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松了口气,扭头向白环卫道:“多谢大人出手帮援。”然而他心中困惑未解,又问:
“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白环卫面无表情道:“殿下以为我在岱舆遭溟海淹死了么?”
“我光顾着与谷璧卫鏖战,还以为大人是谷璧卫安插下的爪牙,竟忘了顾大人的安危,实是失礼。”
“那时情势危急,你不暇多顾,这是自然。谷璧卫确是在岱舆处处都安插了眼线,可我却同他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必耽心。”白衣女子道,“因‘天书’对此日之事大略有载,因而我也有所备,溟海上涌后,我便乘着备下的舟楫,渡往门关,追上你的足迹。”
方惊愚沉思片刻,问:“还有一事欲请教大人。归墟已闭锁多年,先前咱们启了十一把血饵锁,方才启其阍门。可为何方才大人说此处是您在归墟昔年的处所?”
白环卫素丽的面庞上现出一抹净淡的笑:“我所言确然非虚。归墟闭锁之前,我曾留驻此地,同家父——白环卫一起。”
方惊愚愕然:“白环卫?”
他将白环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白衣女子款款颔首:“是。对不住,先前皆未知会殿下。真要说来,小女子并非最初随白帝出征的白环卫,而是其子息。许久以前,小女子确是随家父来到此地,后来才回到方壶,现下便似故地重游一般。”
她的目光投向帐外,帐隙里现出一角惨白的天穹,“殿下来至归墟,往后又要作何打算?”
方惊愚一愣,先前他未仔细考虑过此事,仿佛归墟便是旅程的终点。
“我以为……在此处延居些时日,便能寻到一个止遏风雪的法子。”
“殿下也应亲眼见过,归墟四面遭冰墙围裹,那冰墙便是教蓬莱天候寒冻的元凶。”白环卫道。方惊愚想起那树立的千峰,不禁错愕:“原来那是冰墙。”
“是,那冰墙不知深多少丈,昔年白帝到达此处,不知耗费成千数万人力,也未能凿穿此冰壁。后来驻留之人大多丧命于此,便是殿下初至此地时望见的那些骸骨了。”
“冰壁之后有什么?”
“尚无人知晓。不过传闻道,只要走出归墟,便能渡海至九州。”
“既然如此,为何要凿开冰壁?绕过归墟,改道而行不可么?”
白环卫突而正色,柔和的烛光下,她的脸庞却冷硬如钢铁。她掷地有声道:
“不可。除却归墟之外,并无余路通往九州。殿下在岱舆时也曾见过,溟海茫茫,并无前路,归墟乃百川归流之处。有传言道,惟有借此地风海流,方能出往九州。”
方惊愚沉默不言。
白环卫忽而放缓了声:“殿下,您方醒转,且吃些麋肉罢,暖暖身子。待安适些了,您能去往城阙。白帝曾率万众至此,凿磨冰壁,并非徒劳之举,最薄的一面冰壁便在城阙之后,只是若至此处,需先去踵门拜候守城人。”
方惊愚忆起那座临崖的城郭,两座子阙东倒西歪,漫道上芜草丛杂。那是一座荒旧的古城,如老者口里仅余的枚牙,倔犟却孤仃仃地守在那处。他问:
“守城人?那地究竟是何处?”
白环卫的目光悠远,如透过帐幔投向往昔。漫天碎琼玉屑,地上冰雪覆积,一如当年。她曾在此处长大,见证沧海飞尘,聚散因缘,最后在方壶的经阁里长守史卷,与一群死物青灯相对。归墟是万事的终结,却也是一切的起点。
她口唇翕动,发出蝴蝶扑翅般的细弱声响:
“那处是——白帝城。”
【作者有话要说】
*《列子·汤问》
方惊愚做了一个梦。
在那梦里,冬青易叶,满堂红长放。兄长一袭竹纹绣衣,皓素丝履,英神飘洒,是昔年的模样。而他与兄长一齐在庭中锋来刃往,跳掷承接,操练得不亦乐乎;暇时斗草扑蝶,投壶耍毽,悠游自在。忽然间,似有一道惊雷在府门上炸开。有人猛烈捶门,高声喝问道:
“暴君余孽、白帝之子方悯圣在否?”
忽然间,那恬静的光景在眼前支离破碎,他吓得两腿战战,身中登时无一丝气力。皂衣仙山吏们一拥而入,如沸如羹,簇拥住方悯圣,提拉其臂膀,喝令他离开。兄长从容不惧,矮身抱住了他,怀抱温暖,有若日光,轻声道:
“别怕。”
他泪如泉涌,身子却动弹不得。这时又听方悯圣微笑道,目光里蕴藏数不尽的哀凉:“来世再见,惊愚。”
忽然间,兄长的身影四分五裂,每一枚裂片里映出惨凄的光景。他望见不同的席榻上,兄长血污遍体,如一块破布般被数不尽的势家子弟折辱,每一夜皆留下无限伤痛;他望见不具名的大帐里,兄长被轻蔑的目光包围,虚悴地抓起箭镞,毅然扎穿自己脑门;他望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衣下露出令人怵目惊心的血痕。那孩子抬头,宛然是方悯圣的模样,绝望而带着忿怨,问他道:
“为何是我替你受了这一切?”
方惊愚惊骇,心脏如要咯血一般颤抖。那与兄长面貌极似的孩子又问:“我同你并无亲缘,不过生早你几个时辰,为何就要如此被人糟污踩践?”
“我本应同你素不相识,不是你兄长,你也不应是我胞弟。凭甚要我为你赔上一生?”
他浑身如风中枯叶般震颤,兄长的言辞如尖刀,字字扎得他心头出血。这时方悯圣走上前,两手擒上他脖颈,缓缓收紧,眸子里盈满刻骨恨意。
“而你存心不良,乘机悖乱伦常。”方悯圣轻声道,字句宛若连缀成毒蛇,钻进他耳中:
“与兄长同床共寝的滋味如何,惊愚?”
方惊愚兀然惊醒。
乍一醒转,他便觉浑身汗浸浸的,浑身止不住打战。帐外敞亮,雪在月下泛出的银光涂满世界。他惊惶地扭头,幻影已然消灭,天地间无声无息。楚狂依偎在他怀里,依然昏厥不醒,消弱的指节被紧攥在他掌心中。
原来一切皆是梦。方惊愚定定地望着楚狂片晌。归墟苦寒,他们此时挤在一张榻上,相互紧贴着取热。兄长不会如此刻薄地向他说话,但心中未免曾如此作想。方惊愚叹息,轻轻搂住了楚狂,低声道:“对不住,悯圣哥。”楚狂不会答话,心跳也微弱,如一只任他摆弄的偶人,令他心中愈发惴惴。
翌日清晨,方惊愚拾整行装,敲冰化水,吃了些麋肉。帐子里悬着许多绣眼笼,许多白羽燕鸥在里头啾唧不停。过不多时,白环卫也进帐子里来了,依然一副淡然神色,问:“殿下的那位伴当身子好些了么?”
“眼见着不大好。此地有医师么?”
“活人屈指可数,遑论医师?”白环卫一句话便如将方惊愚打入冰窟。
“那我要如何救他?他现在身底子太弱,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到阴府了!”方惊愚禁不住扬声道。
“你那伴当吃了‘仙馔’罢?我先时遥遥跟着你们,目睹了碧宝卫助他的那一刻。他大抵一时死不得,且慢慢将养着罢。”
方惊愚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白环卫又道,“你若要外出也不打紧,我会替你照管着他。”
“看来先前是我想得浅了,不是来归墟后便万事大吉了,若要寻止遏风雪的法子,还得去一趟白帝城,也只得劳大人在我外出时多照看着些他了。”
白环卫望了一眼楚狂,目光宁静无澜,问:“敢问殿下,此人是你的何人?”
方惊愚突而心里发烧,口舌缠结,半晌吞吐道:“是……是我哥。”
“依我来看,他生得与殿下不大像。”
“不大像也是哥。”方惊愚道,提起毗婆尸佛刀和含光剑,将麋肉干塞进褡子里。“对了,大人,我有一事欲相询——咱们现下欲就之事便是打破归墟四面的冰壁,是么?”
“是,因那是使仙山风雪大盛的元凶。有那冰壁在,咱们只可终老于仙山,且受着愈来愈重的寒冻,‘天书’上曾如此记载……”白环卫说着,却沉吟道,“只是如今‘天书’所载之事也不可尽信,毕竟那书上本载众人皆亡故于岱舆,唯有郑得利公子可至归墟。可现今非但是殿下,连我也出得门关来了。”
提及郑得利,方惊愚心里一沉。他轻叹一声,阖目道,“所以咱们要的并不是要去往九州,而是要祛除此地的风雪。我在瀛洲时,也曾听如意卫说过,九州虚无缥缈,虽有众多籍册号称自九州流入,可无人真亲见过九州,是么?”
“是,白帝也曾派舟船探寻海外,却大多下落不明。归来者也道溟海茫茫,不见九州踪迹。”
“因此我想请教大人——这世上是否真有九州?”
“实迹不曾见,但传说却曾有。”
方惊愚点头:“不管是真是假,那也应是之后再深虑之事。在下现下启行,去白帝城谒见那守城人。”他走出帐子,过不多时,突而回转脚步,走了回来。
白环卫问:“遗落什么物件了么?”
方惊愚摇头,“我想起还未给哥备下早膳。”白环卫道:“瞧他这模样,一时也醒不转。”然而方惊愚执拗道:“若真醒了怎么办?”说着,他切了些腌海鷰肉,煮了热气腾腾的麦粥,放在几案上,向白环卫嘱托了几句,矮身出了帐子。
然而过不多时,方惊愚又折返回来,脸上微微赧红,对白环卫道:“我想起哥今晨还没换过金疮药和细布。”说着,又折腾了一番,给楚狂除了衣衫,给伤处洒了药粉,一一扎裹好,这才放心离去。
他前脚还未走多远,后脚又转折回来,对白环卫解释道:“我耽心哥没掖好被角。”便将衾被仔细给楚狂盖了个密不透风,上铺软兽皮。做罢一切后,他俯身下来,与楚狂两额相抵。楚狂陷入极深的昏厥中,额头也冰冷如石头,对他所做的一切无知无觉。
白环卫望着他俩,面色冷淡地问:“他真是你哥么?你这样昵热黏糊他,倒更显得他像你姘头。”
方惊愚道:“大人不要说笑,我洁身自爱,断不会做寻姘头这等无耻事。”
白环卫点头:“也是,我也寻思着,若殿下将自个兄长当作姘头,那确是太厚颜无耻了。”方惊愚忽然沉默不语,半晌后掀帘而去。
帐外天寒地暗,急雪翻云。方惊愚解下腰系的钩爪,勾住断裂的漫道对岸,摇荡了过去。他忽想起初次见面时,楚狂便是以这钩爪自自己手上脱逃的,不想多年过去,兄长已变得如此狡黠。楚狂会胡乱咬他,时而凶横,时而如退怯的小狗,一念及当日情形,他便不由得莞然一笑。
走过前庭、门道,西面钟楼,东面鼓楼,势拔穹天。飞廊倚云,楼阁峥嵘,虽大多已成芳草败垣,可也瞧得出昔日的磷磷光彩。方惊愚举首打量,心里却无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这处和蓬莱仙宫真像。”
大抵是同出自白帝麾下的丁匠手笔罢,这城阙的形制处处给他谙熟之感。当他踏上褪色的丹陛,向荒寂的大殿走去时,忽觉脑海里似有记忆在生芽复苏,仿佛他来到归墟、踏上殿阶这一刻已是前生注定。
这大殿面阔九间,梁枋上装饰朱碧龙凤彩画,金砖墁地,然而极暗冷,殿上如有寒龙吐息,阴风如刀。方惊愚缓步前行,只见宝座前方立着的不是象鹤瑞兽,却是十位侍卫的身影。
方惊愚走上前,只见那并非活人,是数座冰塑。那群冰塑着缂丝甲,手执各色兵戈,腰悬玉器,形貌各异,却仍气势熏灼,纤毫毕现,原来是各仙山卫。
这究竟是雕塑,还是活人?方惊愚正凝思着,却忽听得格格冰裂声自身前传来。
突然间,一只列尾的冰塑陡然前迈一步。方惊愚不及反应,却见那冰雕是一位雪鬓霜髯的老者,肤结薄冰,双目深邃却锐利,墨黑的瞳子里如有沧溟奔流。老者身披一件素色披风,下摆破烂,有若蝠翼。寒风一掠,猎猎大响。
方惊愚与其四目相交,打了个颤,他不曾见过如此具有威迫感的老人,连玉鸡卫都比不得其十一。他身形冷硬,如与白帝城融为一体的冈岩,势吞万象,气翻云雷。老者的手搭上腰间的剑柄,时光仿佛就此凝滞。
“在下方惊愚,自蓬莱远道而来,您是此地的……守城人么?”方惊愚戒备地拱揖。然而还未等他问罢话,便忽见一道白光照彻天地!
那是一道刀光,老者手里执一通体剔透的长刀,那竟是用坚冰雕琢而成,锋铓晶莹如月。然而那刀势并不轻盈,便如飞瀑天降,海气嘘云,周而复始。方惊愚手快,急忙抽毗婆尸佛刀来抵。然而刀上传来搬山改石一般的劲道,令他两臂如被碾碎一般剧痛。
连一分辩解的时机也无,突然间,方惊愚听得一声脆响。沉重无匹的毗婆尸佛刀竟在那沧海巨啸一般的刀势里被一分为二,掉落在地。而他血如泉涌,跪落在地,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断去的天子佩刀。
老者立在跪倒的他面前,目放精光,犹如森森古佛,声音沉冷:
“擅踏足白帝城者,杀无赦。”
朔风捲地,大雪漫漫,帘罅里透出一线澄明的雪光。
白环卫在帐中提笼架鸟,逗弄着一群灰羽燕鸥。比起人,她与鸟儿所处的时日更久,也更信它们。燕鸥能远跨万里,飞至她身畔,可曾在归墟的人们常不过百日十日便撒手人寰,独留她孤仃仃在世间。
忽然间,她听闻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但见帐幔一动,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闯入,竟是身负重伤的方惊愚。他衣上带血,怀抱一柄断刀,脸若白纸。
白环卫见了他,略略愕然,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方惊愚切齿:“劳大人……替我取些刀尖药来。”
白环卫起身,将药包取来递与他。方惊愚解开前襟,只见一道刀伤横亘在他胸腹间,皮肉翻卷,令人怵目惊心。
他上气不接下气,断续地道:“我去了……白帝城。不想大殿上有一老人,他见了我……当即拔刀,我这条性命险些丧在他手里。”他草草包扎好伤处,歇了片晌,总算缓过神来,喘着气问白环卫道,“大人,那便是您先前所说的‘守城人’么?”
白环卫点头。
“既然如此,那老儿可真凶横得紧,连一丝辩白之机也不给我留,便痛下杀手。”
“他是在归墟驻留最久的人,在我离开此地时便已守在宫阙中。不通过白帝城,不与其交锋,便不能至那面最薄的冰壁前。”白环卫叹息,“其实他未必是痛恨擅闯城阙之人,不过是过往曾有太多人到达此处,却又在他面前无谓地丧命,令他已神智失常了罢。”
方惊愚冷冷道:“大人是说,他出刀砍我,不是为了害我,倒反是要救我?”
“兴许真是如此,他想将你自白帝城中赶出,免得你到冰壁边丧命,毕竟那四面冰壁是归墟里最酷寒之处,也是令仙山风雪大盛的元凶。”
“便是如此,他也应对来人好言相劝,而不是一上来便拔刀相对。还有大人,你既知晓那老儿爱砍人,怎不预先提点在下一句?在下力弱,方才险些要被他片作一碟。”方惊愚蹙眉。
白环卫神色淡然:“那老者时昏时醒,我以为他见了殿下,神志能稍许清明些。”
方惊愚叹气,白环卫既救下他与楚狂,便应不存着要害他们的心思。但那老人的刀法技冠群雄,连玉印卫也追他不及,不过短暂接锋一瞬,方惊愚便看出自己在其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登时心绪大乱。
白环卫走后,他胡乱吃了些麦粥,将身上拾整洁净了,又去看楚狂。楚狂依旧沉沉睡着,伤虽未愈,却似已脱离险态,吐息已平静不少。
方惊愚钻入衾底,轻轻揽住楚狂,如幼时那般与其相拥而眠。他心中忽而忐忑,在与守城人交锋时,他突而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弱:强敌当头,他真能护好悯圣哥么?
他已数度让兄长为自己身涉险境,楚狂因他而饱受摧折,失贞、遭虐打、被捣烂脏腑、受“仙馔”的侵蚀,现今又落到了人事不知的孱弱境地。方惊愚颤抖地握住楚狂冰凉的指节,他亏欠兄长太多,今生来世都还不完。
“哥,醒醒……你不醒来,教我怎么办?你瞧瞧我,身上又添了伤,你再不醒,我都快受不住了。”方惊愚低低地道,握起楚狂的手,让那指节触上自己新添的刀伤。若在少时,每每自己身上哪儿破皮见血,方悯圣总会眉心紧攒,以细麻布为自己仔细裹扎好。对着兄长,他仿佛又变回那个能撒赖的小孩儿。他捧起楚狂脸颊,轻声问道,“你何时能醒转,再看我一眼?”
楚狂自然不会答他。方惊愚望着不省人事的楚狂,欲言又止。在岱輿的夜里,他与楚狂常嬉闹拌嘴,不知觉便在榻上扭作一块儿,尔后云情雨意,如漆似胶。而今得知这人真是兄长,他倒满心别扭,不敢造次了。方惊愚想:“说来也怪,往时疑心他是悯圣哥,却未笃定时,倒下得去手,现在却觉连碰一下也上不得台盘了。”
辗转反侧中,他陷入浅眠。不知过了许久,方惊愚忽听得耳畔寒风大作,打着寒噤醒转,却见帐门大开。
方惊愚给楚狂掖好被角,匆匆下榻,只见外头风狂雪暴,一个身影赫然立在其中。
他一个激灵,伸手一抓,将榻边放着的含光剑抄在手里,喝道:
“谁?”
那影子不答,方惊愚心里也生疑。归墟荒无人烟,在这夜半更深之时,还有何人会至帐前?他试探着唤了一声:“白环卫?”
但那人影格外高挑,比他印象中的白环卫要高大上许多。一帐的燕鸥不安地叫唤,方惊愚猛进一步,冲出帐子,忽有狂风似轰霆搅空,扑面袭来。方惊愚被风雪迷了眼,挣扎着踉跄几步,待狂风止歇,定睛一看,那风雪里的人影也不在了。
方惊愚四下张望,只见圆月当空,似一枚缀在玄服上的蚌珠,映得雪地璨璨生辉。雪尘渐息,并无人踪。他方松了口气,以为方才的自己瞧走了眼,一转头,心又登时吊上了喉口。
“哥!”
他倏然色变,扑至榻前。方才那寒风扯裂皮帐,将其中物件吹得东倒西歪。然而他终于憬悟,那并非穿堂朔风,而是一个身手极快的人影。那人乘他不备,闪入帐来,又飘然而去。
床帐轻轻摇荡,榻上软兽皮翻掀,褥子中尚有余温。先前楚狂卧倒的位置上,而今已空无一人。
————
过去数十年间,白帝城皆无人造访。纵使墩台高阔,九重门气宇轩昂,曾是帝王钟爱流连之处,而今也已成颓垣败井。白羽般的大雪中,一位着素色披风的老者怀抱着一个人影,缓缓登上汉白玉御路,走至大殿上。
这老者便是先几个时辰时与方惊愚打过照面的守城人,而他怀中捧着的人便是楚狂。楚狂人事不知,蜷身睡着。守城人走向前堂上的御座,椅上金漆剥落,露出其下漆黑的桃源石。他将楚狂在石椅上放下,垂头望着楚狂,目光里似藏着一声叹息。
无人知晓他为何夜半而出,只为将一个伤势沉重的人掳至此处。而在同样一个尚无人知的角落中,楚狂的神识在慢慢自浑沌里剥离。
不知过了许久,楚狂竟睁开了眼。
他只觉自己昏厥过去了极长的一段时日,仿佛曾一度坠入十八泥犁。身上各处皆剧痛难当,手足沉重如铅。心脏微弱地鼓动着,仿佛有人在攥着他心口,令他不致魂归西天。他撑开一道眼缝,只觉四周白晃晃,敞亮亮,自己如坐在牛乳中,四周景色九曲八弯,一切都看不真切。
缓了许久,眼帘里渐渐能描摹出模糊的轮廓,他看出原来自己正对应门坐着,步步锦窗格里透出雪色。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一把圆背石椅,恰在他斜侧,一身素衣,身上结着霜华,如同一尊冰塑。
楚狂口舌沉重,吐不出字,只能发出颤抖的抽气声。他不知自己现时是醒了,还是犹在梦中。老者神色肃然,开口道:“别动,慢慢坐着。”
楚狂朦胧地想,若是在梦里,为何自己躯体如此沉重?这时但听老者道:“你伤势太重,在那帐子里吃些稀汤药,只是等死,唯有这桃源石椅能救得你性命。想必在来归墟前你也听过的,桃源石可通往‘过去’。你再坐些时候,创口能变回原样。”
楚狂又想,莫非坐在这上头多几个时辰,他还能变作方悯圣?他依稀想起先前发生之事,他被谷璧卫捉去虐打,被方惊愚救下,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启了归墟门扉,现时不知怎的到了此处。老者听不见他心底的揶揄,只是望着他的手背,楚狂垂头一看,那上头本有一个刺目的创口,此时却正缓缓愈合。
“在你伤势好转前,且在这里听听老朽说话罢。”老人说,凝望着他,这时那本如刀锋的目光柔和下来了。楚狂一阵猛烈地咳嗽,寒风涌进肺里,仿佛就此活过来了一般,他低弱地开口,声若游丝:
“你是……谁?”
“我是此地的守城人,也是你们的最后一道关隘。”
“殿下……方惊愚……在何处?”
“此处是归墟中的白帝城,他不在这处,但老朽未动他性命,他仍好端端的。”
楚狂又问,“为何要……将我带到这处?”
“方才已说了,这是为救你性命。别一个缘由,便是你是老朽久候之人。”
楚狂羸弱地一笑,“您说的……不是殿下,却是我么?”老人点头:“是,正是你。”
“您说……要我听您……讲古,是么?可为何……要讲予我听?”
“因为老朽将讲的,将是一个关切到往昔的故事,是关于归墟、仙山和白帝的传说。”
“既然如此,那更当由殿下来听了。”楚狂又是一阵呛咳,纵然声音依旧低弱,但大抵是因桃源石椅的缘故,讲起话来却流畅许多。“我不过他麾下的一介卒子,早应被吃下,放在楸枰之外……与我说这话,又有何益?”
“不,接下来老朽所言,皆与你有深切干系。”素衣老者叹息。风雪飘扬,如琼脂碎玉漫空飞舞。自皋门向外望,似发了千山万壑的梨霜。楚狂与那老者四目相接,宛觉得自己里外上下被洞悉一般。他忽觉自己兴许并非是与此人初度碰面,而如故旧重逢。
老人深深凝望着他,道:
“天符卫方悯圣,那也是关于你的传说。”
近百载以前,仙山蓬莱。
此日风色初寒,天气肃清,然而满街市火树银光,披红挂绿。大鼓铰钹齐鸣,五彩绢招飞扬,一尊石塑被簇在游街行伍中,雕的是一位英武少年,身披释龙纹银叶片甲,足蹬天鳞,带着龙虎之威。几位法士在前头乘马而行,口中吟吟有词。行列末尾跟着黑鸦鸦的黎民,人人皆对那塑像拱揖跪拜,呼声如蜩如螗。
一位戴箬笠、着斜襟衫的小女娃穿过人丛,好奇地张望。墙根蹲着一位老乐师,满头癞疮,两只筷子般的手把着一张毛竹琴,拉着咿咿呀呀锯木似的乐音。小女娃见了他,跑过去问道:
“阿公,今儿是什么日子?那尊石像是什么人?”
老乐师笑了笑,“小娃娃不是本地人么?今日是诞节,是天子的生辰。”
小女娃脸一红:“我、我是渔人,平日里少上陆来,没甚见识。”她又道,目光里突而晶光闪闪。“天子——是白帝,是罢?阿妈同我讲过的。”
老乐师含笑颔首,小女娃如得了勉励,喜孜孜道,“阿妈说过,他是天生神力,又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先几月溟海封冻,咱们被困海上,是陛下抽刀一挥,将浮冰猛然劈裂,这才教船只有岸可依!”
这时老乐师接腔:“是,他乃天纵的神人,闻说溟海有七眼九爪之妖异横行,掀风鼓浪,令船毁人亡。陛下却独持一刀,毅然前往。霜刃仅脱鞘一度,便教那八带大鱼败落,鲜血溅涌,将溟海染作漆黑。”
他拉起毛竹琴,喃喃道:“又有一说,道蓬莱边陲近有异人蜂起,病狂丧心,聚作邪魔强盗,劫掠烝民脂膏,甚而噬人血肉。白帝严为捕治,甚而亲身入阵,搏杀凶魔,安定一方。仙山现时仍不太平,旧一代的连山、兵主标下仍割据变畔,为祸黎民,可白帝终将此地平定,教仙山一统,天下富庶!”
老乐师推弓按弦,悠悠唱起为那少年天子编排的颂词,“荡荡白帝,荣威罩国。德滔泽世,光耀天门——”
小女娃听得心驰神往,这时远方传来洪亮的铜钟及鼓吹声。老乐师搡搡她,微笑道:
“去看看么?白帝法驾将要来了。”
远处旗招赤朱丹彤,干云蔽日,卤簿犹如长龙,充填街衢。数千位骑卒手持刀戟,寒光森森,护持左右。一匹大驼牛、数头骏马披金挂铜,上撑彩伞,饰以银缨穗,牵着一架大辇。
街衢两畔,黎民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因白帝素来与黎烝相近,因而众人也大多不怯退,反而满心热切,候着这位天子到来。当那大辇一角驶来时,人丛里海啸一般呼喊道:
“白帝——白帝!”
先前那同老乐师搭话的小女娃也跟了来。她手里攥一把尚染鲜露的赤箭花,拼命踮着脚尖,可因人丛摩肩接踵,乌泱泱一片,望也望不清,她便钻过人缝,努劲儿到了人墙前排。
待站定了一望,她登时惊得张大两眼——啊唷唷,她平生里不曾见过这样的盛景!人人捋臂将拳,张袂成阴,比用麻线大网罗上来的鱼蟹还多。而辇辂龙首衔轭,金叶排布,鱼鳞一般密密匝匝,晶光耀目。驼牛身躯沉重巨大,小山一般,牵着大辇缓步前行。
清游队喝令占道的黔首起开,口气却不算得冷硬。墙上、街中皆是攒动人头,许多黎民手捧粉莲纸花、绢绫花如撒帐一般抛向帝辇将行的径道,纷纷花雨里,大辂缓缓前行。小女娃瞪大眼,目光落在菱纹罗纱窗上。她知晓在那窗页的背后坐着万民拱服的天子,一段全仙山黎氓都渴望亲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