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卒们飞扑而来,无数重逾百斤的铁甲重重砸在他身上。阿缺张口,吐出血水与黏腻的脏腑碎片。他像一只重负之下的蚍蜉,驮着一大团兵卒前行。
最终,他一手拄剑,立在岱舆门关之前。
此时他持剑的手已成白骨,血流遍体。唯有胸前一片衣襟完好,因那里头藏着他拼死相护的谷璧卫的血瓶。这时溟海水已上涌,没过腰身,苍天漫漫,暗海茫茫,一轮白日显出如血霞光。在他身后,海水里飘出一道红绸似的血带,无数“走肉”的尸首漂浮在血带里,好似一座浮梁。
岱舆关城高耸,阿缺往里跌跌撞撞地走,城墙阴影如水,顷刻盖住了他。两座石像高耸,卫守一扇硕大石门,一座披银鳞介胄,有浩气英风;一座戴厉鬼银面,腰系长剑,显是白帝与天符卫。
门隙里有风,极冰冷,如自苦寒地狱里吹来,刀子一般刮在身上。在这高大无匹的门扇下,人若玄驹般渺小。
“大人……这里是……”阿缺断断续续道,口里吐血。
碧宝卫在他脑海里道,语调哀凉:“这便是通往归墟的桃源石门。”
那石门黑沉沉的一片,约莫十丈高,两丈长。阿缺将掌心贴在其上,只觉霜雪般冰凉,又隐隐听闻外头不息的风雪声。石门上悬一条横石,上挂十一把骨锁,每一把皆蒙一层薄薄冰霜,显已封陈多年。
阿缺喘气:“想必这就是……血饵锁了。”
“是,待殿下到后,将血瓶中的血匀抹其上,便能启此门页。”
阿缺颤着手取出怀里的血瓶,碧宝卫道:“自左向右数,第三把锁便是谷璧卫的。昔年陛下教咱们先断骨,再用过‘仙馔’使骨肉复生,骨头后来都做了这里的锁。”阿缺将锁上冰霜拭去,打开瓶盖,往手心里倾了一点血,胡抹其上,只听清脆一响,骨锁掉落。
阿缺如释重负,身子倚在石门上,欲缓缓滑落,这时又听碧宝卫道,“还有老身的血,也请小兄弟用上。”但听溟海里传来一阵黏腻水泡,一只孱弱的触角探出,上捧一只漆黑的心脏,正汩汩流血,正递到阿缺面前。
阿缺愕然。碧宝卫道:“老身等这一刻,兴许已有数百年之久。此锁启后,也当不久于人世。往后的路途,只得赖殿下走下去了。”
阿缺接过心脏,那是碧宝卫曾为凡人的实证,他小心地蘸了血,解了血饵锁。做罢这一切后,他倚在门边,虚弱地笑:“那便是说,大人要同小的去往一处了?”
“是。”
阿缺微笑,“可小的分明觉得,应是小的早走一步。”他滑坐下去,浑身几要浸在溟海之中,在门上曳出一道血痕。“大人,你先不忙死,小的用自个儿的血肉……再供养你到殿下来为止,好么?”
碧宝卫似是愕然了,久久不言。阿缺道:“小的支持不住了,可大人想必有神通……能等到殿下来城关的那时刻。请大人用溟海将小的吞没,让小的沉进海底罢。”
“为何要如此做?”
“如此一来,殿下来时,见不着小的尸首,自然也不会为小的伤怀。”阿缺感到心在疯狂鼓动,如要跳出心口,他垂眼,“小的知晓……殿下为郑公子……还有阿楚临危十分自怪,若见小的殒命于此,恐怕会更难过……”
他又自嘲地笑,道:“可小的又想让殿下知晓,哪怕仅有小的一人,他救下我这举动也绝非白费……只是这话由小的说来太自夸,还请大人帮忙转告。小的会在溟海之底,等到殿下成为新的白帝的一日。”
“不,不对。白帝抛却了岱舆,可惊愚殿下当初却未抛弃小的。”阿缺喃喃道,“所以他往后当是一位比白帝更隽拔的天子。”
剧痛如千百把钝刀,在他浑身凌割。阿缺回望岱舆的方向,海天一线,一切被吞没在黑潮之下,如长夜将临,美梦破灭,岱舆将陷入沉眠。漆黑无光的溟海托举着烙铁般赤红的夕日,这一定是天地初开时的模样,而万事不过是周而复始,重归原点。
海水仍不断上涌。阿缺回身走向海浪所在的方向,溟海渐渐淹没了胸腹,脖颈。黑浆自他口鼻里涌出,落入海中,在他身后汇聚成碧宝卫的形影。碧宝卫注视着他残破的身躯,久久无言。
“再见,小兄弟。”祂道,“迟些时候,老身便在溟海之底同你相会。”
阿缺闭上了眼,他感到海浪如娘亲张开双臂,将他温柔地拥入怀中。他最后说道:
“好。”
第127章 来世再见(卷三完)
一轮红日被溟海举托于天际,行将坠入无梦的长夜。四野暗沉,浓雾宛若围墙,厚积在遥远的海上。漆黑的海面如覆铜箔,金光闪烁,并无船舶、水鸟和礁石,像一片硗薄荒野。
方惊愚涉着齐膝的溟海水,艰难跋涉。
他抱着流血的楚狂,背负着毗婆尸佛刀,如倦怠的旅客般向前。岱舆骑卒们在他身后沉落水底,铁甲在水下化作闪光的碑碣。他们口鼻里淌出的黑浆也在海水中弥漫,谷璧卫的心魂在似流沙般消散。此刻的岱舆已化作并无人息的死地。
“扎嘴葫芦,再往前走,便到岱舆门关了。我早先托了我的血胞,将咱们盛血瓶的褡裢带至门关前。”
小椒的声音这一回不在耳中,却如在海底响起,好似亘古不息的海潮声,徐缓传来。方惊愚点头,道:“多谢你,小椒,能一路陪我走到这儿。”
小椒疲倦地笑:“不必谢,只是往后我怕是也……不能同你一齐走下去了。”方惊愚心头兀然一跳,然而却只是垂眸问道,“为何?”
“你瞧瞧身后罢,这样辽广的一片溟海,本仙为催动它,已是费了十二分的气力了。”
“那便是说,你会故世么?”
小椒道:“只是沉眠,要恢复神识,需在溟海中睡上许久。”
“许久是多久?”
“兴许是数十年,亦或是百年、千年。这些时日于本仙而言不过转瞬而逝,可于你而言,大抵是一段漫长的年月。”
方惊愚轻轻哂笑,“等你醒来,世上怕已没我这号人物,而只余一座坟茔了。”小椒也笑:“有我同没我,皆是一样的,你往后的路风光着呢!”
尔后他们久久不言,唯有涛声喁喁低语。人与仙本就如壤与天,居留在地的凡人不论如何抻长臂膀,也注定触不及穹顶。方惊愚望着溟海,轻声道:“不会的,在我的有生之年,咱们定还会再见。”
“神仙都笃定不得的事,你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你就当我现时已做了新帝,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椒笑了,一个轻柔的浪花涌来,方惊愚伸出手,让浪花与自己的掌心相击,像是在许下一个约定。方惊愚返身,向门关走去。小椒的声音远去,顷刻间,似有一个泡沫在脑海中破灭,身中的气力顿时抽离,“雍和大仙”的神力消逝,他又变回昔日那个筋弱无骨的凡人。
方惊愚眼窝忽一热,往事如翩跹光影,突而闯入他脑海。他想起皑皑白雪里,那眼睛如枣核儿般润亮的女孩咬着秦椒串儿,与他四目相接;想起他们曾在一爿小院里相依为命,他烧饭、洗碗、饲马,她在一旁叼着笔杆同字册较劲儿;想起他们一同出蓬莱天关,一同见过许多险秀风光。千言万说沉甸甸压在舌尖,最后他道:
“来日再会,小椒。”
溟海澹澹,涛声如少女含着笑意的呓语:“来日再会,扎嘴葫芦。终有一日咱们会相见,在那之前,你要给我供好细馅大包。”
方惊愚低头笑道:“好,到时你要多少便有多少。”
于是浪涛宁息,溟海陷入沉寂,粼粼光波在天地间铺陈了千万里,然而方惊愚知晓再无人会向他答话。不知何时,红日行将西沉,这场鏖战耗费了许多个时辰,自晨至夜,一个繁华世界在此终结,一个缥渺的王朝就此落幕。
方惊愚向门关走去,他想起得利、“骡子”、瀛洲义军,众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浮现。所有人皆为他舍命奋战,又一个个离他而去,留他一人踽踽独行。一路上他踏着漆黑海潮,如踩着磷磷白骨。这时他垂头望向怀里的人。溟海洗去了楚狂脸上的血污,露出一片令人心惊的惨白。方惊愚不由得心颤,叫道:“楚狂?”
先前他托雍和大仙之血胞暂且照管楚狂,不知是否因大仙神力之效用,在溟海水的浸洗,楚狂身上那狰狞的伤创已有些微愈合,但那也仅是杯水车薪。方才他发觉,楚狂周身仍在淌血,如戳破了许多只孔洞的水囊一般。
“醒醒,楚狂!”方惊愚焦急地轻晃他,却见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旁,血浸染衫袖,似自体内流淌出的玛瑙屑子般。那具身体冰凉若霜,仿佛早失去生机。
先前情势危急,现下甫一细看,方惊愚便觉心惊肉跳,楚狂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揭示了不计其数的残凄摧挫。一路走来,楚狂早成他不可分割的同伴,而岱舆仙山吏们竟如此待一位他视若珍宝之人。一刹间,方惊愚感到怒火上涌,他紧咬牙关,将楚狂负在背上。
现下不可再耽搁时机,方惊愚背着楚狂,奋力向门关奔去。通向门关的是一条漫长的踏跺,其上雕着的释龙鸿鹄纹已被年月磨平,两座高约十丈的石塑冰冷地俯瞰他。巍峨的阴影里,他渺弱如尘埃。他听见自归墟吹来的风声,像利刃一般扫平海面上的一切。
他终至桃源石门前,两扇漆黑沉重的门页闭锁着白帝昔年的终点。石梁上挂着数把骨锁,其中两只已然解下,漂落在海面上。他正疑心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殿下,你来了。”
方惊愚转头望去,却见一道黑影在海面上飘摇,影子虚憔,原来是碧宝卫。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得见碧宝卫,他心里立时生出一点故交重逢的欣喜。“碧宝卫大人,你怎在此地?阿缺呢?”
碧宝卫不语。方惊愚的心也一沉。碧宝卫道:“他随后便到,殿下先解开这些血饵锁罢。”说着,祂伸出漆黑的触角,指向踏道顶端,一只褡子正半浸在海水里。方惊愚一个箭步上前,抓起褡裢打开,数只血瓶正躺在里头。
他紧忙拿出血瓶,对着血饵锁一个个点数过去。仙山卫中第二位玉鸡卫,他们曾在瀛洲与其鏖战,取其血浆;第三、四位的谷璧卫、碧宝卫,骨锁已然松脱,似有人先至此地,将其解开;第五位的白环卫,郑得利曾自其处领受过血瓶,又将血瓶转交给了自己;第六位如意卫、第八位靺鞨卫、第九位玉玦卫、第十位玉印卫的血瓶,则是由当初如意卫一手交予他的。
不知觉间,他们已识见过各仙山的景色,同仙山卫们或交锋、或打了照面,而今旅途将尽,到达终点。
方惊愚将瓶中血浆分别倾在骨锁上,但听一连串细小的机栝声,血饵锁时隔数十年,其上机关缓慢动作,霜华、尘灰簌簌而落,纷纷松脱。门页似有所动,门隙里透进更多刃片似的寒风。待倾完血瓶中的血后,他却愣住了。
——还有三把血饵锁挂在石梁上。
方惊愚仰首望去,挂在中央的一把骨锁上镌着古文字。他问碧宝卫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碧宝卫答:“‘白帝姬挚’。这是先帝留下的血饵锁。”
方惊愚沉吟片刻,伸手在毗婆尸佛刀刃上擦了一记,指头上顿现一道血线。他将流血的手指按在血饵锁上,但听一声脆响,骨锁松脱,坠在海水里。方惊愚松了口气,道:“原来我真有个七十六岁的爹。”
这时石梁上海余两把锁,碧宝卫伸出触角,指着其中一只道,“这是天符卫的血饵锁。”
天符卫?方惊愚当即犯了难。他是白帝的昆裔,自可解骨锁,可天符卫便如传说里的人物般,行踪神妙莫测,也说不准是否有遗子。便是有,现下这关头,他又上哪儿寻去?
忽然间,他想起楚狂曾说过知晓如何开天符卫血饵锁的法子,赶忙将楚狂自肩上放下,轻声唤道:“楚狂,醒醒,求你了,醒醒!”
楚狂眼目紧阖,呼吸低弱,如一触即碎的薄冰。方惊愚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碧宝卫:“大人,您有甚法子让他醒来么?他说过自己知晓天符卫骨锁的解法。”碧宝卫上前,触角轻轻放在楚狂胸口,良久,喟叹道:“有是有,可太伤身,怕是这位公子受不起……”
方惊愚忙问,“他现时怎样了?”
“这位公子往时曾服过不少‘仙馔’或咱们的血肉罢?底子已糟蹋得一塌糊涂了,五焦六府皆支离破碎,加之先前被如此虐打,现时虽吊着一条性命……”碧宝卫沉默片晌,道,“但何时丧命皆不奇怪。”
方惊愚心里如被尖刀一扎。他想起初见楚狂时的模样,那时楚狂身上虽也带伤,但尚精神奕奕,骄气逼人,带着一股似使不完的蛮劲儿,如今却苍白地躺在这处,气息奄奄。他摇头:“他的性命紧要,既然如此,我便不试这法子了。”碧宝卫道:“殿下此时也没去处,是进是退,皆寻不到能医治楚公子的处所了,再返身去天南海北地找天符卫之血胤,更是全无头绪,不知要寻上数年还是数十年,不如现下赌一把。”
方惊愚半晌无言,口唇惨白而哆嗦,望着碧宝卫伸出触角,撬开楚狂齿关,向其中探去。他知晓这法子,那便是让碧宝卫与楚狂“交融”,可楚狂这时又这样虚弱,怎能受得住他曾深有所感的痛苦?
触角探入后不多时,楚狂轻轻颤动几下,发出苦楚的息声。方惊愚赶忙上前,却见他眼缝艰难地睁开,弱声道:“殿……下。”
“楚狂,你现下觉得怎样,还好么?”方惊愚赶忙发问。楚狂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瞥见桃源石门,却微弱地道:“背我……起来。我去解……血饵锁。”
他如风中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断了光火一般。方惊愚不敢耽搁,将他负起。楚狂的头埋在他颈窝里,若游丝一般喘气,方惊愚感到有温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肩颈。
走到石门前,楚狂颤抖了许久,终于竭力抬起手指,触上天符卫的血饵锁。方惊愚分明望见,手上沾染的血水在骨锁上一触即融,随后骨锁松脱,落在溟海水中。方惊愚瞠目结舌,半晌无言,最终道:“原来你同天符卫……还有这等干系。”
然而楚狂的手旋即如断线的纸鸢一般直直坠下,方惊愚感到肩背上的濡湿感更重了些,一股浓重的铁锈气传来。他心跳如擂鼓,猛迈一步,走到另一只锁前。
这是最后一只血饵锁。最难办的几只皆已解开,这一只已不在话下。话不必说,这锁是属于琅玕卫的。方惊愚用自己流血的手指触了上去,然而那锁却久久不动。
这时方惊愚如梦方醒——他是白帝遗胤,却不是琅玕卫的儿子!
先前他只顾着苦思如何解天符卫的骨锁,却忽略了这看似最简易、在此刻又难如登天的血饵锁。碧宝卫察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殿下?”
方惊愚转过身来,额上沁汗,道:“爹……不是我亲爹。他尚在蓬莱,不知死活。便是活着,我也当与他有千里之遥!要取他的锁,只有我回蓬莱……或是他赶到此处,这怎等得及!”
“殿下并无琅玕卫的血么?”
“当初在蓬莱时,也不知血饵锁一事,自然未备下。可自岱舆至蓬莱……此时溟海已上涌,咱们无舟船,又怎横渡?其间还隔着莫测的瀛洲大涡流……”方惊愚愈说愈揪心,他不断自责,他往时怎就未想到这一步!而今历经千难万险,到了归墟之前,却因这最后一点阻隔失了去归墟之机!
“殿下放宽心,天无绝人之路,定还有些转圜……”
“来不及了!若不在这时出归墟,溟海便会淹去此地。小椒已听不见我话音,这儿只会变作一片汪洋。往回走也要数月,楚狂捱不到那时——”
方惊愚登时变色,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熬煎,这时却听一道极轻弱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殿下,带我去……门边。”
是楚狂在说话,他的话音里带着痛苦的息喘与呛咳。方惊愚愕然地别过脸,望见他涣散的眸子。楚狂口唇动了一下,几不可察:“快……些。我快……支持……不住了。”
鬼使神差的,方惊愚前迈几步,走回血饵锁跟前。楚狂再次伸出了手,那动作很慢,似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抚上了那只属于琅玕卫的血饵锁。
极清脆的一响,犹如心弦迸裂的声音。方惊愚魂惊魄动,眼前的光景仿佛冻住了一般,风不再刮动,潮声也再不鸣响,白帝与天符卫的石像眼目低垂,冷漠地俯视一切。方惊愚僵冷了身子,目光缓滞地挪动,望见漆黑的海水之上,最后一只骨锁正静静地漂动。
楚狂的血解开了最后一只血饵锁。那是属于琅玕卫的血饵锁。
他听见格格颤响,是自己上下齿关打战的声响。一刹间,心脏如发狂战马,在胸膛里横冲直闯。血仿佛顷刻间冲至头顶。可此时他却木然僵立,如遭晴空轰雷,动弹不得。
血饵锁只得由本人或子胤所解,琅玕卫自府中变故后便再无子息。若是有的话,也当是在那之前。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实证,在这一刻抛到了他面前。
方惊愚唇齿打战,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喃喃道:
“哥?”
忽然间,一切榫卯接合。楚狂如血的重瞳,方悯圣长戴不解的丝质眼罩;两人如出一辙、炉火纯青的方家剑法;楚狂替他补衣时留下的缠枝花儿、无师自通的筚篥吹法、那极强烈的带他出蓬莱天关的心愿、所差无几的字迹。
原来这悉数先有预兆,是他在逭避,未敢直视这现实。楚狂便是方悯圣,是他的兄长,他的誓死不渝的天符卫,是他的心之所向,也是他的命中注定,直至临死前的一刻,方才卸下伪饰与坚壳。
忽然间,他疯也似的转身,将楚狂放下,动作颤抖而轻柔。明丽的夕光烧过来,溟海仿佛被点燃,而楚狂脸色青白,已如灰烬。方惊愚抱着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冲破喉口:
“……悯圣哥!”
楚狂只是望着他,嘴角挂着一抹孱弱的微笑,似已无气力否认,也无需否认。
“你是悯圣哥,是么?”方惊愚浑身震颤,仿佛血在倒流,哽咽道。眼界变得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他在那无血色的脸庞上望见了许多往日的光景,曾在庭中习剑、飒气英风的小少年,为庇护他而拦身在他身前的兄长,往昔的天之骄子已变成如今鳞伤遍体的模样。
“惊愚。”楚狂终于开口,这回再无一份谐谑,也再无丝毫伪装。他竭力想抬手,却已做不到。他的声音轻如悬线,如将破裂,瞳眸渐而黯淡,如日落西海。“我已陪你……到了此地。”
他喘了一口气,口中涌出更多血沫。“往后的路……需你……一人走了。”
方惊愚泣不成声,连连摇头,握着他手掌,如溺水之人抓着一根稻穰。楚狂的脉搏愈来愈细,眼眸垂落,身上温热尽失,在向死亡的潭渊滑落。方惊愚失了态,拼命抓住他,道:“你不许死!哥……悯圣哥,求你了,我……才认出你,你就要撇下我?再撑一阵,咱们便到归墟了!”
楚狂却沉默不响,仿佛马面牛头已勾住他口舌,吐露不出字词。这时海上刮来一阵风,如挽郎的哭嗓。漫海耀目的红光,好似海水已然燃沸。青与红交织,日与夜更替,方惊愚战栗地望见他的手自自己的指尖滑落,犹如白日西坠。
桃源石门巨大的阴影下,最后的生者与一具亡骸十指交握,恰如百年前天符卫丧身溟海,白帝在此地丧失了最后一位兵卒,最后前往归墟一般。他们的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史书早已给出回答。
一道声音落进耳里,像烟一般轻,如同十年前一般,是他的兄长最后留下的言语。这又是一次覆辙继轨,晓星沉落,他将再度失去引路明光。
在临夜的一抹夕光中,方惊愚望见楚狂带着羸弱的笑意,口唇微动,瞳眸黯淡,生命之火就此熄灭。
他最后道。
“来世再见……惊愚。”
——【卷三 桃源梦】完——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一开始就确定了是一个基本全灭的结局,是四卷里面“心情不会很畅快”的一卷,所以尽量塞多了一些鲸鱼小狗的贴贴,冲淡一下悲伤气氛。俺还挺喜欢看他们贴贴的,嘿嘿
天野皆白,冰雪万叠。
九州有史书载此地曰:“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一过桃源石门,但见雾凇沆砀,玉树琼花,茫白一片。最令人瞩目的是远方的拔地千嶂,围作一面厚重冰墙。峰顶不尖却平,宛若万匹瀑布自天际挂流。寒风凛然长啸,整个世界如冰造的囚笼,晶莹却肃杀。
而这囚笼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城阙,建在悬崖上,四面临深,惟石门后伸延出的一道破败雕梁可通达。郭墙颓圮,墩台前倾,好似断肢少臂的风霜老者。黑头燕鸥在空中飞舞,发出哨音一般的啁噍。
不知星霜几载以前,白帝出征至此地,却在酷寒之下不得不铩羽而归。那城阙便是他留下的归墟行宫,而另一件他留下的物事便是不计其数的白骨。数以万计的兵卒被簇拥在霜花之中,已被冻于坚冰之下,大多被凝结在了死前的一刻,或扛石抡镐,或向城阙俯首跪拜。冰墙边的冰雕多如繁星,兵卒们维持着手向上探的姿势,似欲触及永不可及的苍穹。
方惊愚怀抱楚狂,在其间丧魂落魄地穿行。
自岱舆至归墟,他便如自一片死地去往另一片死地般。他不时低头唤楚狂,泪流满面地叫唤那个本应死去的名字。楚狂并无回应,那失了血色的面庞教他生疑,是不是自己若不慎将其跌落在雪地里,便会一转眼寻不见了。
“悯圣哥……求你了,醒醒……”
方惊愚轻声唤道,绝望地用掌心摩挲着楚狂的脸颊。自己见过楚狂伤痕累累的身躯,品味过他带着献媚之意的吻。楚狂粗野、满口荒言、如一个痞棍,教人不敢相信与昔日温雅的方悯圣相干,风霜将他磨砺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然而十年前与十年后,他皆矢志不渝地守护在自己身畔。
回想起过往种种,方惊愚追悔莫及,正因他之故,兄长坠入无间炼狱,遭受河沙之数的折辱。他以剑伤过、疑心过、痛斥过兄长,甚而与兄长共枕同眠。先前他曾疑心过楚狂身份,然而尚抱一丝侥幸之心,既盼望楚狂是兄长,又愿其不是。此时似有烈火在胸膛中烧燎,他重重闭上眼,咬牙斥自己道:“荒唐……真是胡闹!”
方惊愚垂头,望向楚狂。楚狂蜷在他怀里,如睡着了一般,然而苍白孱弱,口角带着血痕,曾为他遮风蔽雨的身躯如今消弱不堪。他想起自己曾噙过那而今已冰冷的双唇,心里发烧。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殿下,您要往何处去?”
方惊愚回头,却见一道黑泥一般的影子立在身后,原来是碧宝卫。祂仍未消亡,跟在自己身后。
“这前头并无医师,天寒地冻,也无一个宿处,怕是救不得楚公子。”
“那你要我去往何处!”方惊愚突而失态,扭身向祂吼道,“溟海已断我回路,前方又无人息,我要如何才能救他!十年前我同他生离一回,而今又要我同他死别么?”
碧宝卫静静地听他怒吼,知晓那其中藏着繁杂的心绪与悲楚。待方惊愚平静,祂道:“老身确然察过楚公子的体况,他身负重创,‘仙馔’侵吞了其脏腑,心跳渐弱,心脏几已不再跳动。”方惊愚心里又是一痛,却听碧宝卫此时道,“可若殿下信得过老身,有一法子尚可一试。”
“什么法子?”
“让老身钻入楚公子身中,鼓动其心脏,令公子性命再延捱些时日。”
方惊愚读过郑得利随身携来的医书,知晓有一法子救自缢未死的人,便是以手按据其胸上数动,碧宝卫提出的法子倒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点头。碧宝卫当即将触角探进楚狂耳内,将身子抻成瘦长长一条滑了进去,过不多时,只见楚狂脸上似添了些血色,摸一摸腕脉,也可诊出微弱的跳动了。
正当此时,方惊愚忽觉身上烧燎感愈重,分明是雪窖冰天,胸膛里却似添进一把燃火干柴似的。他伸手欲解衣襟,耳畔却传来碧宝卫的声音:“殿下,您要作甚?”
“身上忽而好烫,是谷璧卫的炎毒发作了么?我……”方惊愚眼前忽一花,踉跄着捂住头。
“是您受冻得太厉害了,快去避一避雪,不然会……”
忽然间,方惊愚两眼一黑,仿佛有人将他双目捂上一般。他扑倒在地,只觉碧宝卫的声音、风呼雪啸声在离他远去。他忘记了,自己也在与谷璧卫的鏖战中浑身披创。
最终,他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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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噼啪作响,如有千百只蛾翅在火中破碎。肉汤鲜香满溢鼻间,暖意融融。不知许久,方惊愚张开眼,望见一张毡帐顶。他缓缓坐起,四体尚未自寒意中复苏。
待头脑清明了些,他兀然四顾,叫道:“悯圣哥!”
一位女子正恰入帐来,听他叫声,淡淡道:“你找谁?”
方惊愚定睛一看,只见她眉如翠羽,肤似凝脂,着一件雪白兔裘,却是在岱舆见过的白环卫。
“你……你是……白环卫?”方惊愚问。
白环卫点头,冰冷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惑意,旋即道:“你寻的是你的伴当么?他正睡在另一张榻上呢。”
方惊愚扭头一望,却见帐内果还有一张床榻,只是先前放下帐子,他瞧不真切,里头铺了麋鹿皮和软草,楚狂正横卧其上,盖着软兽皮,胸膛孱弱地起伏。
白环卫又道:“先前我发现你们倒在桃源石门边,便将你们带了回来,此处是归墟里我昔年所在的处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