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来了。
齐沅仰头朝他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谢临,你会拆炸弹吗?”
谢临摇头。
齐沅莞尔一笑:“我想也是。”而后,他的笑容随着声音变得有些虚弱。
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能够被某死神小学生附体,但他显然没有,所以只能从嘴里吐出干涩的几个字眼。
“我也不会。”
发动机残留的轰鸣多少能掩盖一些齐沅此时的尴尬,他对于情景类的破魇终究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虽然他还算聪明,人也理智,但终归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考虑问题难免有出纰漏的时候。
他只想着找到炸弹就行,却没思考过要如何解决炸弹带来的隐患。
他抖着手摸上炸弹盒子的边缘,冰凉的触感传来,炸弹盒竟是被特殊工具牢牢钉死在了墙面上,丝毫没有拆卸下来的可能。
齐沅感到指尖冰冷的温度逐渐传入心脏,第一次,他在魇境里有些束手无策。
他没有把手指从炸弹的黑色外壳上移开,试图通过些许冷意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竟真的从冷硬触感中悟出一点刚才没意识到的信息。
“炸弹看上去是遥控的。”他缓缓说道,“盒面上没有类似水银装置的东西,除非被人操控引爆,应该不会忽然爆炸。”
而且即使不拆,我也不会让它爆炸。谢临看着齐沅回归冷静的面容,还是没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只是问道:“那个固定方式也不太寻常。有什么想法么?”
齐沅再次探头朝炸弹盒看了一眼,说道:“这样钉死在发电机底盘的固定方式,一看就是早有准备且熟悉船舱构造的人的手法,不像是才上船的人能做到的。”
“船员的嫌疑更大。”谢临直截了当替他总结。
齐沅点点头站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和谢临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想不到他和谢临的思路还挺契合。
“一会儿宴会的时候,得多关注一下船员们的动态。”齐沅垂眸思索,再次看向谢临:“宴会当时跳闸了一次,是人为的还是……?”
“还不清楚。”谢临说,“当时机工长让我上来通知情况,总闸间我没进去过。”
“如果跳闸是人为导致的,目前已知当时不在宴会厅里的人有正在驾驶邮轮的二副陈顺哲,未露面的神秘女主播,以及本来就在负一层的机工们。”
“负一层只有我和机工长。”谢临挑眉,声音不再是一贯的冷淡,尾音拖得很长:“停电之后,我去了宴会厅,不过之前就不好说了。”
这个时候,他竟然开起玩笑来了。
齐沅被他忽然间的幽默搞得忍俊不禁:“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倒是差点漏算了你这个重大嫌疑人。”
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些微笑意。小小的玩笑一开,此前紧张严肃的氛围有所舒缓,齐沅看了一眼时间,离十一点整点还有一些时间,正好够他换身衣服,重新回归初级海员的精神面貌。
从负一楼的楼梯往上走就是宴会厅,齐沅看了看一直挂在手臂上的编织袋,觉得还是现在就把衣服换完比较稳妥。
那么问题来了,难道要当着谢临的面换衣服?
虽然这里本就是他的“地盘”——齐沅偷瞄了一眼谢临,那人正垂眸盯着炸弹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眼中隐隐有蓝色的浮光闪过。看着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齐沅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两个大男人而已,且不说这里没什么亮光,就算真看到自己换衣服什么的,以谢临的性子,估计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这么想着,他朝谢临低声说了一句“我换个衣服”就快步走到角落里,垂头解衬衫的扣子。
他那句话说的急,背景又有发电机的干扰音,谢临只听到“衣服”二字,就看到齐沅往角落一站,手拉住了衬衫的前襟。
谢临的视线刚从炸弹上收回,一时半会儿竟没能理解他在干什么,两人手上的手电光随着手臂的摆动在屋里横冲直撞地照,肉眼可见的光柱来回闪烁间,他一抬眸,看到齐沅已经把衬衣的扣子全部解开,将衬衫从身上脱了下来。
齐沅背对着谢临,所以在谢临还没来得及回避的时候,视野里首先出现的是他单薄的肩颈,影影绰绰的手电光照亮他颈侧的细小绒毛。
谢临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齐沅并没有意识到身后人异样的目光,弯腰把衬衫叠好放回收纳袋,青年清瘦分明的脊柱线条和耸起的蝴蝶骨清晰落入谢临眼底,最上面的几块颈椎骨因为弯曲的身体突兀浮现在后颈,看上去似乎能刺破他薄而细腻的肌肤。
像是被那片瓷白的颜色晃了眼,谢临几近狼狈地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余光瞥见齐沅已经套上了水手服的上衣开始脱围裙。
齐沅换衣服的动作十分迅速,他白花花的,线条优美的长腿只在谢临的余光里出现了十秒钟左右,很快水手服的裤子被他套上,不再有大片冷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谢临也得以把从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侧过去的脸转回来。
齐沅正垂头系着腰带,发电机室忽然“啪”地一下亮堂了起来,门口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口音有些微妙。
“小谢,尼在里面吗?”
齐沅对这声音完全不敏感,但谢临反应却足够迅速,他一把拉过齐沅的手腕把他连人带袋子整个塞进发电机和墙壁间的空隙里,自己则前跨一步挡在他的面前。
发电机室的大门应声打开,厚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我在。”谢临隔着一台发电机和来人对话,声线平稳镇定,“备用发电机刚刚故障了,我在修。”
“备用发点机古障了?”那道像是外国友人的声音听上去吃了一惊,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尼怎莫不跟我硕,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毛病,现在又好了。”谢临回答。
想不到谢临说起假话来这么镇定。齐沅熄了手电光,从谢临和发电机之间的缝隙屏息看过去,望见一个亚麻色头发的洋人男子,他头戴安全帽,大腹便便,浑圆的腰上挂着一溜修理工具。
他应该就是谢临所说的机工长了。
他来的突然,齐沅的腰带还没完全扣好,正单手提着裤子,身上的水手服领巾也没系,本就宽松的领口大敞着,几乎露了半边肩膀在外面,模样像是在拍摄杂志的时候才会硬凹的那种造型,要多浪有多浪。
“下次可补能一个人修啊,很为险的!”机工长一脸担忧地接近谢临,但后者脸上的表情可以用气定神闲来形容,随着机工长的接近暗暗调整身体角度,始终把蜷着身子的齐沅严严实实挡在后面。
“知道了。”谢临颔首,但洋人工头却忽然凑到他面前,他没有防备,皱着眉头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发现后腰抵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尼不用沃帮忙?”
“不用。之前你让我提醒你,动力室有仪器要微调。”谢临说着,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抵着墙的左手,手腕蹭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指尖颤动了一下,却像是没意识到齐沅在身后一样,手继续自然下坠,轻轻蹭过齐沅的脸。
齐沅在愣神中感到他冰凉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脸颊,又游移到耳边,无意识勾了一下他的耳垂。
还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齐只觉得被他带着凉意的指腹蹭过的地方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热流,仿佛谢临的手指上沾了什么魔法药水,在他脸侧划过的每一笔都留下了刻印似的,让他差点要惊呼出声。
他用手背抵着嘴诧异地抬眼看去,谢临已经把手收回身侧,背影是始终如一的高大挺拔,肩宽腰窄,脖颈线条修长,颈侧泛着可疑的浅粉色。
好在这洋人工头明显是个心思单纯的家伙,被谢临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离开了发电机室,两人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呼,总算走了……”齐沅终于站身起来,长舒一口气,低头看到自己不太雅观的造型,忙不迭重新整理仪表,并没有打算主动提起刚才那令人尴尬的小小乌龙。
谢临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裸露的肩膀上流连而过,垂眸看着他把宽大的水手服衣领整理好,系上领巾。
“宴会的准备工作要开始了。”齐沅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分钟就是十一点整,便准备动身上楼。
走出发电室时,他侧头询问谢临:“你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上去?”
“我盯总闸间。”谢临回答。
“也好。”齐沅点头,“如果这次依然会停电,那恶作剧应该也会发生——不过这回不能再贸然揭穿,得换个方法找到犯人。”
“你会有办法。”谢临在楼梯间停下脚步,深邃的双眸犹如沉静夜空般定定看着他。
“嗯。”两人没了在前一个魇境里初见时剑拔弩张的氛围,齐沅对眼前人报以微笑,“我大概想到对策了。”
再次来到宴会厅后的一切都和上一次没什么区别,齐沅在会场和陆准碰面,把厨师陶磊准备的精美菜肴端上桌面,在见到跟着女记者一起到场,端着摄像机的宋以辞后,齐沅塞给陆准一张小纸条。
“把这个传给宋以辞。”齐沅在陆准身侧耳语,“这次我们按兵不动,守株待兔。”
中午的宴会和之前一样在12点准时开始,老船长孔国明上台致辞宣告着午宴的正式开始,这一次齐沅和陆准并没有先行离开,而是在一旁静静站着,注视着场上众人。
人们举着酒杯互相闲聊,觥筹交错间,玻璃杯在顶部吊灯的照射下映出众位乘客和海员些微变形的笑脸。
也就是在这样热闹温馨的氛围里,在会场时钟缓缓转动到十二点半的时候,场内的所有光源都骤然黯淡下去,场面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不知过去了多少分钟,一片黑暗中,齐沅感到被人攥住了手腕。
熟悉的冷檀香味混在酒气里传入他的鼻腔,耳边传来低沉的轻语。
“进总闸室的人,我看到了。”
宴会厅的角落,齐沅低声询问。
“嗯。”谢临握着齐沅的手腕好一会儿才默默放开,“是沃克。”
“外国人?是你的工头吗?”
“嗯。十二点前他进去一次,十二点半前第二次,然后出来找到我,让我过会儿通知乘客是小故障导致跳闸,很快就修好。”
“你比他先上楼,如果他在你之后来到宴会厅用特殊液体写字再下楼恢复照明,未免有些太赶了。”齐沅垂眸沉思,虽然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是谢临的气息和味道多少让他觉得安心,“而且要远程控制玻璃的温度,看不到在场众人反应的话也并不方便。”
“你觉得操控电闸的和写字的是两个人?”
谢临问话的时候,场上的照明终于闪烁着重新恢复,在场乘客们仓皇失措的脸暴露在吊灯的彩光之下,配合着场上丰盛的菜肴和缓缓流淌的温馨乐曲,显得有些滑稽。
“对,两个人的概率大些。”齐沅看向宴会厅的一角,宋以辞举着摄像机朝他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长发在脸侧微晃。
“希望这次我们能够找到在镜子上写字的人。”
和上一次同样,杨柳的尖叫声划破宴会厅的天花板,众人的脸色在看到镜子上血红色的“大海会记住每个谎言”时都变得惊恐万分。
考虑到船员安装炸弹的可能,齐沅仔细观察了大副和船长,和乘客们一样,他们手中还握着红酒杯,脸色却隐隐有些惨白,并没有比乘客们好到哪里去。
场上有人尖叫着“他回来了!”,齐沅注视着陷入不安的众人,没有走上前去揭开这个恶作剧——船底的炸药就像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贸然行动引发爆炸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是在宴会开始前,他们就彼此确认过的事情。在敌人隐匿在迷雾中时,按兵不动获取更多的信息会是最好的选择。
船长孔国明放下酒杯走到台前,他握着话筒环视在场的众人,开口安抚:“大家不要惊慌,可以先行回到房间休息,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查清……”
血字在他说话的同时缓缓消失了。
“查什么!是他,一定是他……”王东的声音嘶哑颤抖,双手抱头几乎目眦欲裂:“他还魂了!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大副曾安皱着眉把他揽住,抬手招呼站在角落的齐沅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杨柳,霍光反应很快,已经引着周必横和李颜夫妇走到宴会厅的门口,站在宴会厅另一角的陆准被他的女同事拉去餐台前收拾东西,谢临也返回了负一层。
没有了齐沅站出来解释血字是如何出现又消失的手法,这场被理解为“还魂”的恶作剧就这么在一片人心惶惶的氛围中告一段落了。
“我就知道是他会回来……我错了,当年我们都错了。”
齐沅把杨柳送往二层的210客房时,她一直在重复类似的话语,整个人失魂落魄般听不见齐沅的任何问话,进了房间就立刻把门反锁上了。
“当年我们都错了。”
齐沅想着杨柳不断重复的话,垂眸陷入沉思。
根据刚才众人对于王东口中“他还魂了”的反应,他能够确认在场的乘客对于“他”的身份都有认知,现在杨柳又说了这样一句话,情况就逐渐清晰了。
这艘船上的这些乘客并不是在银月号上第一次见面,在几年前应该就互相认识,并且在某个场合聚集过,当时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并且有人在这起事件中丢失了性命——不然也不会用还魂这个词来形容那行血字。
从现在的状态看来,宴会厅里的恶作剧显然是成功的。策划了这场恶作剧的人一定也知道这段往事,不然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进行恐吓。
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让船沉没,直接引爆炸弹就行,而这一次齐沅他们没有揭穿恶作剧,炸弹就平安无事,恰恰证明了恶作剧的主谋正在进行一场有预谋,有目的的恐吓,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为了让这里的人命丧粉海。
当年这艘银月号上还发生了些什么,最后的沉船是因为恶作剧的主使者没有达到目的而引爆炸弹导致的吗?
现在乘客们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齐沅没有继续在客房区域逗留,转而返回宴会厅。
怪事一出,乘客们自然是没有心情再享用美食的。丰盛的,没怎么被动过的菜肴们都被陆准和同事配合厨师陶磊一起收拾完毕,他看到齐沅回来,冲他得意一笑,扬起下巴指了指被放回餐车的各类餐盘,又晃了晃手上的袋子,里面是几份餐盒的轮廓。
想不到陆准在这方面还挺细心。
齐沅冲他笑笑,手在胃腹上轻按,自己早餐之后又忙活了小半天确实也饿了,胃都有点隐隐作痛,陆准打包好的饭菜对于如今的他来说确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除了女记者和她身边的宋以辞还在门口站着,其余乘客都已经回到客房,船长和大副也不见了踪影,十几分钟前还站满了人的宴会厅显得空荡荡的。
“那我去取材了,赵姐。”宋以辞拿着摄像机朝女记者说道。
“拜托你了,小宋。你和那群小水手年纪相仿,肯定能打成一片。”赵梓桐往他怀里塞了一个薄薄的本子和一支笔,“多拍,多问,多记录,添油加醋也没问题,这船上闹鬼了是好事,等下船了第一时间把稿子发出去肯定能火。”
宋以辞点点头,往齐沅和陆准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们两人对话的功夫,陶磊和女服务员也离开了会场,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
“终于等来和你小子说话了。”陆准捶了一下宋以辞的肩膀。
“没办法,之前实在走不开。”宋以辞朝他温和地微笑,又朝齐沅扬了扬手里的摄像机。
“我都按你说的拍下来了,不过当时实在太黑,赵姐还拽了我一下,我不太确定是否拍到了你想要的画面。”
在宴会开始前,齐沅说的“守株待兔”很简单——他在让陆准递给宋以辞的小纸条里写明,拜托他在停电时用具有红外线拍摄功能的摄像机把场上的景象记录下来,以便用作之后反复观看分析。
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直接从中找出趁乱用特殊液体往镜子上写字的人。
“没事,先看看再说,辛苦你了。”齐沅朝他点点头,手在胃上抵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瞄向陆准手里的餐盒。
“怎么说,边吃边聊?”陆准扬起浓眉。
“嗯,我们去隔壁休息室吧。”齐沅垂眸,点开虚拟屏给谢临随手发了一条消息,问问他要不要一起上来吃饭,顺便讨论一下之后的对策。
虚拟屏上的四个英文大写字母还是很显眼的,宋以辞只是随意一瞥,正好看到谢临几乎秒回了齐沅的消息,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睁大,诧异的情绪自他脸上一闪而过。
五分钟后,四名身处同一个魇境的青年净魂师终于在入魇后将近24小时内在同一张桌前聚首。
可能是谢临在整个净魂师届的威名太盛,傲气如陆准在他到场后竟然都收敛了身上张扬的气息,只是默默吃饭,显得格外安静。
高冷的谢大佬本来就不喜欢和别人交谈,甚至他的到来都另陆准和宋以辞感到诧异——不过他自始至终只是淡漠地垂着薄薄的眼皮,甚至连餐盒里的饭菜都没动几筷子,让人不禁疑惑他特地跑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四个人里两个人都是闭麦状态,因此边享用陶大厨手艺边看视频并交流的只有齐沅和宋以辞两人。
宋以辞带的是个小相机,夜视镜头不算太好使,视频的整体画面有些模糊,声音很嘈杂,最初的一分钟画面在不停地晃动,有一道女声冲着镜头喊道“小宋,开夜视”,随后是宋以辞的一声“嗯”,然后镜头逐渐趋于平稳固定,能够看清场上因为黑暗停在原地的众人。
在跳闸后,宴会厅里的众人位置几乎没有变过。
宋以辞的拍摄角度虽然很遗憾的没有拍到镜子,但在红外线拍摄的青白画面里,这10人都陆陆续续出现了,甚至还拍到了分开站在两个角落的齐沅和陆准。
在齐沅的记忆里,除了他们几个净魂师,场上一共有10人,他一一确认,发现这10人确实都有出镜:
船长孔国明和大副曾安站在一起耳语,海员霍光一脸茫然撞到了餐桌,服务员韩灵儿把他扶住,厨师陶磊停下了正在切烤鸡的动作,航海协会会长周必横紧搂夫人李颜,探险家王东慌张地四处乱看,小说家杨柳站在原地没动,记者赵梓桐在宋以辞身边催促他赶快拍照。
众人在黑暗中度过了将近五分钟,最后一分钟的镜头又有些晃,但还是可以看清场上的众人都并没有离开。
齐沅咬下一口香酥大排,被油炸过的金黄脆皮裹着鲜嫩多汁的猪肉在口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他的神情却没有因为入口的美味而放松,反而变得格外严肃。
整整五分钟,从一片漆黑到恢复明亮,宴会厅里的所有人都被清晰拍在画面里。
“不应该……”齐沅曲起指节抵住下巴,陷入沉思。
谢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视线轻轻扫过齐沅紧锁的眉头,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任何人在中途离开,那镜子里的字迹要由谁来写下呢?
“会不会是在跳闸前就被写上去了?”陆准问道。
“那就没有特地让宴会厅暗下来的必要了。”齐沅摇了摇头,“那种液体比较容易挥发,如果事先写上去,控制不好时间的话,等到控制镜面温度让它显色的时候,字迹不会那么完整。”
难道真的和王东他们说的一样,血字是曾经死去的鬼魂回来写的?
不,不可能。
一定有什么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
“看来,我们是暂时得不出结论了。”宋以辞看到齐沅陷入沉思,微微一笑,合起摄像机,起身说道:“那我就先走了,后续有情报再联络吧。”
“等等。”齐沅忽然抬眸,浅褐色的桃花眼异常明亮,似乎有灼灼逼人的火光。
他终于注意到一个明明有些异常,却在刚才始终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能做到在镜子前神不知鬼不觉写下血字的,的确有一个人。
“还有什么事?”
齐沅紧盯宋以辞藏在镜片背后一贯显得柔和的眼睛,缓缓开口:“往镜子上写字的人……其实是你吧?”
“齐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准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知道。”齐沅轻轻放下筷子,声线清冷,也站起来平视陆准和宋以辞。
相比于几乎暴跳如雷的陆准,被齐沅指名为恶作剧“犯人”的宋以辞显得平和许多。
“为什么觉得是我?”他问。
“你还问为什么?这小子脑子出问题了吧!还能怀疑到同伴身上?”陆准气得脖子涨红了,伸手就要去抓齐沅水手服的衣领,“我看他是需要我来打两拳清醒一下!”
然而,他的手在即将碰到齐沅蓝色领巾时定住了,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连呈抓握状的五指都僵在空中,动弹不得。
“坐下。”谢临深邃的双眸淬着冷刃般的蓝色流光,“听他说完。”
陆准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他胳膊保持着被固定住的僵硬姿势,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他扭头,看向谢临的眼神中有一丝惊讶,但是畏惧居多,喉头间鼓动出几声低沉的呜咽,终于在后者垂下眼睛后放松了身体,瘫在椅子上一个劲喘气。
宋以辞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他们,白皙的手指在单片眼镜边缘轻按,嘴角依旧笑容淡淡。
“我们先前也数过,算上我和陆准,画面里一共拍到12人,和在场的众人能够一一对应,从头到尾都没离开镜头的这12人确实没有作案的可能。”
齐沅的视线落在宋以辞手边的摄像机上,声音清浅却坚定:“但我们都漏了第13个人。他就是场上唯一能够有机会作案的那个人,也就是拍下这段视频的宋以辞,只有你能做到。”
“你都说了宋以辞一直在拍视频,你是让他长出三头六臂去镜子前面写字吗?”陆准梗着脖子发问。
“不需要三头六臂。”齐沅摇头:“只需要利用我们的惯性思维——在拍视频的人一定举着摄像机,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太多表情,那双桃花眼却亮得出奇,谢临盯着他在灯光下轻微颤动的纤长眼睫,狭长的眼尾罕见地微弯。
“但是我们并没有真的看到这一幕。”齐沅说着,再次看向宋以辞:“在起初的两分钟剧烈晃动后,你的拍摄画面逐渐趋于平稳固定——可似乎有些过于稳了,不是吗?”
“就像是……摄像机被放在什么地方一直没有动一样。”
陆准粗重的喘息渐渐停止,他的记忆力并不差,这会儿也想起了刚才拍摄画面中段那阵异常平稳,甚至纹丝不动的镜头,也震惊地看向宋以辞。
“恢复照明前的一分钟,摄像机又出现了大幅抖动,应该是你写完血字回来拿起了摄像机,装作一直都举着它的样子。”齐沅说道,“而事实上,在画面平稳的几分钟里,所有赵梓桐对你发出的指令,你都没有应声——这一点你能够解释吗?”
“这……”陆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看向宋以辞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我俩当队友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背叛我?”
“抱歉。”宋以辞朝他微笑,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声音平稳如初,把陆准又气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单片眼镜,是夜视镜吧。”一直不出声的谢临忽然发话。
“没错。”宋以辞好整以暇地点点头,整张脸低垂下去隐匿在阴影中,“一切都和你们想的一样。”
“血字的确是我写的。”宋以辞说着说着,温润的嗓音中忽然带上一丝轻松愉悦。
他扬起脸来环视三人,脸上并没有任何惊慌或者忏悔,反而溢着几近狡黠的笑意。
“不愧是传闻中第一次破魇就解决了魇主心魔的人,你确实厉害。”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齐沅身上。
能够脱离惯性思维去思考问题的人本就不多,何况还要狠下心来怀疑同为净魂师,给他们提供过情报,甚至压根不具有作案嫌疑的自己——能做到这两点的人,一定拥有一个异常理智的大脑。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狂妄……但是齐沅,我必须要说,从现在这一刻起,我彻底认同了你。”宋以辞狐狸眼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真诚,“在这个魇境里,我诚心希望与你合作。”
“你所拿到的这个角色还有隐情。”齐沅微微颔首,方才分析时透出的强横气势逐渐淡去,“出于你个人净魂师的立场,我想象不出你这样做的理由。何况,如果你有意隐瞒,完全可以不进行这样完整的拍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相信,你只是在完成角色的行动轨迹而已,并不存在所谓的背叛——又或者说,刚才你所做的一切,是一种对我的试探,对吗?”
宋以辞看着他沉静精致的面容。
他发现,眼前的黑发青年身形单薄,淡薄的唇角总挂着若即若离的微笑,看上去甚至有些病恹恹的,却是个能一针见血地看出问题关键的狠角色,完全能够作为破魇任务的主心骨。
也难怪高傲如谢临会愿意暂时摒弃自己雷厉风行的作风,陪在他身边。
他的能力值得谢临的耐心。
“完全被你说中了。”宋以辞看着齐沅敛了凌厉气势,甚至显出几分柔弱的琥珀色眼瞳,忽然有些失笑。
齐沅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让那个八大家族之首的谢家千年一遇的天才继承人,净魂师界的武力值巅峰安安分分在魇境里坐着有多难吧。
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他们会是一对很互补的组合。
宋以辞心思缜密,思绪纷扰却一点没表现在脸上,只是平静地和齐沅他们解释:“首先,我,或者说我这个摄影师角色,并不是这起事件的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