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捱到出了主厅,门口摆着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花体字的签名墙,等车之际,雁放还惦记着看一眼,看完立刻不满了。
“这怎么没按我说的写啊?!”
转眼到了年假前的最后一周,新年的喜气已经逐渐蔓延至大街小巷,连公司楼下都挂了两盏红彤彤的大灯笼,鲜红的穗儿在北风里招摇。
林圃怕给项链拆坏,捎上雁放整条拿去给康小宇了。
学设计的人是有两把刷子在的,康小宇当下即说胸针太普遍了,小小一朵不出彩,做个发饰倒是不错。于是便定了簪子,交给银铺去做。
雁放在公司消磨了几天,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上午跟着宁远长见识,下午跟着小玲她们聊八卦,晚上回家还得听繁女士安排过年行程。
年三十那晚有隆重的家宴,得从小年开始忙活,繁莹往主宅跑的次数可见增多。
偶尔雁商在家,他们也会像平常的一家三口那样坐在一起吃个饭。疏离的餐桌上,雁放总是会不自觉看向对面的空位,桌下的脚踝躁动,每一次都像被撩拨似的,连累心也跟着难耐。
他渐渐意识到,在看似平和的雁家,叶阮是唯一的棱角。当棱角不在时,尖锐的矛盾也暂时压在桌面下,摆出来的盘子里盛满了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美满家庭的词汇。
繁莹是个合格且懂事的女主人,她继承了孟娴宁的处事方式,对所有事都可以做到闭口不谈,用无害的孱弱和恰到好处的愚蠢拥捧着雁商,忐忑而侥幸的,希望这生活能够持续下去。
但雁放却对这种趋于稳定的常态产生了一种抗拒感。
就像某一天被迫从婴儿变成青少年,没有人察觉到成长所对他带来的巨大改变,但婴儿座椅就那样被撤掉了,桌子对面陪着吃饭的心爱玩偶也被收走。
他还是他,是在外人看来长大的他;也是没有做好准备,只能独尝茫然与失落的他。
好在现实并没有令他这样适应下去。
在这种平和的表象苟延残息之际,叶阮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忙了一晚的总策划经过签名墙不由深思:难道他真是天才?
年二十五,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都要按常例到集团总部向雁商进行年终述职。
晚上繁莹看黄金八点档的时候,老董带着圣旨到别院,吩咐雁放也打扮妥帖,明天一早到集团双子大楼报道。
雁放歪在沙发上玩手机,背景音里放着红色年代剧。繁莹很久不看豪门狗血档了,也许只有身在豪门的人才明白,现实时而比戏没劲,时而也要比戏精彩得多。
炭头在群里应付那群放了寒假的小孩,闹个没完,好不容易才稳定住局面,点开雁放的私聊界面问他。
【哥,什么时候拆盒?】
这是他俩的密语,管解码叫“拆盒”。
那晚溜进主宅二楼,雁放抓取渡轮上的源代码,在叶阮的电脑里搜索同等数据,除了自动销毁的那则邮件外,他从一个很不起眼的内盘文件夹里查到了与源代码一模一样的一则加密文件。
两个高等防火墙,一个保护了渡轮中控系统上的信号干扰病毒,而另一个却在叶阮电脑里,用来保护着占内存极为微小的一则文件。
再加上那封久远邮件中属于lion的水印……
如果雁放的猜测没有出错,这个高等防火墙很有可能是出自他之手,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一晚他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跑过机质的网路病毒。
——因为那个病毒程序是他写的!是他几年前写的!
当即,雁放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颤栗感从后腰一路攀爬到指尖,引起轻微的肢体反应。
他不敢再接着往下想下去,只能拷走那则加密文件,在冬夜刺骨的寒霜中摇摇晃晃地离开主宅。
也许真相只差一步,也许那则加密文件会告诉他关于四年前雁玺出事的全部答案。
但当下雁放却退缩了,他不敢对任何人声张这件事,甚至没有勇气去揭开尘封的往事,面对破坏一寸冰面后整条河川可能会带来的坍塌。
凌晨时分,他驻足于辛巴的墓前。冰雪反射出惨淡的幽光投影在墙面,如流水之潺潺,叶阮仿佛就站在月光下。
他们面前是一片泥泞崎岖的土地,叶阮要他走过去,雁放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了,直到站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泥足深陷,那条水印提醒着他,也许早在他们还没有联系之前,自己拔出的脚下就沾染了泥泞。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那里没有叶阮,那夜也没有月光。
【JPEG,是一张照片,经过了特殊处理,需要时间修复。】炭头接着发。照片?
雁放转过头看了繁莹一眼,电视屏幕里红旗飘扬,那红色倒影进繁莹的眼眶里,像他们来到雁家那晚目睹嘈杂的新闻。
现实不是电视剧,悬崖只能是生死两端。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给炭头回复。
【先别拆,等我通知。】
炭头很听话,随即回了个:【OK~】
隔天天不亮,雁放又被亲妈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繁女士真不愧为当代辣妈,能把怀里抱着的小孩独自喂到一八六可见其坚强程度。要放在古代也能称一句母仪天下,生怕儿子误了皇帝的早朝。得亏后宫没人,起这么早太子妃都得闹不满。
早饭也不让吃了,轰着去集团总部吃,好体现一番太子爷与民同乐的亲和力。
雁放开着车去双子塔的路上打了不下十个哈欠,大g开成小g,撑着眼皮做一枚牢记道路准则的守法好市民。到了一看,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门岗还睡眼惺忪,也就食堂阿姨上了班。
两座塔型建筑间隔了一整片造景园区,雁放刷卡进入总部大楼,到中层,整面的落地窗外天色正白,隐约带一点灰质,像素描阴影中的珍珠。
不怎么饿,他在无人的餐厅层溜达了一圈,十分亲民地要了一份豆浆油条。
刷卡的阿姨不认识他的身份,笑着说:“小伙子来真早。”慈爱地给他多加了一根油条。
雁放在落地窗边找了个座位解决早餐,靠近窗的位置摆着一整排书架,琳琅满目或旧或新的书籍归纳其中,还挺有文艺氛围。
雁放无所事事,从正面前的书架里抽了本比较薄的小说出来,装模作样翻两页。
书名叫《死刑判决》,本以为会是本悬疑性质的小说,没想到通篇在讲“爱”。雁放翻了几页,看不懂晦涩的文字,光与影,也不懂白昼与黑夜的影射,甚至没看出来主角在跟谁恋爱。
这位置正对着整个园区大门,不多时,一辆辆的豪车接连驶入。等他收拾好餐盘,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时,门岗的闸机又亮了,挡板升起来,那辆熟悉的雷克萨斯缓缓驶进园区里。
准备放回去的书没拿稳,雁放手忙脚乱接了一下,书页哗啦啦摊开,如一片飞舞的落叶。平滑的纸张上留有借阅痕迹,一行字被人勾了横线。
[“坠入爱河”是有道理的,真正的爱开始于一种失控,一种无法抑制的坠落,开始于主体放弃主体地位的那一刻。①]倏然间,雁放沉睡着的心脏像是突然受到感召,因这片刻的恍神而剧烈地擂动起来。
刷卡进电梯,雁放手里提着一袋应有尽有的早餐糕点。给他打豆浆油条的阿姨看他停在橱窗前,踌躇着每样都要一个的架势,了然于心地笑道:“我就说你这大个子,豆浆油条根本吃不饱吧?”
电梯到会议层打开,幽静的长廊里罗列着大大小小的玻璃会议室和空房间。将整个人生拼搏于攀爬事业的人的商业国度,对雁放而言,更像是一场束手束脚的梦。
庆幸的是,几天没见的叶阮正站在电梯口迎面的过道里,这使这场迷惑性的梦拥有了被重塑成美梦的余地。
叶阮穿着一身低调的正装,休闲西装里的衬衫少见地扣到顶端,严丝合缝。
他停在那儿,打量着墙面上新张贴的海报,那上面赫然是雁放出席慈善晚宴的照片。雁放转到他身旁时,正捕捉到他嘴角抿出的一点笑意,随即,那目光触角似的,也转而捕捉到他。
在医院住了几天,叶阮的脸色稍显憔悴,眼神的笑意都衬得散漫起来,蒲公英似的炸开,要被他同样手忙脚乱地收集在掌心里。
“……早上好。”雁放的肺里像是不小心呛到了蒲公英的种子,喉咙发痒,避开眼神把手里提着的早餐递向他:“给你带的。”
叶阮没接,雁放在他动作间看到左手心手术的位置还裹着敷贴,比以前的更厚了。
宁远向他解释过,手术引起了并发炎症,因此观察期被拉长了几天。雁放心里装着太多事,与其说是不愿,倒不如说不敢,不敢去医院看望他,不敢靠近真相。
“拍得不错,挺上相的。”叶阮又转过脸去看他的照片,调笑地问:“感觉怎么样?”
“很心虚。”
雁放跟他并肩站着,叶阮的肩膀比他低出一截,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他眼下几毫米处的泪痣。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他放肆地盯着这张脸。
“人不被逼一把果然不知道自己多没能耐。”
“这不是完成得挺好的?”叶阮笑着安慰他,迈开步子:“走吧,先去我的休息室。”
不知道集团是不是给每位股东和总经理都安排了单独的休息室。说是休息区域,其实跟小型办公室的装潢没什么差,只有一张面对门的办公桌,和一条侧放的两人位沙发。
叶阮来时已经进来过,述职报告放在桌面上,他径直往那里走去。
关上门的空间总算让雁放松了口气,一瞬间的别扭过后,涌上来是十倍百倍的想念,他没主意似的跟在叶阮屁股后边走,放着长沙发不坐,非要挨在他身边。
早餐放在桌面上,雁放去拉叶阮的手腕。
“怎么……”叶阮喃了一句,意识到他是要看伤口,便摊开了掌心。
“疼吗?手术。”雁放的关注点总是稀奇。
叶阮垂下眼,手心痒丝丝的,伤口仿佛又刻印一次灼烧的剧痛。
他动动嘴:“不疼。”
雁放握着他手腕的手没有收回来,拇指不着痕迹地擦蹭着腕骨那块的皮肤,有种暧昧且黏人的意味。
“有点想你。”他低声说。
叶阮刚要开口说话,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哐当”一声闷响!
卧倒在他脚边的雁放躲在办公桌底下,同时龇牙咧嘴地抬手捂住了磕疼的头顶。叶阮:?
进来的是雁商手下的副手,提前过来收报告的,“小叶总,雁总让我来收述职报告。”他看见叶阮桌面上摆着的早餐,拿了报告便客气地说:“您先用早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桌下的雁放悄无声息地匍匐,这会儿整个趴在了叶阮的腿上,手臂撑着扶手椅,脸贴在单薄的西装裤料上,薄荷味的热气要把膝盖都泼热了。
没什么情况也被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弄出情况来了……
叶阮无语地踢了他一脚让他起开,鞋尖正好抵在雁放的胃上。雁放:?!
他咬着牙抑制住闷哼,按着椅子的手掌不依不饶地滑过来,掐住叶阮的大腿,意外瞧见衬衫两颗扣子的缝隙间展露出一抹绮丽的艳红色,好生眼熟。
副手还在巴望着,瞧见叶阮像是晨起胃痛了,又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叶总?”
“帮我冲杯咖啡,谢谢。”叶阮难堪地说,细眉皱了皱,挺难捱的模样。
副手赶忙点点头,抱着报告出去了。
门甫一关上,叶阮撑着轮子往后滑了一段距离,低声骂他:“你在做什么?!”
他猛一撤开,雁放差点五体投地。稳了稳身形从桌下爬出来,“我紧张啊……”
哪有好人紧张了往桌子底下躲的?等于变相承认自己心里有鬼。雁放被自己臊得不行,站直了闹着大红脸挠了挠耳朵,“你……你衬衫里边穿的什么?”
声音很哑、且黏,像打包盒里冒热气的甜粽,中心剔出一颗甜枣。巴掌是叶阮,甜枣也是叶阮。
叶阮骄矜地翘起腿,往后缩进扶手椅里,脚尖却在桌下挨着雁放的膝盖又蹭了一下,心不在焉地画出半个圆圈。
雁放被他勾起了探究欲,弯下腰按住扶手椅,将叶阮的方位转过四分之一,面对着自己,圈进椅背与臂弯之间。
叶阮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选择抬起眼跟他对视。他的眸子里有种坦然的神采,是对视游戏里鲜少输掉的人才会有的神采。
雁放看着他完好的右手抬起来,慢悠悠地解开领口那颗箍人的扣子,然后是第二颗……
“吱——”,门又开了。
副手探进头来,疑惑地看着凭空多出来的大少爷,正一脸严肃低头拆着桌面的包装盒,宛如拆弹专家正在认真作业。
他愣了愣,提醒道:“小叶总,小雁总,咖啡我备在会议室座位上了,雁总已经到了。”
“知道了。”被椅背挡住半个身子的叶阮说。
副手点点头,将门整个推开了,站在门外迎他们去会议室。
还让不让人消停了!雁放心里仿佛万马停歇,掀起一番恼人的尘土。
这时,叶阮却继续动作,解开了第二颗纽扣。白皙的锁骨下,鱼骨杯,红蕾丝,风情的像一张引人遐思的杂志内页。
万马重新奔腾,马蹄子几乎将雁放踹出内伤,他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
——居然是那件从伯明翰带回来的胸衣!
【作者有话说】
放子:这能怪我吗?我妈看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①出自莫里斯·布朗肖《死刑判决》是一本比较晦涩难懂的书,布朗肖的行文很自我,所以啃起来蛮困难的。我也读的一知半解,但对书里一些关于“爱”的文字还是有所感悟,在此借以引用。
无聊的会议遭受到物理攻击。
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雁放手上转着笔,时而望一眼叶阮重新扣好的领口,心里已经把旖旎的念头反复搜刮尽了。
笔摔落在实木桌面上,在投影机的噪音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斜对面位置的叶阮状似漫不经心地投来目光,跟他对上,连眼神都仿佛写满了暧昧的引诱。
他怎么敢做这么刺激的事?!在集团总部,当着老爷子的眼皮底下,如此坦然地跟自己调.情!
雁放又想到那本偶然翻开的书,叶阮就像书中的第一人称一样,真实的内心被一层层欺骗性的花瓣包裹起来,冷静旁观着向他索取爱的人,却又在恰当的时刻主动送出一滴花蜜。
只有上帝知道他在隐瞒些什么。
读不懂,雁放只感觉到自己也开始失控,在形同战争的硝烟间渐渐为爱丧失了主体地位。
会议的结尾,雁商特意向各个子公司的理事介绍了雁放,并对他这次顺利主持慈善晚宴表示了满意。
章世秋带头鼓掌,在会议结束后亲昵地邀请雁放跟他们长辈一同去午宴。
雁商在和叶阮说话,表情看不分明,临了他伸出手,在叶阮的肩膀爱抚了一下,仿佛只是在关爱小辈。
不好拂长辈的面子,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二环外的一家老字号酒楼。
老一辈的人摆宴吃饭都是次要,年终了,一年来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算是过去式,个个都是身份顶金贵的人,三五好友、几杯琼浆下肚,来年展望一番新宏图。
一圈人里就两位小辈,转圈敬酒的活儿几乎落到他俩身上。
雁放说得一口流利的吉祥话,又懂得自降身份,明里暗里要告诉这些长辈,自己资历尚浅,哪怕来日攀到高位也需各位的监督与教导。几句话哄得叔伯们乐不可支,一颗心咽回了肚里。
喝酒是次要,言明态度才是主要目的。半圈走下来,在座的都心知肚明,这不是雁玺那种嚣张跋扈的个性,这是个谦卑恭顺的主儿。于是连雁放借口要开车,以茶代酒都没被规劝。
敬了一圈,再一扭头,视线不远处逆时针方向的叶阮倒是大气,丝毫不记得自己刚从医院出来,一两两白酒灌得比谁都利索,挑不出毛病的尊敬写在姿态里。
众人更踏实了,一个外强的无名无分,另一个中干的满脸和气,知道内幕的几位不由得看向主位,同时替雁商惋惜,也替自己感到庆幸。
满屋升腾的酒气热气,隔着大轮盘状的圆桌、红金绣边的桌布,一对暗里勾结的“新人”挨个儿给长辈们敬酒,婚礼也难比这番其乐融融。
雁放觉得自己也要被熏醉了,心思没边儿,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端着一只青釉小茶壶,里头沏的老班章,往酒盅里又添了满,走到章叔面前。章世秋手旁的也是茶水,面含笑意地打量着他,眼角眉梢不算正派,长相其实有些痞气。
“小侄儿,真不喝点?”章世秋揶揄地劝着,还有意拿来作比较,“看你哥多懂事呢。”
雁放举着酒盅,低姿态地在他的茶水壁上碰了一下,“家里有一个懂事儿的就够了,要不然多清净啊,章叔。”
章世秋笑了一声,小辈敬的,不喝挪不开面儿,他端着茶饮了一口,眼色却在旁观正在主位敬酒的叶阮,与不苟言笑接下他敬词的雁商。
一杯饮尽,章世秋盯着茶盏,突然笑了笑,圆滑露出端倪,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最近在你哥的公司待得如何?新的一年想不想自立门户?”
“我哪有那能耐?”雁放笑着自贬,手掌撑着描金的桌角,心照不宣地问:“章叔的意思是?”
章世秋长着一张写满了谎言的脸,交谈起来很累,说话总分上中下层意思,让人不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简明直白、真心实意的话来。
“朝远的大楼被你爸给了你哥。”章世秋眼含撺掇地望着他,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小侄,我是真替你着想,才不计麻烦揽下新一年的重建工程。如果你有意思,章叔自然是更向着你的。”
雁放出社会早,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一度与社会的背面打交道。虽然智商不够,但看人眼色、审时度势的功底是打小练成的。
章世秋这话,明面上的意思是要帮他立势,暗地里的意思是拉拢,也许夹层中间还暗藏一些鹬蚌相争之意。
余光里,叶阮已经敬完酒回了座位,他在这里停留了太久。
雁放堆着笑,又用自己手中的小茶壶给章世秋添了一杯水,这是他与人打交道惯用的伎俩,考虑为由,表露出一些兴趣先钓着对方,至于是否合作,还需要多方位长时间来敲定。
敬完一巡酒,食不知味地咽了两口菜,他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后两巡要给人家长辈们自行发挥的空间,也不该再厚脸皮留着。
雁放去衣架取衣服的时候好像同手同脚了,浑身不自在,天知道叶阮是不是喝多耍酒疯了,竟趁着他告退的时候,又在桌底下拿脚尖撩拨他!
披上衣服,拿了车钥匙,亚克力的小狮子硌着掌心。叶阮先他一步出去了,也许就等在门外,雁放挥了挥手,在他便宜爹和黑心叔的视线里后退出了包厢。
正巧有服务员来上菜,端着几道佐酒的热盘,“先生,麻烦过一下。”
雁放避开,多看了一眼,才第二轮,估摸着他们这酒要喝到华灯初上。
酒楼装潢是年代久远的雕梁画栋,再一抬头,叶阮就乖乖站在楼梯口二龙戏珠彩绘墙前等他。
风从堂口捎上来,酒精的痕迹爬到耳根领口,像彩绘,连眼神也被笔画润湿了。
他挨着叶阮下楼,旁人喝多了酒,酒像是在胃里发酵了一个来回,从呼吸里透出来都是难闻的气味。叶阮却像是栽进了酒坛子被人打捞出来,闻上去只有酒液蒸发时的清香,不是酒痴也会上瘾。
大g和雷克萨斯比肩停,宁远就在楼下候着,走到雷克萨斯旁边,错开一步的雁放突然拽着叶阮的手腕继续往前走去。
宁远眼睛猫似的睁了一下:三人行果然必有电灯泡!
仓促的架势,叶阮忙里回头吩咐了电灯泡一声:“你先回公司吧。”
上了大g,叶阮被他拽那一下差点反胃,靠在后座宽敞的座椅上缓了好久。
暖气放着,车已经开了,不知道雁放要往哪去,他心里还保持着半分清明,想也许是要去开.房,青天白日里蹉跎。于是更加带有一丝得逞,雁放现在已经被他推到了公众面前,不像以前的无名之辈,他们都失去了名为“自由”的代价。
越想越觉得日光刺眼,叶阮伸手挡了一下,将近麻木的掌心,敷贴刮蹭着眉骨。
他堕落地想,不管带去哪里,主动了一上午,也该迎来这样的下场。
醉酒的人容易丢掉时间概念,在叶阮的感知里没过一会儿,车子像是转到了背阴面,刺眼的光线不再折磨眼皮。
他收回手掌眯开眼,往车窗外看,远处是三环外的高架,近处的荒草被积雪与车轮压过,俨然一副残破之相。
这里是……朝远大楼?!
一路上,雁放一言不发,将车开进废弃的地下车库,停在尚能照见光线的外侧。昔日辉煌的大楼早已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上废墟。
没有人会往这里来。
叶阮只依稀浮现出这个念头,他身体尚虚,喝多了酒,头也隐隐作痛,睫毛眨动了几下勉强能适应光线。
车门“哐”一声打开、又关上,驾驶位的雁放下了车,辗转绕到后车门,挤到叶阮身边。
“想找个地方跟你做点事儿越来越难了。”雁放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光,连嗓音也发哑,“本来没想带你来这里,实在是太顺路……我等不及了。”
车内的暖气一刻不停地作业着。雁放说完这句,额角爬满的热汗便作证般浮出来,他把得体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扔到前座,里边穿高领套头的黑衫,腕间戴着那只百达翡丽的表,金属表盘晃了叶阮的眼。但只有一瞬。
雁放伸手过来捂他的胃,掌心热度隔着衣料传递给叶阮,逼近了问:“饿不饿?不要命了?灌一肚子酒。”
他说着还坏心眼地施力压了一下,叶阮的呼吸乱了,脸侧进座椅昂贵的真皮里去,闷.哼一声,拿手去拽他的手:“雁放……”
“嗯,我在。”
雁放清醒地回答着。
酒精加上昏暗的环境,就像在眼前蒙了一块无实质化的黑布,一切的主动权都将交给趁人之危的匪徒……………………
无人踏足的禁区,空气中布满微小的尘埃。车玻璃上雾气弥漫,为秘密缝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浪潮退去后还是冷,雁放给叶阮重新套上他的衬衣,又捞过自己的外套裹着他。
叶阮看上去酒非但没醒,反而醉得愈发沉,整个人伏在他怀里打着盹儿。
紧握的双手藏在衣摆下,雁放跟个小男孩一样手贱,别人要睡觉,他动手动脚捣乱,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借着衣服的遮掩兴风作浪,再摸摸宝贝似的胸衣鱼骨。
叶阮的脸颊仍红得夹竹桃一般,像白色宣纸上的画中仙点上两团不褪色的胭脂。被他烦醒了,细眉皱起来,睁开的眼神还迷离着,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意味。
雁放当即抽出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烦你了,你躺着,我带你回家?”
他搂着叶阮的腰要把他往后座放,叶阮却突然攥住了他的衣领子。
这件底衫在过程中惨遭数次扯拽,修身款被拽大了一个码不止,身在豪门只会糟蹋东西,脱下来就得报废。
叶阮使大了劲儿,脱力地颤了一声:“嗯……为什么来这里?”
雁放搭在他后腰的手立刻上了发条,体贴地揉起来,“我说只是顺路你信吗?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地儿,是刚才吃饭的时候,章叔跟我提了一嘴,他问我想不想自立门户,我猜是想把这儿从你手里抢给我。”
叶阮安静听着,反应了好一会,喝醉了智商大概跟雁放是一个档次的。雁放说完这大长段便停了,等着听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是给还是不给,要争还是不抢,总得有个说词。
等着等着,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再一低头,叶阮舒服地偎在他胸口,又睡过去了。
“……”雁放拿他没办法,“趁你睡着了我表一下忠心啊,没听到可不关我的事。我不会抢你的东西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叶阮温热的指尖在衣服里勾了下他的掌心。
雁放闭上了嘴,等到他以为这场对话不会再进行下去的时候,叶阮梦呓一般,极小声说:“这里是我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
他不安地蜷缩起来,好像迷失在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梦里有栀子花香,他长到和妈妈一样待在枝头的年纪。妈妈已经凋零了,而他从骨朵时就被采摘下来,如果一朵花的宿命就是被折断放进花瓶里,那这朵花未免太过悲哀。
他和妈妈不一样,他不是无害的栀子花,他是有毒的夹竹桃,要找一捧手掌利用。
雁放的掌心牢牢托住他的后背……
花不在树上,除了待在雁放手里,拿到哪里都是受伤。
银铺出活很快,赶着年前最后一批工,没两天就把簪子打了出来。
小年夜那晚,雁放被小玲她们拉着去参加公司年轻人的放假party。
叶阮没去,他天生就长着一张不爱凑热闹的脸,更怕有领导坐镇员工们不自在。实际上也真是多虑了,他养的这些员工个个都是花痴,没请到美人领导还颇有些遗憾。
坐在ktv的包房里,霓虹灯球转个没完,雁放跟宁远搭档说相声活跃气氛,场子一时热起来。
灯影摇曳,平时一个个蔫巴的上班族脱胎换骨,摇身一变红男绿女,发泄积攒了一整年的疯劲儿。
雁放陪着她们闹,稍一安静下来的时刻,他自个儿躲在卡座角落里,手上捻着那支颤动的簪子把玩,脑袋里想的谁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