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愤王最后如何了?”
“他被困垓下,仍力战与敌决死,取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令敌手辟易数里,只惜最后身披十余创,自刎而死。”
方惊愚听了,心中又是一痛。楚狂何尝不是与愤王一般向死而行?同样的凄绝、壮烈竟在相别的二处上演。碧宝卫瞧出他心绪不宁,又道,“殿下是在挂记楚公子么?照老身看来,殿下不必自责,当初归返岱舆之举看似无谋,可如若不作那行,瀛洲军士也决不会如此为殿下舍生忘死。楚公子也是受您所感,才愿以义灭身。九州有一位贤人曾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您同楚公子不过是在力践这道理。”
方惊愚咀嚼着这番话,满口苦涩。沉静了许久,他忽话锋一转,问道:“法师曾说这莲池里的溟海水有愈伤之力。照常理而言,伤遇海水应更加发痛,如今我却觉不然,反觉伤势痊愈,这是为何?”
碧宝卫含笑:“因为‘雍和大仙’之力本就来自于溟海之泥。咱们这群白帝的随扈也因是葬身海底,得海泥所覆,才起死回生。在古时,蓬莱本就是一座仙岛,曾有岛外之人渡海而来,欲求取长生不死的仙丹,但因风浪而无从归返,蓬莱从此与世隔绝。”
“仙丹?”
“蓬莱确有不死的仙丹,那便是自溟海中降诞的‘雍和大仙’及其随扈——也就是咱们这些生得如污泥一样的人。想必殿下已深有所感,服食自咱们身上割下的肉片、或是以咱们肉身酿作的‘仙馔’后,重创可愈,枯木也可逢春。”
“那群人是什么人?”
“是自九州齐地琅琊来的海客,为首的一位叫徐福,奉始皇之命而北上出游。他们留居此地耕渔,代代衍息,这便是最初的蓬莱人了。”
方惊愚诧异:“那便是说,最早的蓬莱人皆是自九州而来的?”
“不错。那时蓬莱中仅有大仙的随扈游荡,那群海客将其称作‘仙人’。咱们以九州的形制筑起城池,而大仙因可观天地万象,许多九州的史事、学识也自此流入蓬莱,代代相传。九州人也曾有归返故地之志,可岛外风涛从来不息,且在那之后蓬莱又遭雪害,一年较一年更寒冻,于是此地便变作了围困九州人的囹圄。”
方惊愚记起老尼曾给他们讲过九州的舆图,说那齐地琅琊后来便属江南,心想:“原来咱们是江南人。”又插口道:“于是百载千年之后,此地再无九州人,仅有蓬莱人。”
碧宝卫笑道:“殿下果真聪慧,一点便通。”
“那……蓬莱人是如何待你们的?为何到我这一代时,已少有人知‘仙人’的传闻,只听说天家会赐予功臣‘仙馔’?”
“起初相安无事,熙熙融融。可不知自何时起,蓬莱人明晓‘仙人’便是他们求取的‘仙丹’,遂对‘仙人’大肆围捕。大多‘仙人’自溟海中生,无争斗心、贪嗔意,自斗不过蓬莱人,于是‘仙人’渐而绝迹,仅余员峤里的寥寥几位。”
方惊愚听了,心头沉重。老尼道:“殿下放宽心,这是九州人共有的罪孽,非只责你一人。老身初为人时,也不知吃了许多‘仙馔’,论罪过,倒比殿下更深厚!何况白帝明晓此地往事后,便重供奉起‘雍和大仙’,也不以杀生来取‘仙馔’,倒是位明君。”
方惊愚问:“咱们是不是害了你们——扰了‘仙人’清净?‘仙人’是想在仙岛上安度余生罢?”
碧宝卫长叹:“而今覆水难收,只求蓬莱人同‘仙人’相谐共处,心心相通,寰宇大同,这便是雍和大仙所求的‘交融’之意了。”
她又道:“现下一切皆晚了,岱舆已早谷璧卫侵蚀,白帝自离此地后,仙山之人也因冰封雪摧而日减。谷璧卫知晓了关于‘仙馔’的往昔,并将其独据。他借用‘仙馔’之力教身死的部属复生,岱舆所有的死人皆被他操控于股掌之间。”
草合叶浓,涛声阵阵,清风拂来,带来无限幽凉意。碧宝卫抬首远眺,发出沧凉的喟叹:
“岱舆里的人早已故世,不过是活在谷璧卫一手打造的桃源之中,可恨也可悲。”
方惊愚沉默,片晌后问:“谷璧卫为因循岱舆这盛景,无止境地刈割你们性命,是么?”
“殿下所言不差,可‘仙人’总有一日会被屠尽。想必殿下也曾见过环绕此地的溟海了,水清波平,可溟海本应是漆黑暗沉的,海清正意味着雍和大仙之力已被消损殆尽。雍和大仙之力已不比往日之万一。”
“那有复原的法子么?”
“有倒是有,那便是让大仙归入溟海,沉睡千年万载。”
方惊愚略松了眉头,哂笑道:“若等到那时,指不定仙山上已然人烟绝迹,没人给大仙供奉细馅大包了。”碧宝卫也笑,“大抵还有旁的法子的,那便是集咱们这些随扈的神识、气力,彼此‘交融’作一体,将一切奉还予大仙。”
“可这样一来,需得牺牲你们么?”
“牺牲本就无处不有。仙山岱舆……自白帝离去后本就日渐荒忽,便似阴曹地府。咱们皆在盼着有一日能有英杰人氏来到此地,终结这段大谬不经的岁月。殿下,咱们都在盼着那人便是你。”
方惊愚一言不发,他伸手在怀中摸索,却触到一件硬物。拿出来一瞧,竟是昔年兄长留予自己的那管筚篥。当初出蓬莱时,他并未将此物携出小院,大抵是小椒或楚狂拾整进褡裢里的。
说来也奇,这是一件陪伴他最长久的物事。前一次仔细地端详它,已是近十年前当自己眼见兄长尸首,心已成灰之时,如今又在绝境里望见它,有种道不明的滋味。
他忽发觉笳管孔里好似塞着何物,因浸了水而绉巴巴的,取出来一瞧,却是一张草纸。
那纸上以拙稚的笔迹画着一条小鱼,一只小狗,二者热昵地紧贴着,墨迹已然洇开。
方惊愚拿着那张草纸,手指突而剧颤。天地突而模糊、摇晃,后来他发现自己原来已眼中噙泪。身为白帝之子,他有担负重兴仙山之责;身为方惊愚,楚狂为救他而重创,他理应回报。哪怕入火赴汤,哪怕要历经万代千秋一般漫长的折难,他也要葆有本心。
他要去救楚狂。
碧宝卫察他神色有变:“殿下,您现下作何想法,已下定决心了么?”
方惊愚点头,呓语似地道:“我要去救他。”
“殿下,老身先前也说了,要谋而后动。”
方惊愚沉下眼眸,道:“这便是我的‘谋’。白帝未竟之业,说不定我真能成就。方惊愚不是白帝,不会似白帝一般覆舟倾巢,迄今为止,我的心思太过浅易,不敢手染鲜血,未真能以身作刃,可从现在开始却不同了。”
他自莲池中起身,踩上石阶,走向宝殿。老尼与僧众淅淅索索地游来,跟在他身后。殿阶前放着他的褡裢,方惊愚打开,自其中取出一只弩机,那是他与楚狂游逛岱舆时,曾在一间铺子里寻到的奇货,所发之弩势大力沉,可顷刻间射倒冲锋骏马。只惜图纸有缺,做出的物件也须要配者断去一臂,如今他因炎毒之故不能愈伤,此物反倒合适。
毗婆尸佛刀也放在殿阶前,以一柄珐琅金银刀鞘装着,沉甸甸,光耀耀,如盘蛰的一条古龙。
方惊愚在臂上装好弩机,浑身已出了一身细汗,脸色也苍白。但他弯下身去,一手抓住刀柄,毗婆尸佛刀却纹丝不动。此刀重若山岳,他又抽了铁骨,自然拿不起。
然而他脸上却无沮颓神色,反显出一片宁静之意。
“小椒,你在么?”
听他叫唤,一只小九爪鱼自人丛里赧赧地钻出:“我在这儿。”
“我仔细想了一番,还是不退回瀛洲了。去而复返所耗时日太长,我要去救楚狂,他等不起这样久。”
小九爪鱼听了,支吾道:“可这样一来,他们的牺牲便白费了……”方惊愚目光哀凉:“不是白费。每件事既做下了,便自当有其意义。我若不去岱舆救人,便不能救回阿缺。楚狂、得利如若不去救我,我便也不会领会释生取义的道理,也不会在员峤与诸位相逢。兴许此前一切,皆是命定,可往后的一切,却全在我。”
他站在殿阶上,环视着僧众。一只只污泥一般的头颅高仰着,这群早已身死溟海的、失却人形的人环绕着他,待他张口吐字,如待药王观音以杨枝施水,救扶众生。
方惊愚立于阶上,如众星之月,墨玉般的眸子璨璨生辉,有种撼人心弦的魄意在其中酝酿。他说:“我要去救人,可这回绝非孤军作战,我请求诸位的帮援。近百年前,各位为护卫白帝,不惜殒身于此,大忠大义,可也因此不曾踏入过归墟阍门。因而我恳请诸位同我一同首途,前往归墟,竟白帝未竟之业,行前人不能之举。”
僧众们仿佛噎了声,面面相觑,数不尽的小眼眨巴眨巴,然而再度望向方惊愚时,祂们眼里写满了渴盼,望着他如见近百年的故人,如见一面时隔十载终于重又竖起的旗招。方惊愚又道:“不才愚孱,一路受众人关切,方能苟延至此地。这条性命失不足惜,只是现今因失却铁骨,实难支撑。”
他望向小椒,郑重道,“大仙,还望您愿施以援手。”
小椒张口结舌,半晌后道:“我、我自然乐意之至,可要如何做才好?”
“大仙可操控人的身躯,是么?”
“是,可这事儿我不愿常做,因仙与人有别。纵使我对那人并无怨毒之意,也会带来极大的伤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行此举。”
方惊愚却斩钉截铁道:
“请大仙与不才‘交融’,做我的身中之骨。”
小九爪鱼愕然。祂仰头望着方惊愚,千百年来,祂多在神台上受人仰拜,可如今祂却觉一个愿以自己性命做筹码的凡人甚值敬仰。祂缠舌道:“可若这样做……你、你也会神智昏狂,虽不似楚长工那样快,却也会渐渐的不再似自己……”
方惊愚却难得地微微一笑,这笑容现在他脸上,便似涣释春冰:
“大仙,我不是白帝。白帝如霞明玉映,自然将万世流芳;可我仅是一介小卒,宁可投身无间炼狱,与阎摩罗王相伴偕行。”
小椒无话可说,这时方惊愚又长揖道:“再度恳请诸位法师出山启途。”
他挺身而立,如擂起出征的战鼓。天光洒落,云海翻卷,山将天野割成两面,一面幽深阴冷,如不测暗海;一面赤霞似血,好似烧红的铁水,将有千万个太阳自其间而生。而他们便当投往一片熔浆中,碎骨糜躯。
青年一手紧握毗婆尸佛刀,另一手张开,如要将天寰拥入怀中。他既是恳请,又是号令地道,英风凛凛,掷地有声:
“跟我走,我等将一同去往归墟,了结白帝的百年遗愿!”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蓬莱人都是进化后的江苏人。
至于蓬莱究竟在哪里,俺寻思因为和俺们隔着一片海,而且在变得越来越冷……
大概……这个地方是北极!
这个故事的背景原来是……江苏人到了北极后变成了因纽特人!(恍然大悟) (゜゜三゜゜)
第122章 怒海惊涛
岱舆中炫服成市,车马如龙。三仙山使节、随侍喧呼遮道,商贾云屯。传闻谷璧卫已择好吉时,将于建子月念日行新帝的登极重典。
照常理言,新帝当在旧帝故世一月内行大典,而岱舆却群龙无首已久。大典择的日子也有讲究,传闻那是白帝离开岱舆,前往归墟的一日,仙山的黎民们早已渴盼着这一日来临。
大典之前,“白帝之子”当祭过岱舆仙山。这一日日光如舒丝,姬胖子大裘而冕,上编黼黻纹,金光璨璨。兵士密密匝匝,手执红绫旗,卤簿列满山下。神坛之上,赞引承祭官立在前头,几位香官捧香盒下跪。
姬胖子手里拈香,心里却无由地惶惶。这大典分明为他所设,礼成之后,他便是三仙山的君王,然而此刻他却心存犹疑。
近段时日,他总觉得头脑里云笼雾罩,自己似忘却了许多事。他依稀记得一个极兵荒马乱的场面,肉旗招被血淋淋地吊起,一个影子自身后现出,旋即是一柄白晃晃的剑尖刺破自己胸口。
“是我,殿下。”
他听见那影子轻声说,含光剑破体而出,在空中抡出半弧血月。
“因殿下太不成器,故而下官大胆,前来篡位夺权了。”
姬胖子如梦初醒,抖落一身冷汗,身上分明披着极软顺的乘龙宸云衣,此时他却觉得衣下仿佛生着千百个针疙瘩般,刺得他肌肤生疼。
“殿下?”香官抖抖索索,轻声提醒道。于是姬胖子方察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岔了神,慌忙再拜。
祭拜结束后,姬胖子起驾回府,玉辂前后随侍声势极大,浩浩汤汤。入到府里正房,他吩咐婢子替他宽衣。褪下冕服、屏退下人后,坐在嵌玉床上,他却无由地惴惴。那被刺杀的一幕在脑中不断闪烁,姬胖子想:我若真被杀过,那而今坐在这儿的人又是谁?
再往深处想,他却挂记起些本不应有的记忆来了。一时间,他如置身于往昔的疆场,鼓角相闻,战马蹀血而进,他望见自己手掌粗糙,举号旗冲锋,却被如千万个无名小卒一般被踏在马下。记忆犹如晨露,很快消逝,而他浑身酸疼如散架,仿佛早死过一回。
姬胖子猛一拍汗津津的脸颊,低头一望,只见自己十指白胖光洁,哪似幻觉里的那般粗粝?他大声道:
“梦,都是梦!本王在做梦,在撒寱挣!”
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素镜跟前,方想定定神,却被镜里一样物事吸去了目光。他望见自己松着前襟的寝衣下,胸膛上横着一道狰狞剑疤。
姬胖子突而汗如雨下。
他抚着那剑疤,浑身战栗。曾有人一剑刺穿他身躯,然而他却对此全无所察,如坠梦中,仿佛曾做过一具受人操纵的傀儡。
————
风日清和,王府中泠绿蓊葧。云轩水阁里,一位着玉簪绿衣的温雅青年正细细吃茶。他面上噙笑,眉眼安舒,足见其心中之怡悦。
“谷璧卫大人,逆贼方惊愚之尸首已送到,要如何处置?”
“吊起来,做肉旗招,教岱舆上下皆看个明白,冒用‘白帝之子’名头便如他一样,当遭祸殃雷殛。”谷璧卫道,口气轻快,又呷了一口荼茗。
他虽坐拥眼耳通达的神力,平日里却不爱用,而是直截儿同自己所造的这群皮囊相谈。如此一来,他便觉自己尚是近百年前的常人,而不是个失了人形的妖怪。
谷璧卫又问那群部属道,“姬殿下的大典筹备得如何?”
“袷褅、圜丘大祭已行过,当日应受方壶、员峤及百官拜贺,简帖已发出,也排布好了迎使节的车驾、下处,万事俱备。”
谷璧卫点头,姬胖子不过是他的牵丝傀儡。自方惊愚丧命、从瀛洲来的异己之人皆被铲除后,他便少却一个心上大患,往后一路事事顺遂,天下已无一人能妨他稳坐龙庭。
有卒子跪地禀报道:“大人,尚有一事报您。溟海近来涨潮,时有海溢。”
谷璧卫沉吟片晌,道:“是鼇鱼在兴风浪么?让渔人莫出海太远,免得卷入大涡流。”
“是,这便依您号令,广而告知于渔翁同近海留居的黎民。”
忽有一卒子急忙来报:“大、大人,那位楚姓的人犯,大抵是在地窞里捱不下去了!”
温儒青年眉头一皱,“怎的回事?”
“许是‘仙馔’用得太多,刑又上得重,他现下害着极重的热病,伤也不愈,怎样都弄不醒,已奄奄一息了。”
谷璧卫道:“拿针刺他指尖,也醒不来么?”
那卒子连连叩首:“哪怕断手指也不成。咱们什么手段皆已用过了。”
谷璧卫听了,若有所思。“将他同方惊愚的尸首一块吊上旗招罢,只是不必吊太高。同时向岱舆黔首布告,让他们通晓此人号‘阎摩罗王’,是个罄竹难书的恶犯,要如何待他皆成,要凌虐、残杀也随他们意,且看看咱们百姓会如何惩治这大犯罢。”
卒子们叩首离去。谷璧卫再度捧起划花回纹盏托,细品槚茗芳香。不一时,他放下茶盏,随手拿起手边一只精巧的琉璃八角盒。这位俊秀青年把玩着,似对其爱不忍释。
盒中有四五枚珠子骨碌碌转动,仔细一望,那比寻常的蚌珠要大上许多,原来是以草麝香洗沐过的眼珠,以黍酒浸过,已不会腐坏。
那些瞳子鲜红如血,每一枚皆是重瞳。
————
逆贼已死,岱輿上下鼓乐喧天,铰钹大响,车马骈阗。因要迎方壶、员峤使节,门关的把守再不似往时森严。巷衢闾里的居民皆涌上街头,为将行的重典奔走相告。
几枚新的“肉旗招”被竖起,不一时便如糨子般牢牢粘去人们的眼光。其中一具尸首用麻袋扎着颅脑,蔫蔫地被吊起,传闻那便是冒作“白帝之子”的反贼,被神勇精干的岱舆仙山吏夺了性命,用火铳轰掉了半只脑壳。
另一具“旗招”则吊得低些,是个伤痕累累的人影,容颜隽秀,身上仍不断淌血,胸膛孱弱地微微起伏,眼窝处流下一道血迹。岱舆仙山吏道,那是十恶不赦的“阎摩罗王”,曾杀人如草。
岱舆人听说这传闻,皆义愤填膺。他们如云般聚来,寻来菜叶、臭鸡子和尖棱石子,往那人身上掷。“阎摩罗王”同死了一般,任石雨将其打得遍体鳞创,也不撑开一条眼缝。胆儿肥些的取来自家的棍棒、马策,一下下揍他。“阎摩罗王”亦不还手,毫无生机,如一只破布娃娃。
不过几日,岱舆人便腻了这乏味的耍货,围观的人丛作鸟兽状散,惟留仙山吏们长吁短叹。有人道:“这厮显得年弱,看来不过冠龄,却已做下许多恶事!”
“仔细瞧瞧,脸蛋儿也教人舒心,只惜伤势这样重,做什么都悄没声儿,老子若有辱尸的兴致,定将他弄个千八百回!”
仙山吏们嬉闹着拿水火棍去捅刺那青年,然而对一个无反应的人施虐毕竟无趣,于是无人再去顾这残凄如烂布一般的两块“旗招”。大典在即,还有许多簇新事待岱舆人去理会。
光景如驰流,不知觉间,建子月念日已至,登极大典如期举行。
这一日,云阴烟澹,霜风凄紧,日头藏在层云之后,天地如陷入沉眠一般,晦暗无光。声势赫赫的车驾自岱舆启程,姬胖子早已做好一番迎神、奠玉帛 、进俎之仪礼。百官身着朝服,五夜时候,法驾卤簿已然陈设,六马金根车后三十六架属车,大纛飘扬,自王宫一路排布出来,如一道明丽的洪流。胡笳金钲声里,一轮明日好似烧红的铁块,自天际破云而出。洪钟撞响,所有岱輿人俯身下拜,向新帝所在的大殿处跪倒。
仙山方壶、员峤使节毕至,使船上载生金银器匹物千两,无数描金漆箱被恭敬备至地送入宫中。大殿之上,姬胖子一身五色云龙章朝袍,戴嵌东珠碧玉朝冠,坐于龙椅上,享百官朝贺。
方壶产大东珠,每一枚都皎如明月,可充佛头。使节别出机杼,呈上一只东珠所饰、以瑞兽角端所制的号角作贺仪。姬胖子见了,龙颜大悦,笑道:“朕往时也曾当过号手,那时可没这样好的角予朕吹!”
话一脱口,他忽而冷汗涔涔。号手?他何时当过这号人物?
姬胖子色变,一刹间,他脑中闪过些微光景,时是阵云蔽天,冰封前路;时是白骨遮野,他涉血泊而行。
他好似望见自己衣敝履穿,瘦仃仃地背负着一人穿过荒野,粗糙的手里提着一只牛角。背上的那人痛喘不已。而他喃喃地道:“大、大人,再撑片时,咱们便能待到天子班师啦。若白帝经行此地,他定会接咱们回蓬莱的。”
背上的那人病骨支离,憔悴地道:“不会的,白帝已忘却此地。咱们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也定等不到他回转,咱们势必葬身此地了。”过了片刻,那人又喃喃道:“姬瘦子,你别死,我的部属里,惟你一人活着了。”
他道:“谷璧卫大人要小的不死,小的便不会死。哪怕死了,来世也会投生作旗招,高高悬起,让大人望见小的所在。”
他背上背着的那人虚弱地笑了,低声道:“姬瘦子,若有来世,我扶你做皇帝可好?咱们建一个繁华盛世,教陛下也吓一跳,让他后悔将咱们抛在了这里。”他说:“既然如此,那时我定要吃净这世上的海味山珍,不是姬瘦子,而是姬胖子啦。”
两人哈哈大笑,突然间,他双膝一软,摔在地里。原来是他身子极衰弱,走不动路,也行将死去了。视界渐渐昏黑,背上那人急切地呼喊他,然而声音已然离他远去。
最后他颤着口唇道:“大人,我死后,便将我吊起罢。如此一来,小的便能望见蓬莱了……”
幻觉仅有一瞬,姬胖子突而猛然醒觉,他用力一拍自己的额,止住那莫名的昏眩。这是何时见过的景色?他分明是九五之尊,不曾上过沙场。岱舆也当是个繁华靡丽之处,哪儿似方才在幻象里见到的乱石重冈?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提在口,瑟瑟地望一眼立在一旁的谷璧卫。谷璧卫一身雉毳,着妆花朝服,柳眉凤目,丰神飘洒,与幻象里那枯槁颓唐的谷璧卫似是二人。
正出神间,一道温澹的目光瞥过来了。谷璧卫尔雅温文,笑吟吟道:
“陛下,怎么了?”
姬胖子定了定神,以袖拭汗道:“无、无事。教员峤的使节奉礼上来罢。”
中官唱了号令,一位老妪同随侍入了殿。那老妪短个儿,手小脚小,似一粒圆豆子。一身金绣青罗衣,腰系碧玉葫芦,慈眉笑眼。姬胖子见了她,心道:“本王寻的江湖骗子也来了。”
原来真碧宝卫素来同他交恶,定是不愿在这重典上露面的,于是姬胖子便寻了这骗棍作顶替,好给岱舆黔首作交代。那老妪笑嘻嘻地上前,大拜大叩,道:“见过陛下,小地恰有一薄礼,还望陛下笑纳。”
姬胖子笑道:“礼虽薄,情意却厚。取来让朕瞧瞧罢。”
一只铜镀金箱被奉了上来,通身雕琢银花。姬胖子本对这贽礼不抱甚兴致的,毕竟这骗棍本就是自己安插的人儿,能奉上什么大礼?
然而这时,一阵针刺样的痛楚突而自头上传来。陡然间,姬胖子仿佛突而犯了谵妄。他望见室中黑血漫渐,那假充碧宝卫的老妇如遭兽啮,倒毙在地。王府中人头攒动,将一名脸色惨白的红衣少女围在人丛中。而谷璧卫的脸上挂着傲慢不逊冷笑,将那少女指认作人犯。
他又看到幻觉了,而在这幻象里,碧宝卫已死。可他眼前的碧宝卫却好端端地立着,毫发无伤。
姬胖子突而汗流如注。这些幻觉如此逼真,教他如曾置身其中一般。莫非这些光景方为真实,而他迄今为止都处在梦中?
正惶然间,突有中官十万火急地前来报道:“陛、陛下……奴材万死,前来搅扰——溟海、溟海涨潮了!”
姬胖子摸一把脸,怒喝道:“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潮起潮落,莫非不是常事儿?值得在这时搅了朕的重典么?”
“可……可那海,海吼闹得格外厉害,水变得墨一样的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且浪头正往大殿处袭来!”
“什么?”
姬胖子猝然起身,冕上珠旒乱撞。谷璧卫也兀然变色,沉着脸颊,神情凝肃。
侧耳细听,只觉耳畔鼓乐声渐弱,间杂黎氓的哭喊声、海潮声。浪潮仿佛自千万里外呼啸而来,震天撼地。所有的杂音罗织成网,笼住了措手不及的姬胖子。
突然间,浪声达到顶峰,仙山吏们忽望见一数十丈高、有若浊泥的巨潮飐动而来,惊叫声里,黑浪犹如恶兽,撞上了大殿,脊瓜柱咯吱作响,尘土簌簌下落,仿佛将被碾得四分五裂。
而岱舆仙山吏们惊诧地发现,黑浪席卷过的土地上,竟涌现出一群群漆黑的影子。这群影子身无定形,宛如污泥,一个个头大如斗,生有六七只小眼。黑影们怒吼着扑向仙山吏们,既似野兽,又似训练有方的军队。
一时间,岱舆上下人仰马翻,混乱不堪。黑泥们犹如梦魇,侵吞着那繁盛的一切。姬胖子瞠目结舌,漆黑的海潮打碎在殿脊上,浪花碎裂,落下千千万万枚乌黑的雨针。
而就在那黑雨里,一个身影悄然而至。
姬胖子如有所感,惊恐地向殿外吼道:“谁!”
他想起那在幻梦里狠刺自己一剑的身影。而那人影正裹一件皂色披风,下摆破烂,经风拂起时如天蝠展翅。那人一头灰白发丝,发尖如浸染风霜,变得雪白。
那是一位目光如冷溪寒泉的青年,半张脸上有漆黑的脉络延展,好似古老的图腾,又似跳动的火焰。
谷璧卫忽而绷紧了身躯,面对这青年,他忽如临深渊。多年以来,哪怕是服食“仙馔”十余樽的仙山卫也不曾如他一般教人寒毛倒竖。
此时此刻的那人,比任何一位仙山卫都更近似“雍和大仙”。
青年迈步,手提毗婆尸佛刀,他所踏足之处皆被乌黑的浪潮覆盖,他抛却了身为“白帝之子”的光鲜的一切,舍弃了自己的将来。此时的他如阴府的鬼使,一步步侵蚀着这片软红香土。
“止步,止步!”仙山吏们一拥而上,纷纷拔开刀剑,寒芒闪闪的数百支刃片对准那青年。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吼,然而数百颗心却兀自惊惶跳动,仿佛欲逃离他们的腔膛。有人大喊,然而却底气不足,“你以为这是何处?再往前半步,杀无赦!”
刹那间,黑雨飞溅,无数漆黑的影子自那青年身后涌出,七眼九爪的妖异伸出触角,将士卒们狠戾击溃。那青年虽孤身一人,却如一片沸腾的怒海。
最后,他在殿阶下驻足,自下而上仰望姬胖子,其锋芒却越过重重人海,直逼人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