浪,捲地洪流情况吞没万马千军。然而仙山吏们却丝毫不惧,个个控弓拈矢,提刀执剑,直刺他怀中的楚狂。
仙山吏们已然知晓楚狂便是他的死穴。方惊愚先前与谷璧卫交手,因不怕破体残肤,尚有余力,然而此时带上楚狂,左右招架,他只觉抵敌不住。兼之他此时心头急如火烧,不免出些纰漏,身上转瞬间又添了几处伤口。
一时间,殿侧飞芒如雨,黑潮浪高压城,乱如鼎沸。
刀光血影中,方惊愚浑身被椆木枪、矟矛扎透,却拼力用身子护住楚狂。他低吼着,将兵戈从血肉里抽出,反手刺破身后一位骑卒的身躯,又狠撞上身前一位仙山吏,让自自己腹中刺出的刀尖同样穿透那捕吏。
此时一刻也不可耽搁,他得带楚狂前往一个安全之处,是退往员峤,还是挺进归墟?方惊愚骑虎难下。正当这时,他忽觉前襟被轻轻扯动,低头一看是楚狂正艰难地张合着口,垂死的鱼吐泡似的,似要说何话。方惊愚俯身下去,却听楚狂气若游丝道:
“殿下,别……顾我。去……归墟……”
“怎可能不顾你!”方惊愚吼道,嗓音颤抖,“再这样下去,你会……你会……”
他声音不自觉放低,仿佛怕喊声会将楚狂的身躯震裂一般。自方才起,楚狂便似一只漏水的水囊,在不断淌血,血水淋淋漓漓,将他的衣衫浸透了不知几多回。楚狂此时却苍白地微微牵动口角,似在笑,极低弱地道:
“这……便是,我的……天命。”
什么天命!方惊愚瞋目切齿,他想起郑得利那仿佛通达洞悉往后一切的神色,想起楚狂与自己临别时那悲楚的目光,他们仿佛都认准了任何事皆是命中注定,自己是天命之子,为保住他可抛舍一切。
突然间,一股极重大的冲力自前方传来。
方惊愚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巨锤击中,身子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待抬起脸来一看时,却浑身栗栗,心头如遭雷轰。
只见遥遥的,人丛后现出一个妖异的影子,那影子硕大无朋,如一只泥团,其中伸出无数乱舞的触角,其中一条触角锐如锋刃,直直穿透了楚狂的胸腹,将其挑在半空。
方才的一瞬,方惊愚依稀望见是楚狂在触角刺来的一刻奋力护住了自己。那样重的伤势,能吐息已近似于奇迹,可他却奋不顾身,以最后一丝气力支持起了身子!楚狂被触角挑在半空,阖着眼,面无血色,像一片孤仃仃的枯叶。一刹间,方惊愚的心也被扎透似的,失声喊道:“楚狂!”
一道阴冷的笑声自那泥浆样的妖异里传出,淤泥般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现出一道裂隙,如一张大口,那是谷璧卫的嗓音:“殿下,你这相好如今命悬一线,大抵是撑不得多久了。殿下若敢轻动,我便扯裂他心膛。”
原来那便是谷璧卫的原形,在此地羁留已久,他自然已不成人形。然而不待他话音落毕,半空里便掀起一阵漆黑的洪涛巨浪。浪潮过后,他发觉自己的触角已齐齐断去一片,方惊愚奋身前扑,接住流血的楚狂,对他留下一个极忿恨的眼神,旋即揪住一匹无主的黑骊鬃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消失在惊涛巨浪中。
谷璧卫明白他是不欲同自己再多纠缠,分阴必争地要赶往岱舆城关。他嗬嗬笑道:
“殿下真是一只缩颈鹌鹑,才逞能了片刻,便又要溜走了么?不过岱舆便是在下的巴掌心,您怎样逃,也是逃不出此地的。”
方惊愚骑于黑骊上,心如火焚。他缠头裹脑,一通乱劈,顷刻间,黑浪拍击长空,摇簸天野。不知许久,他总算从挨挨挤挤的敌兵中杀开一条血路。
借着浪潮掩护,他冲出殿阁,奔往岱舆城关。遥遥远眺,关城虎卧龙踞,气魄雄浑,其后雪山连绵,好似一匹貂裘卧在城关后。然而关前兵卒蚁列,个个眼放黑光,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都是谷璧卫的声音,千万人齐声道:
“留步,留步!”
方惊愚置若罔闻。他如一阵狂岚,凡近其身者皆断肢残体乱飞,横风血雨中,他听闻碧宝卫的声音自脑中传来:“殿下,出关的门页在许久以前曾被白帝封锁,若要启封,须得以合式的血解开其上的血饵锁。不取谷璧卫的血不成。”
“那便是说,我同他之间定有一战?”
“不错。”
方惊愚望一眼楚狂,楚狂羽睫轻颤,脸色青白,似已陷入极深的沉眠。他忽道:“小椒,你且从我身子里出来罢,护住楚狂,我同谷璧卫鏖战一场。”小椒的声音萦绕于他耳畔,又恼又急:“不成,同非人之物交手,也须以本仙的力量方能有些赢面,我让碧宝卫先去城关处罢,再让本仙的血胞且护住楚长工,只是相应的……我倾注在你身上的神力也会见弱不少。”
“不打紧。”方惊愚道,此时他的影子里钻出几个黑影,是员峤的僧众,祂们高举着触角,轻柔地接过他怀中的楚狂。方惊愚旋身策马,毗婆尸佛刀明净似雪,他目光毅然:
“我本就欲将他碎尸万段。”
正当此时,天边如有轰雷碾山而过,一个巨大无比的、泥球一般的影子滚滚而来,那影子遮天蔽日,仿佛挡住了天地间一切明光。泥球上裂一大口,唧唧笑道:“别走呀,殿下,再在此地宽坐些时辰嘛。仙山处处,哪儿有抵敌得过岱舆之繁丽的所在?”
在那如山的阴影下,皂衣青年身形渺小,如大佛前插立的一枚线香。然而方惊愚却丝毫不惧,冷声道:“只怕我多留半个时辰,你便当即归西!”
话音一落,方惊愚便双手执刀,向谷璧卫猛然发起冲锋。谷璧卫庞巨的身躯上顷刻间探出千千万万道触手,如颠风雷动,齐涌而来。骑卒宛若一道海线,呼啸着前扑。方惊愚斩落一片触角,然而它们很快再生,无穷无尽。这时方惊愚喊道:“大仙,借我一臂之力!”
远远的,他耳畔传来溟海的海潮之声,当谷璧卫醒过神来时,但见天际洪涛滚滚,如有蛟龙万道,奔洒而来。溟海正在上涨,浪头像巨兽之口,行将教仙山被吞没。兵吏们脚底渐而漫上一层黑浆,且水面在缓缓升高,不一时便没过脚踝。
方惊愚如海燕般轻捷,在马背上发力跃起,冲向谷璧卫。刀光宛若一道银月,毗婆尸佛刀咆哮着,在那泥丸般的巨躯上撕出一道裂口,尔后愈来愈大。触角四面八荒而来,将他扎透。方惊愚口里流血,仍紧咬牙关喝道:“小椒,别怜惜我,能予我几分神力便予我几分!”
顷刻间,神力上涌,如热风拂遍周身四体,青筋暴起,肌肤簌簌下落,方惊愚感到自己的伤处在渐而愈合,视界血红,一鼓一鼓,像是眼里生了一对心脏。然而他也清晰察到,自己的肢体似正在剧热下溶解。此刻的他确在焚身舍命,只为弑杀这统摄岱舆的妖异。
谷璧卫发出凄烈的惨嚎,片瞬间被刀刃一分为二!
黑水顿时爆裂开来,如湍流急瀑般浇了众人满头满身。然而当那泥浆般的身躯溃败之后,方惊愚骇然怔立。他望见黑泥里突而涌现出星星点点的眼珠,那是谷璧卫的瞳眸,下一刻突而一齐张开。谷璧卫的声音仍如阴恻恻的秃鹫,在上空盘旋。
“殿下是在寻在下的血么?实是可惜!在下在此地已盘桓数十甚而数百年,早非人形,哪儿还有人血?殿下再过十生十世,也寻不见在下的血,启不得血饵锁。您将永远被困在岱舆!”
顷刻间,天旋地转,强烈的幻象像一枚刺入脑海中的长针,在方惊愚头脑中不断翻搅。他听见谷璧卫低沉的耳语,像掺毒的蜜水,稠腻而危险:
“殿下,欢迎来到在下的桃源。”

李径桃蹊中,落英缤纷。恍然间,方惊愚立在方府门前。
方府白墙灰瓦,净无杂尘,风里芳香馥郁,院中紫薇沾染露华,开得正艳,正是十年前的模样。他头疼欲裂,眼帘中万事万物皆曲里拐弯,翻江倒海。层迭的私语声在耳畔回荡,有谷璧卫的,亦有雍和大仙的,于是他明晓此时的自己大抵是因直视了谷璧卫的瞳眸,堕入了其造出的幻景。
“此处是幻境,我须早些脱身……”
方惊愚喃喃着,用拳捶着脑袋,欲旋身离去,却见影壁后闪出一个影子,一身雪白的箭袖墨竹绣纹锦衣,腰系金堑云龙带,戴一只丝质眼罩。那是一位清眉秀眼的少年,飘逸如画。
那少年见了方惊愚后,低声惊呼道:“惊愚,你怎在这里?”
方惊愚的心忽而仿佛漏跳一下,他徐徐转过身去,目光仿佛穿过了千百年。然后他望见一张令他谙熟的面庞,亡故多年的兄长正站在他面前。
他唇齿相碰,打着寒栗,片时后颤声道:
“……哥?”
刹那间,什么幻景、虚妄、死斗,仿佛皆被他抛至九霄云外。他便站在十年前的方府中,与方悯圣目目相觑,一如当年。他震心骇胆,久久无言。方悯圣跑过来,捉住他的手,笑道:“你怎又在闲走!若被爹发现了,我又要挨杖子了。今晨的功课还未做完呢,走,我同你去书斋。”
陡然间,方惊愚也只觉自己如回到十二三岁时,身躯消弱,变回一个细瘦孩子。方悯圣牵着他,绕过影壁,欲入庭院。方惊愚痴痴地被他牵着,这一刻仿佛万事万物都被他抛却在脑后。庭中冬青抽萌,深紫姹红,他曾被兄长背负着,在其间撒腿嬉游。他们一同习剑、戏水、念书,翻墙去看艺人把街。在年幼的他心里,兄长便如整个世界。
然而他知晓这一定是梦,是谷璧卫对他的诓骗。
方悯圣察他脚步放缓,扭过头来问:“怎么了,惊愚?”
方惊愚不语,泪珠却潸潸而下,浸湿脸庞。方悯圣略略愕然,旋身走近他,以袖口替他拭泪,“怎么突然哭了,身上哪儿痛么?”
方惊愚指了指胸膛,“心口痛。”
“为何会心痛?”
“望见悯圣哥,我的心便变得难过了。”
方悯圣笑了起来,“说甚胡话呢!有何可难过的?咱们皆好端端地在这处过活,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来日方长呢。”方惊愚泣不成声,那素来如冰雪般的神色消融了,此时的他再不须用淡冷的外壳伪饰自己,两手在脸上胡抹。兄长就在一旁,耐心地望着他。
良久,方惊愚磕磕绊绊道:“我……仿佛做了个噩梦……在那梦里,你被仙山卫捉走,后来死掉了……好多人要我出关外,可他们也死掉了,后来独我一个在归墟,孤仃仃的一人……”
一股悲恸的洪流兀然决堤,将他心房冲垮。化作一块来蝇臭肉的兄长的尸首、在暗室中被吊起的“骡子”及其老夫的尸躯、被火铳轰去半个脑壳的郑得利、流血的楚狂,残凄光景在他脑中盘萦不去。这时,他忽觉自己落入一个丝绸般柔软的怀抱,像大地轻轻托住一片落叶。
是方悯圣揽住了他,兄长的臂弯中有熏衣的豆蔻香,日光洒下来,连风也变得金黄。方悯圣俯在他肩头,轻声道:
“不打紧的,那都是梦。我还在你面前,不是么?”
方惊愚泪如泉涌,他哽咽着摇头,“不,你是……梦。你是谷璧卫造出来的……要诓骗我的影子。”他每说一个字,便心如刀绞。他分明眷恋于此地,满心希冀着能在此处沉沦。方悯圣笑了:“又说胡话,你今儿不会害热病了罢?”
他将额抵了过来,与方惊愚贴在一起,与其目目相对。“谷璧卫?那是个好久远的名字啦,我记得是先帝身边的仙山卫。往后我也是要做仙山卫的,若有机会,我便悄悄携你出天关,瞧瞧外面的景色可好?”方惊愚想挣脱他怀抱,但又仿佛被那温暖的臂弯困住,最终无声噎泣着点头。
兄长轻柔地执起他的手,“方才的恶魇便别想了,咱们回院中去,好么?今日也不临帖了,我同你一块斗草、捶丸、射箭,想如何耍乐便如何耍乐,耍个痛快。”方惊愚吸着鼻子,不自觉地点头,兄长俯身,背起他绵软的身躯。他伏在方悯圣背上,涕泗滂沲。忽然间,他想将一切弃之于不顾,纵使知晓这是幻觉,也宁可沉醉于此,让他在这梦中不要醒来。
方悯圣又对他道,“怎么又齆鼻子啦?别怕,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方惊愚也抽噎道,“我也不走了,留在这里陪悯圣哥。”
方悯圣莞尔一笑,笑道,“小牛皮糖。”方惊愚道:“若能和哥在一起,什么糖呀醋的,我都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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