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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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怦怦心跳之时,却听得一旁传来惊呼声。扭头望去,却见是一个扎仙果头的小孩儿拖一条鼻涕,手里攥着的线香点着了一条炮仗儿。这小娃子不谙事,大抵觉得如此热闹些,可却没攥稳那条炮仗,教它们掉在脚边一条黄犬身上。
那黄犬被炮仗炸得生疼,箭一般蹿出,四下胡咬,惹来一片人慌马乱。侍卫们连忙拔刀持钺,护在大辇之前。那点炮仗的小孩儿不曾见过这般阵势,大睁两眼,嘴一扁便哭出声来。有兵卒发觉是他惹了事端,提眉怒目,正要提剑教训他,一位身裁健实、身披蠪蛭皮介的飒爽女子却喝止道:
“一个小娃子罢了,和他较什么劲儿?”
“可、可是,玉玦卫大人,咱们不知他是不是存心要害陛下的奸细……”
那女子露出一口苞谷般的白齿,笑道:“怕什么!是刺客又如何?天塌下来还有咱们仙山卫顶着!”又喝令道:“捉住那条黄犬!”
那黄犬蹿进马队里,许是险些遭马蹶子尥中,竟扑将起来,在马腿上狠咬一口。騊駼们惊嘶四走,惊扰到了牵车的大驼牛。小女娃眼睁睁地望着先前仍井然有序的行列突而如遭狂岚搅扰,街衢里乱作一锅沸粥。清游队将响鞭乱打,满面是汗地大叫:“肃静、起开!”然而却对这乱景于事无补。
突然间,大驼牛狂性大发,口里迸发出一声长嚎,往人群里冲来。
人丛登时如鸟兽状散,惊叫声彼伏此起。小女娃惊得魄散魂飞,然而却不甚绊倒在地。眼见着驼牛蹄足高抬,如山的阴影将要当头砸下,将她碾作血泥!
正当此时,马队中掠出一道白影,有一人骑跨雪龙驹,伸手一揽,把她揽上马背。
驼牛巨蹄落下,烟尘大起,发出天崩地坼的一响,将一街黎庶震倒在地。小女娃浑身抖索,却未觉身上疼痛,睁眼一望,却惊见揽住她的竟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白缎释龙纹锁子银铠,银线勾边缀白玉披风,剑眉朗目,俊逸脱尘,宛自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那少年一夹马腹,自驼牛面前驰纵开来,身姿灵巧,犹如巨浪前的雨燕。当驼牛俯首,露出头上那如纵横剑树一般的尖角向他们冲来时,小女娃惊叫着,然而那少年并不慌忙,腰间长剑脱鞘,剑气如彗星流陨,素月清霜,稳稳格架住驼牛尖角。
“护驾!”玉玦卫喝道。正当此时,人丛里传来一道低哑笑声。但见一位活龙鲜健的男人箭步而出,他着一身上绣衔珠锦鸡的华袍,须眉戟张,两鬓已有斑白,然而四体健实如铁柱。那男人笑道:“不想今日尚有需老夫出马的时候,玉玦卫呐,陛下今天当拿你是问了!”
男人一伸手,便将驼牛尾巴牵在手里,于是便如甩动投石索一般,竟硬生生将那驼牛的步履止住。驼牛嘶叫着,如被山岳压在脊背上。伏倒在地的黎庶望见他腰间所系的玉鸡——这是仙山卫里列第二的玉鸡卫。与此同时,忽有一箭刺来,扎在驼牛颈项上。许是镞头上沾染了闹羊花做的麻药,驼牛踉跄几步,訇然倒地。
烟尘渐息,黎民们趴伏在地,惊魂甫定。那少年勒马,收剑入鞘。玉玦卫上前,对少年拱揖道:“陛下可有伤着么?今日竟出此大乱,是属下之过。”
那少年笑着摆手:“过诞节热闹些也无妨。倒是惊扰到路边的乡亲们了,赶忙扶他们起来罢。”
于是卤簿暂停驻在此处,兵卒们去搀伏倒在地的黎民们,将一街碎木破瓦扫净。小女娃尚心悸不已,却觉身子被轻轻放下。那少年下马,微笑着与她道:“伤着了么?”
银甲少年的笑颜如和风拂柳,教小女娃突而赧红了面,赶忙摇摇头:“没……没。”然而当她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剑上时,突而望见那剑柄上纂着释龙纹,那是天家的印记。再一想方才仙山卫唤他作“陛下”,她心里陡然一颤:
“你……您是……皇帝陛下?”
她又想起游街时抬的那石塑,白衣少年的面貌竟与其极似,然而却在英秀上更胜一筹。少年点头,“我不爱这名衔,叫我姬挚便好。”
小女娃颤声道:“我听阿妈说,直呼天子名讳是死罪……”少年笑了,“本朝没那种律令。”
他掸去小女娃身上尘土,动作轻柔。小女娃望着他,不禁痴了神,心想,这位天子竟同阿妈说的不同,不端架子。她怯怯地将手上戴的一只石扳指取下,那扳指宽大,看来好似是大人戴的式样。小女娃将其递给银甲少年,怯怯道,“天子哥哥,多谢你救我性命。这个……我想送予你。”
一位身着狮纹锦袍、腰悬玉印,满脸肃容的女子见了,赶忙上前一步,欲插到两人之间,道:“陛下,这等可疑之物,万不可收……”那白衣少年却道:“不打紧,一只小扳指而已,莫要糟蹋了这孩子的心意。”说着,他便将那石扳指接过,莞尔一笑,矮身摸了摸小女娃的头。
小女娃很是高兴,道:“这是阿妈予我的石扳指,我浑身上下只有这一件值钱宝贝了,天子哥哥莫要嫌弃。”
姬挚笑道,“我怎会嫌弃呢?”他摩挲着那扳指,仿佛极有兴致的模样,问,“这是以什么石子做的?”
“这叫‘桃源石’。咱们打渔时,有时会从海里捞上这物什来。阿妈说,这大抵是鼇鱼的骨头,沉在海底千万载,便变作了这种漆黑的石子儿。这玩意儿好多势家老爷想要,稀贵着哩。”
“为何叫‘桃源石’?”
小女娃扁嘴道,“这我便不懂啦,听闻是有学识的势家老爷取的名儿。”她低头一望手上的那束赤箭花,忽而蹙起眉头,经方才的骚乱,那花儿已打了蔫,花瓣簌簌下落。“我……我本还想将这束花献予天子哥哥的,可它现下这模样,我着实拿不出手……”
姬挚看她伤心,和顺地笑:“不打紧的。”小女娃却突而一拍脑袋,道:“有啦,天子哥哥,方才的那扳指借我一用。”
她自白帝手中接过那指环,将一支蔫掉的赤箭花穿过扳指。奇的是,那花儿一穿过扳指,先前掉落的花瓣竟长回来了。小女娃笑盈盈地将赤箭花递予微微张目的姬挚:“陛下,送与您。”
姬挚望着那束花与石扳指,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何事。小女娃不安:“陛下不喜欢么?”
白衣少年又揉了揉她脑袋,笑若春风:“不,我很喜欢。多谢,这是十分稀贵的贽礼,我会珍重它。礼尚往来,我也有一礼答予你。”他握住女孩儿的手,片晌后松开,微笑道,“拿好了。”
他翻身上马,卤簿也随之起驾。白马淹入黑压压的骑队里,渐而不见。黎庶跪拜山呼不已,小女娃痴痴站在人丛里,只觉方才的一切皆如泡影。低头一望,只见掌心里躺着一枚银币,上纂白帝侧像,如岩松玉山,秀拔英厉,于是她始知一切不是梦。抬首一望,天际白云飘荡,恰如那少年天子离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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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玄殿内筵列乐张,舞伶跳起七德舞,乐声激昂,动山震海,奶酥茶、紫米甜荞饼、山煮羊馨香扑鼻。白帝未至,因是私宴,也不大讲求规矩,十位仙山卫分坐席上,已然言谈甚欢。
放眼望去,九位仙山卫威风凛凛。玉鸡卫身裁魁梧,如铁打钢铸;谷璧卫衣冠齐楚,色若春花;白环卫缓带轻裘,文儒有礼;碧宝卫仪态万方,宽和近人。上首的五位仙山卫之下,如意卫戴一顶虎头帽,如一个学岁女童,咬着糖墩儿;琅玕卫、靺鞨卫与玉玦卫吃着五加皮酒,相谈甚欢;玉印卫凛若冰霜,独自静静地吃着五香果子。
谷璧卫先禁不住,扭头对玉鸡卫笑道:“许久不见大人,大人似又健实了些,看来是功力见长呐!”
玉鸡卫哈哈大笑:“说罢,谷璧小子,这回又想同老夫比试什么?掼跤、掰手腕还是投石?”
“光是比试气力,又有甚了不得的?”谷璧卫眯缝着眼,活像一只狐狸。“不如耍一盘双六棋,若大人落败,便将这席上的位子让予在下。”
玉印卫冰冷地道:“两位大人,虽说陛下未至,也不应在上玄宫内胡闹。”一旁的如意卫却哼声道:“让他们闹去罢!左右现时天候愈来愈冷,宫内的红罗炭早该不够烧了。他俩这一动作,倒添了几分闹热。”
碧宝卫叹气:“现下局势却不太平,才退兵主余孽,天符卫也于先前的鏖战里丧命,风雪也愈来愈盛,真不知以后的时节会是什么模样。”白环卫忽而起身,自身后取出一只楠木漆盒,笑道,“不才恰有一礼赠碧宝卫大人。是上好的青毛裘,最能避寒。”
靺鞨卫突而跳起来,搓着手嘿嘿笑道:“讲到这里,小人恰也携了些辖地产的金蟹酒来,可散寒活血,这便给各位大人呈上。”玉玦卫冷哼道:“你丫没下毒罢?”
“怎敢,怎敢!”靺鞨卫道,脸上却突然出汗,拿出绢巾抹脸。
一时间,席上和乐融融,除却已离开席间相斗的玉鸡卫和谷璧卫。他二人已摆下一盘双六,掷骰耍玩,然而却不同常人一般打马,而是杵样的棋子乱飞,每一枚棋子都疾飞如刺箭,若不慎打中人头盖,准能穿个透光窟窿。然而席间皆不是常人,倒也不将此放在心上,舞伶们已然汗涔涔地退下,惟些胆儿肥的乐师遥遥奏着乐。
这时白环卫忽而沉吟道:“说来,天符卫身死后,陛下着实消沉了好一段时日。”玉印卫淡淡道:“也不知往后仙山卫的位序当如何摆布。”谷璧卫想到若自己按次序能前排一位,脸上不禁露出奸邪之色。
天符卫位列仙山卫中的第一,上一任是由先帝重臣所任,历来皆辅弼天子左右。然而在与连山、兵主血战之时,天符卫身负重伤,不治身亡。究竟何人来任这新的天符卫,或是这名头就此废却,现下仍未有定论。
靺鞨卫却向琅玕卫讪笑道:“说来,我却听了些旁门左道的风声,说是陛下已定了天符卫的人选,而那人选恰同方老弟大有干系,嘿嘿!”此话一出,在席的仙山卫们当即变色。
谷璧卫把着一支青山白云扇,骨节泛白,面上虽仍在笑,口气里已添了几分切齿味道:“干系?什么干系?”靺鞨卫搓手笑道:
“新任的‘天符卫’——便是他儿子!”
一时间,席上一片哗然。现时的仙山卫虽大多为青年才俊,可从来不见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得过分,竟远胜自己的父辈,一跃而摘得仙山卫里的鳌首的。玉鸡卫虽不言,须髯却在飘颤。
琅玕卫环顾四周,放下杯盏,拱揖自谦道:“实是陛下的旨意。这‘天符卫’素来是伏侍天家左右的,上一任因是老臣,故而在陛下幼时对其管束颇严。于是陛下此回便也想改换新风,择些少颖之人随在身畔。犬子三生有幸,才得了天子青眼。”
如意卫哼声:“你这样说,是讲咱们这群人皆是老骨头啦?”
“方某怎敢出此言!”
“我听闻令公子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剑术精巧入神,其余十七般武艺也信手拈来。最紧要的是,他同‘仙馔’最契合,是么?”白环卫突而笑吟吟地发话。
琅玕卫含笑道,“不错。陛下所携回的‘仙馔’,虽教人气力见长,然而吃多了也难消受。犬子别无他长,只是受得了那‘仙馔’的苦。”其余仙山吏听了,眸光闪动,心中渐宽和了些,毕竟此物由白帝同雍和大仙求取,是最难驾驭之物,若真有人能吃得下那苦头,倒也算得可贵的稀才。
只是仙山卫素来自傲,此时众人大多心中不服气,谷璧卫嗬嗬笑道:“一个后生,竟一蹴成了头首?不若让在下同他切磋一回,看看谁更胜任‘天符卫’这名头!”玉鸡卫抚须大笑:“谷璧小子,待你胜过老夫,再放这大话罢!”
一时间,他二人眼里精光大盛,重回六博局中,大有将对方拆吃入腹之架势,棋子横飞。玉鸡卫冷笑道:“天子年少,未免作些荒唐之想。若要侍奉左右,席上何人不可当?”
他话音才落,却听得一道清越嗓音自紫檀边座插屏后传来:
“是谁在说朕的坏话?”
这声音突如一道天雷,降落在席上众人头顶。一时间,殿内之人噤若寒蝉。乐声顿歇,舞伶跪拜,连仙山卫们都噤了口。屏后转出一个人影,一身素白褶子,犀带玉钩。那是一位挺秀少年,虽是便服,却天威凛然。姬挚走入殿中,面上噙笑,仙山卫们也纷纷屈膝下拜。
拜礼罢了,玉鸡卫笑道:“怎是坏话?不过是我愚拙,暂参不透陛下心思罢了,还请陛下明示。”
仙山卫们垂首跪落,对这少年天子竟无了方才的锋棱之气。因他们知晓白帝绝非如外表看来那般青稚。姬挚虽对黎庶亲和有加,待敌却毫不容情,杀伐果决。手段雷霆万钧,时而教他们心有余悸。
“朕只是觉得,仙山卫里也当有张新脸孔。新任‘天符卫’既是琅玕卫之子,又是先任举荐的奇才,绳厥祖武,朕自当擢用。”姬挚淡声道。
如意卫叉腰吊眼道,“可一上来便拔个头筹,是不是太不合礼数?”
“有能者任之,这便是本朝的规矩。”白帝衅然地笑,“若诸位不大服气,改日同他打擂台便是,负者愿赌服输,位序交替。”他知晓这群武人傲气,要治这群仙山卫,便如驾驭烈马,可硬不可软。
白帝既出此言,仙山卫们面面相看,一时无有驳词,还是玉印卫面色沉静地开口道:“陛下既任了新‘天符卫’,此时为何不见他身影?”
姬挚说:“他随侍我身畔,危急之刻自当现身。”
“哈,好一个藏头露尾的小子!”如意卫叉腰道,讲完这话,才觉不大妥,瘪着嘴对琅玕卫道,“我不是骂你儿子。只是觉得今夜咱们设宴,他不赏光,未免太过扫兴。”琅玕卫笑而不言。
谷璧卫却有些气急地笑:“危急之刻,什么叫危急之刻?有咱们在,定教陛下秋毫不损,哪儿有他现宝的时候!便是有那时候,怕是这小子早脚底抹油了。”姬挚抱手道,“你若不信,尽管来试试。”
“怎么试?”
“拿你那判官笔出来,刺朕一下。”
谷璧卫冷汗涔涔,讪笑道:“陛下说笑罢?在下若真取笔出来,怕不是陛下要以杀君之罪拿在下去坐大牢。”姬挚眨眼道,“朕要拿你投大牢,还会用这等下劣缘由?要你刺,你便刺就是了。”
谷璧卫仍然身上淌汗,摸不透姬挚的想法,心道真个是君心难测。他审慎地拿起一枚双陆棋子,道,“判官笔是断不敢用的了,但棋子总该成的罢?”
姬挚说:“行,你来罢。”
谷璧卫将那棋子拈在双指间,谨慎地往姬挚身上一弹。仙山卫劲力过人,哪怕是轻轻一掸,也能教那棋子如离弦之箭般蹿出。谷璧卫把准了劲道,心知这一击凭白帝技力能全然化解,也不会教人重伤。
白衣少年依旧抱着臂,毫无要出手的意思。棋子已蹿至他面前,还有分毫便要触及其鼻尖。
然而正当此时,半空里忽而荡开一丝风漪。
几乎无人能望清发生了何事,仅是蜻蜓振翅一般的一颤过后,那棋子便倏然爆裂开来,化作齑粉!与此同时,双陆局上的其余棋子也一同支离破裂,仅余一小摊木石细屑。
那一刹间,身历百战的仙山卫们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极精妙的剑术,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降临在白帝的身后,如蝴蝶栖落花尖。那人一身皂色披风,手中一柄竹山铁剑漆黑如夜,教在场之人想起一句话:“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那人与剑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犹如鬼魅一般。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惟闻众人各自的心跳声与那人上前的足音。烛火映亮了其容颜,一张鸿鹄纹银面掩覆其脸孔,但从那皙白而尖俏的下巴可看出,那应是位与天子年纪相仿的少年。
面具之下,隐隐可见漆黑的纹络,那是“仙馔”在身中扎根的实据。
那少年上前,收剑入鞘,举动利落,流利如行云流水。他拱揖道,不卑不亢:
“天符卫方悯圣,见过诸位。”

早在此日前,白帝便与这叫方悯圣的少年打过了照面。
那一日天气晴和,瑶草青碧。苑囿游廊上走着两个人影,一人着衮绣圆领衣,神仪明秀,正是少年天子姬挚;另一人白发苍颜,瘦长高挑,一身经霜铁骨,面容冷峻,是自先帝时起便护侍天家左右的天符卫。
走了不知许久,天符卫忽而叹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筋骨已朽,怕是得寻个人来交班了。”
姬挚睁大眼看他:“伯伯说的什么话!您是仙山卫里的得力战将,若少了您,朕还不知应如何应对连山那老狐狸呢。”
老者静默不语,望着古木丛篁,良久道:“近来边庭战衅大起,老臣也忧心自己当有一日身死沙场。连山麾下有一战将,名唤‘刑天’,勇武绝伦,便是老臣与其对垒,也难保自身性命。”他长叹道,“老臣常虑,往后应由才俊接此名位,继续伏侍陛下左右。”
姬挚蹙眉:“这些话头说着不吉利,朕不爱听,伯伯别说了。”
“倘使真要寻人来接班,陛下觉得何样的人好?”天符卫却笑眯眯地问他。姬挚沉吟片刻,也笑道:
“您一定要选的话,便选个年轻少俊、同朕年纪相仿的罢,朕正愁没个玩伴呢。”
老天符卫哈哈大笑。这天子虽身居高位,心性却仍是少年,一样的好动爱游耍。
“先时老臣曾让一批少年才俊谒见过陛下,也教他们当庭比武,向陛下一展身手。不想陛下眼界高,一个也未瞧上,现时怎又说要青年人了?”
“伯伯上回择的都是些生蛋子,既无实学,又贪功名。用钱能买下的忠义,何谈忠义?”
“陛下既要奇才,又要他有一份驽钝性子,可真是难倒老夫了!”天符卫又是一阵大笑,待笑声渐息,他神秘地向姬挚眨眼:
“但实不相瞒,陛下。合式的人选,老臣早已寻到了。”
“既已寻到,为何不引荐予朕?”
“时机未到,他的性子仍需揉磨,陛下的也一般。他需要年月来证明自己对陛下的忠义,而陛下也要熟习如何与他同处。”
“那何时才能到那时机?”
天符卫微笑道:“很快。比陛下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
自与连山、兵主鏖战一场后,两方余孽虽仍蠢动,兵灾却已止歇许多,仙山上下一片祥和。既无外患,便有内忧。众仙山卫一面养伤,一面暗自较劲儿。姬挚明晓是近来流言蜂起,许多人暗下道天符卫即将退位,于是余下的仙山卫觊觎着他那位子,暗自对自己下一步动作揣猜。
是废掉天符卫的名头,其后的次序通统前移一位,还是择取新任天符卫?姬挚知晓自己虽有要择少颖之人的念头,这想法却实难实现。这群细娃子往往技艺不精,还爱自吹自擂。
秋狝将至,众仙山卫蠕蠕而动。眼下既无战事,他们亟需舒舒筋骨,在白帝面前出尽风头,好新定次列。围猎当日,如意卫具装上阵,骑一匹五花马,手擒大屈弓,对白帝得意道:“陛下,不是我夸口,若论弓法,仙山卫里还无一及得上我。今日我也定将魁首拿下!”
姬挚含笑望着她:“赢了又怎样,想升官加俸?”如意卫脸一红,豆丁大的身子蹦起:“我才不稀罕那事儿!我只是说,我射箭很厉害——极厉害!”
众仙山卫分散行围,也不携随扈,因他们独人便可成军,白帝身边则有百位缇骑围护。但听几道霹雳般的弦声,如意卫仍杵在原处,然而地上已落了一排飞鸟、野狐、奔兔,如一片薄毯。
姬挚赞叹道:“真是弦无虚发!”如意卫得了嘉赞,脸泛红晕。
其余仙山卫也拔木倒树,做下几道路障,擒下数头獐鹿。姬挚看时候已至,拍马而出,他手持黑蛟弓,疾拨弓弦,不消几下便将数只野兔、山鹿射在马下。
转过树丛时,他却听林叶簌簌作响,一道兽啸威震山岑。远方的禁卫闻此吼叫,登时变色,喝道:“护驾!”旋即策马赶去。而此时姬挚眼盯树丛,但见一只白额大虫缓步而出,虎嘴喷腥,一双吊睛冷视着自己。
这老虎立在他身前,小山一般,罕见的凶恶,姬挚却丝毫不惧,持剑欲跃。但见那大虫一扑直上,直咬马喉,姬挚一牵笼头,欲拨转马身,然而许是这五花马在宫里娇惯久了,面对大虫竟慌里慌张,四蹄乱走。
姬挚见情势不好,略一折身,欲抽剑去抵其爪牙。然而在那腥臭的虎吻即将触及自己时,他忽听得一道尖唳声。
那声响破空而来,如鹰的长啸。姬挚打了个激灵,却见大虫仿佛当空被撞断了骨头般,周身兀然一震,旋即坠落在地。
“陛下——陛下,是属下救驾来迟,您安然无恙罢?”不一时,禁卫们蜂拥而至,围住他热切发问。姬挚一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下马去看那大虫,但见其颈侧有一铁箭,刺得很深。
拔出来一看,那箭由天雨铁所铸,箭筈上刻着赤箭花。
过了片时,如意卫也驾马赶到了,一脸慌忙,然而一看躺倒在地的大虫,又噘嘴道,“啊唷,陛下好生神武,竟猎得一只白额侯,这回又是我输啦。”
“这倒不是出自朕的手笔。如意卫,是你救了朕么?”姬挚将那箭举给她看,出乎意料的是,如意卫却一脸疑惑,“这不是我的箭,这样细瘦,我才不屑用!我的箭要比这沉、长多啦。”
姬挚握着那箭,眸光闪动。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回见到这箭。
在云暗尘嚣的沙场上,在髑髅遍野的战火里,他常在奋力搏杀之时被此箭救下。一直以来,他皆以为那是如意卫的箭。虽不总是一矢中的,然而却带着裂石穿云之势,将欲袭杀他的敌手刺退。
若此箭不是出自如意卫,又能出自何人之手?
姬挚握着那箭,突而打了个激灵,发箭之人既能杀敌,也可杀他。如一个暗处的影子,一直以来默默凝望着他。
游猎罢后,姬挚独自在园亭间漫步。时值凉秋,虫声瑟瑟,假山嶔崎。廊上仅打几盏暗黄灯笼,他浑身浸在夜色里。沿着廊道走,身侧的槅扇里皆黑洞洞的,无声无光。
不知走了许久,姬挚突而道:
“出来罢。”
四下里寂无人息,内官皆知白帝夜间喜独步亭廊,只留些禁卫远远戒备着,况且白帝神武非凡,寻常刺客也奈他不得,故守卫们皆不近前。无人回应他的言语,连黑夜也沉默着。
“朕知晓你一直跟着朕,白日里的那只大虫,是你替朕射杀的罢?”姬挚继而道,如在自言自语。“还有许久以前的即翼、杻阳一役,你曾出手帮援过朕,是么?你像个影子一般跟在朕的身畔,可近来朕才察觉你行迹,身为天子,实是失职。”
无人答他。姬挚又叉腰道:“你再不出来,朕便举火烧了蓬莱仙宫,掘地三尺也要寻见你,朕说到做到。”
彷如一声叹息,只听轻轻的“嗤”一声,一点微弱火光在槅扇那头亮起,似有人点燃了灯盏。光亮勾画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映在槅扇上头,如晕染开的墨迹。
姬挚心头忽一跳,心里有一股繁复的滋味,说不清是喜是警戒。他问:
“你是谁?”
那影子依旧不答,仿佛不生嘴巴一般。姬挚说:“你又不讲话了,非得逼朕举火不可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朕怎会容忍其能安插在自己身畔?你别瞧朕年轻,好似心软,手却不软。你不露面,朕便将身边人一个个查过去,可疑之人斩立决,不愁逼不出你。”
良久,那人影终于开口,然而口舌也是模糊的,像水泡汩汩破裂:
“我是……陛下的影子。”
姬挚拧起眉头,从这嗓音里,他猜测对方与自己年岁相仿。“这话是何意?”
“从许久以前……我便随在陛下身边。”那影子道,“我此生仅有一心愿,那便是为陛下牵马坠镫。”
“为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自小便被亲长如此教导。天符卫大人也说,这便是天理。”
“本朝没那种天理。”
姬挚说,眉心拧的结愈来愈紧。他似是猜到这是何人了,这便是天符卫所择的少颖之人么?原来天符卫早有所料,将一人安插在自己身侧。
“朕不需你护持,朕自个便能做成许多事。”
“可我需遵令保护陛下,因这便是我的天命。”
姬挚心中没来由地烦躁,他近前一步,猛然推开槅扇,然而槅扇后空无一人,仅一点火豆在几案上的油盏里跃动。他扭头向廊壁上的什锦灯窗道,“出来!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一个声音说:“是我,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姬挚再度扭过头去,这回他望见了,昏黄的火光下,一个影子站在廊上,一袭皂色披风,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风帽下是一张皙白的脸,如神塑一般线条流利的下巴,那是个他不曾见过的少年。
少年抬起脸,姬挚在他的脸孔上望见一只重瞳,泛着血色的光,在灯影中如一块红玛瑙。姬挚不由得看得痴了,几乎忘了心跳。少年道:“陛下是初次见我罢。您望见这只眼了么?”姬挚怔怔地点头。
“这是重瞳,我天生便有。有传闻道,惟圣人和霸王会生此异瞳。可家中尊长皆觉得我不会做圣人,也不会做霸王,我乃降世凶星,本不当生。自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想将我在河中溺毙。”
姬挚想说:“胡说八道!”然而在望着那只摄人心魄的眼时,仿佛所有言语都被他嚼碎吞了下去。那少年继而道:“但爹保住了我。他说做霸王也好,凶星也罢,若能跟着陛下这样的明君,什么戾气皆能被压过一头。天符卫大人也收容我,只为将我磨作利刃,有一日可为陛下所用。我深以为然,也早下定决心为陛下效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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