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不熟—— by一只怀野
一只怀野  发于:2024年10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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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百二十公里外的伯明翰港口。
海上起了风,巨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浅白的沫子隐没沙尘中。入夜的海散发着鬼魅般惊悚的气息,这个时间过后,不会再有船踏浪驶来。
浴室里的花洒兀自开着,淅淅沥沥浇在地面上,地漏负担过重,堆积的水流已经冲到波佩的脚边。她单手撑着洗漱台,出神地盯着镜子里那张美艳的脸。
手机屏幕一闪,将她因焦虑而黯淡的眼眸照亮了。波佩飞快浏览过那封来自于“正义之神”的邮件,蛾眉短暂地皱起,随即,手机滑进内袋,她系紧了身上的浴袍,好似无声叹了口气,对镜将艳丽的口红又晕了晕。
抽手时似乎是嫌弃这生锈发黄的洗漱台,又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做完这些,花洒终于关上,水声停了,又旧又薄不隔音的门外适时传来男人油腔滑调、迫不及待的问话。
“babe——还没好吗?”
浴室门推开,铺满瓷砖的水没了遮拦,跃跃欲试地涌进卧室,沿着木板参差的缝隙肆意流淌。这间建在海边的临时性小屋里一切简陋,动一下就嘎吱发响的铁架床上,男人正被手脚大开地捆在床柱上。
然而他的表情里没有一丝被限制行动的紧张,甚至清晰可见那其中的期待与暧昧。
波佩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对他妩媚一笑,男人立刻起了反应,荤笑着想来拥她,可惜手被结实地捆在床柱上,那绳子仿佛带有收紧的架势,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急什么?”波佩娇笑着,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用力把他推了回去。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他激动地舔了舔唇。波佩就这样趴在他胸膛上,问:“你说今天没有船会到港,真的不是骗我?”
“当然不是,有货来哈里森都会提前知会我的。你总问这些干什么?我们快点来做些愉快的事吧,让我……”
男人眼神一瞥,从过近的距离窥见她睡袍里扣得完好的衣领,他此刻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即如油锅里的虾般扑腾起来,铁架床被他的力量摇的叮铃作响。
“你没洗澡?臭娘们!你想做什么?Fuck……”
刚骂出这一句,咽喉一紧,他惊恐地瞪着波佩——枪!他口袋里的枪什么时候到这娘们手上去了?!
男人整张脸的肌肉迅速僵硬下来,瞳孔骤然紧缩,喉结因为惧怕而吞咽上下滑动着。
“你……有话好好说。嘿,听着,你敢开枪,哈里森饶不过你的……你从唐人街来的吧?Mr.章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们可是老朋友了。贱人,你先把我松开……”
“闭嘴。”
波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军用手枪在她手里仿佛玩具一般,她拿枪口戳了两下男人下巴上的那道刀疤,像是在羞辱他引以为豪的荣耀。
“趁我还有心情,不如说点有价值的东西,哈里森跟章家是怎么打算的?除了你这里,他们还安排了别的航线对么?”
“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跟我说,我只负责帮他存货而已!”
“那看来你也没有什么价值。”波佩遗憾地说。
喉咙处颇具压迫感的枪口移开,不待男人松口气,他看到波佩上膛的动作,这种老式的军用枪支虽然笨拙但命中率极高,未经特殊训练的人使用都成问题,她竟然……
男人总认为女人愚蠢,哪怕到了现在这种境地,他还保留着一丝本性中自带的侥幸,在赌这贱女人保准只会花拳绣腿吓唬人。
“老古董了。”波佩叹了一声,手臂自然移开,朝着虚空射了一枪。
“砰!”
击针正常,头顶的照明灯灭了,黑暗彻底降临整个房间,她美妙动人的声音也如美杜莎一般幽幽响起:“不是复装弹哦,看来哈里森没有亏待你。”
男人这下才是真的慌了,奋力挣扎扭动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挣脱了牢固的绳索,被女人玩弄的耻辱使他的自尊心更加感到暴怒,一边控制不住地破口大骂。
可惜英文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个侮辱词汇,落在精通中文的波佩耳朵里简直当耳旁风,最后他把“whore”也骂了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波佩耸了下肩,“You are right,I'm a whore.”
“什么意思——”男人一愣,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那女人阴森地笑了。
冷汗顺着他的后背爬上脊梁骨,黑洞洞的枪口重新对准了他,海风将屋外的帆吹得猎猎作响。
“Means fuck you,and fuck you life.”
第二声枪响,男人心口绽开一枚妖艳的血花,窗外海浪翻涌,一阵尖利的鸟叫徘徊着,海鸥的翅膀正巧擦过窗棂。
波佩将枪扔开,顺便缴了余下几枚子弹收进口袋里。他从男人裤兜里捡了个打火机,照着微渺的火光翻找一通,没发现什么额外的线索,情报是错误的,即便现在找到货再赶过去也晚了,还容易暴露目标。想到这,她失望地脱了浴袍,在离开前随手盖在了男人那如标本般惊愕失色的脸上。
屋外,一辆车停在暗处,接应她的人不知在这里等候多久了。
波佩拉开车门,车子随即在夜风中劈出一条归路。
开车的人大花臂,刺头,额角一颗充满戾气的金属眉钉,与他本人面相上散发出的内敛气质格外不搭。尤其在面对着波佩时,他紧张得仿佛肌肉是焊接在方向盘上的机器。
波佩反而神情淡淡地,撑着额头吹风,欣赏车窗外并不算美丽的夜色。
良久,车子驶进灯红酒绿的唐人街,她才主动开了口:“去喝一杯吧。”
“……妈?”
雁放拉开门,正惊到坐在玄关换鞋凳上发呆的繁莹。
两双布满迷惘的眼睛对上,可惜各怀心事,亲如母子也没听出各自语气中那点应答的迟钝。
三两步上楼到房间,雁放来不及收拾,随便捞过椅子找了个地方坐,掏出电脑登录系统。他等不了了,也做不了君子,他必须再去搜索叶阮的电脑,查清楚那张照片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偷窥病毒悄无声息地开始运行。令雁放没想到的是,都这个点了,叶阮居然还在使用电脑,于是病毒中自带的摄像头偷窥功能也发挥了作用。
雁放的界面连接着远程操控,不仅能看到叶阮屏幕的动向,也能目睹模糊的镜头中那日思夜想之人。
来的不巧,叶阮刚从邮件页退出,雁放此刻不敢轻举妄动,连等了几分钟,主屏幕退回到空白界面,却没有关机的迹象。
叶阮的脸色很差,哪怕隔着昏暗光线下分辨率极低的像素也能看得出来。电脑一直开着,雁放无计可施,只能做个小人,卑劣地从画面中盯着他,试图从他惨白的脸上看出一缕真相。
在这过程中,叶阮几次蜷缩起来,大概到难以承受的时刻,他会转移痛苦般尝一口烟。
这已经数不清是他抽的第几支烟,桌面露了一角的烟灰缸里堆积成山。等这根燃尽,他又突然地瑟缩起来,屏幕后的雁放跟着眉头一紧,眼看着叶阮又新点了一支烟,如愁绪般的烟雾几乎要把这方空间挤破。
痛苦似乎到了无边际的尽头,结局显而易见是他败了。
画面一动,叶阮竟是抬起一条腿,将膝弯架在了扶手上。雁放当即呼吸一窒,叶阮羞赧地侧过脸,哪怕并不知道正在被人旁观,他也进行得很是难为情。
烟被他咬在唇边,缕缕白雾往画面看不到的地方游去。椅子后面摆着一副巨大的油画,那画中之剑仿若正悬在他头顶。叶阮难堪起来,平日里发白的踝骨透过模糊的画质竟有些粉得可怜,像朵颤巍巍的铃兰。
而他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大腿皮肤上,竟环绕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
太模糊了,雁放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他却似乎能听到叶阮的每声喘.息,隔着屏幕,那喘.息凝结成哀叹,他感受他的痛苦,那痛苦像一株最共情的针剂,从冰冷的屏幕里满溢出来,传递给他。
以至于在那烟灰簌簌掉落的瞬间,雁放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两下,那是念出一个名字的轨迹。
而那个名字恰好是——
“雁放。”
【作者有话说】
雁放一拳把电脑镶墙里看了三天三夜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怎么说呢,总是妖魔鬼怪拼命塑着一张好脸皮想当人,真正的人却只想投生当其他的生物,当猫当狗、当云当风,总之就是厌烦当人。
年二十九,警方在章家劳师动众地忙了一整晚,除了剔出一个内鬼之外一无所获。
一切都如叶阮所料那般,章世秋为人精明,自从雁商在英国给他搭了哈里森那条线,他手下违法的资产有了“藏金洞”,留在表面这些走账查不出丝毫问题。
就连淮青也没有预料到,章世秋会在三十号雁家家宴的前一天,找了个根本称得上牵强的借口,心血来潮要带小书出国游玩。淮青也跟在他的保镖队列中,站在章世秋背后,看着他边饮红酒,边像看电影那样围观屏幕监控录像中无功而返的警察。
章世秋在他沉重的心情下笑得很放肆。
没过多久电话声响,章世秋挥手遣散他们,淮青躲进套房外的茶水间,用监听器窃取他的通话。这才知道头儿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出了错,慈善晚会的拍品这次并没有走他们预想的那条航线,而是选择了距离伯明翰港口一百二十公里远的斯旺西港!
黑暗的网已经铺张到他们无法想象的版图,隐隐的不安从淮青心头升起,那个轻易抓住的内鬼,很可能也是章世秋事先安排好用来牺牲的棋子。
万幸除此之外,这次行动并没有出现其他无法挽救的后果。他的卧底身份尚未暴露,小书又对此概不知情,叶阮安排在伯明翰港的人手也撤退及时。
于是这夜在经历过巨大的海浪起伏过后,终于归于失望中的寂静、沉沉睡去……
年三十,喜庆的气息张扬地敲醒千家万户的大门,世界焕然一新。
雁放柳下惠的没谁了,目睹那么旖旎的画面反倒是像沐了一通香,把肺管子里那点邪念都熏干净了。
等叶阮缓过神虚乏地睡觉去了,他还非礼勿视着,远程操控着帮人把电脑给关了机。自己则干瞪着俩眼在椅子上坐了半宿,黑眼圈熬的比康小宇哭晕的眼线范围还大。
辗转反侧直到中午,下楼一打招呼,娘咧,亲妈的黑眼圈跟自己如出一辙。
繁莹面色憔悴,还没来得及上粉,捋过凌乱的发丝把早午餐摆到桌上,清淡得不像过年,像斋戒。
雁放不由嘟囔了一句:“这院子是邪啊,感觉风水不怎么好。”
繁莹一开始没理他,吃了两口粥,像是缓过来点气儿,眸子聚焦起来,“以后我们会搬到主宅去的。”
她的语气坚定到像在阐述事实,雁放嚼着咸菜默默想,也许老爷子又许了什么好处给她,算是和从前一样的补偿。
吃过饭,雁放也跟着去主宅忙活了,在厨房给繁莹打下手,小厨房的厨娘们诚惶诚恐,站一旁时刻伺候着他俩。
快傍晚时,林圃来了个电话,韩雅睿家饭店承包年夜饭,一大早空运了不少海鲜珍馐。林圃带着康小宇去吃鲜味儿,问要不要捎上他,晚上顺便来场不醉不归的新年趴。
“你俩约会还需要电灯泡啊?你那秃瓢够亮了。”雁放出了小厨房,寻思找个没人的地儿跟兄弟嘴炮两句。
“你他娘的才秃瓢,爸爸这叫帅气圆寸!”
林圃正开车呢,手机开着外放。康小宇抱着那只猴子玩偶缩在副驾上,被他俩的战火烧得耳朵发烫,一不小心殃及池鱼:“时尚界人士,你来说,我这发型帅不?”
康小宇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很有被爱情迷惑的嫌疑:“帅。”
林圃嘚瑟地哼了一声,看一眼后车镜,又把眼神觑向副驾。
雁放并不认可恋爱脑的眼神,损道:“不懂,我就知道犯罪分子都是你这个头型。”
“滚。”林圃烦了,“给句痛快话,来不来啊?”
康小宇也在他眼神逼迫下往手机前凑了凑,附和道:“放哥,一起去吧?”
一楼大厅里忙着布置,雁放没留神溜边儿上了二楼,夹着手机跟康小宇说:“你要被逼迫了就咳嗽一声,好嘞我听见了。放心吧,我要真去可就是我不懂事儿了。”
康小宇心思被拆穿了,又羞又臊,抱着玩偶摆弄起来。
林圃果断地打了方向盘转道,“不他妈带你了。对了,康小宇衣服都做好了,你那簪子送出去没呢?”他现在可谓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更爱幸灾乐祸看点别人的八卦。
雁放顿时哑然,好半天没挤出来话。
他往叶阮半开的房门口瞟了一眼:“那什么,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准备看春晚了。”
顾不得林圃在那头嚣张的笑声,雁放挂了电话揣兜里,踱步到叶阮房间门口。
老董正差人更换走廊尽头的那盏灯,灯泡统一是低瓦数的,为了给大厅那盏奢靡的水晶灯让色,这个点儿,开了也跟没开似的。
雁放不解地问:“都坏了怎么不换个亮的?”
老董扭头看了他一眼,正欲说点什么,雁放拉过灯泡箱,从那一堆灯泡里挑了个大瓦数的、亮的,递给折叠梯上那人,“换这个。”
电工不敢逆他的意,麻利地把灯泡拧好了,开关一开,圆噔噔的大灯泡将这条幽深的走廊登时映得亮如白昼,连平日里几分忧郁复古的气质也给冲淡了。
雁放很满意,旋即一抽身,往叶阮房间里偷瞄了一眼,正对上辛巴玩偶黑豆般的眼珠。绕开,昨晚活色生香的书桌一角放着只保温盒,很是眼熟。
“他人呢?”
老董的目光从那刺眼的大灯泡上收回来,费劲儿地眯缝了一下,“去南京了。”
“南京?”雁放想起昨晚叶阮退回到空白界面前,似乎随手关掉了一个航空网站的页面。
老董把散过烟味的门关上,“叶少爷每年这时候都会去南京,节后才会返家。”
雁放根本没听叶阮提过这回事,转念一想,年假期间的私人行程,哪有跟他报备的需要?雁放稳准狠地找回了自己该待的尴尬位置,心里一抽一抽地发酸。
往年他被关在商学院里,雁商顶多允许繁莹去“牢里”探望他,因此并不知道叶阮还有这“传统”,但今年他也回来了,不于公、于私也要跟他知会一声吧?
——毕竟他连那时候叫的都是我的名字!
雁放一分钟脑子转了十八个弯,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要把昨晚鲜明的记忆化作纸屑点燃。
“那他会去哪里?董叔,你知道吗?”
老董摇了摇头,那双似乎看过太多沧桑的眼神很快暗了下去。只是在下楼前,那只手在雁放后背很轻地、像是要把他推向某个人似的,送了一下。
雁放好不容易抓住这暗示,疑心转过头去,老董却又恢复了他那张不悲不喜的面孔。
整个家宴又是一轮把脸皮压到地面磨蹭的过程,俗称“装孙子”。当然也不是毫无收获,那些见风使舵的长辈们挨个儿塞厚红包给雁放,直言要给他补上过去二十多年的压岁钱。
红包从手软接到麻木,放在以前睡十二个小时也做不到档次这么优越的美梦。
他本来应该高兴的,终于坐实了雁家大少爷的身份,未来将会前途无量,得到的金钱不计其数,连同那看似眼热实则灼人的权力似乎也在不远处唾手可得。
他本来应该高兴的,却没有一点能称之为“喜悦”的情绪。
雁放下意识把目光转向主位旁的繁女士,试图从她的喜悦中获得感染,以不至于在这场表面和谐的家宴上显得不知好歹、格格不入。
但雁放随即发现,梦寐以求坐在雁商身边的繁莹,看上去也相当反常,心乱如麻到了写在脸上的程度。
她在偶尔有人敬酒时才端着笑容抿下一口,那笑容像是巷尾街临时搭建起来的危房,勉强、脆弱到不堪一击。落在旁人眼里或许也自然,一副高冷的夫人气势,但只有雁放能看出来,亲妈似乎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雁放一瞬间仿遭电流击打,倏然想起叶阮书桌上那个保温盒——是别院的。
思绪一旦乱七八糟地缠上了源头,就会认为所有反常的事都是事出于此,哪怕这假想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那一刻雁放就是用他半醉打折的智商笃定了——引起他和繁莹心乱的始作俑者,难不成都是去了南京的叶阮?!
南京今年的雪来得比北京要迟,颇具歉意,一来便是搓绵扯絮的架势,直把机场逼停,航班取消了大半。
初一叶阮醒来,酒店高层的落地玻璃外,目之所及都裹上了银装。手机推送的新闻标题写着“南京机场大雪 大面积航班取消”,叶阮松了口气,如果昨天没走,今天怕是来不及了。
简单梳洗一番,他和波佩联系过,换了隆重保暖的一套黑预备出门。
挽发的手收回来,被浴室暖黄色的灯光染成一片落叶,做完疤痕消除,手心连接的纹路从中被砍去了一截,仿佛断掉的叶脉。
从酒店拿了把伞,叶阮不慌不忙地踱步,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参天的梧桐树与雪共生。大年初一都忙着串亲戚拜年,待在暖室和爱里,偶有几辆车从身边缓缓驶过,卷开雪花之后的气流足以将他掩埋。
等红灯的时候,叶阮伸出手,从伞檐下接了一片雪。
剔透的雪花被掌心暖着,顷刻化成一滩冰水,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他出神地瞧着,错过了3秒绿灯,才回神往前走去。
叶阮的思维很跳跃,但一径是颓废的。他时而看树,时而赏雪,希望这气流将他掩埋,也希望他的痕迹从未存在。
但他不会想到的是,那片雪花落到他手上的时候,他也落到了两米开外、与他同样落单的雁放心上。
雁放昨夜醉酒前定好的航班取消了,凌晨渴醒,只好又定了天亮后最早一列高铁。叶阮这次带走了笔电,IP地址取得的毫不费力。
料想下了大雪,叶阮不会出行太早。好巧不巧,距酒店一个路口远,正在出租车里跟司机闲聊的雁放,对上了伞下令他寤寐思服的身影。
雁放跟着叶阮,走过两个街口,迈入遮天的梧桐中。
偌大的天地间,此刻只有雪、树,一个看风景的人,和把他当风景的另一个人。
仅仅只是看着他,满腹的疑问,太大、太多的话都从雁放心里掰碎了,被这场大雪淹没掉。他带着簪子来,本想要问清一切,再清楚明白地告诉叶阮他的心意,而此刻这种冲动也凉透了。
这些话的分量太重,害得他时时刻刻被压得心脏坠痛,不得章法。他后知后觉地明白爱也算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一个人藏不住,要从嘴里吐露出来,均摊给两个人,才好维持心脏的平衡。
但雁放不敢贸然开口了,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只是好像……不舍得让叶阮分担了。
心中那团扑不灭的火焰般的愿望不断降级,最后只剩下“陪伴”这一最普通的要求。
雁放叹了口气,在叶阮要走过这条街时快步追了上去。不管如何,先陪着他,不管会不会得到答案,不管那答案是不是他能接受的。
这样纷扬的大雪,这样一条孤独的道路。
他在大雪中独自走过的梧桐大道,雁放不要他再走一遍。

又一阵风刮来,面前的鹅毛大雪被卷成一张絮棉的席。
叶阮像是毫无防范意识的木偶,衣摆已经被巨大的气流掀起,也不知道动动手,拿伞面挡一下。
雁放紧走了两步,一手熟稔地扶在他的腰间,另只手按着手腕,以下压的力道将伞面倾斜往前,急促的气流打在黑伞上,冲击力撞得伞架一抖。
瞬间,团结的雪一触即溃,在他们周身四散零星。
叶阮的后背挨进温暖熟悉的胸膛里,借着这空档,他仰起头对上雁放的脸,后脑的头发在防水羽绒服的擦蹭下冒出噼啪的静电。再往上是参天的梧桐,一片雪花飘飘扬扬,正好落在了他的睫上。
充斥着罗曼蒂克的氛围,可惜身后这个会说话。
雁放一开口,毫不辜负他的嘴:“皮肤这么好,用得什么牌子的联系……”
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雪化了,话也被叶阮蹙起的眉头打断:“你怎么来了?”
他从雁放怀里挣出来,重新打正了伞面,恢复高度的伞直戳雁放的眼皮,疼得他抽身一躲,“我敲,一次主动即将换来我一生内向……”
叶阮是无心之举,此刻也有半分过意不去,矜贵地抬高伞面把他放进来,“松手,我看看。”
雁放单手捂着眼,弯了点腰,凑到他面前才把手撤开,任由叶阮掀着他没半点事儿的眼皮研究一番,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上偷了个吻。
吻是温热的,让叶阮顿了一下,脸被余温烫了好久。
雁放张口胡扯道:“我来旅游,好巧啊你怎么也在?”
“……”叶阮满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审问他:“行李呢?”
“是这样的。我们穷游客都不带行李,纯靠一些好心人接济。”说罢,他往好心人身旁挤了挤,主动将伞捞了过来。
“别给人家的爱好抹黑了。”叶阮腾出了双手收进口袋里,对他的出现深表怀疑。不去秦淮河,不去玄武湖,跑到这条甚至不在中山陵的梧桐大道来旅游?
“这附近什么都没有,你来旅什么游?”
“我迷路了啊。”雁放秉持着有问必答,乱答胜过没答的作风信口胡诌。
“哦——”叶阮语气意味深长,“那你预备去哪儿?”
雁放这回倒机灵了,报了叶阮住的酒店名,表情看上去相当欠嗖,是那种超市里不给买东西下一秒就能躺地上的小孩同款的表情。
叶阮不理他了。
对付这种小孩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管住嘴迈开腿,大胆往前走。小孩和雁放一样没底,不出一分钟就能哑巴似的爬起来,跟在大人屁股后边假装无事发生。
两厢沉默着走过这条大道,没了梧桐的遮挡,前方大雪劈头盖脸砸来,是一条市井长街。
大年初一,鳞次栉比的店铺几乎都闭门休业了,只剩街角两三家店开着,卖过年的礼品。
雁放缝着嘴尽职地帮叶阮撑伞,看他轻车熟路地走进这条街。长街拦腰截断,横穿过一条小路,小路的一侧通向一栋可见年头的居民楼,门脸很窄,红褐色的外立面被经年的风吹雨打洗旧了。街角开着两家店,一家闭门的奶茶店,还有一家开门的花店。
花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正忙着把门口被雪打蔫的花依次挪进屋里。
虽然没什么生意,但他好像挺有闲情雅致的,一居室的门面里置着一张圆形玻璃桌,上面摆了两杯冒白烟的热茶。
他在等人?雁放刚想到这一点。
原木风的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叶阮走过去,脚步声在雪地里嘎吱作响。
老板放完一盆花,扭身出来,一抬脸迎上他,原本平淡的表情添了一丝喜色,“来啦?新年好哇。”
普通话带一点口音,雁放听懂了,眼神在老板跟叶阮身上来回转溜。
头顶扎得慌,一抬手摸上一片绿叶,悬在门上的绿萝耷拉他脑门上了。雁放赶紧闪开,把自己的头顶跟这抹绿相隔八丈远。
“哎,今年还领了个帅哥来,男朋友吗?”老板说着将手上的雪水擦在围裙上,又转身拿了个杯子倒水,“雪下的大,我猜你会晚点来。”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雁放腰板挺直了,目光几乎要飞出眼眶去。
可惜叶阮不解风情,端了圆桌上那杯热茶,只记得回老板一句:“新年好。”
老板哈哈一笑,“你们先坐。”他把手里那杯热茶递给雁放,掀开帘子往里间去了。
雁放站在这座小型植物园里,捧着热茶四处打量:“你来买花啊?”
“嗯。”叶阮喝了热茶,整张脸红润了一些,也许是被空调暖风烘得,总之显得没那么生人勿近。
他把杯子放回桌面,弯着腰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捏起一支朱顶红阿弗雷观赏。
身后传来杯子磕在玻璃桌面的动静,雁放黏人地凑了过来,像条不能离开主人半米的狗。
叶阮把阿弗雷送回玻璃瓶中,对着雁放的方向侧了下身,平静地说:“待会儿要去墓地,你也选一束花吧。”
两步外的身影停了一瞬,雁放倒抽了口气,没想到大年初一他到南京来是为了扫墓。为谁扫墓呢?
祭奠的花……应该选白色或黄色的吧?
雁放对此知之甚少,头一次嫌弃自己都弯了,怎么心思还这么直男。
脚边数十个花筒的花,雁放认识的没几朵,他挠了挠头,发出求助信号:“你帮我挑一挑?我怕我选错了。”
叶阮张了张口,只有他们两人的环境里,换气声也格外明显,雁放下意识觉得他会脱口而出“随意”或是“心意到了就行”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叶阮的情绪看上去有些低落。
可见迟疑了一会,空调热风嗡嗡作响。
“梅兰竹菊。”叶阮做完了思想斗争:“他喜欢这些。”
雁放眨了眨眼,来不及反应“他”是谁,消失的老板回来了。
他怀里托着一束包装精心的花束,主花是百合和小朵的乒乓菊,配以文竹和蓬莱松点缀。花束清淡雅致,有一副君子之相。
雁放的交际圈里没有文绉绉的存在,思来想去也没人能配得上这么雅的花束,他脑子一转,竟是突兀地想起了那张照片上的陌生男人……
老板拉上帘子,收回来的手里还握着一束单支的栀子花。释迦栀子——主宅花园里的品种,雁放认得。
老板把两束花一并交给叶阮,仿佛熟人那样交代道:“一大早来扎的,你看看满意不?今年雪来得急了,大棚里的栀子经不起冻,没几株能看的,倒是以稀为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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