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而使唤少年谢昙道:“还杵着做什么,去看看宁儿的药煎好了没?”
少年谢昙眼神复杂的看了榻上的安又宁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阁主夫人重新帮安又宁换了额上湿帕,拿自己的手帕给他擦眼泪,温柔可亲的哄他道:“宁儿不哭,若是昙儿让你不痛快了,你给伯母说,伯母替你教训他!”
接着又安抚他道:“是不是烧的不舒服的紧?没事的宁儿,一会喝了药就好了,不哭了啊……”
安又宁泪眼朦胧,方想说“没事的伯母,烧的不痛,阿昙也没有欺负我”,眼前场景却倏忽一变,阁主夫人抱着紫光阁阁主的尸首,于紫光阁大堂内,于堂内正道各派派首的虎视眈眈之下,那位曾经温温柔柔的阁主夫人,环顾四周施加逼迫之人,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我知道你们什么目的!你们一个个手握重权的世外高人,手段却如此肮脏,我紫光阁到底有没有勾结魔域,你们个个心知肚明,却个个心盲眼瞎,好啊,好得很啊!”
阁主夫人抽出匕首,字字泣血:“我祝福你们,祝你们终生求无所得,终有一日心魔骤生,自食恶果!”
语毕,那把紫光匕便“噗”的没入她的心口,她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血顺着下巴扑满了她的发梢脖颈,与心口之血迅速融作一团,铺染开来。
像一朵鲜红的盛放至极的海棠花。
听闻家中出事匆忙赶回来的谢昙与他目睹此幕,全身血液骤冷,傻了一般被钉在原地。
阁主夫人却在咽气儿之前亦看到了回来的他们,她登时不顾一切,浑身是血的挣扎着冲堂门外伸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跑!跑啊!”
“伯母!”安又宁下意识伸手挽留,骤然睁开眼。
他仍倚靠在栖梧堂抱厦前廊柱上,右手臂无意识前伸,手腕却蓦然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自上而下而来,安又宁手腕肌肤霎时传来皮质温凉的触感,他脸烧的通红,抬目上去,就看到穿着黑色手衣握腕,俯身看他的谢昙,谢昙看着他一使力,便将他从台阶上拉了起来,站好。
谢昙松开了他的手腕,他眼神追随着谢昙收回垂于身侧的手指,顿时有些结巴:“阿、阿昙。”
谢昙看他:“你在这,做什么?”
安又宁张口欲言,突然吃了一口冷风,登时呛咳起来。
谢昙站在旁边,垂目沉冷的看他扶着廊柱咳的弯下了腰。
半晌,安又宁才平复下来,他伸出手背胡乱擦了一下咳出的眼泪,重新道:“我在等你。”
谢昙态度冷淡:“你等到了。”
安又宁登时忐忑起来,他察觉出谢昙似乎有一些不耐烦,忙小心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咬唇,下定决心道,“阿昙,我是哪里做的不好吗?我都可以改的,你能不能别这样。”
谢昙定定看他一眼,突然冷嗤一声:“别怎样?”
安又宁慌张中不自觉带上了点委屈:“别把我送人,也、也别这样和我说、说话,我害怕……”
谢昙却未等安又宁话说完,突然欺身上前,二人之间骤然逼仄,安又宁被谢昙气势吓得后退半步,下巴就被手指挟制,脸被迫仰起,谢昙嗓音低沉,气音模糊:“我亲口承诺过你什么吗?”
安又宁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昙脸容压低几分,在这样仿佛接吻的姿态下,他却眼神涌动:“自始至终,我有承诺过你半分吗?”
安又宁心尖一颤,不信发问,声音艰难又缓慢:“这是、什么意思?”
谢昙放开了安又宁,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冷月下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大片阴影:“你知晓我在说什么。”
安又宁想不明白:“可昨夜我们明明、明明还……”
他难以启齿。
“你情我愿,你我之间不是一向如此?”谢昙不动声色的向外看了一眼,“还是说,我有勉强过你吗?”
阿昙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问太多,想要的又太多了吗?
是他贪婪过分了吗?
安又宁被谢昙这一番话打的猝不及防,如坠冰窟,他彻底慌了,忙胡乱剖白心迹挽回:“没有,我愿意的,我愿意的阿昙,你是不喜欢我了吗?就算、就算你现在又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像以前一样,留在你身边……”
安又宁急忙保证道:“我不问了,我再不问了,阿昙你别烦。”
谢昙眼神晦暗,喊了一声“防风”,便毫不犹豫的越过安又宁,步入了栖梧堂。
安又宁看着抱厦的隔扇门开了又关,将他心心念念之人的背影彻底掩下,这才惶恐落地,他失落的收回眼神,留恋的摸了摸方才被谢昙握过的手腕,仿佛还留有余温。
心口突然空落落的。
安又宁咬唇流下泪来。
防风不忍道:“我送您回去。”
连召为安又宁披上狐裘,防风再度背起安又宁,向熙宁院走去。
一路上,安又宁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直都在抽泣。
他的脸藏在巨大的狐裘兜帽下,趴在防风背上小小声的哭着,不过片刻防风便觉颈背温热,是安又宁的眼泪。
防风背着他,一步一步,终忍不住道:“城主是知晓您的心意的。”
只是他到底看不懂城主做法,又笨嘴拙舌,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么一句。
安又宁却渐渐止了哭泣,半晌,也只埋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熙宁院到了,防风将他背入内室后便拱手告退。
连召端起围炉上煨着的药汤过来伺候安又宁喝下,扶着安又宁躺到了床上。
安又宁仍起着烧,连召将一得了消息便备好的湿帕子敷在他的额上,又忙着转身去多宝阁旁小纱橱里找散淤的药膏。
安又宁却出声道:“别找了。”
连召又心疼又着急:“怎么就不找了,公子莫名其妙受了伤,又平白受了这一顿排揎,就该好好伺候着。”
语气里是憋了一夜意有所指的埋怨。
安又宁盖着衾被,却轻轻道:“你忘了,我有修为的,我待会儿将真气走三个周天,就都好了。”
他又咳了两声道:“你下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连召一愣,知晓安又宁说的是真的,便犹犹豫豫的道:“那公子想做什么叫我一声就来。”
安又宁点点头。
连召轻手轻脚的带上了房门,安又宁从胸口拿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着的那方天青色手帕,那是谢昙留下的东西,他蜷缩于衾被之下,双手捧于鼻端深嗅,那上面残留着他日夜思念的气味,他想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好想阿昙啊。
他好想抱抱阿昙。
安又宁将手帕紧紧拥攥在心口,哭着睡了过去。
安又宁这一病却反反复复,没彻底好起来。
最严重的时候,安又宁夜间会烧的不住的流眼泪说胡话。
谢昙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连召气不过,在安又宁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曾大着胆子去拜见过谢昙,却连防风的人影都没有见着,遑论谢昙,毫不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待安又宁彻底好转的时候,时间已过月余,前线正魔开战的消息亦跟着传了进来。
安又宁陡惊,不顾连召的阻拦,随便套上衣服就去了栖梧堂,却从栖梧堂伺候的仆从的口中得知,谢昙已于四五日前离开了四方城。
“安公子不是城主的枕边人吗,怎连这消息也不知?”说话的是栖梧堂的一个洒扫,阴阳怪气的。
安又宁讪讪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连召不愿意了,便要作势争论,被安又宁拦下了,安又宁轻声问道:“你可知城主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洒扫看了安又宁一眼,片刻,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只是听防风大人提过一句,城主不会长期在前边待着,还要时不时回府看顾一下东边冷翠阁的那位贵人,毕竟东边这位贵人打小体弱,需要小心呵护伺候着。”
他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旁边连召却是脸色骤变,陡然怒道:“放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拔了你的舌头!”
洒扫看了连召一眼,又看安又宁一眼,虽然他确实看不起眼前人身为一个侍卫,却不安守本分,上赶着媚上恃宠,但府上规矩森严,他还是怕说多引火烧身,也不太再多做解释,只随意找个借口走开了。
安又宁一路呆呆的走回了熙宁院,直到坐到明堂上的罗汉床上,脑子才似打通关节,回了魂。
他抬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连召,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连召连忙否认:“公子,你别听那人瞎说……”
安又宁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在这样的眼神下,连召忽就说不下去了。
半晌,连召才垂下眼睛,声音发虚道:“半个月前。”
安又宁沉默了。
连召忍了片刻还是道:“那个人是城主年宴后带回来的人,防风把他安排在了栖梧堂邻东的冷翠阁,听说是城主的意思,因为那人患有先天胸痹,这样万一有个意外,城主也好及时看顾着……”
“其实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城主虽然有去看过他,心到底是在公子这里的,”连召顿了一下,抿唇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说来也是给公子添堵,不如不提。”
安又宁目光空远,连召小心的看着他脸色,半晌,却只听他兀的“嗯”着点了下头。
连召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一时只觉自家公子反应过于平静反常,却嗫嚅半晌,终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安又宁却想起了入府的时候。
冷翠阁与熙宁院分别在栖梧堂一东一西,与熙宁院不同的是,冷翠阁与谢昙的栖梧堂只有一墙之隔,比熙宁院更近,同时占地更大更雅致。
当初入主城主府时,谢昙曾提出将冷翠阁分给他,安又宁拒绝了。
因为冷翠阁内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湘妃竹,母亲的院落也是——他不喜欢。
谢昙那时说过什么?
谢昙说:“你既不喜,便空着罢。”
他还曾因谢昙此番的在乎,胸如揣鹿,心里暗戳戳的欢欣鼓舞着,好几日都夜不能寐。
时移世易。
以前说空就空的地方,如今却说住就能住进了人。
那谢昙呢?
安又宁垂目神经质般蜷了蜷尾指——他发现他不能确定。
谢昙的心思难以捉摸,向来只有他将心巴巴捧出献祭的份。
纵然他十分心甘情愿。
安又宁再次想起了谢昙从魔宫回归那日,多出的那一辆随行马车。
想来便是坐了如今冷翠阁的这位贵人。
这位贵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比……比他还要好吗?
安又宁一点一点的攥紧了身侧发抖的手指。
半晌,他才红着眼眶看向连召,竭力克制下,他的声音才不至于发颤,只又轻又浅:“你知道多少?”
连召一时也猜不透安又宁在想什么,又不想再瞒骗他,咬了咬牙道:“冷翠阁那位体弱,向来闭门不出,我没见过。但……但公子病的这月余,我去寻城主的时候,城主十次有九次都去了冷翠阁。”
“城主对冷翠阁那位消息封锁的厉害,是故府中几乎无人知晓此人身份,只知城主似乎极为恩宠他,这月余时间,魔域各处的珍贵药草灵丹和珍稀古玩流水一般送了进去,城主也……也总是会隔三差五去上一次,并特意做过交代,是故府中无人敢轻视怠慢于他。”
连召看着安又宁眼神失焦,逐渐至惨无人色,他突然感同身受一般,骤然体会到了锥心刺骨的痛楚,嘴唇颤着有些说不下去了:“也许,也许只是那人身份特殊,也可能像……像左昊大人一样,所以城主才对他格外的关照……”
连召自己都信不来自己口中的胡乱猜测,谁知,安又宁却突然一愣,垂下了眼睫。
连召一惊,就见安又宁若有所思。
——也许……也许连召说的是对的,万一是他想太多想差了呢?
安又宁心口突突跳着,于忐忑间努力的安慰自己。
这份像模像样的自欺欺人,结束于半月后左昊来找他的那一日。
这半月内,安又宁强忍着没有去冷翠阁一探究竟,不知是对真相的逃避,还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眼瞎心盲,闭目塞听,像只龙鲤一般将自己团起来,只蜷在自己的小院,每日里神志恍惚。
这一日,安又宁难得于晴日拥毯坐于庑廊下晒太阳,左昊突然敲响了院门,跨步进来。
“安公子好兴致!”左昊甫入,便阴阳怪气扬声道。
安又宁本就有些怕他,又十分不擅长应对左昊这般性子,是故听闻神色一震,浑身别扭的看着左昊迈步进来,局促的喊了连召来为左昊看座看茶。
左昊却道:“别忙活了,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来只为问公子一句话。”
安又宁奇怪道:“左昊大人想问什么?”
左昊看了庑廊下的安又宁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安公子苟且偷生可觉得乐?”
苟且偷生?
安又宁神色迷惑极了,眉头慢慢蹙起来:“左昊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不明白。”
左昊:“城主大人在前线浴血奋战,前日还差点重伤肺腑,安公子身为城主大人的贴身侍卫,却日日躲在城主大人身后,日日享受着岁月静好,”左昊着重嚼了“贴身”二字,又抬头看了看晴日,不阴不阳道,“甚至还有心情懒洋洋的晒日头,敢问安公子,可否真正得乐?”
安又宁这次彻底听明白了,也彻底被这番话打懵了。
正魔两道开战已经有些日子,阿昙去前线也已多日,而他这些日子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置阿昙安危于不顾,困囿于自身情感漩涡不可自拔!
安又宁从这些日子长时间的精神恍惚中骤然清醒,他掀开身上绒毯,起身急道:“阿昙,阿昙怎么样了?”
“被抢占紫光阁灵脉驻点的摧山派掌门的掌劲所伤,幸而不重,”左昊道,“安公子若真的关心城主,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左昊言尽于此,转身便走,却在马上踏出院门之时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告诫道:“好日子过久了,身份却不能忘。对城主而言,你不是最初的那个特殊,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安公子且好自为之。”
安又宁对左昊的哑谜似懂非懂,却有非常不好的直觉,忍不住问出声:“左昊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左昊却没有解释的兴趣,只摆着手,似感慨似嘲讽的大吟着“虚堂寂寂草虫鸣,欹枕难忘是旧情”,不回头的大步离去。
安又宁眨眨眼,这句诗他听懂了。
却不知,左昊是说阿昙对他特殊只是因为一点旧日情分而已,还是借着旧情一说讥讽于自己在阿昙生死安危之际,自己不顾旧情,躲于阿昙身后,袖手苟生?
安又宁不知道,也不想再困惑去想。
安又宁只知道的是,他该出发了——出发去前线,去找谢昙,去帮谢昙。
他连声唤着“连召”,步入内室,收拾包袱。
安又宁身份尴尬特殊,尤其是如今正魔激战正酣,他更不能光明正大的随意出现在外,是以他便决意与往常出任务一般,做回夜行人。
他穿上了黑袄袍子,戴上了黑甲护臂,又因为锡银面具在夜色中过于引人注目,他便在摘下后,像以前一样用层层黑色棉布缠裹往自己头脸,将锡银面具放进了黑色的包袱皮内,其中还放了些简单的吃食水囊,一切收拾妥当后,他便在入夜之际,轻装简从的走出了熙宁院门。
他的脚步却在离府之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向冷翠阁而去。
冷翠阁内果然住了人,这个院落不仅比他印象中整洁,院门口还一左一右把守着两个侍卫。
——对冷翠阁内之人的重视程度肉眼可见。
安又宁心头五味杂陈,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他强压下心底隐隐的酸涩鼓胀之意,一时之间执拗劲儿上头,愈发想一睹冷翠阁内所藏之人。
安又宁后退几步,循着记忆找到了西厢房旁的位置,纵身一跃,便轻轻蹲身落在了白墙黑瓦之上。
夜月幽明,云遮雾绕。
安又宁运气不错,他在墙头蹲了不过一刻钟,冷翠阁堂屋隔扇门忽“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扶上房门的是一只肌肤细腻细若无骨仿若女人的手,接着披着厚重貂绒大氅,头戴宽大兜帽的人影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这人手中拎了一只耳的青瓷细肚酒壶,另一手拈了一只与之相配的青瓷薄胚酒盅,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窗下石桌旁,就开始对着旁边竹影天上明月浅酌起来。
喝了半天,兜帽却不曾掀。
直到安又宁快等不下去的时候,那人似终于觉得兜帽妨碍他饮酒,伸手将兜帽捞于脑后。
那是一张极明艳的脸。
最出色的却是那双眼睛,是眼波流转饱含风情的桃花眼。
安又宁霎时血液骤冷,犹如晴天霹雳,僵在原地。
不是因为这张脸好看,而是因为他认识这张脸。
这是曾与谢昙海誓山盟定过婚契的无定派少主薛灵的脸!
二人定有婚契,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当初谢昙救安又宁,便是谢昙不远万里,为薛灵出发去东海寻鲛珠回程的路上。
安又宁欲报恩情,谢昙却坦然拒绝,直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安又宁一来知晓自己差点再无法修行沦为废人的伤势有多重,一来心思纯粹,虽救命恩人高义拒绝,他却不能不知廉耻,舔颜轻放而过。
因此在得知谢昙乃紫光阁少主之后,安又宁便以飞云阁少主身份上门拜访,欲与谢昙结交并跟随在他身边时时找机会报恩。
少年谢昙天资卓越,持重守礼,却又不失少年意气。安又宁从没见过这样耀眼的人,加诸救命之恩,小小少年很难不动心,情窦初开。
但经过相处,安又宁知晓谢昙已与别人定过了婚契,那人出身五派之一,本就比六阁身份尊贵,那人又是门派掌门独子,万千宠爱于一身,据说模样品行又是一等一的,简直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少年谢昙非常喜欢那人。
安又宁为人正派,做不出横插一脚坏人感情之事,由此便开启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
他小心翼翼的掩藏着自己的心思,默默跟随在少年谢昙身后,捧着自己的心,全心全意的以自己的方式对少年谢昙好。
少年谢昙却非常讨厌这个甩脱不掉的小尾巴。
某日被跟的烦了,少年谢昙质问他:“你没什么事要做吗?”
他站在高他一头的少年谢昙面前,局促嗫嚅,耷拉着脑袋,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少年谢昙耐着性子:“你若成日无事,不如早日归家,好过在此浪费时间。”
安又宁猛然仰起了头否认:“不浪费,不浪费的,我,我要报恩的……”
少年谢昙皱眉:“我说过,我并不是挟恩图报之人。”
安又宁急了:“我知晓,我没有说你挟恩图报,你莫要误会!我只是,我只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少年谢昙听懂了安又宁的执拗——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操守。
少年谢昙罕见的动了气还被气笑了,只说了一句:“随你!”,甩袖离去。
安又宁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他仍跟着谢昙,却更加如同影子般将存在感压到了最低,少年谢昙看他一眼,也渐渐学会了无视。
少年谢昙去见了薛灵。
二人到无定派的时候,薛灵正在后山湖里捉游灵鱼。
游灵鱼身负灵气肉质鲜美,却十分聪明机灵,若不使真气徒手捉捕,不太好捉。
薛灵坐在被抬来后山的圈椅之内,指挥着手底下的仆从脱鞋挽袖,下河捉鱼,却偏偏不让他们使用真气,看着那些仆从手滑脚跌的狼狈模样,他觉着甚是有趣,拍着圈椅扶手哈哈大笑。
谢昙走过来,薛灵立刻从圈椅上蹦下来,拉着谢昙向湖里指:“谢昙谢昙你看,好不好笑?”
谢昙无奈的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眼神宠溺:“灵儿,莫要淘气。”
薛灵却吐吐舌头,松开了谢昙的袍袖,重新站上圈椅,生气道:“你们一个个的也太笨了,这么久都没有捉到过一条!再捉不到,晚上就都饿着肚子罢!”
谢昙走近伸手:“下来。”
薛灵看了谢昙一眼,却并不听话,眼神乱晃之间,这才似看到谢昙身后的安又宁,好奇问道:“他是谁?”
安又宁一惊,脑袋垂的更低了,却支支吾吾的,谢昙看了安又宁一眼,接过话来,语气淡淡的:“一个朋友。”
薛灵敏锐的察觉到二人之间不太寻常的气氛,他眼珠转了转,立刻道:“谢昙,我要他下水帮我捉鱼。”
谢昙眉头一皱:“灵儿,别胡闹。”
薛灵没有扶谢昙的手,一下从圈椅中蹦下来,跑到安又宁跟前,围着局促的安又宁转了一圈,眼中兴致愈浓:“我不管,我就要他给我下水捉鱼!”
少年谢昙对薛灵向来十分纵容,闻言为难的看了安又宁一眼,却仍是拒绝道:“不行。”
接着他蓦的佩剑一抽,运气疾速指向湖面,下一息,游灵鱼如同雨落,铺了一地。
谢昙送回佩剑,哄薛灵道:“你看,捉到了。”
薛灵却被谢昙此举气到了,他脸颊鼓起来,大喊:“不算!”
薛灵跺脚不满:“谢昙我讨厌你,讨厌你!”
少年谢昙眉头再次皱起。
安又宁再忍不下去,他一直跟在谢昙身边,就是希望谢昙不会有任何为难之处,如今不仅因他为难,还惹了薛灵讨厌,他深觉不安,闻言如同想要弥补这个错误般,他上前一步,站到薛灵跟前,垂着头轻声同意道:“我去。”
薛灵高兴坏了,却在看到安又宁也要拔剑的时候臭脸命令道:“不许用修为!”
不用修为,那岂不是与专门供薛灵取乐的那些仆从一般,这是赤.裸.裸的刁难与羞辱。
谢昙说安又宁是他的朋友,薛灵不可能猜不到安又宁与谢昙身份相当。
安又宁一怔,下意识看向谢昙。
谢昙去拉薛灵:“灵儿,别太过分。”
薛灵觑了谢昙一眼,却道:“哪里过分了!而且他方答应过我,我就是要让他徒手捉,怎么了?”
谢昙为难的看过来。
安又宁立刻敏感的察觉薛灵是故意的,他双手紧攥,垂下了颤抖的眼睫,一个深呼吸后,开始默默的脱掉外袍,将袍袖挽至上臂,脱掉鞋袜,赤足走向湖水,一步一步迈下去。
薛灵好整以暇的重新坐回圈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湖水中的安又宁。
湖水清澈,连及湖岸约莫一丈的距离吃水不深,只及安又宁腰部,脚底却乱石密布,藻荇横生,有些难行。
自安又宁下水之初,薛灵便将那些水中的仆从统统叫上了岸,此刻只他一人,于强烈日头下,站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四处寻找着游灵鱼。
浅岸的游灵鱼许是方才被谢昙震出不少,安又宁小心的挪动脚步,尽量避免自己出丑的同时仔细找了一圈,却再没有发现一尾,岸上薛灵登时不满喊道:“一尾也捉不到,你怎么这么没用!”
安又宁咬咬唇,顿时抬目向三丈外深不可测的湖水寻去,银白鱼尾一闪——那里有鱼!
他登时抬脚向湖水深处走,却不想意外陡生,深水处匿有暗涌,他霎时被裹挟而入,消失在水面。
安又宁猛然呛水,下意识想要提气利用修为冲出湖面,却陡然想起薛灵不许他使用修为,一个犹豫,他便被裹挟至幽暗的更深之处。
安又宁脚踝被杂乱藻荇缠缚,他蹬脚挣脱,脚踝却在他不得章法的胡乱挣动下束缚更紧,他顿觉呼吸窒闷,却想着,他不能使用修为,岸上的人是可以的,他遇险了,岸上随便一个人应该都会将他救出,便闭目咬牙坚持。
却不曾想,直到他再硬撑不下去的时候,湖面仍然一片平静,无人入水。
安又宁浑身乏力,意识逐渐模糊,俨然要陷入混沌之际,朦胧间却察觉到有人突然握了他的手臂向上,下一息他便被带着破水而出,倒向踏实的草地,空气骤然倒灌,安又宁猛烈咳嗽起来。
少年谢昙使了一个小清净咒,看着狼狈着地的安又宁,顿了一息,似乎看不下去般,蹲身也对着安又宁使了一个小清净咒,安又宁的头发身体并衣袍瞬时被烘干。
薛灵站在一旁,颇不高兴的皱着脸,挑剔而又十分嫌弃的看着安又宁,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是晦气!”
谢昙一怔,起身去牵薛灵的手:“灵儿莫气,我此行带来了东海的鲛珠,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带你去看。”
薛灵看了谢昙一眼,这才闷闷不乐的勉强道:“好罢,那珠子有多大?”
少年谢昙被薛灵的问话逗笑了:“灵儿猜,有多大?”
薛灵立刻噘嘴道:“我才不猜,爱送不送!”
谢昙似乎笑的更深了,他小声哄薛灵的声音随风送过来,模糊又破碎。
咳嗽半晌方缓过气来的安又宁,狼狈的委顿在地,眼睁睁的看着二人越走越远,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
那时不自量力的自己仿佛与现在自作多情的自己重合。
虚堂寂寂草虫鸣,欹枕难忘是旧情。
他早该知晓的!
左昊大人所说的难忘旧情怎么可能是他!
安又宁蹲身于黑瓦白墙,心神巨震,浑身僵硬。
白墙之内的薛灵却神态悠然,十分自在。
他饶有兴致的起身,沿着用灵力供养才能在冰天雪地存活的湘妃竹转,似乎在欣赏,却在踏出去几步之后突然捂住了心口,眉头紧蹙,嘴唇渐渐紫绀,一副不适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