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身,将安又宁的脚屈膝抬起,拿袍袖轻轻擦掉其脚底灰尘,手托着鞋履把着足踝供其穿踏。
安又宁扶着爹爹的肩头,垂着头认真的看着爹爹为自己穿鞋,泪水啪嗒啪嗒掉落,坠在了爹爹的手背上。
安清淮站起身来。
“脸都要吹红了,”他拿拇指轻轻将安又宁的眼泪拭去,“再哭,院子里可都能养鱼了。”
安清淮背过身去,蹲膝回头,语气几分无奈几分宠溺:“是不是方才硌着脚了?上来罢,爹爹背宁儿回屋。”
安又宁抹了把眼泪,几分难为情的看着眼前人宽阔的脊背道:“爹爹,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啦!”
安清淮笑道:“傻话,你不过一百余岁,在我修真界还是个半大少年,你如此说,那些八九百岁的老前辈都要跳起来打你的头。”
安又宁再次被爹爹逗笑,高高兴兴的趴到了爹爹的背上,安清淮背着他起身,向熙宁院明堂走去。
连召在窗下围炉煮茶,安又宁先为安清淮倒了一杯白水:“爹爹,您先润润喉,一会儿就有茶水喝了。”
安清淮坐在罗汉床上,却没接话,而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安又宁的居所,这才端水湿了湿唇,示意安又宁坐下来:“你别忙活,年初我听你大师兄提及了你的状况……”他顿了下,咽下了一些话,才复道,“既是我儿自己的决定,爹爹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是要亲自过来看一看我儿,爹爹才放心。”
安清淮向来是最疼宠他的,疼宠到有时候安又宁甚至都觉得,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
可是爹爹并不常年在家。
为了给母亲治病,爹爹常年在外,四处寻医问药,只每年年节时分才会归家几日。
安清淮归家那几日,往往是安又宁这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他不用再日日刻苦修习剑道,也不用再夜夜熬灯温书。他可以趴在爹爹的膝弯,眨巴着眼睛听爹爹云游途中的趣闻,也可以让爹爹带他出门逛街买糖菓子吃,爹爹每次都耐心又温和,无论是爹爹对他说话,还是爹爹听他娇气又黏人的罗里吧嗦。
一点都不会嫌烦。
他性子黏人,爹爹在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前前后后的跟着爹爹,高高兴兴的做着爹爹的跟屁虫,就算一整日里什么也不做。
若是轮到爹爹坐至一处处理飞云阁公务时,他总会在门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爹爹看见了,便会笑着冲他招招手,他一路快跑至爹爹近前,爹爹就会一把将他捞至怀中,胡乱的揉着他的脑袋,逗上一逗,等逗的心满意足了,这才仍不撒手的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他每次在门口都会故意让爹爹看见。
若爹爹一时不察,他便会闹出一些小动静,引来爹爹的注意,爹爹发现他的小伎俩也从不拆穿,每次都笑呵呵的将他唤至身边,搂到怀里。
安又宁每每缩在爹爹的怀中,闻着爹爹身上那股棉花被日头暴晒过后般,温暖干燥又令人安心的香气,都会伸出小手拽着爹爹的衣袍,困倦的打着哈欠入睡。
爹爹的衣袍每次都被他拽的皱巴巴的,有时候甚至还会沾上他的口水,可爹爹一如既往的笑的开怀,一点都不会生气,反而会将他高高举起来,也逗了他开怀的笑。
安又宁每年都会将这种快乐在心底珍藏,在年后爹爹离开的当日,就开始期待起来年的重逢。
每当难过的时候,他便将这些珍贵的回忆翻出来不断反刍,想着想着,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安又宁亲昵又怀恋的握着爹爹宽大的手掌,有些难过道:“大师兄,大师兄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垂下长睫:“我又寄了好多信回去,都石沉大海,也不知大师兄收到没有,我以为……我以为飞云阁真的不要我了。”
安清淮突然叹口气,摸摸安又宁的头,语态慈柔:“你们两个小孩儿,一个比一个倔。”
安又宁抬目过来,安清淮继续道:“你的信,你大师兄都收到了,一封都没有丢。我来之前,他还偷偷的让手底下的人时时打听你的消息,关切于你,就是梗着脾气硬不回你,想逼你回来。”
安清淮笑道:“你倒好,性子虽柔悯怯弱,内里却小牛犊一般执拗,熬了这般长时间,都快把你大师兄的鼻子给气歪啦!”
安又宁难得由着性子噘嘴:“爹爹,您还打趣我!”
安清淮哈哈笑道:“你是你大师兄一手拉扯大的,我本以为你大师兄会把你教成一个严肃的小古板,每年归家你却软软一团,黏人的紧,倒打消了我的疑虑。谁成想,我们黏人的小宁儿竟也有叛逆期,还玩了一把大的,虽吃了苦,瞧着倒也有几分自立担当的骨气,还算成器。”
听闻,安又宁不免忐忑:“爹爹,我叛出飞云阁叛出正道,让您难做……您、您不怪我吗?”
安清淮一愣,知晓这小家伙又犯了多思多虑的毛病,便忍不住拉拉他的手,认真的看着他道:“那你后悔吗?”
安又宁咬唇,半晌,顶着安清淮灼灼的目光,摇了摇头。
安清淮笑道:“宁儿,你要知道,生而为人,很难不辜负所有人。”
“自你出生,为父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问心无愧,不负自身。”
安清淮缓缓道:“修道本就是修心。世道艰险,你很难讨好所有人,能做到为父的要求便已可立身天地,自由来去。宁儿,你已做的很好。”
“至于其他,爹爹还在呢!”安清淮冲安又宁眨眨眼,“你小小年纪,莫要如此操心,小心变成比爹爹还要老的小老叟。”
安又宁眼中泪意星星点点,心口却觉得酸酸热热的,漾起一股暖意。
“至于你大师兄……啧,”安清淮故意皱起眉头,逗安又宁,“等他不气了,爹爹再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今可不敢撞枪口。”
安又宁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发愁,低落道:“大师兄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安清淮本还想逗自家儿子,却见儿子确实十分在意此事,想了想最后还是认认真真的劝慰道:“你大师兄想法自是好的,但也不能枉顾你的意愿……不过不管如何,一家人,怎么会有真生气的时候?”
安清淮道:“我们都只是担心你罢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抚上安又宁右脸处的锡银面具,在安又宁下意识要躲的时候,收回了手:“宁儿,日子过的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晓,为父只想让你知道……”
安清淮一双眼疼惜的望过来:“若此处过的不甚开心便回来罢,别处不容你,飞云阁总是你的家。”
安又宁抿紧唇,没有说话。
安清淮叹息一声,知晓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自己虽如此劝,但出于对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考虑,这孩子怕是宁愿自己横死在外,也不愿再回来拖累他们。
安清淮也不再劝,只怜惜的去捏捏他的软耳朵。
一阵静默过后,安又宁欲言又止,思了又想,终于还是岔开话题,问到了母亲:“母亲如今身子可还康健?”
提及此事,安清淮的脸色凝重下来,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你娘亲病情又重了些,不过不要紧,如今只差一味仙草,为父马上就要凑足丹王所说的药引了,你娘亲的病很快就会好。”
安清淮让安又宁不要担心:“为父打听到那味仙草长在魔域的万兽涧,为父看过你之后,便要出发去此地寻找。”
安又宁听闻却是一惊,脱口而出:“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各种毒瘴幻域,万分凶险,爹爹不可去!”
自安又宁记事起,就知晓爹爹曾去丹心派丹王处求药。
丹王却只给了爹爹一张药方,说凑足药引母亲的病方有希望,为了这一丝微渺的希望,爹爹常年奔波,处处找寻那一味味刁钻罕见难得的药引。
安又宁知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从不相拦,可这次是向来有进无出的魔域万兽涧!
四方城与北望城东郊毗邻,万兽涧便在北望城极东南之地,向来是隔绝南边无定派狭长地域的天险之一。
既是天险,便无一不危险。
飞云阁不仅因他在正道处境尴尬,当年又坚决反对过其他门派清除紫光阁一事,本就做事艰难,如今爹爹要去万兽涧,却不从无定派的地盘入万兽涧,一来怕是因为爹爹自己心中膈应,二来就应是无定派不允了。
爹爹若真从无定派入万兽涧,定要与无定派商谈代价,爹爹不愿与之打交道倒可以理解,可先不说万兽涧本身如何凶险,以爹爹的正道身份,行走在魔域本就面生招眼,从北望城入万兽涧,岂不更是步步危机!
安又宁担忧又焦急的抓头发,甚至单是想想情绪都开始有些应激,他霍然起身,垂在袖袍下的手指开始痉挛,瞳孔内是挥之不去的惊惶恐惧:“爹爹,您不能去!”
安清淮立刻跟着起身,一把揽住了安又宁的肩膀,抚摸他的脊背:“宁儿,放松。”
“不要慌,慢慢吐息,”安清淮柔声引导,透出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对,就是这样,我们的宁儿真乖。”
安清淮等安又宁的情绪稍纾直至脱敏,才再次在他焦虑的目光内镇定道:“为父为你娘亲寻医问药多年,如今眼看就有起色,宁儿,你知道的,为父不会放弃。”
他抚抚安又宁的头顶,宽慰道:“宁儿放心,为父有分寸。”
安又宁抬头看他,眼泪再次簌簌而落,安清淮无奈的笑了一声:“还是这般爱哭。”
他再次伸手为安又宁揩去眼泪:“不说这个了,你可知谢昙近况?”
安又宁眼神迷茫:“爹爹,阿昙怎么了?”
安清淮道:“倒也没什么,只正魔两道打的不可开交,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无解的局面,为父却觉得这战快打不下去了,估计再用不了几个月,最多年底之前就会有分晓。”
安又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爹爹怎么知道?”
安清淮低头笑看他:“爹爹厉害罢!我与你说这些,主要还是希望你不要过于忧虑,谢昙很快就能回四方城,到时候正魔两道的局势和关系可能又会有所改变。”
安又宁眼中果然燃起希冀,心绪瞧着都不再那般紧绷,放松了不少。
安清淮知晓自己儿子思虑重的毛病,如今瞧着他卸下了一些心理包袱,不禁也跟着安心了一些,下一息却忍不住故意逗他:“宁儿,你这般在意谢昙,为父可是要醋了!”
安又宁立刻局促的闹了个大红脸。
安清淮哈哈大笑起来。
纵使安又宁再如何不愿,安清淮在看过他之后,第二日一早还是出了四方城,向东邻的北望城直奔而去。
安又宁不能出熙宁院送他,便从自己剑匣中挑了好几把好剑,让爹爹捎上,这才目送他出了院门,消失在院外长廊尽头。
时间流逝如梭,安又宁日日在担忧爹爹遇险和担忧谢昙安危的交替忧虑中,换上了秋袍。
秋高气爽,院中枯黄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安又宁坐在院中,看连召拿着一把大笤帚在院中打扫。
正魔两道局势果如爹爹当初所料——就在前几日,传出正魔两道议和的声音。安又宁问过门口监守的侍卫,若无意外,大约就这几日,谢昙便会归来。
正魔两道正式停战议和,安又宁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不用再日夜为谢昙担惊受怕,随着日头的东升西落,他开始满心期待,雀跃的等待谢昙归家。
却不曾想,他还未等到谢昙,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白亦清站在熙宁院门口向里张望,连召见了,拿起笤帚就挥舞着要赶人,被一旁的安又宁拉住制止。
安又宁站起身,看着那张酷似薛灵的脸,半晌方背扶着院中石桌抿唇道:“有事吗?”
白亦清却一点都没有之前诬陷于他的愧疚与窘迫,反而神态单纯,轻轻问了一句:“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安又宁刚要拒绝,白亦清就已探身而入,径直走了进来。
安又宁蹙眉。
白亦清却丝毫不在意安又宁的神态,边捂着心口弱柳扶风的走着,边四处打量安又宁的居所,眼神中布满了新鲜:“安公子这边倒是应着四时令,春夏秋冬四景轮替,倒是添趣。”
安又宁立刻想起白亦清院中用真气阵法精心蕴养的湘妃竹林——明明这才是真正花费了心思的东西,白亦清这是在嘲讽他吗?
安又宁不知道。
他心头霎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语气便有几分不好:“你有事吗?”
白亦清却意味不明的看了他当初受伤的左脸一眼,突兀的道:“没留疤啊……可惜了。”
“你什么意思啊!”连召举起笤帚就要打,“找打是不是!”
安又宁却没有被他激怒,反而警惕的向院门口看了一眼,发现空无一人后,才松一口气,再次拉住了一旁的连召:“你先去耳房,帮我准备晚膳罢。”
连召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未至黄昏的天色,转头问他:“公子,现在准备晚膳会不会……有点早。”
安又宁却没多说,只看了他一眼:“快去。”
连召举着笤帚作势打人般警告的看了一眼白亦清,这才退了下去。
白亦清轻轻的掩唇笑:“学精了呀……”
安又宁自上次被白亦清坑之后,就忍不住反复思索,他性子本就敏感易察,仔细回想后,很快发现当时白亦清诬蔑引导他是非常有意识有目的性的,甚至在央求看他的剑的时候,似乎还有意无意的向院外看了一眼,想来那时白亦清便已然瞧见了谢昙的身影,只怪他并不知白亦清性情,当下丝毫没有防备,给了白亦清可趁之机。
吃了上次的教训,安又宁再次面对白亦清时,很难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安又宁如临大敌,再次问道:“你有事吗?”
白亦清却十分轻松随意,很自来熟的坐在了石桌旁的圆凳上,手臂撑着石桌,以手支颐,歪头打量安又宁:“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吗?我整日里闷在院中都要闷坏了,听说这多半年你蜗居在此,一步未出,你整日里便不觉得无趣吗?”
安又宁眉头蹙的更紧了,却抿紧唇,看着他半晌也没有说话。
白亦清笑道:“我同你讲话呢。”
安又宁仍抿着唇,欲言又止了良久,才有些不解的艰涩道:“我们关系没这么好。”
——好到可以互相闲聊的地步。
白亦清自然听懂了,却仍面不改色,只捂着因胸痹之症微微绞紧发痛的心口,小小声的笑了一下。
安又宁紧张的看着他,忍不住第三次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接着他顿了下,犹疑的补上一句,“若无事,就不多奉陪了……”
白亦清却突然出声打断:“安公子觉得我气色如何?”
安又宁一愣,傻傻的脱口而出:“比上次好。”
白亦清看着眼前戴了锡银面具仍遮掩不住纯然的白瓷般的人,弯起了眼睛:“安公子好眼力,那安公子就不想知道我这病是如何有了一点好转吗?”
安又宁抿唇。
安又宁不想知道。
白亦清却故意炫耀一般,娓娓道:“是谢大哥。”
“谢大哥这多半年虽然不在府中,却时刻为了我的胸痹之症殚精竭虑,但凡在前线有所缴获,稀罕的玩意儿便会送到我手上,当然更多的还是治疗胸痹的各类丸药与丹草。受了这么些好东西的温养,怎么可能毫无起色?”
安又宁不想听谢昙如何对另一个人好,他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你莫同我炫耀,阿昙近日不知何时就归家了,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上你的当了!”
第22章
安又宁蹙紧眉头,认真的看向白亦清:“我不会被你激怒的,更不会对你做什么,可我不耐烦听你絮叨这些,”他顿了顿,垂下眼睫,好好遮掩住眼中汹涌的情绪,“你若还说,我不会赶你让你抓我的把柄,我自会回屋,你就自己在院中独自说罢。”
白亦清一怔,实在没想到安又宁表里如一的如此直接,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满腹肮脏的人都不同。
这样……不同的人,这样毫无防备纯粹如白纸的人,就该活活在泥淖中挣扎溺毙,而不是像如今,松竹一般懵懂的站在这里,堂而皇之的和他抢东西。
秋风微微吹拂着院中高大的槐树,又一片落叶被吹落下来,随风飘飘旋旋,落至院中石桌。
白亦清伸指拈了起来,看了那枯叶上焦瘪的脉络一眼,终于在这样的静默中,再次扯了扯嘴角:“安公子多虑了,一种手段我不会用第二遍。”
安又宁一愣。
白亦清这是……承认他耍手段诬陷自己了!
可他面对着受害者,怎么还能如此平静无波?
安又宁霎时有些震惊。
自从知晓了白亦清的存在,安又宁对白亦清的情绪就是复杂的。
白亦清作为薛灵的替身,本身是可怜的,可安又宁却如此羡慕着可怜的他。
以至面对白亦清的诬陷,他都没办法做到纯粹的恨。
白亦清看向安又宁:“你就不想知道,谢大哥为何对我这么好?”
安又宁一愣。
他怎么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那张和薛灵酷似的脸。
自紫光阁灭门,最初的那段时间,薛灵一度成为了谢昙不可言说的禁忌。
安又宁下意识觉得这是谢昙不再喜欢薛灵的表现,还卑劣的偷偷高兴过好一阵。
如今白亦清的出现,瞬间打破他曾经虚幻的想法。
可白亦清为什么要这么问呢?他到底想说什么?
安又宁肃眉,沉默了片刻还是抿唇道:“你……很像一个人。”
谁知白亦清只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情绪竟不曾有任何波动,反眯了眼意味不明的笑道:“你以为,我不知?”
什么意思?
安又宁不可置信,看向捂着心口施施然虚弱端坐的白亦清,才陡然反应过来——白亦清这反应不对。
哪有人知晓自己是替身,还如此云淡风轻的!
白亦清却定定的看着他,追问:“薛灵,对不对?”
白亦清的淡定出乎安又宁意料,反使安又宁头皮发麻:“你,你如何知晓?”
白亦清却款款一笑:“你猜错了。”
安又宁被白亦清的反应打的措手不及,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说自己猜错了什么。
可白亦清并未让安又宁等,就再次自顾自道:“长相是一个重要原因没错,但谢大哥之所以对我这般的好,是因为——”
白亦清眼中闪烁着诡谲莫测的光,笑眯眯的盯住安又宁,像盯住即将死亡的猎物:“我于谢大哥有救命之恩。”
安又宁呆住。
白亦清不错眼的观察着安又宁的神情,缓缓道:“江宜州,东郊桃林。”
安又宁脸上出现一瞬迷茫,之后才似想起什么,逐渐睁大了兔子般无辜的圆眼:“你、你说什么?你说谎!”
白亦清霎时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他向来记忆力拔群,是故虽然他第一面见到安又宁时,安又宁裹的严严实实,但他对安又宁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莫名熟悉感,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很是在意,同时给他带来了不可自控的焦虑与不明危机感,他必须得弄清楚。
于是这段日子,白亦清身体撑得住的时候就会反复的想,自己到底曾在何时,又曾在哪里见过安又宁,终于在前几天他灵光一闪,记了起来。
——安又宁曾出现在他救谢昙的地方。
他记得当时他去东郊桃林准备采花酿酒来卖,却在采摘的过程中发现一棵桃树下相互依靠着两个血里呼啦的年轻人。
他那时胸痹之症尚轻,虽被唬了一跳,却只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缓了一会儿,就能小心上前察看。
桃树下二人衣着打扮看起来皆非富即贵,他过的拮据清贫,几乎是瞬间,他就起了施救讨酬之心。
他上前一步去探二人鼻息,却发现其中一人已无生机,另一人虽看起来伤势吓人,鼻息却反常的绵长有力。
他自是救了生机强力的那人——那个人便是谢昙。
而另外一人……白亦清的记忆逐渐清晰,记忆中那人显然与眼前白瓷般的小公子渐渐重合。
白亦清的心阴沉了下去。
——当时那人明明是无力回天之相,怎如今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他眼前?
白亦清虽是凡人之子,但他不仅不愚笨,脑子反而非常好使,他立刻就察觉出此事蹊跷。
若安又宁只是谢昙身边一个普通的侍卫便也罢了,可眼下他们二人关系暧昧,显然不止如此。
他绝不可能将谢昙相让。
既然安又宁要和他争,也就别怪他不客气。
白亦清眼神灼灼,声音却极轻:“无凭无据,你怎能这么说我呢?”
“此事谢大哥也知晓的,”他垂下眼睫,捂着心口一副无害柔弱之态,“我知晓你也喜欢谢大哥,也曾救过谢大哥,可你知道吗?”
白亦清重新抬起眼睫,十分笃定:“谢大哥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人。”
他压根就不给本就笨嘴拙舌的安又宁说话的机会,看他在自己的言语刺激下逐渐失态趋向崩溃,轻飘飘道:“我劝你在谢大哥暂且还能容忍你的时候适可而止,主动退回该有的边界之外,如此最后多少还能落个体面。”
“哦,你可能不知道,谢大哥对你黏人的厌烦情绪已不知积攒了多久,每次来我这,都是被你烦的不行了,要不是你曾救过他……”白亦清故意要惹人多想般适时的停了停,才继续娓娓道,“难道你最后真的想和谢大哥撕破脸皮,一拍两散吗?”
“你舍得吗?——不如退而求其次。”
白亦清道:“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
安又宁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白亦清的话他听懂了。
安又宁一边在宽大的袍袖中毫无意识的用力掰着自己痉挛的手指,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阿昙爱白亦清。
安又宁心悦谢昙多年,却也只敢说喜欢,从不敢谈及“爱”。
爱是什么呢?
安又宁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当他苏醒于春日,第一眼——谢昙便已拥有了他。
他胆怯谨慎,从不敢宣之于口,怕谢昙觉得他的爱意轻浮与廉价,能一直陪伴在谢昙身边,他就已满足。他亦觉得这是从一而终的贯彻了他心中的“爱”。
可谢昙不要。
他终于弄明白白亦清今日为何来找他——白亦清这是在示威,是在宣示主权。
谢昙是默许的。
安又宁顿时难过的喘不上气。
他揪着心口,蹲身扶着石桌,垂首如涸泽之鱼,无声的趋于窒息。
安又宁应激了。
白亦清却好奇的看着他:“怎么?难道安公子也得了胸痹?”
安又宁只觉脑子嗡鸣作响,眼睛大睁,泪水扑簌,整个人如坠紫河车胎衣之内,周围世界和他之间有着巨大的透明隔膜,他张口,却无法呼吸,嘶哑的残破风箱之音随着他胸口逐渐剧烈的起伏,从喉咙深处爬出来,将他的意识一点一点撕裂。
白亦清不为所动的看着,反觉新鲜,再次刺激的添上一把火:“我收到了谢大哥的信。”
“谢大哥说,今日就能赶到,”白亦清随意的抬头看了看天色,轻松道,“此时应差不多了……”
白亦清话还未完,熙宁院的院门果然倏忽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说曹操曹操到。
谢昙此次明显与上次的风尘仆仆不同,他已梳洗换过衣裳,穿了一身井石青的家常直缀,此时步履从容的走了进来。
他于石桌前站定,见面的第一句,却是问白亦清:“我听冷翠阁的侍卫说,你闹着要来此处?”
显然回府后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冷翠阁。
白亦清捂着心口,立时有些惶恐道:“上次我将安侍卫误认成了刺客,我、我是来道歉的……”
谢昙听白亦清称呼安又宁为“安侍卫”时,眉头几不可见的拧了一下,却没在此问题上纠缠,只目光自然的转向了一旁垂首蹲身的安又宁,沉吟片刻道:“蹲着做什么?”
安又宁没有回答他。
谢昙方要蹙眉,白亦清却有些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往谢昙身上靠:“谢大哥,我心口又开始疼了,方才也不知怎么,安侍卫就蹲着不理人了,我有点害怕……”
谢昙终于觉出反常来。
他剑眉冷目,再次转头向石桌旁蹲身的安又宁仔细看去,发现安又宁竟然又受伤了——安又宁左手食指与中指极不自然的外翻,关节处泛着浓重的紫黑色,一眼便能瞧出是被人硬生生掰断反折的,若不是他扶着石桌,从袍袖下露出了手指,外人轻易无法察觉。
谢昙安抚般轻轻拍了拍白亦清的手背,复将之拂开,步态沉着的上前,用穿着黑色手衣的手去捉安又宁的手腕,他用的力气极大,一把就把蹲扶在地的安又宁提起了身。
谢昙声音又沉又冷:“你手怎么了?”
薛灵想要火玉。
火玉产自极北的北荒火泽处,此处原为古战场,后因地热沸腾,煞气丛生,鲜有人至,却产一种纯粹通透的莹红火玉。
火玉除了颜色极为漂亮,质地莹润,触之温热,夏可催为火种,冬可捂为手炉外,本身价值倒也无甚特殊之处。
可物以稀为贵——火玉难取,数量稀少,市面上便受到修仙门派与世家的追捧,由此以来,难免催发攀比炫耀之风。
薛灵就没有。
薛灵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
恰逢其时,修道四大世家之一的岭南江家得了块巴掌大的火玉,还要在自家地盘江宜州进行官卖,价高者得,谢昙为讨薛灵欢心,意动寻去。
安又宁随谢昙千里迢迢赶赴,参与了官卖。
官卖过程还算顺利,谢昙得了火玉,便向无定派北返,二人却刚出州府,就遭遇截杀,二人拼死保护,火玉还是被硬生生夺去。