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喝多了,趴在他耳边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问:“大少爷,你和叶sir那天怎么没回公司啊?”
“打听我就算了,还敢打听领导的隐私?”雁放把他灌水的脑袋推开,“你越界了,兄弟。”
疯到凌晨两点,雁放跟宁远挨个儿叫车把姑娘们送回家,蹲在路边等打车软件上几单行程结束,手指头都冻得僵硬。宁远叫了司机来接,上了车,他从前排扭过来,神经地要跟雁放握手。
“大少爷,你是个好人!”宁远眼睛里有酒醉的懵意,但无比真诚,“你和叶sir一样,都是好人!我感激你们……”
宁远握着他的手挺用力,像是要把满腔的感激一股脑表达出来。雁放笑了笑,“给我发好人卡呢?”
宁远憨笑两声,身形摇晃地转了回去,过两秒,他轻轻哼起ktv到点时自动播放的《红日》,标准的粤语被他口齿不清地念着,方言里的黏糊韵味更浓。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雁放发呆地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灯,夜正浓。转过一条幽深的街,前排的宁远传来低低的鼾声,他醒过神来,低头给炭头发了条消息。【拆吧。】
回到别院,二楼的灯灭着,一楼客厅的落地窗被厚窗帘盖着,挤出来那丝微弱的光让人分不清是室内灯光还是月亮的倒影。
雁放小声开了门,厚重的门发出闷响,他边换鞋边从玄关探了个头,繁莹没睡,穿着睡袍把自己困在沙发上。
雁放直觉出了什么事,亲妈一向将早睡奉为美容圣经。他把鞋踢开来不及摆,甫一晃进客厅,繁女士便像躲他一样站了起来。
“回来了。”她拢着睡袍,边说边往厨房走,背身与雁放错开,“喝酒了?妈给你弄点喝的。”
踏进厨房门,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皮。雁放坐在沙发上,没着急问,等繁莹端着醒酒汤回来,借着半暗的落地灯,他看到繁女士一双哭红的眼,皮肤的底色变红,衬得眼下那颗痣更黑了。
雁放起身接了汤,亲昵地黏着她,哄道:“这才几小时不见啊繁女士?想我想成这个样子。”
繁莹的唇抿了抿,顺着他的话嗔怪:“是呀,妈想你呢。把这碗汤喝了快睡吧,妈先上楼了。”
灯罩里的灯泡散发着四分五裂的光束,削弱了亮度,融融一团映在她的脸上。繁莹的五官本就柔和,险些叫光给吞没了,只有那颗诡异又相似的痣嚣张地活着。
雁放不让她走,拉她坐到身旁,“今晚发生什么事了?”
繁莹把遮脸的发丝拢到耳后,责怪他不懂看大人的眼色,“没什么事,你不用操心这些。”
“真的啊?”雁放赖皮地说:“那我可得好好问问董叔,是谁惹我妈不开心了。”
“哎!”繁莹见他要掏手机,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雁放从十几岁开始的无数个瞬间都会惊觉自己长大了,小时候趴在妈妈的臂弯里睡觉,现在的繁莹在他面前像是位小女人。
“真没什么大事,就是晚餐的时候老爷突然发怒了。”繁莹笑得有些勉强。
晚餐时气氛一度平和,雁商在看过家宴安排时甚至对她笑了笑,夸她准备停当。繁莹一时喜形于色,失了分寸,本着谦卑的姿态在他面前恭维起这栋房子原本的女主人——孟娴宁。
谁知雁商脸色顿时暗下来,丢了手里的刀叉,离席前冷冷留下一句“你应该感谢自己不如她。”
——“你应该感谢自己不如她。”
那一刻,她从雁商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厌恶,那厌恶不是对她,而是对孟娴宁,那个看似大度和善的女主人。
繁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清楚自己误闯了雷区,想再多也是庸人自扰,不如恪守本分,守着初露锋芒的儿子。
雁放是她在这座深宅里唯一的期望。
“是妈妈没有做好,你现在步入正轨了,妈应该更本分点,不拖你的后腿。”
雁放皱起眉:“他没好脸色,何必去讨好他。我只希望你开心,如果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们就离……”
“孩子话。”繁莹打断了他,“很晚了,快把汤喝了去睡觉。”她挤出一个憔悴的笑容,“妈这个岁数,已经不指望着开心过活了。明天一早还要跟林太太她们去喝早茶呢,就戴你前些天送的那对珍珠。”
雁放没吭声,像是还有些赌气,倒是听话地把醒酒汤喝了干净。
繁莹收拾碗,雁放跟着她往里走,“妈,二十九我回巷尾街跟他们吃饭,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繁莹自从离开那里就没再回去过,偶尔炭头他们也会问问繁姨的近况,毕竟是从小生活的地方,再破旧也有温情在。
“我就不去了,二十九晚还有得忙。”繁莹没什么感情地说,又嘱咐他:“你跟他们关系好妈不反对,但你现在恢复身份了,以后也要多结交些事业上的朋友。”
醒酒汤哽在胃里不上不下,雁放知道,这天也没法再聊下去了。
腊月二十九,小除夕,张灯结彩的好日子。
中国人过了除夕才算年,不偏不倚卡在新旧交接的时间点上。工作室差不多给填满,有家没家的都排着队来凑热闹,林子把相依为命的木子也带来沾喜气。
说起来林子这茬,最初他按着地址找来的时候还闹了个大乌龙,把炭头吓得够呛。
林子当初穿越了一排排低矮危楼,跟着歪七扭八的违章电线杆钻进这条巷子时,平时看的那些普法短视频争先恐后在脑子里冒泡。这地方看着又破又小,最次也是个传销窝点之类的,总之不像好地儿。
胆战心惊地待了几天,却发现这群人都很朴实,地旧景差胜在人好心灵美,发工资比催房租的还及时。久而久之越来越适应,体院没课的时候经常钻来。
等再熟一些之后,偶尔顾不上木子的时候也把小孩寄放在这儿,森哥照看木子比他还当心,后来就连木子也总撒娇要跟着他来工作室玩。
温暖的屋内一派其乐融融,宛如一个相拥取暖的大家庭。
雁放在家炒了几个菜,吩咐炭头掂去巷口的烧烤店热一下,再捎回两袋烤串。
他自己也没闲着,从隔壁过年关门的美容美发店里拿了个假人头模回来,跟着短视频上的发型教程学盘簪子。欺负头模没意识,揪着那浓密的头发可劲儿造弄,吸引了好几个小孩围观出主意。
炭头从外边推开推拉门,被那银灿灿的簪子晃了眼,雁放笨手笨脚,好半天才悟出一点精髓,盘了个歪着的髻。……好歹也是盘起来了。
再往地上一看,假发都被薅掉了一把。
“吃饭啦!”
炭头晃晃满载而归的双手,一群小孩蜂拥围上去,接他手里的袋子。等空出双手,雁放还在跟那根簪子铆劲儿,炭头小声问:“放哥,送给嫂子的?”
还没寻到机会送出去,索性先把用法学了。雁放“啊”了一声,提着头模的立架腾位置,殊不知炭头心里满是欣慰。
处对象就要有来有往,他哥谈的终于像是个正常恋爱了!
吵吵闹闹地吃过饭,由炭头统一组织,排好队向雁放讨红包,穷人家的孩子嘴都甜,因为得到任何东西总比别的小孩晚一步,没那么轻易。吉祥话一溜溜地说,还有几个没大没小的祝放哥恋爱快乐,喜结连理,被雁放拿着红包敲了头。
林子没掺和这热闹,在他看来自己带着妹妹,承担一个小家,早已不是能厚着脸皮讨压岁钱的年纪。
雁放发完了一圈,手里还剩了三封红包,有一封是要碰上了给球仔的,剩下两封……他抬眼往店门外看了看。
炭头坐在他身边,感慨道:“以前小单总来店里帮着看门,他走了之后,我好久没这滋味儿了。有时候我都恍惚林子是他,也不知道小孩在那抽筋扒皮的地方熬得怎么样。”
“也快回来了吧。”雁放叹了一句,“那小子可比林子能看多了。”
“那可不。”炭头抿着嘴笑,“咱们这条街,就他那帅劲儿跟哥你有得一拼。”
雁放笑着要抽他,他嘻嘻乐着跑去看电脑上正在恢复的加密照片了。
木子堆了个跟她哥一样面貌惨不忍睹的雪人,指头冻得红通通。她要往屋里跑着拿彩笔,被雁放痞气地拦在门口:“立正!稍息。”
木子赶紧站好了,仰着小脸看他。
雁放弯下腰,把那封颇厚的红包塞进她棉袄的口袋里,木子眼睛眨了两下,不知道该不该收,扭头求助地看向哥哥。
林子在雁放的眼神示意下被迫答应了。木子眼睛弯起来,懂事地说:“谢谢大哥,大哥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大概对于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的木子来说,‘身体健康’是她能想到最棒的祝福。
“跟谁学的啊这?跟你森哥学的吧?”雁放在她头上胡噜了一把,错开身子:“你也身体健康,去玩吧。”
林子扭捏地杵在门口,等木子跑远了,才蹭了蹭手上的雪,“放哥,我才刚来没多久……”
“一天两天也是天。这里木子最小,哪有不给她的道理。”雁放趋近,往他手上也放了封红包,“你的,拿着。不乐意花就给木子存起来,过年了,图个好意头。”
话说到这份上,林子也没法拒绝,手上的红包不算重,压在心头却沉甸甸的。他“哎”了一声,鼻子有点酸,想给雁放鞠个躬。
雁放突然搂住他的肩膀,贼兮兮地说:“收了我的红包还得帮我办件小事。”
林子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庭感染,也对雁放信服,别说一件小事,就是刀山火海,他能帮的也会帮。当即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屋外挺冷的,雁放把手缩回口袋里,不屑地说:“帮我警告你们寝室那小子,不准惦记我对象!”
“啊?!”
林子惊了,刚想替没本事的室友表一下怂,屋内的森哥十分夸张地尖叫一声,嗓音划破了半条巷子。
炭头从电脑前拔起来,双臂哆嗦撑着桌面,一张黄脸变貌失色。
“放哥!你快来——!”
屋里的小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鹌鹑似的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森哥面前那台骚黄色的电脑是放哥的,放哥的电脑是工作室公知的秘密,因此都很懂事,没敢往那边凑。
林子也吓到了,被雁放捏了下结实的二头肌:“没事儿啊,我去看看,你照顾好这帮小的。”
林子点点头跟进去,抱起扑到他腿上的木子,忙着安抚小孩去了。
雁放走到电脑前,修复软件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恢复清晰度的旧照片。
一旁的炭头嘴都不利索了:“这这这……这不是嫂子吗?!旁边的男人是谁?!”
照片里的“叶阮”穿着那件去训练营看他时的酒红色大衣,大衣颜色新鲜。头戴红色簪花,脸上敷着艳丽的妆,眼下几厘米处的痣犹如墨点散落,很特别、也很显眼。“她”幸福地笑着,亲密地挽住一旁清俊文雅的陌生男人,男人也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画面定格在这恰到好处的一刻,而从整张照片的布色、装扮,和亲密姿态不难看出……
——这显然是一张结婚照!
炭头挨在他身边,惊魂未定地啰嗦道:“哥,这……嫂子还是二婚吗?!这可不行!你这么好的条件做上门女婿也就算了,什么样的找不来……”
雁放已经听不见他絮叨的话了,他的眼神一寸寸审视过照片。不是……
他在心里说,这个答案被反复确定后,五脏六腑开始回温,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随即,更未知、更可怕的猜测浮现了出来。
但他此刻唯一可以清晰认定的是,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不是叶阮,因为叶阮从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
【作者有话说】
避免大家忘了,炭头原名王森森,小孩们都叫他森哥。
至于他俩聊天提到的小单是我下一本想写的主角攻,哈哈哈先放个钩子在这~不影响观文,后续也不会再提到啦。
第54章
日历上被圈红的一天,本该合家欢度的夜里,主宅大厅却静得仿佛连眼泪砸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实在是一个仓促到来不及掩藏秘密的夜晚。
繁莹提着一只保温盒,神色慌张、脚步虚浮地溜边踩上楼梯。这时间主宅繁忙的各项工事都结束了,整栋建筑与夜一般沉寂,只有沿壁虚弱的灯光病态地照明着,丁点儿亮度,有一种逞强之感。
她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女人,回到这深宅以后,一门心思扑在管理琐事以便讨家主脸色度日的事业上,雁商的发怒足以像泥石流过境一般,令这个小女人战战兢兢度过一整夜。
早上她肿着眼皮与几位太太去吃早茶,珍珠耳环衬在耳坠上很柔软,像她好拿捏的性子。
林太太心急,风风火火的个性,当即问了个清楚。几位太太三言两语替她支招,她们这样的身份需要一尊大肚量,夫妻没有隔夜仇,晚餐准备点称心意的汤盅或是点心,摆在明面上示个弱,别扭也就算过去了。
繁莹大受鼓舞,早早在厨房忙活了一顿晚餐,可偏偏不凑巧,雁商今日没有与她一同用晚餐的意思。
她在小厨房盯着,打从傍晚起就有几位陌生打扮的倭人往三楼去了,经过时向她作揖,木屐踩在楼梯上“啪嗒”作响,像一首有韵律的俳句。
又等了一会,老董从楼上下来到小厨房,繁莹寻到他问老爷什么时候用餐。
老董那张平静无虞的苦脸深深凝了她一阵,才说:“老爷请了客人,夫人自行用餐吧。”
繁莹看着厨房里一道道精美的菜肴,锅上还炖着养神的药膳,她只觉嘴里发苦。
雁商不下来,也没必要铺张到餐桌上,她在厨房随便吃了一点,故意尝得很慢。一个多小时后,楼梯口依旧没有迹象,连上去的那些人也没有再退下来过。
林太太她们好意说的话卡在她心里,明天就要三十,家宴的好日子,不能让旁人看出她与雁商之间的隔阂。于是,繁莹去而复返,等到夜深,提着那碗示好的药膳,站在从未敢踏足过的楼梯前。
已经上到二楼,她脚下脱力,虎口狠狠攥在扶手上,往后一望,竟觉得这般高,没有回头路了……
绕过扶手的时候,她往叶阮的房间看了一眼,毫无预兆地,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倏地灭了,繁莹吓了一跳,不敢再做他想,径直往三楼爬去。
站在沉重的双开木门前,繁莹突然想起,雁放也曾向她打听过主宅的三楼,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红姐说这里是老爷没当家前的住处,早已落锁。落锁……
那为什么又重新启用了?这个想法闪现不过一秒,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深夜送汤上来已经失了一些温情的分寸,更多的事不是她需要知道的,她不该做一个太精明的人,作为雁放的母亲,愚钝是她和儿子最好的盔甲。
繁莹这样想着,稳了稳心神,伸出手,方才发觉手心都是冷汗,她慌乱地在腰间抹了抹,才将手按在那雕金的沉重门把上,下压,却没有发出锁扣滑动的声音。很轻——门开了,或许门根本就没有关上。
她将目光探进去,那样小心,生怕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打扰了。
空置的屋内铺着如出一辙的华丽地毯,一整排的墙边打着书柜,壁灯惨兮兮地亮着,偌大的空间里,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需家具都被搬离了,只留下一张暗红色的休闲沙发。
目视所及之处没有雁商,连个人影都没有。
繁莹松了口气,这才敢踏进来,她感到疑惑,这里没有人,那么接二连三上楼的那些宾客都去哪儿了?
不待她多想,另一侧墙边隐约传来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灯太暗了,等繁莹踱步到墙边,方才发现上下两层楼被打通了,这里是通往阁楼的楼梯。
阁楼——她想到红姐提起过,原来老爷在阁楼招待宾客。繁莹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上走了,宾客还没有离开,她不请自来,老爷会不会更加生气,斥责她不懂礼数。
这时,从楼上传来了一声隐忍的呻.吟,极细微的、有什么东西,类似绳索之类在收紧的动静,通过薄薄的墙板之隔传到繁莹的耳朵里。
她当即像被雷打了一般定在原地,细碎的人声若隐若现,却好像突然分明了,她能从中听到雁商的声音。
保温盒被她放在了脚边,繁莹的行动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内心深处来自于潜意识阻止的声音,但人对于好奇的本能顷刻打败了理性。
她硬着头皮往上走,摸索着墙面,走到旋转楼梯的中间。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阁楼的天花板,那里似乎布了几盏强光灯,光束格外刺眼,好似将整个宅子的光都聚在此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像是女人的香水味,索引着繁莹停下。
她的胆量和道德感只能支撑她再迈上一层台阶,繁莹停下脚步,她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了,在内心复杂的情绪掣肘下,她匆匆抬起头,只遥遥望了一眼,当即愕然僵在原地!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惧怕的尖叫,便死死地捂住了嘴,手脚并用地爬下旋转楼梯,险些撞倒地上的保温盒。她再顾不得那么多,提起保温盒从三楼慌张逃下,腿一软,跌落在二楼灭了灯的走廊尽头。
繁莹浑身抗拒到颤栗,好似心脏被可怕的事物捏在手里,那种黏腻而恶心的致命触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松开捂嘴的手,无声地干呕起来。她看见……她看见……
她看见本该待在房间休息的叶阮,穿着一身浓艳的和服,被红色的绳子结实地吊.绑在半空中,宛如一个……任人宰割的玩物。
“我也先回了。”雁放收拾着背包,把特意搁在工作室的笔电塞进包里。
整一个晚上,炭头看着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会店里人都走完了,雁放单肩扛着包,扭身捉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的炭头。
“照片里的不是他。行了,别替我瞎操心了,我好着呢,走了啊,辛苦你收拾。”
“不辛苦不辛苦。”炭头念叨着,老妈子似的把他送到门口,站在木子堆的那个雪人旁,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那……开车慢点啊哥。”
存着疑问的电脑就放在副驾的包里,雁放踩下油门直奔家的方向。
将近凌晨,路上接踵的车流俨然没有停歇的趋势,高架上仍在堵车,多半是过节赶着踩点回家团圆的。
又是一阵堵塞,雁放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目视着前方晕成一片的车前灯,兀自皱紧了眉头。
凌晨时分,三楼终于隐隐有了响动。
繁莹失神地跌坐在二楼走廊上,听觉比任何知觉都要分明,她的内心几乎崩溃到草木皆兵,潜意识催促自己快点站起来,回到别院去,把这晚的见闻永远的烂死在肚子里。然而她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着怀中冷下来的药膳,盖子里时不时钻出来的油腥味,不断引起她生理性的反胃。
那声响越来越趋近,一个缓慢、单薄的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经过正被月光映亮的窗子,一阵风适时吹进,他披在身上宽松的睡袍像一只雀掠过山风,骤然张开了羽翼。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阮发现了躲在暗处的女人。
月光将他的上半身几乎隐进了黑暗里,等他走近,繁莹才发现他的睡袍也是浓墨般的黑色,沉重到仿佛刚出席过自己的葬礼。
那缎面般施舍的月光终于照在他的脸上,繁莹稍一回神,已经做好将要被威胁、质问甚至说更加奇异到接近嘲笑的准备。
然而她仰起头,厉色的表情不过一瞬便收了回去,因为她从叶阮脸上看到了一丝惆怅,甚至于怜悯。
叶阮看上去仍在尽力隐忍着痛苦,额角汗珠隐没,脸上的表情很淡,但目光透露着友善,还有一丝小孩子做了不愿做的事情之后一时半会褪不去的委屈之色。
繁莹愣神的片刻,他已经缓慢地弯下腰,递出手将她扶了起来。
手臂短暂地接触,繁莹这才发现,他皮肤烫得出奇,他在颤抖!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繁莹恰时却不恰当的冒出这个念头。
她在叶阮周身闻到了那股甜腻的香味,这香味似乎是他所有痛苦的来源。而紧接着,繁莹在他的眼下同样的位置,发现了那颗近在咫尺的痣,她倒吸一口气,抬起手往自己眼尾摸去。
错位的距离,同样的眼下痣,脚下重叠的影子。
“你……你的痣……”
叶阮鼻腔里很轻地哼了一声,转而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个是后天纹上去的。”
“为什么……”
“为什么?”叶阮垂眸看了看脚下合二为一的影子:“因为我们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死去了的,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繁莹大脑嗡地一声,头皮发麻,像看着一个怪物那样紧盯着他。
叶阮苦笑着,自顾自地说:“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又或许上天真的有灵,才造就了你那一晚,让雁放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善后。”
说到这,他似乎觉得奇妙,感慨了一句:“现在看来那真的算是个奇迹。”
“我不懂……你……你在说什么?!”
云里雾里的话间,一阵莫名的心慌却从繁莹内心腾起,她控制不住的回溯二十四年前的那晚,雁商是如何痴迷她眼下毫不起眼的痣,甚至让繁莹觉得……他在自己脸上只看到了那颗痣。
“夫人,你应该经常会感到疑惑吧?天降的艳.遇,改变命运的一晚,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但你好像更习惯于接受,想不通的事不去多想,这点雁放跟你很像。”
叶阮说着往楼上方向瞥了一眼,错身让开:“他们快要离开了。秘密放在你们心里会比放在我心里要痛苦得多,请吧。”
“你什么意思——”提到雁放,繁莹不依不饶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咬牙小声问:“你给我说清楚!谁的影子?我怎么可能……”
叶阮似乎很虚弱,身形很是不稳,被她那么轻的力道一拽,就险些踉跄,吓得繁莹不安地收回了手。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扶着门框,没关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沙发旁,辛巴玩偶依旧不分昼夜地趴在那里等待着他。
叶阮偏了偏头,没再看她,却以一把利刀砍下的架势斩断了这场对话。
“你只需要知道,我会让你们母子得到想要的一切。”
没有活物的房间,会让寂静更加难捱。
门在身后关上,叶阮勉强撑着身子,在脚步声惴惴离开后,终于像卸下一口气似的,松开抿到发白的嘴唇。
他头重脚轻地往书桌走去,连衣倒进扶手椅里,黑色的睡袍又似合拢的羽翼裹着他,虚弱的身体有了支点,不至于像一滩烂泥那般再被践踏、折辱。
那个倭人在上绳前给他喂了一颗药,他没有反抗的选择权,据闻这颗药能使身体变得异常柔软,最大程度减缓失去重力带来的痛苦与紧张。
叶阮念着拖住雁商的目的支撑到中途,脖颈代偿受力,几乎要辣得往后折去,如瀑般的黑发也与地面堪堪相触。雁商于是又给他喂了一颗药,加了一条锁扣缚住雪白的颈。
热的是眼眶、冷的是汗。
屏风上雕着大片绚烂的浮世绘花卉,叶阮在那曝白的顶光中轻微晃动,死去的躯体任人摆弄,活着的意识飘离,踏上一辆永不停歇的旋转木马,转啊转,唯有丑恶的黑暗乌云般挥之不去。左耳渐渐嗡鸣,他却清晰地听到6岁的自己在哭,在眩晕的失乐园里无助恸哭。
被放下来之后,药劲很快返上来,痛苦是千倍万倍的累积,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难以启齿的副作用在作祟。
混乱不清的神志间,一丝凉透的药味枝蔓般飘过来,叶阮拍开台灯,借着这安神的药膳味道渐渐稳住了呼吸。
繁莹离开前再没说一句话,她走到楼梯口,又快步踱回来,像是不放心似的,把保温盒挂在了他房间的门把上。
这对惊人相似的母子……
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叶阮很久没有和女性长辈单独接触过,但那一瞬间,抛开敌意和不信任,他从繁莹眼中看到了那种独属于母性的担忧和心疼。
这种遥远到陌生的感情再度出现时,叶阮没想过自己会像个孩童一样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缺失了二十年的感受,连26岁的他也只能生涩照搬6岁前的应对办法,才不至于显得太可怜。可是可怜给谁看呢,他几乎要稚嫩地笑了。
“叮——”
猝不及防的消息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叶阮单手撑起额头,抬起手竟才看到指根被箍得发红,痛感丝丝缕缕漫上来,他从无名指上摘下了那枚尺寸偏小的钻戒。
经年过去,戒指边缘洗不掉的血迹早已发黑,沉甸甸的,铸成一份已故的爱的重量。
无名指被磨出一圈内凹的痕迹,血液重新流通,恢复麻木的知觉。他把戒指仔细地收进抽屉的红色绒盒里,像对待一个哀怨交织的旧人。
这紧张而又漫长的一晚,淮青和宁远对接了无数条短信,并时刻向他汇报着事态进度。
最新一条消息是淮青发来的,很简短,内容却令人心头一紧。
——“原计划有变,B实施中。”
叶阮咬着唇坐直了,他顾不得再想其他,哆嗦着摸到烟盒,同时打开电脑……
冬令时的下午五点,英国的天色已黑沉如搅不开的墨。
巨型货轮劈开远方最后一抹浓雾,鸣笛到港,掀翻的千层浪花招惹了海岸线上停歇的海鸥。海鸥爆发出尖利不满的叫声,扑闪展翅,在货轮上方盘旋一圈后,以逐浪的姿态跃入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